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中振興標準不是有學生考上清北”，AI時代縣中如何突圍？

“2019年11月，我去一個縣調研的時候，縣里領導說縣中辦得不好，前五名的孩子幾乎都‘跑’了。”12月5日，在由中國教育發展戰略學會、新華網主辦，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海亮教育科技服務集團承辦的2025縣域教育高質量發展大會上，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國家高端智庫教育國情調查中心主任張志勇在分享中講到了自己的一次調研見聞。

見聞背后，是社會公眾前幾年格外關注的“縣中塌陷”問題：縣中陷入了留不住優秀學生、教育質量下滑的“死胡同”。記者注意到，2021年，教育部等九部門印發《“十四五”縣域普通高中發展提升行動計劃》；2025年，教育部等六部門聯合發布《縣域普通高中振興行動計劃》，將縣中振興提升到國家戰略層面。

從“縣中塌陷”到“縣中振興”，縣中發展有哪些“障礙”要解決？該如何找到自己的特色發展之路？在人工智能時代，縣中又該如何抓住機遇謀求發展？在2025縣域教育高質量發展大會上，與會專家學者進行了探討。

從生源、師資到觀念，縣中發展面臨多重困境

為何縣中教育的發展如此重要？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我國普通高中共15755所，縣域高中有7839所，占49.76%，其在校生規模達到了1673.61萬人，占57.27%，占據高中教育的“半壁江山”。

“縣域高中作為縣域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從根源上反映了縣域基礎教育的質量，它是整個縣域教育的龍頭，所以我們必須把這個龍頭建設好。”北京大學教育經濟研究所副所長、青年長江學者郭叢斌說道。

當下，縣中發展面臨哪些現實困境？郭叢斌從生源、師資、經費、體制等多方面進行了分析。其表示，不少縣的優質生源持續向地級市高中流失，縣中生源質量下降。縣中還要應對當地超級中學帶來的虹吸效應，“超級中學多是由知名學校辦的民辦分校，資金來源充足、體制機制靈活，甚至可全省招生，吸收了大量縣域高中生源。”

與此同時，縣中師資力量薄弱，“縣中師資學歷結構相對薄弱，高學歷占比遠低于地市級高中；還存在年齡結構偏大、學科結構不合理等問題。”郭叢斌提到，優秀教師招不來、留不住，年輕教師難以成長，“縣中最大的問題是教師教研能力較弱——許多縣域或地級市的進修學校未發揮應有作用，教師的教研能力遠低于地市級或省城高中，導致教學質量難以提升。”

“無論國家還是其他層面，對縣域高中都有大量投入，比如改善硬件，但我認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拉平這兩個城鄉差距：一是優秀教師結構性短缺，二是家庭資源支撐差距，城鄉父母對孩子教育投入差異顯著。”海亮教育科技服務集團董事長、總裁陳軍偉如是說道。

廣西天等縣教育局局長馮建華提到，近五年來，該縣大量補充了教師，總量基本滿足，但音、體、美、心理健康等學科教師空缺問題仍難以有效解決；同時城鄉教師區域性短缺制約義務教育優質均衡發展，加劇區域及校際教育質量差距。此外，天等縣還面臨骨干教師流失、教師專業成長乏力的問題。

縣域高中的經費不足、體制機制尚待優化。郭叢斌解釋，縣中和地市級高中定位不同——地市級高中多為市教育局直屬，常被優先支持，而縣中處于弱勢地位，發展受限。與此同時，縣中發展涉及多部門管理，教師招聘歸人社部門、經費歸財政部門、教師編制歸編辦，縣教育局在協調中處于弱勢，溝通難度大。此外，對縣域高中的評價方式單一，過于依賴清北錄取率；縣中幫扶工作有待優化。

“縣中發展的另一個困境是家長陷入擇校誤區。”郭叢斌強調，不少家長盲目追求名校、忽視縣域高中的潛力，“家長們普遍存在認知誤區，認為地市級高中是好學校，就一定能帶來好成績，卻忽略了生源質量的問題。”

關注縣域里每個孩子的成長是改變教育生態的前提

振興占據中國高中教育“半壁江山”的縣中，勢在必行。

張志勇強調，振興縣中的標準不是有多少學生考上了清華北大，“雖然擴大縣中學子進入重點大學的機會是必須的，但縣中振興主要是讓每一個孩子都接受到合格的、適合的高中教育，得到健康成長和發展。我們的辦學理念必須轉變。”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教育體制機制改革研究所所長王烽對此深以為然，他表示，在推進縣中改革的過程中，首先要以多樣化的教育質量觀來凝聚教育改革的底線共識。所謂多樣化的教育質量觀在于承認孩子的天賦差異，尊重多方面發展的可能，強調生活實踐在未成年人成長中的作用，在學生學業成績普遍合格的基礎上培育個性、開發潛能，減少單一性硬性評價，倡導尊重、欣賞、鼓勵、引導的教育。

王烽表示，唯有讓每個人的個性充分展現，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教育質量提升。因此，教育行政管理者、校長、教師以及家長須樹立多元化的教育質量觀念，凝聚深化教育改革的底線共識。 “縣中振興更應該專注的是提供課程的豐富性、學生選擇課程的自由度、學生的個性化成長，以及學校在多大程度上為學生職業生涯規劃提供支撐。”

陳軍偉也認為，教育不是為了簡單追求名校升學率，而是為了更多孩子的成長，“我們的教育要改變當地的生態，一定要關注縣域里每個孩子的成長，這是前提。”

在張志勇看來，優質教育首先是全面發展的教育，其次是充分發展的教育。“無論生源如何，學校都要把國家課程開好，為孩子充分發展個性化的潛能提供條件。”張志勇解釋，比如有學生喜歡藝術，那藝術類課程要充分供給。

“縣中振興不是說有了好生源才能振興，而是要吸引更多的孩子回來，縣中要通過提供更好的服務讓孩子們看到在本地學習也有希望，形成良性反饋。”張志勇說道。

張志勇分享，在云南、山東、山西等地，已有高中開啟劃片招生模式，“輪流劃片招生，這樣高中就形成了均衡、協調、良好的競爭生態，而不是把所有優質學生集中在少數學校、少數班級里培養。”

縣中要謀求多樣化、特色化發展，五育并舉是重點

與會專家表示，破解“縣中塌陷”問題，實現縣中振興，關鍵在于扭轉優質生源的流失，重塑師生、家長的信心，給予足夠的教育資源，并規范招生行為。

張志勇告訴記者，從2021年第一期縣中振興計劃至今已有4年時間，“縣中塌陷”的狀況已經有了改善，“在教育系統內，大家對縣中的重視程度提高了，很多縣中的硬件設施都得到了改善。”張志勇表示，在縣中師資問題上，2021年8月，教育部等九部門正式印發《中西部欠發達地區優秀教師定向培養計劃》，“北師大的‘優師計劃’有很多學生都是往縣中去的。”

在張志勇看來，近年來最大的改變就是縣域“跨區招生”現象得到了極大制約，“縣中的生源條件在不斷改善。當生源、師資、硬件都在不斷改善的情況下，縣中振興是一定能夠逐步實現的。”

郭叢斌表示，多年實證研究發現，相對于擇校到地市級高中，縣域生源留在縣域高中，平均意義上更有利于學業進步，“成績最好的縣域孩子留在縣中會受到更多關注，縣域高中的‘池塘’較小，孩子像‘大魚’一樣容易被關注，學校也會傾注更多的資源去關心這些學生。但是如果孩子到地級市高中，‘池塘’很大就顯得‘魚’很小，受的關注比較少，資源傾斜不足會讓學生失去信心、自我懷疑，最終導致成績下降。”

有鑒于此，郭叢斌建議，要通過信息干預，樹立大眾對擇校效果和縣中教育質量的正確認知；打破以高考升學為唯一導向的評價傾向，鼓勵高中多樣化發展；規范中考招生秩序，堅決制止違規跨區域掐尖招生行為。

王烽建議，縣中發展要建立以學生評價為核心的區域教育評價體系，也就是所有的教育評價必須以學生的全面成長、健康發展作為最基本的底線。其表示，教育評價改革本質是體制機制改革，涉及權力、責任、利益關系的調整，若未觸及這些關鍵，難以達至目標。“以評價為中心，以學生評價為核心——先明確‘什么是好學生’，再推導‘什么是好老師’‘什么是好學校’‘什么是履職到位的地方政府’，不是把學生帶出高分的老師就是好老師，熱愛學生、能夠讓學生有更多機會發展個性的才是好老師。”王烽強調，改革主體不僅是專家、校長、老師，更是全社會，其中，政績評價改革是第一位的，政府需率先行動。

“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而人的德智體美勞全面和諧發展，對人的整體性發展、對孩子的個性創造性發展是一種支持。”張志勇表示，縣中振興必須走好五育并舉之路，同時要謀求特色、多樣發展，“外部特色化、內部特色化、群體特色化、個體特色化。特色實際上是因材施教，看學生在五育之中投入更多的是哪個、更喜歡什么，這就是學校的特色發展方向。我們的孩子需要差別化、個性化對待，不能用一種教學難度和課程標準對待所有孩子。”

借力科技，用數字化為縣中振興賦能

數字化賦能也是眾多專家學者在為縣中振興“開藥方”時普遍提及的關鍵詞。

“大中城市教育數字化快速推進，而縣域教育在教育數字化、人工智能賦能教育變革上，大多數還停留在信息化階段，是數字化2.0，人工智能還沒有登堂入室，還沒找到打開這道大門的鑰匙。”張志勇建議，縣中振興一定要走教育數字賦能之路，利用人工智能實現精準教學與個性化學習等。

陳軍偉介紹了海亮教育縣域教育振興方案——聚合理念、人才、經驗、科技、社會的力量。其介紹，海亮教育自2021年起全面投身鄉村教育振興，截至目前在全國提供綜合管理服務的學校已達180所，覆蓋100多個縣，“各地優質生源快速回流，教師干部的內驅力有效激發，學生的行為習慣持續改善，中高考成績大幅提升；在我們和縣里的共同努力下，所到之處的教育生態逐步被激活。”

陳軍偉表示，海亮教育用低成本方式，以科技為載體，研發簡單好用、價格低廉的AI工具、數字化工具和資源，打破地域和資源壁壘。他透露，海亮教育組建了1500名專職教育科技研發人員，與在校3萬名教職員工共同研發簡單好用的產品，希望實現AI與最佳實踐深度結合，做到“生于校園、長于校園、成于校園”。

與此同時，針對縣中學生的發展，海亮教育利用“e生涯”平臺為其進行生涯規劃，結合學生興趣特長，落實因材施教、揚長教育——減少信息壁壘與不對稱，讓學生找到適合自己的發展道路。“比如，這個平臺梳理了完整的升學途徑診斷體系，大家知道一名普高生有多少升學途徑嗎？72條！很多家長都沒有完全了解這些途徑，我們通過信息技術、科技與AI就能解決這個問題。”

華中師范大學人工智能教育學部副部長、教育信息技術學院院長左明章提到，數字化賦能縣中未來發展，要抓住縣中發展資源不足、學生成長路徑單一等關鍵問題。“要加強縣域中學教育數字化體系建設。”左明章提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24年發布的《教育數字化轉型六大支柱：共同框架》包括協調與領導、基礎設施、內容與解決方案、能力與文化、成本與可持續性，核心是數據，為體系化轉型提供了方向。同時，數字化賦能縣中可以從提升優質資源的可及性、推動精準教學、支持個性化學習和賦能關鍵能力培養四個現實方向精準入手；還要提升師生的數字素養。

與此同時，學校在AI應用中也要格外注意。左明章表示要守住底線，AI應用存在倫理風險、算法偏見、數據隱私安全及依賴問題等，需健全制度做好風險防控。

王烽也提到，在地方和學校積極推進AI應用的當下，也要思考如何用AI賦能全新教育生態，而非功利化使用，“我們需警惕三點：一是老師為省事而削弱自身的關鍵能力與核心能力；二是學校為提分而用AI助推應試教育；三是用AI無縫監控學生，甚至把學校變成‘精神監獄’。”

新京報記者 楊菲菲

編輯 繆晨霞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