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住手!”
一聲低沉的呵斥,按住了那根即將戳到我額頭的手指。
是王校長。
他臉上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情,震驚,追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沒看老師,只看著我。
“孩子,你……你再說一遍,你爺爺叫什么?”
我望著他,辦公室里死一般地寂靜。
我重復了一遍那個刻在心里的名字。
“陳衛(wèi)疆。”
王校長沒有再說話,轉身快步離去。
片刻后,他回來了。
手里拿著一個蓋著模糊五角星印章的牛皮紙袋。
那是一份印有國徽和鮮紅抬頭的保密文件。
他沒有打開,只是將封面展示給已經(jīng)面無人色的孫萍老師。
封面上,幾個手寫的燙金大字,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絕密檔案:追認陳衛(wèi)疆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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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個午后,好像永遠都不會結束。
窗外的老槐樹上,蟬鳴扯著嗓子,把陽光都叫得黏稠起來。
教室里,空氣是粉筆灰和汗水混合的味道,風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轉,像個瀕死的老人。
孫萍老師站在講臺上,手里捏著一沓嶄新的《學生學籍檔案登記表》。
她的聲音跟她的高跟鞋一樣,清脆,尖利。
“都聽好了,這張表,要進你們每個人的檔案,跟一輩子的事!”
“一筆一劃,都給我寫清楚,寫端正!”
“特別是家庭成員,祖父母、外祖父母,一個都不能漏!”
我叫陳實,坐在靠窗的第三排。
我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她說,做人,要實實在在。
我一直很實在,實在到有些木訥。
在孫萍老師眼里,我大概就是那種“不求上進”的典型。
成績不上不下,從不主動回答問題,班級活動也總縮在角落。
她喜歡的是那些活潑的、會來事兒的學生。
就像班長,能幫她把作業(yè)本抱到辦公室,還能在教師節(jié)時,用清脆的嗓門帶頭喊“老師辛苦了”。
我做不來那些。
我只會把自己的桌子擦得很干凈,把書本的邊角撫平。
表格發(fā)到我手上,帶著油墨的清新氣味。
我拿起那支用了很久的鋼筆,筆尖在紙上劃過,沙沙作響。
姓名:陳實。
性別:男。
民族:漢。
我寫得很慢,很認真,像是要在紙上刻下我這十六年的人生。
父母的名字,工作單位,我都記得清楚。
他們在外地的工廠打工,一年回來一次,帶回些城里的新奇玩意兒,和一身的疲憊。
然后是奶奶的名字,她是我最親的人。
筆尖滑到“祖父”那一欄時,停住了。
墨水在筆尖積蓄,似乎隨時會洇開一團濃重的黑。
我眼前浮現(xiàn)出奶奶坐在老屋門檻上的樣子。
她總是在黃昏的時候坐在那,看著遠處的土路。
一看,就是很久。
她很少提爺爺,家里只有一張爺爺?shù)恼掌?/p>
一張黑白的,已經(jīng)泛黃的單人照。
照片上的男人穿著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舊軍裝,很年輕,眉眼英挺,嘴角微微抿著,像是要笑,又沒笑出來。
奶奶說,我長得像他。
每次我問起爺爺,奶奶總會沉默半天。
然后摸著我的頭說:“實兒,你爺爺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她還說:“他的名字,不能隨便寫,記在心里,比寫在哪都重。”
這句話,她說了許多年。
從我上小學填第一張表開始,一直說到現(xiàn)在。
“不能隨便寫”,這五個字,像一道刻在我心上的規(guī)矩。
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我信奶奶。
就像我相信土地到了春天就會長出莊稼一樣。
筆尖懸在空中,教室里的蟬鳴好像也弱了下去。
我能聽到自己胸膛里,那顆心臟在篤定地跳。
最后,我跳過了那一格。
我把關于爺爺?shù)囊磺校剂粼诹四瞧瞻桌铩?/p>
我想,這樣是對的。
記在心里的東西,怎么能輕易就落在紙上呢?
紙是會舊的,會爛的。
可心里的東西,不會。
02
收表的鈴聲響了。
孫萍老師踩著高跟鞋,從第一排開始,一張一張地收。
她的眼睛像探照燈,掃過每一張表格。
“字寫大點!出格了!”
“籍貫寫錯了,是XX省XX縣,不是XX市!”
她的聲音在教室里來回巡視,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輪到我這里時,她的目光在我的表格上停住了。
只停了一秒,然后猛地抬起。
“陳實。”
她的聲音冷了下來。
全班同學的目光,唰地一下,都聚到了我身上。
我感覺自己的后背像被無數(shù)根針扎著,又麻又燙。
“你這是什么意思?”
孫萍老師用指甲敲了敲我表格上那片刺眼的空白。
“全班就你特殊?是沒有爺爺,還是怎么?”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安靜的空氣里。
我站了起來,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那是一雙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鞋邊已經(jīng)開了膠。
“老師……”我開口,聲音干澀得厲害,“我奶奶說,不能寫。”
“你奶奶說?”
孫萍老師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撇出一個譏諷的弧度。
“你上學還是你奶奶上學?檔案表是給你自己填的,不是給你奶奶填的!”
她突然提高了音量,把手里的表格“啪”地一聲甩在我的桌上。
“跟我到辦公室去!”
我跟在她身后,穿過長長的走廊。
走廊的墻上貼著三好學生的獎狀,照片里的他們笑得燦爛。
我覺得自己像個犯人,被押送著,去一個審判我的地方。
辦公室里有別的老師在備課,喝著茶。
孫萍把我領到她的辦公桌前,把那張表格重重拍在桌上。
桌上的玻璃板震了一下,筆筒里的紅筆晃了晃。
“各位老師都看看,”孫萍的聲音帶著怒氣,像是要讓所有人都來評評理,“現(xiàn)在的學生,真是越來越難管了。”
“讓他填個家庭成員,祖父那一欄,空著。”
“問他為什么,他說他奶奶不讓寫。你們說,這是什么道理?”
幾個老師抬起頭,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
有好奇的,有同情的,也有不以為然的。
我站在那里,像一棵被拔出泥土的樹,根須暴露在空氣里,無所適從。
我只是想遵守和奶奶的約定。
我只是覺得,那個名字,不應該被這樣輕率地討論。
它應該在一個更安靜,更鄭重的地方被提起。
而不是在這里,在盛夏煩躁的午后,成為一個年輕女老師彰顯權威的道具。
我的沉默,在孫萍看來,是頑固不化。
是挑釁。
03
“不說話?啞巴了?”
孫萍老師繞過桌子,走到我面前。
她的個子不高,但此刻,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陳實,我再跟你說一遍,這不是小事。這份檔案,以后要跟著你升學,找工作,政審……都是要看的!”
“你這兒空著一塊,像什么樣子?讓領導看見了,怎么想你?”
“是覺得你家庭關系不正常,還是覺得你對長輩不尊重?”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給我定罪。
辦公室里一位年紀稍長的男老師,似乎想打個圓場。
“小孫啊,別急,問問孩子具體什么情況嘛。是不是……家里有什么難處?”
孫萍立刻打斷他:“王老師,您別護著他。我?guī)麅赡炅耍@性子我清楚得很,就是個悶葫蘆,又犟!不敲打敲打,以后到社會上要吃大虧的!”
她轉回頭,視線重新鎖定我。
“我今天就把話放這兒了,這張表,今天必須填好。”
“你要是實在想不起來你爺爺叫什么,或者有什么難言之隱……”
她頓了頓,似乎在想一個最“合情合理”的解決方案。
然后,她說出了一句讓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的話。
“……親戚里隨便找個長輩的名字,填上去,不就行了?”
“隨便填一個?”
這五個字,像一把生了銹的錐子,狠狠扎進了我的心臟。
隨便。
填一個。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
奶奶撫摸著相框時布滿皺紋的手,她提起“頂天立地的漢子”時渾濁卻明亮的眼睛,那張在歲月里泛黃的、英挺的臉……
所有這些珍貴的、沉甸甸的記憶,都被這輕飄飄的五個字,碾得粉碎。
那不是一個隨便的名字。
那是我血脈的源頭,是我未曾謀面卻無比敬重的親人。
那是我陳實的爺爺。
一股熱流從我的腳底板,猛地沖上頭頂。
我一直低著的頭,在那一刻,抬了起來。
我直視著孫萍老師那張因憤怒而有些扭曲的臉。
我的拳頭在身側攥得死死的,指甲掐進了掌心。
“老師。”
我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種我自己都陌生的力量。
“我不能隨便填。”
“我爺爺……他有名字。”
我的反抗,似乎徹底點燃了孫萍的怒火。
她被我這種“冥頑不靈”的態(tài)度氣笑了。
“哦?是嗎?”她冷笑著,抱起了胳膊,“那你倒是說說,你爺爺叫什么金貴的名字,這么神秘,連紙上都落不得?”
“說啊!讓我聽聽,也讓辦公室的各位老師都聽聽!”
她步步緊逼,言語像鞭子一樣抽在我身上。
我深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息里,有辦公室的粉塵味,有窗外槐花的香氣,還有我自己胸腔里壓抑已久的,屬于一個少年的固執(zhí)和尊嚴。
然后,我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個名字。
那個奶奶只讓記在心里的名字。
“他叫,陳衛(wèi)疆。”
04
陳衛(wèi)疆。
三個字,我說得很輕。
像怕驚擾了什么。
這三個字在悶熱的空氣里散開,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至少,在孫萍老師那里沒有。
她臉上的譏誚更濃了。
“陳衛(wèi)疆?沒聽過的名字!還以為是什么大人物呢!”
她覺得我是在故弄玄虛,是在用一個編造的名字來搪塞她,來維持我那可笑的“尊嚴”。
“我看你就是存心搗亂!編個名字來糊弄我!”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食指直直地朝我的額頭戳過來。
那是一種極具羞辱性的動作。
我沒有躲。
我只是站著,看著那根涂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我的瞳孔里,一點點放大。
就在這時。
辦公室門口,響起了一陣穩(wěn)健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不疾不徐,卻像踩在每個人的心跳上。
辦公室里原本有些嘈雜的議論聲,瞬間消失了。
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擋住了從走廊透進來的光。
是王庚年校長。
他五十出頭的年紀,頭發(fā)有些花白,戴著一副眼鏡,平時看起來總是溫和儒雅。
此刻,他眉頭微皺,顯然是聽到了辦公室里的爭吵聲。
他剛要開口說些什么。
恰好,聽見了孫萍那句刻薄的“沒聽過的名字”。
也恰好,聽見了我為了證明什么,又把那個名字重復了一遍。
“陳衛(wèi)疆。”
王校長的身體,在那一刻,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住了。
他臉上的不悅,迅速被一種巨大的震驚所取代。
緊接著,那震驚又變成了難以置信,和一種混雜著悲傷、敬畏、還有追憶的,極其復雜的神情。
他的目光越過孫萍,像兩道精準的光束,直直地釘在了我的臉上。
仿佛整個辦公室,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孫萍完全沒有察覺到身后的變化。
她的怒火已經(jīng)燒到了頂點,一心只想戳破我這個“頑固分子”的“謊言”。
她的手指,離我的額頭,只有不到一寸的距離。
我甚至能聞到她指尖上護手霜的香氣。
突然,一只蒼勁有力的大手,從我身側伸了過來。
那只手,像一把鐵鉗,穩(wěn)穩(wěn)地,當場按住了孫萍正在前伸的手腕。
“住手!”
05
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整個辦公室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孫萍老師的手腕被那只大手攥著,動彈不得。
她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
當她看到身后站著的是王校長時,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盡了。
“王、王校長……您……您怎么來了?”
她的聲音結結巴巴,眼神慌亂。
“這個學生他……他不服管教,我……”
王校長沒有看她,也沒有理會她的辯解。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
他松開了鉗制著孫萍的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灰塵。
然后,他朝我走了兩步。
站定在我面前。
他摘下了眼鏡,用衣角擦了擦。
我看見,他那雙平時總是深邃平靜的眼睛里,此刻竟泛起了水光。
他努力地平復著自己的情緒,放緩了語氣。
那聲音,甚至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小心翼翼的顫抖。
“孩子,你……你再說一遍,你爺爺叫什么?”
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
年輕氣盛的女老師。
沉默固執(zhí)的男學生。
還有突然出現(xiàn)、反應異常的校長。
我迎著王校長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探尋,有期待,還有一種我當時讀不懂的沉痛。
我再一次,清晰地,重復了那個名字。
“陳衛(wèi)疆。”
聽到這個確切的回答,王校長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緊繃的直線。
他的臉色變得無比凝重,甚至可以說是肅穆。
他緩緩轉過身,掃了一眼旁邊已經(jīng)面無人色、徹底懵掉的孫萍。
又掃了一眼辦公室里其他伸長脖子、滿臉困惑的老師們。
他一言不發(fā)。
轉身,邁開大步,快步走向了走廊盡頭他自己的辦公室。
孫萍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她不明白,一個她“沒聽過的名字”,為什么會讓校長有這么大的反應。
辦公室里的氣氛,詭異到了極點。
大約一分鐘后。
王校長的腳步聲再次響起。
他回來了。
手里,多了一樣東西。
那不是任何教學文件,也不是什么獎狀或通報批評。
那是一個牛皮紙材質的檔案袋。
檔案袋已經(jīng)很舊了,邊角都起了毛。
上面用紅色的棉線,交叉捆綁著。
封口處,蓋著幾個模糊的、幾乎無法辨認的印章,但依然能看出五角星的輪廓。
那是一份印有國徽和鮮紅抬頭的保密文件。
王校長沒有打開,只是將封面展示給已經(jīng)面無人色的孫萍和兀自嘴硬的幾位老師。
封面上,幾個手寫的燙金大字在辦公室的燈光下,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絕密檔案:追認陳衛(wèi)疆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