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周校,您看這事怎么辦。”
王鳳霞的聲音在教導處里顯得格外尖利。
“學生虛報家庭情況,這可不是小事。”
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那張表格上。
“這思想品德上,我看是有問題的啊!”
我攥著書包里那個用塑料袋層層包裹的牛皮紙信封。
指節因為用力,已經泛出僵硬的白色。
姐姐叮囑過,這是萬不得已才能動用的東西。
周副校長推了推他那副老花鏡,目光從表格上移到我的臉上。
“同學,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聲音很平靜,不像王鳳霞那樣咄咄逼人。
那份平靜,卻像一根針,刺破了我一直緊繃著的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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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個周末的清晨,天光還只是一片灰蒙蒙的魚肚白。
我醒來時,姐姐陳瑾的房門虛掩著,里面沒有人。
她又是半夜才回來的。
廚房的飯桌上,擺著一盒點心。
包裝紙是硬質的,上面印著我看不懂的彎彎曲曲的外國字。
父親蹲在蜂窩煤爐子前,費力地用火鉗捅著,濃煙嗆得他直咳嗽。
“小瑾這工作,到底算個什么名堂。”
他的聲音混在爐子的呼呼聲里,聽起來悶悶的。
“沒單位,沒組織的,說出去人家問起來,臉上都掛不住。”
母親在水槽邊淘米,水聲嘩啦啦地響。
“你少說兩句,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話是這么說,她的語氣里也滿是藏不住的擔憂。
“一個女孩子家,成天不著家,問她干什么,嘴巴又嚴得跟什么似的。”
我拿起一塊點心,很甜,甜得有些發膩。
姐姐是這個家的光。
從我記事起,她就永遠是第一名,墻上貼滿了她的獎狀。
后來,她考上了省城那所最頂尖的大學,是整條街第一個走出去的名牌大學生。
畢業那天,全家人去省城接她,父親喝了半輩子沒舍得喝的好酒。
我們都以為,她會分配到一個頂好的單位,穿著干凈的制服,坐在明亮的辦公室里。
就像街口銀行里的那些人一樣。
可她沒有。
她回了家,只說自己找了份工作,是“自由職業”。
這四個字,在九十年代末的這座內陸工業城市里,像個謎語。
在父母和我這樣的人聽來,它約等于“沒工作”。
姐姐變得神秘起來。
她總是晝伏夜出,有時候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
回來時,會帶著一些我們從沒見過的稀奇玩意兒。
比如這種外國點心,比如能自動削鉛筆的小機器。
她的錢似乎不少,家里的黑白電視換成了彩色的,父親的舊自行車也換成了嶄新的“永久”。
可她從不說錢的來路。
她只說,她在做一件對國家很重要的事。
父親聽了,只是一個勁地抽煙。
重要,能有市委大院里的工作重要嗎?
重要,能比得上人民醫院的主任醫師穩定嗎?
這些話,父親沒說出口,但我能從他緊鎖的眉頭上讀出來。
我也困惑。
我敬愛我的姐姐,她是我仰望的星辰。
我也害怕,怕這顆星辰,走在一條我們都看不懂的、沒有光的路上。
02
周一的空氣里,永遠飄著一股無形的緊張。
尤其是班主任王鳳霞的課。
她的課上,知識點講得好不好在其次。
重要的是,她總能借著各種由頭,把班會開成一場家庭背景的巡回展覽。
“趙海濤,這次的作文寫得不錯,有深度。”
王鳳霞扶了扶眼鏡,嘴角帶著一絲精心調配過的笑意。
“不愧是趙局長家的兒子,看問題的角度就是不一樣。”
班長趙海濤挺了挺胸,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全班同學的目光,都帶著幾分羨慕,幾分敬畏。
然后,她的目光轉向我的同桌,一個叫孫莉的文靜女孩。
“孫莉媽媽最近在醫院肯定很忙吧?我聽說,她已經是心內科的主任了,真了不起。”
孫莉羞澀地點點頭。
王鳳霞滿意地笑了,像是在檢閱自己的藏品。
她對“單位”和“職務”有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崇拜。
仿佛一個人的價值,完全由他父母工作單位的牌子大小來決定。
輪到我的時候,氣氛就變了。
上周輪到我值日,窗臺的角落里,或許是漏了一點浮灰。
這點疏忽,成了她開火的絕佳借口。
“陳巖!”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把生了銹的尺子,刮著每個人的耳膜。
“你過來看看,這是你擦的玻璃嗎?這窗臺跟個大花臉似的!”
我低著頭,走到講臺邊。
“做事這么馬馬虎虎,應付了事!你爸媽在廠里上班,也這么對付嗎?”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鄙夷。
“也難怪,一輩子就是個普通工人,沒什么出息。”
哄笑聲在教室里像潮水一樣漫上來,淹沒了我的耳朵。
我的臉頰滾燙,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我看見父親在車間里滿是油污的雙手,看見母親常年操勞而彎下去的腰。
他們是我心里最質樸的驕傲,卻在王鳳霞的嘴里,成了可以隨意踐踏的泥土。
拳頭在課桌下攥得發白,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
我什么都沒說。
我知道,在她的世界里,我沒有辯解的資格。
因為我父親不是局長,我母親也不是主任。
03
那張薄薄的表格,是在周二下午發下來的。
它的名字聽起來很正式——《學生家庭社會關系調查表》。
雪白的紙,油墨印的黑字,一個個空格像是等待審判的囚籠。
王鳳霞站在講臺上,手里捏著一張樣表,神情嚴肅得像是在宣讀什么重要文件。
“同學們,這個表格非常重要,要進入你們每個人的檔案,跟隨你們一輩子。”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全班。
“所以,必須如實、詳細地填寫,特別是父母的工作單位和職務。”
她的食指在“工作單位”那幾個字上重重地點了一下。
“一定要寫單位的全稱,不要自己亂寫,更不許編造!”
說著,她的眼神有意無意地飄向了包括我在內的幾個角落里的學生。
那眼神里的含義,我再明白不過了。
那是警告,也是一種提前的審判。
表格發到我手上,我看著那些空格,一陣陣地發怵。
父親:前進機械廠,車工。
母親:無。
這些都好填,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沒什么可遮掩的。
可到了姐姐那一欄,我的筆尖懸在了半空。
“主要社會關系”,姐姐是繞不過去的一環。
姓名:陳瑾。
關系:姐姐。
工作單位及職務:__________。
這個長長的空格,像一個張開大口的深淵,正對著我冷笑。
我該怎么填?
寫“待業”?
那是對姐姐的侮辱,我做不到。
寫“很重要”的工作?
那會被王鳳霞當成一個笑話,在全班面前念出來。
我的腦海里,只剩下姐姐匆忙離家時留下的那四個字。
“自由職業”。
這四個字,在那個下午,顯得如此單薄,如此格格不入。
我甚至能想象到王鳳霞看到它們時,嘴角會撇出怎樣的弧度。
教室里很安靜,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那聲音,此刻聽來,像無數只小蟲,在啃噬著我的自尊心。
我握著那支英雄牌的鋼筆,遲遲無法落筆。
04
我決定問問姐姐。
家里的電話是別想了,她很少在家。
我揣著身上僅有的幾塊零錢,跑到了街角的小賣部。
那里有一臺紅色的IC卡電話機。
我拿出了姐姐給我的那個BB機號碼。
那個小小的黑色塑料塊,是她和我聯系的唯一方式。
我把號碼告訴了小賣部的老板,老板熟練地在電話上按了一串數字。
“留言說,陳巖找,速回電。”
我對著話筒,小聲說道。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
我坐在小賣部門口的小板凳上,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
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的工人,挎著菜籃子的大媽,追逐打鬧的孩子。
每個人的生活軌跡,似乎都那么清晰,那么有跡可循。
只有我的姐姐,像一陣風。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小賣部的電話鈴響了。
老板探出頭喊:“陳巖,找你的!”
我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抓起聽筒。
“姐?”
“是我。”
姐姐的聲音很輕,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模糊的、像是機器運轉的嗡嗡聲。
“怎么了?有急事?”
“姐,學校要填一個家庭背景表,你的工作單位……我該怎么寫?”
我盡量把話說得簡單。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
那幾秒鐘,我覺得比一個小時還要長。
“你就寫……‘自由職業’吧。”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
“別的,什么都不要多寫,聽見沒有?”
“可是,老師說……”
“就這么寫。”
姐姐的語氣不容置疑,然后又軟了下來。
“小巖,聽話。有些事,現在還不能說。”
“好吧。”
我還能說什么呢。
“錢夠不夠用?”她忽然問。
“夠的。”
“我過陣子……可能要出一趟遠門,你自己照顧好自己,也多看看爸媽。”
“知道了,姐。”
電話掛斷了,聽筒里只剩下忙音。
我握著那截還有余溫的聽筒,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家,我攤開那張表格,在姐姐那一欄的空格里,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寫下了“自由職業”四個字。
寫完,我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知道,明天,會有一場暴風雨。
05
暴風雨比我想象的來得更快,也更猛烈。
第二天上午第二節課,正是王鳳霞的語文課。
她夾著一疊批改過的表格走進教室,臉色陰沉得像是要下雨。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先講課,而是徑直走到講臺中央,將那疊表格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啪”的一聲,全班同學都嚇了一跳,瞬間鴉雀無聲。
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教室里掃視,最后,定格在我的臉上。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從那疊表格里抽出了我的那一張,用兩根手指捏著,像是捏著什么臟東西。
“自由職業?”
她陰陽怪氣地念出這四個字,尾音拖得長長的。
“說得真好聽啊。”
她舉起我的表格,在全班同學面前展示。
“陳巖,我來問問你,什么叫‘自由職業’?”
我站了起來,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
“是找不到工作,在家里蹲著,啃老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充滿了快意和嘲諷。
“還是說,是在街上擺個小地攤,賣點針頭線腦?那叫個體戶,不叫自由職業!”
教室里響起一陣壓抑的、竊竊的笑聲。
那笑聲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在我的皮膚上。
“我們那時候的年輕人,都以進工廠、進單位為榮,為國家做貢獻!現在的小年輕倒好,一個個好高騖遠,不切實際,搞出些不倫不類的名堂!”
她的話鋒一轉,又對準了我。
“‘不務正業’!我看這四個字,才最適合你姐姐!”
“這四個字要是寫進你的檔案,你自己說說,別人以后怎么看你們家?我們班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的臉漲得通紅,血氣直往上涌。
我能感覺到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的,有好奇的,但更多的是看熱鬧的。
王鳳霞很滿意這種效果。
她把表格扔回講臺,冷冷地對我說:“坐下吧,下課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把這張表給我重新填了!”
我坐下的瞬間,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抽走了。
窗外的陽光明明很亮,我卻覺得一片冰冷。
06
下課鈴聲一響,我就沖出了教室。
不是去辦公室,而是堵在了王鳳霞回辦公室的路上。
我不能讓她就這么給我姐姐定下“不務正業”的罪名。
“王老師。”
我擋在她面前,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
王鳳霞顯然沒料到我會來堵她,她皺起眉頭,一臉不耐煩。
“干什么?說了讓你去辦公室,沒聽見嗎?”
“老師,我姐姐她不是不務正業。”
我的聲音有些抖,但我努力讓它聽起來堅定。
“她有正當的工作。”
王鳳霞輕蔑地哼了一聲,上下打量著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
“正當工作?呵。”
她抱著胳膊,擺出一副審問的架勢。
“那好啊,你說,你倒是說說看,她單位在哪兒?叫什么名字?職務是什么?”
她的問題像連珠炮一樣射過來,每一個字都砸在我的心上。
我語塞了。
姐姐的叮囑還在耳邊,“別的,什么都不要多寫”。
我不能說。
看到我沉默,王鳳霞臉上的譏笑更濃了。
“說不出來了吧?”
她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我就知道是編的。現在的孩子,虛榮心真不是一般的強。”
她繞過我,打算繼續往前走。
我再次攔住了她。
“老師,我沒有編!”
“行了行了,陳巖,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耗。”
王鳳霞徹底失去了耐心。
她指著我,下了最后通牒。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下午放學前,要么,你把你姐姐確切的工作單位和職務寫清楚,我給你改過來。要么,你就老老實實地在職務那一欄,給我寫上‘待業’兩個字!”
她的聲音不大,但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壓。
“別怪我沒提醒你,這份檔案很重要,將來你考大學、找工作,政審的時候人家都會看。檔案上有一個‘待業’的姐姐,和一個‘不務正業’的姐姐,哪個對你的前途影響更大,你自己掂量掂量!”
“前途”兩個字,她咬得特別重。
這是她最擅長的武器,也是對我們這些普通家庭孩子最致命的威脅。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走廊的風灌進來,吹得我渾身發冷。
我被逼到了懸崖邊上,退無可退。
07
一下午的課,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腦子里反復回響著王鳳霞的話。
“待業”,或者,說出那個我根本不知道的“單位”。
放學的鈴聲響起,我沒有動。
王鳳霞抱著教案,從我座位旁邊走過,輕飄飄地留下一句:“想好了就來辦公室找我。”
我看著她的背影,一股莫名的血氣猛地沖上了頭頂。
憑什么?
憑什么我的姐姐,那個全家人的驕傲,那個在我心里像光一樣的存在,要被她如此輕賤地定義為“待業”?
我想起了姐姐回家時,眼里藏不住的疲憊和那份從未改變的堅毅。
我想起了她說“在做對國家很重要的事”時,那鄭重的神情。
我不能讓她受這種委屈。
我抓起書包,快步追了上去。
這次,我沒有在走廊攔她,而是直接跟著她走進了教師辦公室。
辦公室里還有別的老師,王鳳霞看到我,臉上露出一絲不悅。
她大概覺得,在同事面前處理我的事,有些掉價。
她沒有停下,而是拉著我的胳膊,一路把我拽到了二樓的教導處。
周衛東副校長正在里面整理文件。
“周校,您來評評理。”
王鳳霞一進門就開了腔,把我的那張表格拍在周副校長的辦公桌上。
“這個學生,叫陳巖。您看看他填的這個家庭情況,姐姐那欄,寫個‘自由職業’。我讓他說清楚具體單位,他又說不出來。”
她指著我,向周副校長告狀。
“周校,您看這事怎么辦,學生虛報家庭情況,這可不是小事。這思想品德上,我看是有問題的啊!”
周副校長五十多歲,頭發有些花白,戴著一副老花鏡。
他曾在部隊待過,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氣質。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拿起那張表格,仔細地看了看。
然后,他推了推眼鏡,目光從表格上移到了我的臉上。
“同學,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指責,只是詢問。
就是這份平靜,讓我積攢了一下午的委屈和憤怒,找到了一個出口。
我看著王鳳霞那副穩操勝券、等著看我出丑的嘴臉,決定不再忍耐。
“王老師,我姐姐不是待業青年。”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
“您非要問她的工作地點,那我就告訴您。”
我停頓了一下,迎著她和周副校長的目光,報出了一個我只在姐姐一次緊急通話里聽過的地址。
“她在……城西三十公里的‘紅星林場’7號院工作。”
這個名字聽起來普通至極。
王鳳霞先是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出聲。
“紅星林場?一個種樹的地方?那不就是個林業工人嗎?還自由職業?編,你接著編!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她還在喋喋不休地諷刺我。
周副校長原本平靜的臉色,卻在聽到“紅星林場7號院”這個地名的瞬間,猛地一變。
他臉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下,扶著眼鏡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他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穿透我的身體,看到我內心深處。
他突然打斷了王鳳霞,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王老師,你先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