陽臺上的花又死了。
這是今年春天枯死的第三盆梔子。
嫩白的花苞還沒來得及綻放,就裹著層黏膩的褐色污垢,蔫頭耷腦地垂在陶盆邊沿。
我蹲下身,看見泥土表面結著層油光光的膜,在午后陽光下泛著令人作嘔的虹彩。
樓上又倒東西下來了。
這已經是本周的第二次。
我戴上橡膠手套,從儲物間拿出鏟子和水桶。
那攤穢物半干涸在防盜網與花架之間,顏色深淺不一,能看見未消化的菜葉和某種可疑的紙團。
惡臭被春風吹散了些,但湊近時仍沖得人頭暈。
我機械地鏟著,三年來的每個清晨或深夜,這套動作已重復上百遍。
起初只是偶爾的滴水,我以為誰家晾衣服沒擰干。
后來變成飯菜殘渣,我上樓客氣地提醒過。
再后來——就是這些了。
糞水,確切地說,是馬桶里該沖走的東西。
我報過警,找過物業,甚至寫過長信塞進他家門縫。
何杰開門時總叼著煙,眼皮懶懶一掀:“小丁啊,你又疑神疑鬼。
我家衛生間好得很,誰會干那缺德事?”他妻子何荃躲在丈夫身后,手指絞著圍裙邊,眼神飄忽地掃過我的臉,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
他們的兒子劉越澤那時剛大學畢業,有次在電梯里碰見,我試著提起。
這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皺著眉后退半步,仿佛我身上沾著臭味:“阿姨,您是不是壓力太大了?我爸不是那種人。”
我閉上嘴,退回自己的屋子。
三年。
我學會了在深夜突然驚醒時,先聽樓上的動靜——抽水馬桶轟響過后,往往跟著陽臺推拉門滑開的細微摩擦聲。
我學會了根據氣味判斷傾倒物的“新鮮度”,學會了在網購時優先選擇帶頂棚的花架。
我也學會了沉默。
直到上個月,我在小區公告欄看到那張刺眼的喜帖。
紅底金字,劉越澤與某位姑娘的婚紗照笑得燦爛。
婚禮日期定在五月十八日,黃道吉日,宴設本城最豪華的凱悅酒店。
我站在公告欄前看了很久,久到巡邏的保安疑惑地瞥我。
然后我回家,打開鎖了三年的抽屜。
里面整齊碼放著三十七段視頻文件,時間戳從三年前初春一直到上周三深夜。
還有三本病歷,診斷書上寫著:慢性胃炎、焦慮狀態、睡眠障礙。
我打開電腦,開始搜索“抽糞車租賃”。
八輛。這個數字跳進腦海時,我自己都怔了怔。但很快,我笑了笑,在搜索框里輸入了更具體的關鍵詞。
何杰愛在陽臺抽煙,愛炫耀兒子考進了事業單位,愛說“遠親不如近鄰”。可他不知道,鄰居的忍耐像一根橡皮筋,拉得太久,是會斷的。
斷的時候,總要有個像樣的聲響。
比如,八輛抽糞車引擎齊鳴的轟鳴聲。
比如,他寶貝兒子婚禮上,賓客四散逃竄時高跟鞋踩過糞水的啪嗒聲。
我合上抽屜,鎖芯發出清脆的“咔嗒”聲。窗外春光正好,樓上傳來何杰哼跑調的老歌,混著洗麻將牌的嘩啦聲。
五月十八日。還有四十七天。
我拿起畫筆,繼續畫昨天沒完成的商稿。畫面上是一片絢爛的花海,色彩甜膩得讓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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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深夜兩點十七分,我又醒了。
不是噩夢,是聲音。
樓上抽水馬桶的轟響像悶雷滾過天花板,緊接著是拖鞋踢踏走過客廳的拖沓聲。
我睜開眼,在黑暗里靜靜數著:一步,兩步,三步——停在了陽臺方向。
推拉門滑開的摩擦聲刺耳得像指甲刮過黑板。
我掀開被子坐起身,沒開燈,赤腳走到客廳。
監控屏幕的幽藍熒光映亮半張臉,四個分格畫面里,右上角那個正對著我家陽臺斜上方。
鏡頭是三個月前裝的,偽裝成鳥巢造型掛在空調外機后面,電線順著雨水管爬進屋里。
畫面里,何杰穿著深色睡衣出現在陽臺欄桿邊。
他先探出頭往下看了看——這個動作每次都有,像某種儀式——然后回身從屋里提出一只紅色塑料桶。
桶很舊了,邊緣有磕碰的裂口。
他單手提桶,另一只手夾著煙,煙頭在夜色里明滅。
傾倒的動作很熟練。手腕一翻,桶口傾斜,一團混沌的陰影垂直落下。
咚。
悶響從我家陽臺傳來,像爛泥摔在水泥地上。緊接著是液體濺開的淅瀝聲。
何杰抖了抖空桶,又探頭看了一眼,這才轉身回屋。推拉門重新拉上,陽臺燈熄滅。整個過程不到兩分鐘,安靜、高效、理所當然。
我關掉監控屏幕。
打開客廳主燈,強光刺得眼睛發酸。
我走到陽臺門前,隔著玻璃就能看見那攤新穢物。
今晚的量不小,在花架和防盜網之間鋪開黏稠的一片。
夜風把氣味送進來,是熟悉的、混合著消毒水也蓋不住的腐敗味。
我站了會兒,然后去廚房燒水。
水壺嗚鳴時,我打開手機備忘錄。
新建一條記錄:“4月2日,凌晨2:20,紅色塑料桶,量多,含疑似衛生紙團。”這是第三十七條記錄。
每條都標注日期時間、容器特征、大概量和特殊備注。
最初記這些是因為憤怒,后來是出于證據意識,現在純粹成了習慣。
像刷牙洗臉一樣的習慣。
水燒開了。
我泡了杯濃茶,端著回到客廳。
茶幾上攤著未完成的畫稿,出版社要的兒童繪本,畫森林里小動物開運動會。
我盯著兔子評委手里的秒表,鉛筆在指尖轉了轉,卻一筆也落不下去。
胃又開始隱隱作痛。
這痛也是老朋友了。
三年前體檢報告一切正常,如今抽屜里鎖著三本病歷。
醫生開的藥吃了半年,效果微乎其微。
“壓力源不解除,藥物只是緩解。”那位溫和的女醫生推了推眼鏡,“你說樓上鄰居?報警了嗎?”
報過。兩次。
第一次來的是個年輕輔警,跟著我上樓敲門。
何杰滿臉堆笑遞煙:“警察同志辛苦,這肯定誤會。
我家馬桶通暢得很,您看——”他側身讓人進屋,衛生間門大敞著,瓷磚光潔,空氣清新劑味道濃得嗆人。
輔警看了看,轉頭看我時眼神里有了別的意味。
第二次我準備了視頻。
派出所民警在電腦前看了三遍,皺眉:“這畫面太暗,人臉看不清啊。
而且這角度……你攝像頭裝哪兒了?偷拍鄰居陽臺可能侵犯隱私。”他頓了頓,“要不你們調解一下?”
調解室里的何杰蹺著二郎腿:“小丁啊,你是不是工作太累,出現幻覺了?”他妻子何荃坐在旁邊,手指一直絞著衣角。
民警例行公事地問話,她點頭又搖頭,聲音蚊子似的:“沒、沒看見過……”
那次之后,我再沒報過警。
茶涼了。
我起身去陽臺,戴上掛在門邊的橡膠手套。
清理工具放在角落的塑料箱里:長柄鏟、硬毛刷、兩瓶84消毒液、一包活性炭。
開始前我先抬頭看了看。
樓上陽臺黑著,但我知道,何杰也許正隔著窗簾縫往下看。
他享受這個。
我見過他白天在陽臺抽煙時的表情。
有次我正清理,他俯在欄桿上笑瞇瞇問:“小丁,又打掃呢?你這陽臺真干凈。”煙灰飄飄悠悠落下來,掉在我剛沖刷過的地磚上。
鏟子刮過地磚,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穢物粘得緊,要用力才能鏟起來。
那些未消化的食物殘渣在鏟面上黏連成絲,在月光下泛著可疑的光澤。
我屏住呼吸,但惡臭還是鉆進鼻腔,勾起胃里一陣翻攪。
一鏟,兩鏟,三鏟。
紅色塑料桶被鏟干凈,倒進加厚垃圾袋。
接著是消毒液,刺鼻的氯氣味暫時蓋過腐敗味。
硬毛刷用力刷洗每道磚縫,刷毛很快染上污色。
最后撒上活性炭,黑黢黢的顆粒吸走殘留的濕氣與氣味。
全部做完時,凌晨三點已過。
我摘下手套,用肥皂反復洗手。
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
二十八歲,看起來像三十八。
自由插畫師的職業原本讓我自在,如今卻連畫稿都難以集中精神。
接的活越來越少,編輯委婉地說“畫面有點沉”。
能怎么辦呢?我扯了扯嘴角,笑不出來。
回到臥室,重新躺下。
樓上傳來鼾聲,透過樓板悶悶地傳來,節奏均勻而酣暢。
我盯著天花板,數著吊燈上的水晶墜子。
一顆,兩顆,三顆……數到第四十七顆時,窗外開始泛出鴨蛋青的亮光。
清晨五點二十一分。
我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明天——不,今天——還有兩張畫稿要交。預付款已經花了,違約金付不起。
混沌中,腦海里浮現出紅色喜帖上的燙金日期。
五月十八日。
還有四十六天。
02
敲門之前,我在樓道里站了整整三分鐘。
手里拎著一盒剛烤出來的曲奇,黃油香味從紙盒縫隙里鉆出來,甜膩得有些虛偽。
我深呼吸,聞到空氣里常年不散的油煙味,還有何杰家傳出的、隱約的麻將洗牌聲。
周末下午,他們應該在。
我抬手,指關節扣在防盜門上。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顯得格外突兀。
“來了來了!”屋里傳來何荃的聲音,拖鞋啪嗒啪嗒由遠及近。貓眼暗了一下,門鎖轉動。開門的卻是何杰,穿著松松垮垮的汗衫,手里還攥著兩張麻將牌。
“喲,小丁?”他挑挑眉,身子堵著門縫,“有事?”
我舉起手里的曲奇盒,努力讓嘴角上揚:“何哥,做了點餅干,送你們嘗嘗。”聲音比預想的要平靜。
何杰沒接,回頭沖屋里喊:“老婆,小丁送餅干!”語氣里的戲謔明顯。
何荃擦著手從廚房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她看看我,又看看丈夫,遲疑地接過盒子:“謝謝啊小丁,太客氣了……”
“不客氣。”我趁勢往前半步,“其實……還有點小事想問問。”
何杰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什么事?”
“就是……陽臺的事。”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像閑聊,“最近老有臟東西掉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哪家管道出了問題?我那兒的花都死好幾盆了。”
空氣靜了一秒。
何杰把麻將牌換到另一只手,嗤笑一聲:“臟東西?什么臟東西?我們樓上可干凈得很,每天都打掃。”他側身讓出點空間,指向自家陽臺,“你看,瓷磚能照人影兒。”
的確干凈。白色瓷磚擦得锃亮,幾盆綠蘿長得油亮。
“不是懷疑您家。”我斟酌著詞句,“但東西確實是從上面掉下來的。昨晚兩點多又有一次,聲音挺大,您沒聽見嗎?”
“兩點多?”何杰夸張地瞪大眼,“我睡得死,打雷都聽不見。老婆,你聽見沒?”
何荃抱著餅干盒,手指收緊:“我、我也睡得沉……”
“你看。”何杰攤手,“小丁啊,你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幻聽了?年輕人別老熬夜,對身體不好。”
他話里的刺太明顯,我胃里那根弦繃緊了。
“不是幻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變硬,“我裝了攝像頭。”
樓道里的聲控燈忽然滅了。黑暗籠罩下來,只有何家門里透出的光,斜斜切在我腳邊。何杰的臉在背光里看不清表情,但我聽見他呼吸頓了一下。
“攝像頭?”他重復,語氣里的溫度徹底沒了,“拍我家陽臺?”
“只拍公共區域和自家范圍。”我說,“但角度剛好能拍到——”
“你這是侵犯隱私!”何杰猛地提高音量,手里的麻將牌攥得咯咯響,“我告訴你丁思琦,別以為你是小姑娘我就讓著你!隨便拍別人家,我可以告你!”
何荃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小聲:“別吵,鄰居都聽見了……”
“聽見怎么了?”何杰反而更大聲,“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倒是有些人,整天疑神疑鬼,說不定是自己心理有問題!”
聲控燈被驚亮,慘白的光潑下來。
我看見何杰額角暴起的青筋,看見何荃蒼白的、欲言又止的臉。也看見對門黃大爺的門開了一條縫,又輕輕合上。
“何哥。”我慢慢說,“我只是想解決問題。如果真是管道問題,我們可以一起找物業修。如果不是——”我停住,看著他。
何杰冷笑:“不是又怎樣?你還能怎樣?報警?報啊,你看警察管不管這種破事!”
他往前逼近一步,身高優勢讓他能俯視我:“小丁,我勸你一句:鄰里鄰居的,別把事情做絕。大家還要在這住幾十年,鬧僵了對誰都沒好處。”
威脅裹在勸誡里,黏糊糊的,像他倒下來的那些東西。
我忽然覺得累。
這三年來每一次交涉,最后都落進同樣的死循環:他否認,我舉證;他耍賴,我無奈。
物業和稀泥,警察說證據不足。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是打在糞水里,濺自己一身腥。
“餅干你們留著吃吧。”我說,“打擾了。”
轉身時,聽見何杰在身后嘀咕:“真是,給臉不要臉……”
門砰地關上。震得樓道里灰塵簌簌飄落。
我一步步走下樓梯,腳步沉重。手里的鑰匙串叮當作響,在寂靜里格外刺耳。回到自家門前,開門,進屋,反鎖。
背靠著門板慢慢滑坐在地上。
曲奇白送了。不,從一開始就不該抱希望。何杰那種人,你越軟弱,他越囂張;你越講理,他越耍賴。三年的忍耐沒換來半點收斂,只讓他變本加厲。
陽光從陽臺照進來,落在那片剛清理過的地方。地磚縫隙里還有沒沖干凈的淡黃色漬痕,像丑陋的傷疤。
我盯著那痕跡,忽然想起剛才何杰的表情。不是憤怒,是得意。那種“你能拿我怎樣”的得意。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編輯的微信:“思琦,畫稿進度如何?后天能交嗎?”
我打字回復:“能。”
發送。
然后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多月前存的號碼。
備注是“張俊健,婚慶策劃”。
上周在小區門口偶遇,他發名片說公司接了我這片的婚禮布置。
何家的喜宴,大概率是他們辦。
我盯著那號碼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變暗。
窗外傳來何杰家麻將牌嘩啦倒下的聲音,混著男人們粗野的笑。周末午后,陽光正好,他們在享受天倫之樂。
我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打開電腦。
監控文件夾里,最新一條視頻的時間戳是今天凌晨。
我點開,拖動進度條,停在何杰探頭張望的那一秒。
畫面放大,再放大。
那張臉上沒有愧疚,沒有慌張,只有一種近乎悠閑的表情。
像在澆花。
我關掉視頻,打開繪圖軟件。空白畫布上,光標閃爍。
畫筆落下,畫出的第一筆是濃稠的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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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快遞員打電話來時,我正在陽臺上給新買的檸檬樹換盆。
“丁小姐嗎?您買的‘戶外鳥巢裝飾品’到了,挺大一個箱子,要搬上來嗎?”
“放快遞柜吧,謝謝。”
我掛掉電話,拍掉手上的土。
所謂“鳥巢裝飾品”,其實是第三個攝像頭。
前兩個分別裝在陽臺外側和客廳窗戶上方,角度互補,但總有盲區。
這次這個,我準備裝在雨水管頂端,俯拍。
等待快遞的下午,我去了趟物業中心。
辦公室永遠彌漫著泡面和打印機的味道。值班的是小陳,去年剛畢業的大學生,臉上還帶著沒褪盡的學生氣。見我進來,他放下手機:“丁姐,又來了?”
“嗯。”我在他對面坐下,“704還是老樣子。”
小陳嘆氣,在電腦上點開投訴記錄。我的那條被標記為“已處理”,處理意見是“上門調解,雙方無異議”。日期是三個月前。
“丁姐,不是我們不作為。”小陳壓低聲音,“何科長那人……你也知道,跟街道辦劉主任是牌友。我們經理打過招呼,他家的事,別太較真。”
“所以活該我每天接糞水?”我問。
小陳臉紅了,支吾著說不出話。
我從包里拿出打印好的照片。
七八張,都是監控截圖,時間從去年到上周。
畫面經過處理,何杰的臉和傾倒物都清晰可見。
我把照片推過去:“這些夠不夠‘較真’?”
小陳一張張翻看,眉頭越皺越緊。
“這……”他抬頭看我,“你什么時候拍的?”
“重要嗎?”我說,“重要的是事實。物業管不管?不管的話,我只能繼續往上找了。”
“別別別。”小陳連忙擺手,“丁姐,這樣,你把照片留一份,我轉給經理。但說實話,估計還是調解。何科長咬死不認,我們也沒執法權……”
“那就調解。”我說,“但這次我要全程錄音錄像。你們可以提前告訴他。”
小陳愣了愣,苦笑:“你這是要撕破臉啊。”
“臉早就沒了。”我收起多余的照片,“三年了,陳。
我家陽臺三年沒敢晾過白衣服,三年沒敢在戶外吃頓飯。
我得了胃病,失眠,看心理醫生。
你覺得我還有臉可顧嗎?”
他沉默地低下頭。
離開物業中心時,天色已近黃昏。晚霞燒得熾烈,把樓群鍍上一層暖金色。孩子們在花園里追逐笑鬧,老人們坐在長椅上閑聊。尋常的、溫馨的傍晚景象。
只有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胃里揣著一塊冰。
快遞柜里果然是個大箱子。抱起來沉甸甸的,包裝上印著“仿真鳥巢,親近自然”的廣告語。我刷開單元門,電梯正在下行,停在七樓。
門開了,何荃拎著垃圾袋走出來。
我們打了個照面。她顯然沒想到會碰見我,眼神慌亂地躲閃,手里的垃圾袋攥得更緊了。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隱約透出紅色塑料桶的形狀。
“何姐,倒垃圾啊。”我先開口。
“啊、嗯……”她含糊應著,側身想從我旁邊過去。
“今天周六,何哥沒陪你一起?”我沒讓路。
“他、他打牌呢……”何荃聲音越來越小,頭幾乎埋到胸口。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家居服,頭發隨意扎著,幾縷碎發貼在汗濕的額角。
這個女人總是這樣,怯懦的、沉默的,像丈夫身后的影子。
可影子也是幫兇。
“何姐。”我看著她的眼睛,“你知道的,對不對?”
她渾身一僵。
“你知道你丈夫每天晚上往樓下倒什么。”我繼續說,聲音很輕,輕得像在說悄悄話,“你知道我家陽臺為什么總有臭味,知道我為什么一次次上門。
你知道。”
何荃嘴唇哆嗦著,眼眶紅了:“我、我勸過他……他不聽……”
“勸過?”我笑了,“怎么勸的?小聲說兩句,然后繼續幫他洗那個紅桶?”
她像被抽了一耳光,臉煞白。
電梯門因為超時開始滴滴報警。何荃像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沖進電梯,拼命按關門鍵。在門合攏的前一秒,我看見她蹲下去,肩膀顫抖。
垃圾袋被遺落在電梯角落。
我盯著那袋垃圾看了幾秒,轉身走樓梯上樓。
到家后,第一件事是打開監控。
客廳的鏡頭對著陽臺門,能看到我剛才站立的位置。
而新裝的雨水管攝像頭,畫面剛好覆蓋整個陽臺和上方空間。
調試角度,設置移動偵測,開啟夜視模式。
做完這些,天已經完全黑了。我煮了碗面,端到電腦前吃。監控畫面分四格,三個實時,一個回放。回放的是今天下午,何杰在陽臺抽煙的片段。
他趴在欄桿上,煙灰直接彈向下方。
那是我的陽臺。
我放下筷子,面一口也吃不下去。
胃又疼起來,鈍鈍的,像有只手在里面擰。
從藥箱翻出胃藥,就著冷水吞下。
藥瓶上的說明寫著:忌情緒波動,忌精神緊張。
真可笑。
九點,樓上麻將局散了。男人們吵吵嚷嚷地告別,何杰大著舌頭說“下次再戰”。關門聲后,屋里安靜了片刻,接著傳來模糊的爭吵聲。
聽不清內容,但何荃的哭聲斷斷續續。
我戴上耳機,打開白噪音。
雨聲嘩嘩,蓋過樓上的動靜。
繪圖軟件里,畫稿完成了一半,小動物們的笑臉天真無邪。
出版社要求“溫暖明亮”,我調色時選了最飽和的橙和黃。
畫著畫著,筆下的兔子裁判忽然長出了何杰的臉。
我怔住,盯著屏幕。那張臉在卡通畫風里扭曲怪異,卻異常生動。他咧著嘴笑,手里不是秒表,是那個紅色塑料桶。
我按下刪除鍵,整幅畫消失。
窗外,月亮升起來了。缺了一角,像被誰咬了一口。我關掉所有燈,坐在黑暗里,只有監控屏幕的熒光幽幽亮著。
凌晨一點四十分,樓上衛生間沖水聲響起。
我坐直身子。
推拉門滑開。何杰出現在畫面里,穿著同款深色睡衣,手里是同款紅桶。他像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樣,探頭,傾倒,抖桶,回屋。
全過程一分五十八秒。
新增的視頻文件自動保存在“證據03”文件夾。
我點開,慢速播放。
這次角度最好,能看清桶里傾瀉而下的內容物。
黏稠的、半固體狀的,在夜視鏡頭下呈現詭異的灰綠色。
我截了十張圖,分別標注時間、角度、特征。
然后打開一個加密文檔,開始寫今天的記錄。
除了事件本身,還加了新內容:“4月4日,與何荃電梯相遇。
其承認知情但無力阻止,情緒崩潰。
垃圾袋疑似裝有傾倒容器。”
寫完后,我翻到文檔最前面。
第一頁是三年前的春天,第一次記錄:“3月12日,陽臺發現不明污物,疑為廚余。上樓詢問,何家否認。”
那時字跡還算工整,語氣困惑多于憤怒。
往后翻,時間推移,記錄越來越詳細,語氣越來越冷。
去年夏天有一段:“7月20日,高溫,穢物發酵,惡臭引蒼蠅。
何杰在陽臺笑問‘是不是死老鼠’。
胃痙攣發作,就醫。”
我合上文檔,加密,備份到云盤。
窗外傳來貓叫,凄厲的,一聲接一聲。我走到陽臺,看見一只流浪貓蹲在隔壁空調外機上,綠眼睛在黑暗里發亮。它沖我叫了一聲,跳下,消失在夜色里。
晚風帶來遠處燒烤攤的香味,混著我家陽臺殘留的消毒水味。
我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
手機日歷的提醒彈出來:“距離5月18日還有44天。”
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準備一份大禮。
04
胃鏡管子插進喉嚨的瞬間,我干嘔了一下。
冰涼的、塑膠的異物感順著食道往下滑,像吞一條蛇。
屏幕亮起來,粉紅色的胃壁皺襞在鏡頭下蠕動,沾著黏液的泡沫不時涌過。
護士按住我的肩膀:“放松,用鼻子呼吸。”
我努力放松,但身體背叛意志地繃緊。
“這里。”醫生移動著操縱桿,鏡頭停在胃竇部,“看到沒?黏膜充血,水腫,還有幾個小糜爛點。”他用鑷子取了活檢,細微的刺痛傳來。
我盯著屏幕,那些發紅的、破損的組織是我的胃。
三年來的每一次反酸,每一次隱痛,每一次聞到異味時的翻江倒海,都在這方寸屏幕上具象化了。
它們不是我想象出來的,不是“壓力太大”,是實實在在的損傷。
“慢性胃炎活動期。”醫生抽出管子,我趴在床邊劇烈咳嗽,“胃鏡顯示比你癥狀描述的更嚴重。你之前是不是一直吃止痛藥硬扛?”
我擦掉咳出的眼淚,點點頭。
“胡鬧。”醫生皺眉寫病歷,“胃病最怕拖。還有,你心率一直偏快,血壓也低。最近睡眠怎么樣?”
“不好。”
“情緒呢?”
我沉默。
女醫生抬起頭,摘下口罩。四十多歲,眉眼溫和,但眼神銳利。她看了我幾秒,忽然問:“你上次來,說樓上鄰居的事,解決了嗎?”
我搖搖頭。
“還是每天倒?”
“嗯。”
她放下筆,嘆了口氣。那嘆氣里有種職業性的疲憊,也有一絲別的什么,像是理解,又像是無奈。
“我給你開兩種藥,一種護胃,一種助眠。
但說真的——”她直視我,“藥物治標不治本。
你這個問題,根源在生活環境。
長期處于應激狀態,身體會垮的。”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三年來,我從一個沾床就睡的年輕人,變成需要耳塞、眼罩、白噪音三件套才能勉強入睡的神經衰弱者。
從愛吃辣愛喝冰的吃貨,變成三餐清粥小菜還動不動胃疼的病號。
從接稿不斷的自由插畫師,變成編輯口中“狀態不穩定”的邊緣畫手。
這一切,都有代價。
“醫生。”我忽然問,“如果我這些病歷,還有胃鏡報告,作為證據提交……有用嗎?”
她愣了一下:“證據?告鄰居?”
“算是。”
她沉吟片刻:“從醫學角度,我可以出具診斷證明,說明你的病情與長期精神壓力、環境污染有關。
但具體關聯性,需要法律認定。”她頓了頓,“你要走法律程序?”
“可能。”
“會很麻煩。”醫生直言,“而且,就算贏了,執行也是問題。鄰居關系一旦破裂,以后日子更難熬。”
我接過病歷本:“現在的日子,也沒好熬到哪里去。”
走出診室,陽光刺眼。醫院走廊里消毒水味濃重,混著疾病特有的、頹敗的氣息。我坐在等候區的塑料椅上,翻開病歷。
診斷:慢性胃炎(活動期),焦慮狀態,睡眠障礙。
建議:避免精神刺激,改善居住環境。
我笑出聲。笑聲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突兀,幾個候診的人側目看我。我捂住嘴,肩膀顫抖,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改善居住環境。說得輕巧。
要么忍,要么搬。忍了三年,忍出這一身病。搬?這套房子是父母留下的唯一遺產,是我在這城市唯一的根。賣掉它,我能去哪里?更何況,憑什么是我搬?
做錯事的不是我。
手機震動,是物業小陳:“丁姐,經理說下周一下午三點,物業辦公室調解。何科長那邊同意了。”
我回復:“好。我會準時到。”
關上手機,我盯著醫院墻上的宣傳畫。一個笑臉卡通胃,旁邊寫著:“胃好,身體好,生活好。”
真諷刺。
回家路上,我去藥店取了藥。大大小小七八盒,拎在手里沉甸甸的。路過小區公告欄時,我又停下。那張喜帖還在,劉越澤和未婚妻的笑臉在陽光下晃眼。
婚禮日期下面,用金色小字印著酒店地址:凱悅酒店三樓宴會廳。
還有婚慶公司:悅時光婚慶。
我掏出手機,搜索這家公司。
官網做得精致,案例展示里多是奢華婚禮。
團隊介紹頁面,我看到了張俊健——上次給我名片的策劃師。
照片上的他西裝革履,笑容職業。
我存下公司電話。
到家時是下午四點。樓上很安靜,何杰大概出門了。我開門進屋,反鎖,把藥放進抽屜。然后打開電腦,登錄一個多月沒用的社交媒體。
劉越澤的賬號是公開的。最新動態是一周前,他和未婚妻在婚紗店試妝的九宮格。配文:“遇見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小雅。”
評論里一片祝福,共同好友的點贊排成長列。
我滑動鼠標,看他的歷史動態。
大多是吃喝玩樂,偶爾曬工作——某事業單位的辦公室,電腦屏幕一角露出單位logo。
有張照片是他和父親何杰的合影,背景是某個飯局,何杰摟著兒子的肩,滿面紅光。
父慈子孝。
我關掉頁面,打開監控軟件。
昨晚的視頻已自動備份,新增一個文件夾:“4月6日,01:52”。
點開,內容與之前大同小異,只是今晚何杰在陽臺多站了半分鐘。
他抽了根煙,看著樓下,慢慢吐出煙圈。
夜視鏡頭里,他的表情模糊,但姿態是放松的,甚至可以說是愜意的。像完成了一天中最后一項例行公事,可以安心睡了。
我放大畫面,截取他吐煙圈的瞬間。
然后打開加密文檔,新建一個分類:“關聯證據”。
把胃鏡報告拍照上傳,把病歷診斷頁掃描存檔。
接著是監控視頻庫,按日期排列,目前已有一百一十二個文件。
每個文件都對應一個不眠之夜。
窗外天色漸暗,晚霞褪成灰紫色。我起身煮粥,白米在鍋里咕嘟翻滾,冒出寡淡的熱氣。就著醬菜吃完一碗,胃里稍微踏實了些。
吃完藥,我坐在書桌前,攤開素描本。
筆尖無意識地在紙上移動,畫出的不是商稿,是凌亂的線條。
它們交織、纏繞、堆積,漸漸形成一個陽臺的輪廓。
陽臺上站著一個人形,手里拎著桶,桶口傾瀉出黑色洪流。
洪流淹沒下方的花架、綠植、晾曬的衣物。
也淹沒一個蹲著清理的小小身影。
我畫得很快,近乎發泄。鉛筆芯斷了好幾次,我換了支又一支。直到整張紙被黑色填滿,密不透風,令人窒息。
放下筆時,手心全是汗。
我盯著這幅畫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把它撕碎。碎片扔進垃圾桶,和藥盒、粥碗混在一起。明天垃圾車會來,把它們運走,燒掉,變成灰。
但有些東西,燒不掉。
手機鬧鐘響了,晚上九點。該吃第二種藥了,助眠的。我吞下藥片,洗漱,關燈躺下。
藥效上來得很快,意識像沉進溫水,逐漸模糊。半夢半醒間,我聽見樓上傳來動靜——不是倒糞水,是歡快的音樂聲,還有何杰哼歌的跑調聲音。
他們在慶祝什么?
不知道,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五月十八日還有四十二天。
在徹底沉入睡夢前,我最后想的是:八輛抽糞車,夠不夠?
也許應該要十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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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婚慶公司的門店開在市中心步行街,玻璃櫥窗里擺著婚紗模特,花瓣鋪了滿地。
推門進去時,風鈴叮當作響,前臺姑娘抬起頭,露出職業微笑:“歡迎光臨,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我找張俊健張策劃。”我說,“約好的。”
“您貴姓?”
“丁。”
姑娘查了下預約本,點頭:“丁小姐這邊請,張策劃在二會議室。”
我跟她穿過展示區,白色婚紗在射燈下閃著細碎的光,空氣里有香薰蠟燭的甜膩味道。會議室的門開著,張俊健正對著電腦敲鍵盤,見我進來立刻起身。
“丁小姐!好久不見。”他伸手,我握了握。上次在小區門口偶遇是兩周前,我借口咨詢婚禮布置,留了他的名片。
“不好意思臨時約你。”我坐下,“我表妹下個月結婚,想找個靠譜的婚慶。我記得你說你們接了我們小區的單子,就想來了解一下。”
“理解理解。”張俊健遞過來一本厚厚的案例冊,“我們剛做完翠湖灣那場,預算三十萬,效果特別好。您表妹的婚期是?”
“五月。”我翻著冊子,隨口問,“對了,我們小區是不是也有五月結婚的?我好像看到公告欄的喜帖了。”
張俊健眼睛一亮:“對!七樓的何家,兒子結婚。
就是我們公司接的,五月十八日,凱悅酒店。”他壓低聲音,帶著點炫耀,“這場預算不低,何科長舍得花錢,光鮮花布置就報了八萬。”
“五月十八……”我佯裝思考,“是個好日子。那酒店挺貴的吧?”
“何止貴,搶手得很。
何家提前半年訂的,還是托了關系。”張俊健打開電腦,調出一份初步方案,“您看,這是他們的主題——‘時光之約’。
主色調香檳金,T臺長二十米,吊頂全是星空燈……”
我認真看著,時不時點頭。
畫面確實奢華,每個細節都透著“不差錢”。
劉越澤和未婚妻的婚紗照被做成水晶擺臺效果圖,男孩英俊,女孩甜美,天造地設的一對。
“接親路線定了嗎?”我狀似無意地問。
“基本定了。”張俊健調出地圖,“從小區出發,走中山路——哦,這段最近修路,可能要改道——然后上高架,走濱江大道,凱悅酒店在江邊。
車隊一共八輛,頭車勞斯萊斯。”
“勞斯萊斯?”我挑眉,“何家這么闊氣?”
“租的。”張俊健笑,“何科長說了,一輩子就這一次,場面必須撐起來。
車隊早上七點集合,八點出發接新娘,十點前到酒店。
儀式十一點十八分開始,吉時。”
他說得詳細,大概是把我當潛在客戶,極力展示專業性。我一一記下,面上卻只露出贊許的表情:“很周到。那我表妹那場,也差不多這個規格就行。”
“沒問題!”張俊健熱情地說,“您把表妹聯系方式給我,我做個方案發過去。”
“我先跟她商量一下。”我合上案例冊,“對了,你們五月十八日那天忙嗎?我表妹想看看你們現場執行,要是太忙就算了。”
“那天就這一場。”張俊健說,“大日子,我們集中人力做精品。您表妹要是想看,可以跟我一起去酒店,不過得早點,我們七點就要到場布置。”
“七點……”我若有所思,“那你們豈不是六點就得從公司出發?”
“何止,物料車五點就得出發了。”他笑道,“干我們這行,都是起得比雞早。”
又聊了些細節,我以“再比較兩家”為由起身告辭。張俊健送我到門口,遞上更新過的名片:“丁小姐隨時聯系我,保證給您表妹一場完美婚禮。”
“謝謝。”我接過名片,“五月十八日,我先去看看你們的現場效果。”
“歡迎歡迎!”
走出門店,步行街上人潮熙攘。情侶挽手逛街,孩子舉著氣球奔跑,一切都鮮活明亮。我站在陽光下,卻覺得冷。
信息都齊了:五月十八日,早七點車隊集合,八點出發,走濱江大道,十一點十八分儀式。酒店位置,車隊數量,甚至物料車出發時間。
完美。
我在街角長椅坐下,打開手機地圖。
輸入凱悅酒店,規劃路線。
從小區出發,濱江大道是必經之路,且那段路沿江,沒有岔路可繞。
最關鍵的是——濱江大道中段有個三岔路口,紅綠燈時間特別長。
通常要等兩分鐘。
兩分鐘,足夠做很多事。
我截屏地圖,標記出那個路口。然后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沒有備注的號碼。三天前,我通過建材市場的小廣告聯系上這個人,他只接“特殊清運”的活兒。
電話響了三聲,接通。
“喂?”是個粗啞的男聲。
“王師傅嗎?我姓丁,前幾天咨詢過車輛的事。”
那頭頓了頓:“哦,丁小姐。想好了?”
“想好了。”我看著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我要八輛。五月十八日上午,濱江大道和望江路交叉口,九點半之前必須到位。”
“八輛?”王師傅吸了口氣,“這么多?什么活動需要八輛抽糞車?”
“影視拍攝。”我面不改色,“劇組拍災難題材,需要制造特殊效果。錢按之前說的,定金今天打,尾款當天結。但有個條件——”
“你說。”
“車子必須加滿‘料’。”我慢慢說,“越新鮮越好。而且要能隨時加壓噴射,射程至少十米。”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半分鐘。
“丁小姐。”王師傅聲音壓低,“你這真是拍電影?”
“合同上會寫清楚用途。”我說,“拍攝許可文件我也可以提供。你只管出車出人,其他不用操心。”
又一陣沉默。我知道他在權衡風險,但也在掂量報酬——我開的價是市場價的三倍。
“行。”他終于說,“但定金要先付百分之五十。車我負責調度,司機都是老手,嘴嚴。”
“可以。”我報了個銀行卡號,“今天下午五點前打款。具體時間和位置我提前一天發你。”
掛掉電話,手心全是汗。
風吹過來,帶著江水的腥氣。我握緊手機,屏幕還亮著,地圖上那個三岔路口被標記成刺眼的紅色。像靶心。
起身往回走時,經過一家婚紗店。櫥窗里模特穿著拖尾長紗,頭戴水晶冠,美得不真實。我駐足看了會兒,想象劉越澤的未婚妻穿上婚紗的樣子。
她應該是個好姑娘。從照片看,笑容干凈,眼神清澈。也許對樓上樓下這些齷齪一無所知,滿心期待著自己的婚禮。
可惜,她嫁進了何家。
我轉身離開,沒再回頭。回家的公交車上,我靠窗坐著,看城市在暮色里漸次亮起燈火。每一扇窗后都是一個家,有歡笑,有爭吵,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我家那扇窗后,只有監控屏幕的藍光,和永遠散不盡的消毒水味。
到小區時天已黑透。
單元門口,何杰正和幾個鄰居抽煙聊天,聲音洪亮:“……我兒子那婚禮,必須風光!酒店是凱悅,車隊是勞斯萊斯,席面一桌八千八!”
“何科長大手筆啊!”有人奉承。
“一輩子就一次。”何杰吐著煙圈,得意洋洋,“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不給他最好的給誰?到時候大家都來,沾沾喜氣!”
他看見我,笑容淡了點,但沒停:“小丁也來啊,我請你坐主桌。”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
路燈下,他的臉被煙霧模糊,但眼里的志得意滿清晰可見。
三年了,他胖了些,鬢角白了點,但那股子跋扈勁兒一點沒變。
不,是更盛了。
兒子結婚,事業安穩,他覺得人生圓滿。
圓滿到可以繼續在深夜往下倒糞水,反正沒人能拿他怎樣。
“恭喜。”我說。
然后擦肩而過,走進單元門。電梯緩緩上升,鏡面映出我蒼白的臉。沒有表情,像戴了張面具。
到家,開燈,反鎖。
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腦,新建一個文件夾,命名為“518計劃”。
把今天獲取的所有信息整理進去:時間線、路線圖、聯系人、預算表。
接著是監控視頻庫,挑選出最清晰的二十段,剪輯成三分鐘合集。
合集的背景音樂,我選了婚禮常用的《夢中的婚禮》。
鋼琴曲輕柔浪漫,畫面卻是黑白的、搖晃的、令人作嘔的。何杰在夜色里重復傾倒的動作,配上優雅的旋律,有種荒誕的恐怖感。
我看了三遍,確認每個鏡頭都夠沖擊力。
然后關掉,備份到三個不同的地方。
窗外傳來何家電視機的聲音,綜藝節目的笑聲陣陣。我走到陽臺,抬頭看。他家客廳燈亮著,人影晃動,偶爾能聽見何杰的大笑。
我把手放在欄桿上,鐵質冰涼。
三年了,這欄桿被我擦了無數次,指甲縫里永遠有洗不掉的消毒水味。
我養的每盆花都死了,買的每件白衣最后都染上黃漬。
我不敢開窗通風,不敢在陽臺多待,甚至不敢深呼吸。
這是我的家,卻像座牢籠。
而樓上那個倒糞水的人,在籌劃一場風光婚禮,請鄰居坐主桌,享受眾人的恭維。
公平嗎?
手機震動,銀行短信進來:“您尾號3478的賬戶收到轉賬50000.00元。”
定金付了。王師傅那邊敲定了。
我刪掉短信,走回屋里。書桌上攤著未完的畫稿,明天要交。我坐下,拿起畫筆,繼續畫森林運動會。兔子裁判的秒表,松鼠選手的跑鞋,小鳥觀眾的彩旗。
畫著畫著,彩旗變成了紅色。
像婚禮的綢緞,也像那個塑料桶的顏色。
我換了支筆,繼續畫。
夜深了,樓上傳來熟悉的動靜。我不用看監控也知道,何杰又站在了陽臺邊,手里拎著桶,往我的生活里傾倒污穢。
我戴上耳機,放大音樂聲。
還有三十九天。
三十九天后,該換我給他送一份“大禮”了。
06
五月的第一個周末,天氣反常地熱。
我在建材市場門口等王師傅。約定時間是上午十點,他遲到了二十分鐘。一輛臟兮兮的面包車停在我面前,車窗搖下,露出張黝黑粗糙的臉。
“丁小姐?”
我點頭,拉開車門坐進去。
車里味道復雜,汗味、煙味、還有隱約的腥臊氣。
王師傅五十出頭的樣子,穿著工裝褲,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里有洗不掉的污漬。
“地方遠,開過去得半小時。”他發動車子,“您真要現場看車?”
“得看。”我說,“畢竟是……特殊拍攝,設備狀態很重要。”
王師傅從后視鏡瞥我一眼,沒說話。車子駛出城區,往郊外的方向開。路越走越荒,兩旁出現大片待開發的荒地,雜草叢生。
最后停在一個廢棄的物流園里。
園子很大,水泥地裂縫里長出野草。
七八輛黃色的抽糞車停在角落,車身上印著“專業疏通”“市政清運”之類的字。
走近了,能聞到濃烈的臭味,蒼蠅嗡嗡盤旋。
“就這些。”王師傅指著車隊,“都是老車,但發動機剛保養過,泵壓沒問題。您要的射程十米,這幾輛都能做到。”
我繞著車走了一圈。車輛保養得確實還行,輪胎花紋清晰,罐體沒有明顯銹穿。但那種味道……我胃里又開始翻攪。
“‘料’呢?”我問。
王師傅走到其中一輛車后,打開閥門。
褐色粘稠物從管口流出一點,落在地上,激起更多蒼蠅。
他迅速關上:“昨晚收的,新鮮。
都是化糞池的濃縮貨,夠勁。”
我屏住呼吸:“當天早上能加滿嗎?”
“提前一天加,密封罐不會跑味。”王師傅說,“但丁小姐,我還是得問一句——你這電影到底拍什么?需要真用這玩意兒?”
“災難片。”我早已打好腹稿,“演城市被污染,這些車是污染源。導演要求寫實,不能用道具糊弄。”
“導演夠狠的。”王師傅咧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行,你們藝術圈的事我不懂。但合同得寫清楚,萬一濺到路人或者引起糾紛……”
“所有責任劇組承擔。”我打開包,取出打印好的合同,“你看一下,條款都列明了。
拍攝時間五月十八日上午九點至十點,地點濱江大道與望江路口。
你們負責把車開到指定位置,聽我指令啟動噴射,持續十分鐘。”
王師傅接過合同,瞇眼看了半天。他識字不多,但關鍵條款還是看懂了:“這……當街噴射?不違法?”
“有拍攝許可。”我拿出另一份文件,蓋著偽造的影視公司公章,“交警和城管都備案了,當天會封路半小時。你們按指示做,其他不用管。”
其實根本沒有備案。但王師傅不會去查,他只要錢。
果然,他盯著尾款數字看了幾秒,點頭:“成。但得再加兩萬,風險補償。”
“一萬。”我說。
“一萬五。”
“一萬二,不然我找別家。”
王師傅搓著下巴,半晌:“行,一萬二就一萬二。定金五十,尾款當天完事就結。”
“現金。”我說,“不留轉賬記錄。”
“爽快。”他笑了,在合同上摁手印。
我簽下化名“丁琳”,同樣摁手印。合同一式兩份,他收好他那份,我這份回頭就燒掉。事情辦完,他開車送我回城。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丁小姐做制片人?”
“副導演。”
“這行不容易吧?我看你們劇組挺拼的,真糞都敢用。”
“為了效果。”我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有些事,假的拍不出感覺。”
“也是。”王師傅點了根煙,“就跟我們這行一樣,真東西才夠勁。你弄點清水糊弄,人家一眼就看出來。”
我沒接話。
回到小區時是中午。何家門口堆著幾個大紙箱,印著“喜”字。何荃正在整理,看見我,動作頓了一下,很快低下頭繼續忙活。
我走過去:“何姐,準備得差不多了?”
她含糊應了一聲,手指緊張地抓著紙箱邊緣。我掃了一眼,箱子里是喜糖盒、請柬、紅包封之類的小東西。紅彤彤一片,喜慶得刺眼。
“越澤的婚禮……您和何哥費心了。”我說。
何荃抬起頭,眼睛紅腫,像是哭過。她張了張嘴,聲音細若蚊蚋:“小丁,對不——”
“老婆!”何杰的聲音從屋里炸出來,“糖盒少了兩箱,你放哪兒了?”
何荃像受驚的兔子,慌忙轉身進屋。
我站在門口,聽見何杰的斥責:“磨磨蹭蹭的,一輩子就結這一次婚,能不能上點心!”然后是何荃低聲的辯解,聽不清。
我轉身下樓。
在小區花園的長椅上坐下,陽光曬得人發昏。黃大爺提著鳥籠溜達過來,看見我,停下腳步:“小丁啊,坐這兒發呆呢?”
“曬曬太陽。”我笑笑。
黃大爺在我旁邊坐下,把鳥籠掛樹枝上。畫眉在籠子里跳來跳去,叫聲清脆。老爺子是小區老住戶,退休教師,人熱心,也明事理。
“七樓何家的事……”他忽然開口,“你受委屈了。”
我轉頭看他。
黃大爺嘆口氣,搖著蒲扇:“我住他對門,能不知道嗎?晚上那動靜,那味道……我老伴身體不好,聞不得異味,為這事我還找過他兩次。”
“他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不認唄。”黃大爺搖頭,“仗著有點小關系,橫行霸道。物業不敢管,鄰居不愿惹。也就是你,忍了三年。換別人,早鬧翻天了。”
我沉默地看著地上的光斑。
“他兒子下個月結婚吧?”黃大爺說,“聽那架勢,要辦得風風光光。
請柬都發到我這兒了,燙金的,派頭足。”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小丁,有些事……忍忍就過去了,別跟自己過不去。”
我知道他是好意。三年了,他是唯一一個明著表示理解的鄰居。
“黃大爺。”我問,“如果是您,您會怎么辦?”
老爺子愣了愣,搖扇子的動作停了。半晌,他苦笑:“我啊……老了,沒那個心氣了。要是年輕二十歲,可能……唉,說這些沒用。”
他提著鳥籠起身,走前拍拍我肩膀:“丫頭,日子還長。保護好自己。”
我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漸漸走遠。
日子還長。可如果每一天都像在糞水里浸泡,長又有什么意義?
手機震動,是編輯催稿。我回復“明天交”,收起手機。起身時,看見何杰從單元門出來,西裝革履,頭發抹得油亮,應該是要去酒店敲定細節。
他看見我,腳步頓了一下,但很快換上笑臉:“小丁,曬太陽呢?正好,跟你說個事。”
我站在原地。
“下個月十八號,我兒子婚禮。”他走過來,從包里掏出張請柬,“你是老鄰居了,一定得來。坐主桌,給我捧捧場。”
大紅請柬遞到我面前,燙金的“囍”字在陽光下反光。
我沒接。
何杰手懸在半空,笑容僵了僵:“怎么,不賞臉?”
“何哥。”我慢慢說,“我最近身體不好,胃病犯了,醫生說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心意領了,禮金我會托人帶到。”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笑了:“行,身體要緊。那禮金可得厚點啊,我兒子一輩子就這一次。”
“一定。”我說。
他收起請柬,哼著歌走了。皮鞋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嘚嘚作響,志得意滿。
我看著他鉆進那輛半舊的帕薩特,發動,駛出小區。
然后我才邁步,慢慢往家走。
電梯上行時,我對著鏡子整理頭發。
鏡子里的女人眼神平靜,甚至可以說空洞。
但我知道,平靜下面是巖漿。
到家,開電腦。打開“518計劃”文件夾,新增一份文檔:“車輛確認完畢,合同已簽。王師傅聯系方式備份三處。”
接著是時間線細化:- 5月18日 5:00 物料車出發
- 7:00 婚車隊集合
- 8:00 接親出發
- 9:30 糞車就位
- 10:15 婚車返回,途經濱江大道
- 10:18 糞車啟動,噴射
- 10:28 噴射停止
- 10:30 播放監控視頻
精確到分鐘。
關掉文檔,我打開監控。最近一周,何杰收斂了些,傾倒頻率降低。大概是想在兒子婚禮前積點德——如果他還信這個的話。
但昨晚依然有一次。凌晨三點,紅桶,量少,像是應付差事。
我截取畫面,加入剪輯合集。現在合集時長三分四十秒,配樂換成了《今天你要嫁給我》。歡快的流行曲,配上污穢的畫面,荒誕感更強了。
保存,加密,備份。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暗了。我煮了碗面,吃得味同嚼蠟。飯后吃藥,胃藥、安眠藥,一把藥片在掌心滾動,像某種儀式。
吞下,喝水,坐在黑暗里等藥效。
窗外萬家燈火。每盞燈下都有故事,有的溫暖,有的齷齪。我的故事屬于后者,但很快,就要加上一個不一樣的結尾。
手機亮了一下,是天氣預報推送:“5月18日,晴,南風3-4級,氣溫22-30℃。”
好天氣。
適合婚禮。
更適合——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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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五月十八日,清晨五點,天剛蒙蒙亮。
我拉開窗簾,東方天際泛著魚肚白,幾縷朝霞暈染開來,是柔和的橘粉色。
樓下很安靜,只有早起的保潔員掃地的沙沙聲。
空氣中飄著初夏清晨特有的、清冽的草木香。
如果沒有那些污穢,這本該是個美好的早晨。
我洗漱,換上一套深色運動服,戴上棒球帽和口罩。
鏡子里的人只露出一雙眼睛,平靜無波。
三年來的憤怒、委屈、病痛,都沉淀成此刻的冷靜。
太冷靜了,冷靜得我自己都陌生。
五點十分,手機震動。
王師傅的短信:“車隊已出發,六點前到指定位置待命。”
我回復:“收到。等我指令,不要提前暴露。”
放下手機,我開始檢查裝備。
雙肩包里裝著便攜擴音器、平板電腦(存著剪輯好的視頻)、移動電源、一沓打印好的證據復印件。
還有防狼噴霧——以防萬一。
五點三十,我聽見樓上傳來動靜。
腳步聲頻繁走動,何杰的大嗓門隱約傳來:“……領帶!我那條紅色領帶呢?”“皮鞋擦亮點!”“紅包,紅包準備好沒有!”何荃小聲應和著,聲音里透著緊張和疲憊。
他們在為一場盛大婚禮做最后準備。
我背上包,輕輕開門下樓。
沒坐電梯,走消防通道,腳步輕得像貓。
到一樓時,從樓道窗戶往外看,小區主干道上已經停了幾輛車。
婚慶公司的白色廂式貨車,工作人員正往下搬鮮花和道具。
張俊健也在,穿著西裝指揮,不時看表。
我壓低帽檐,從側門走出單元樓。清晨的小區很安靜,只有鳥鳴和遠處的車流聲。我在花園的長椅上坐下,這個角度能看到單元門口,又不引人注意。
六點整,第一輛婚車駛入小區。
是黑色的勞斯萊斯,車頭扎著碩大的鮮花造型,紅綢飄動。
接著是七輛同款黑色奔馳,一字排開,氣勢十足。
司機們下車抽煙,彼此說笑,空氣里彌漫著喜慶的躁動。
樓上,何家窗戶大開,傳來更熱鬧的聲響。
六點三十,新郎劉越澤出現在單元門口。
他穿著定制西裝,頭發精心打理,胸前別著“新郎”胸花。
確實英俊,遺傳了何杰的高個子,但氣質更文雅些。
此刻他臉上帶著笑,和婚慶人員握手,接受鄰居們的祝福。
何杰和何荃跟在他身后。何杰一身深紅唐裝,滿面紅光,像個舊式地主。何荃穿著紫紅色旗袍,頭發盤得一絲不茍,但眼眶下的黑粉也遮不住憔悴。
一家三口站在勞斯萊斯前,讓攝影師拍照。
閃光燈頻頻亮起,笑聲陣陣。何杰摟著兒子的肩,對著鏡頭比大拇指,嘴咧得快要到耳根。何荃站在另一側,笑容勉強,手指緊緊攥著旗袍開衩處。
我坐在長椅的陰影里,靜靜看著。
三年了,我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觀察這一家人。
在陽光下,在喜慶的包裝下,他們看起來那么正常,那么美滿。
誰會想到,深夜的陽臺上,這個男人會拎著糞桶,做著最齷齪的事?
誰會想到,這個家庭所謂的“和睦”,是建立在樓下鄰居的痛苦之上?
七點整,車隊準備出發。
鞭炮聲炸響,紅色紙屑漫天飛舞。何杰給每個司機發紅包,說著吉祥話。劉越澤坐進勞斯萊斯副駕,搖下車窗,朝樓上探出頭來的親友揮手。
何杰和何荃上了第二輛奔馳,他們要先去酒店準備。
引擎陸續發動,車隊緩緩駛出小區。鄰居們站在路邊目送,議論紛紛:“何家真是風光”“聽說一桌八千八”“勞斯萊斯租一天得上萬吧”……
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主角離場了,好戲才要開場。
七點十五分,我走出小區,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濱江大道,望江路口。”我對司機說。
早高峰還沒開始,路況順暢。車子駛上濱江大道時,江面籠罩著一層薄霧,對岸的高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陽光漸強,驅散霧氣,江水泛著粼粼金光。
很美。如果忽略那股隱約的臭味的話。
望江路口是個大十字,一側是江堤公園,一側是寫字樓群。此時行人稀少,只有幾個晨練的老人。路口東南角,八輛黃色抽糞車靜靜停著,排成整齊的一列。
車身上“專業疏通”的字樣在陽光下刺眼。
我讓出租車在兩百米外停下,付錢下車。走到江堤護欄邊,佯裝看風景,實則觀察。王師傅靠在第一輛車旁抽煙,其他司機在車里打盹或玩手機。
他們很守時,也很隱蔽。糞罐密封著,沒有泄露異味,看起來就像普通的工程車隊在待命。
我掏出手機,給王師傅發短信:“狀態如何?”
很快回復:“一切就位,罐滿,泵壓正常。隨時可以啟動。”
“等我指令。十點十五分,目標車隊會出現。頭車勞斯萊斯,八輛黑色奔馳。看到車隊,立刻將車橫在路口,堵死所有車道。然后等我信號,啟動噴射。”
“明白。噴射時長?”
“十分鐘。對準車隊,尤其是頭車和新人所在車輛。”
“收到。”
發完短信,我看了眼時間:七點四十。距離婚車隊返回還有兩個半小時。
這兩個半小時,是最后的平靜。
我在江堤公園找了張長椅坐下,打開平板電腦。
再次檢查視頻文件,確認播放順暢。
然后是擴音器,電量滿格,藍牙連接正常。
證據復印件整齊地裝在透明文件夾里。
一切就緒。
陽光越來越烈,曬得皮膚發燙。
我擰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水是溫的,喝下去卻覺得胃里冰涼。
其實從昨天開始就沒怎么吃東西,但不覺得餓,只有一種懸浮的、不真實的感覺。
像在做一個漫長的夢。
公園里漸漸有了人氣。
遛狗的老人,跑步的年輕人,帶孩子的媽媽。
笑聲、狗叫聲、孩子的哭鬧聲,混雜成尋常生活的背景音。
不遠處有對新人在拍婚紗照,白紗曳地,攝影師指揮著擺姿勢。
他們笑得真開心。
我移開視線,望向江面。貨輪緩緩駛過,汽笛聲悠長。江水東流,從不回頭,就像時間。三年,一千多個日夜,被糞水浸泡的日子,終于要流到盡頭了。
九點,手機震動。
張俊健發來朋友圈:“婚禮進行中!新娘子美翻了!”配圖是接親現場,劉越澤單膝跪地給新娘穿鞋,伴郎伴娘笑作一團。
我點開大圖。新娘確實漂亮,杏眼桃腮,笑容羞澀甜美。她穿著中式禮服,滿身金繡,頭上的鳳冠垂著流蘇。劉越澤看著她,眼里有光。
如果不知道他父親做的事,這該是多么美滿的一對。
我關掉手機。
九點三十,王師傅發來短信:“路口交警開始增多,可能在為婚車清道。我們還等嗎?”
我回復:“等。交警不會攔工程車。他們問,就說等市政通知,準備疏通下游管道。”
“明白。”
九點五十,我開始感到緊張。
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腎上腺素飆升的亢奮。
手心出汗,心跳加速,但思維異常清晰。
我反復推演每一個環節:堵車、噴射、播放視頻、提交證據……有沒有漏洞?
應該沒有。三年準備,四十天細化,所有可能都想到了。
十點整,我站起身,活動了下僵硬的四肢。然后背上包,朝路口走去。在距離糞車隊五十米的一棵大樹后站定,這里視野好,又隱蔽。
十點零五分,對講機里傳來婚慶公司的聲音:“車隊已從新娘家出發,預計二十五分鐘后抵達酒店。各環節準備——”
十點十分,路口交警開始疏導交通,示意社會車輛繞行。
幾個交警站在路口,拿著對講機協調。
王師傅下車跟交警交涉,我看見他遞煙,交警擺手,兩人說了幾句,交警點頭,走開了。
看來“市政工程”的借口奏效了。
十點十五分,遠處傳來喜慶的鞭炮聲——電子鞭炮,噼里啪啦響個不停。接著,車隊出現了。
黑色勞斯萊斯打頭,車頭鮮花在陽光下鮮艷奪目。后面七輛奔馳緊隨,每輛車都扎著彩帶,貼著“囍”字。車速不快,緩緩駛來,像一條黑色長龍。
路邊的行人駐足觀看,有人拿出手機拍照。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給王師傅發去最后一條指令:“行動。”
08
八輛黃色抽糞車同時發動。
引擎轟鳴聲蓋過了電子鞭炮聲,笨重的車身緩緩移動,像一群蘇醒的巨獸。它們沒有加速,而是以緩慢但堅決的姿態,橫穿路口。
一輛,兩輛,三輛……
車隊在馬路中央一字排開,首尾相接,組成一堵黃色的墻。徹底堵死了濱江大道雙向四車道,以及望江路的右轉車道。輪胎穩穩剎住,車身微微一震,停穩。
婚車隊距離路口還有一百米。
勞斯萊斯顯然發現了異常,車速放緩。
司機搖下車窗,探頭張望。
后車也跟著減速,車隊開始有些凌亂。
對講機里傳來張俊健焦急的聲音:“前面怎么回事?工程車怎么攔在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