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那張調查表,像一片枯葉,輕飄飄地落在我的桌上。
可它的分量,卻壓得那個秋日的午后,喘不過氣。
班主任孫慧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尖利。
“有什么‘資源’,要讓老師知道。”
我提筆,在父親的職業一欄,寫下了兩個字。
務農。
然后,是一場漫長的、沉默的風暴。
直到父親走進那間辦公室,帶著滿身的泥土氣息。
孫慧把那張表拍在桌上,指著那兩個字。
“王先生,我不是看不起農民,但時代不同了!”
“種地能有什么出息?”
她把筆一摔,聲音像是裂開的瓷器。
父親沒有說話。
他只是緩緩拉開那個舊帆布包的拉鏈。
從里面拿出一個用紅布包裹的物件。
那是一本印著燙金國徽的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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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個秋天來得好像特別早。
窗外的梧桐樹,葉子邊緣已經干枯焦黃。
風吹過的時候,就打著旋兒,帶著一股蕭瑟的氣息飄落下來。
教室里很安靜。
只有粉筆擦過黑板的沙沙聲。
還有孫慧老師那雙半高跟鞋,踩在地板上清脆的“嗒、嗒”聲。
她是我們的班主任,高二(三)班,教語文。
人很年輕,總愛穿裁剪得體的連衣裙。
頭發燙成時髦的大波浪卷,身上總飄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水味。
這股味道,同教室里混雜著粉筆灰和汗液的氣味,顯得格格不入。
她站在講臺上,像一株被小心翼翼移栽過來的觀賞植物。
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我們這些泥土里長出來的莊稼。
那天下午的班會課,她發下來一張紙。
就是那種最普通的打印紙。
可上面的標題,讓昏昏欲睡的教室瞬間清醒過來。
《學生家庭背景及社會關系調查表》。
孫慧清了清嗓子,聲音尖細,仿佛要震落空氣里的塵埃。
她說,同學們,這張表格非常重要。
大家必須認真,如實地填寫。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全班。
在幾個穿著名牌運動鞋的同學臉上,多停留了幾秒。
她又說,這關系到你們的評優、入團。
甚至,對將來的大學推薦,也有著不可忽視的參考價值。
話里沒一個字是明說的。
可那層意思,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誰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特別點了點“父母單位及職務”那一欄。
她說,有什么社會資源,要讓老師知道。
我們是集體,要懂得利用優勢,互相幫助嘛。
說完,她嘴角勾起一個自以為親切的弧度。
教室里響起一陣壓抑的嗡嗡聲。
我后座的陳鵬,用胳膊肘捅了捅同桌。
他聲音壓得很低,卻又剛好讓周圍一圈人聽見。
“我爸那個‘XX地產’的董事長,不知道算不算資源?”
他同桌立刻附和:“那必須算啊,鵬哥,以后班級活動可全靠你了。”
我看著手里的表格,油墨字跡散發著冰冷的氣息。
目光落在“父親職業”那一欄。
腦海里浮現出父親的臉。
那張臉被風霜和陽光刻滿了痕跡,黝黑,布滿皺紋。
像老家門前那片干涸的土地。
他的手很粗大,滿是厚繭,指甲縫里總有洗不凈的泥。
他常年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
話很少,一輩子都在跟土地打交道。
我的爺爺是,我爺爺的父親也是。
這是刻在我們骨子里的東西,是我生命最深的底色。
我沒有猶豫。
拿起筆,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字:務農。
想了想,又在后面用括號加了三個字:(三代務農)。
我不知道孫慧說的“資源”是什么。
在我心里,父親那雙能讓種子發芽的手,就是我最大的資源。
是我最堅實的依靠。
我把表格填好,第一個走上講臺。
孫慧正低頭整理著什么,眼皮都沒抬。
她只是伸出手接了過去,隨意瞥了一眼。
當她的目光落在我填寫的那一欄時,我清楚地看見。
她的嘴角,飛快地閃過一絲混雜著驚訝和輕蔑的表情。
那表情一閃而過,快得像風。
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她什么也沒說,把我的表格隨手壓在最下面。
我走下講臺,回到座位。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那一刻,我心里有種說不清的預感。
好像有什么東西,已經隨著那張薄薄的紙,悄悄改變了。
02
有些預感,比天氣預報還要準確。
從交了那張表的第二天起,我在班里的處境,就變得微妙起來。
孫慧老師沒有公開說過什么。
可那種無形的、帶著冷意的疏遠,像冬天無孔不入的寒風。
時時刻刻包裹著我。
上她的語文課,變成了一種煎熬。
以前,我挺喜歡她的課,聲音雖然傲氣,但講起唐詩宋詞,也別有韻味。
現在,當她提問時,我的手即使舉得再高,手臂都酸了。
她的目光也會像流水一樣,從我的頭頂滑過去。
仿佛我只是教室角落里的一張空桌子。
然后,她會用一種夸張的、充滿贊許的語氣,點名陳鵬。
“陳鵬同學,你來談談你對這首詞的理解。”
陳鵬站起來,支支吾吾,說不出幾句完整的話。
引用的典故都用錯了地方。
孫慧卻立刻笑著為他打圓場。
“嗯,不錯,很有自己的想法。”
“不愧是董事長的兒子,從小見多識廣,看問題的角度就是不一樣。”
說完,她的眼神還會若有若無地往我這邊瞟一下。
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看,成績好有什么用?
見識和格局,才是最重要的。
班里的風向,總是跟著老師走的。
孩子們的世界,其實最現實不過。
他們能敏銳地嗅出老師的好惡,然后迅速站好隊。
陳鵬和他那群小跟班,對我的嘲弄,從暗地里變得光明正大。
他們不再滿足于背后給我起外號。
而是當著我的面,大聲地喊我“王農夫”。
“嘿,王農夫,今天的‘農活’干完了嗎?”
“王農夫,你身上怎么一股土味兒啊?”
他們在我經過時,會故意做出夸張的扇風動作,惹得周圍一陣哄笑。
我的作業本,發下來時,常常會發現上面被畫了只歪歪扭扭的烏龜。
或者寫著“農民的兒子”。
我沒有去告狀,不想讓父親知道這些。
我只是默默地用橡皮,一點一點地擦掉那些涂鴉。
有時候擦不干凈,就把那一頁撕掉,重新再抄一遍。
我把所有的憤怒和不甘,都壓進了書本里。
壓進了那些復雜的物理公式和化學方程式里。
我像一頭憋著勁的牛,低著頭,只管往前走。
我的成績,非但沒降,反而在這種壓抑下,像野草一樣瘋長。
學校要組織一次去市科技館的參觀活動,說是為了開闊視野。
這種活動,自然少不了家長的“支持”。
孫慧在班會上宣布,需要幾輛車接送同學,希望有條件的家長踴躍報名。
話音剛落,陳鵬就舉起了手,得意洋洋。
“孫老師,我爸說他可以贊助,派幾輛車過來。”
孫慧的臉上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她當即宣布,由陳鵬擔任這次活動的負責人。
接著,她又說,科技館里有個航模制作體驗區,需要額外繳費。
我從小就喜歡這些,父親不懂,但很支持我,買過不少模型。
我幾乎沒有猶豫,舉起了手。
孫慧的目光,終于落在我身上。
但那目光里,沒有鼓勵,只有審視和懷疑。
她停了一下,用一種不大不小的、恰好全班都能聽見的聲音說:
“王嘉誠同學,你的興趣很廣泛,這很好。”
“不過呢,老師建議你,還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主課上。”
“畢竟,你家里的條件……嗯,就不要搞這些花里胡哨、又浪費錢的東西了。”
“你說對嗎?”
教室里一片死寂,隨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竊笑。
我的臉,像被火燒一樣滾燙。
我緩緩地放下手,把頭埋得更低了。
03
沒過多久,孫慧又以“保護視力”為由,調整了全班的座位。
我這個成績名列前茅的人,從教室中間的黃金位置。
被調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那里緊挨著垃圾桶,窗戶還壞了,冬天總漏風。
而成績中下的陳鵬,被她安排到了第一排正中央。
她說,陳鵬同學最近學習態度很積極,要給他鼓勵。
我坐在那個角落里,看著陳鵬得意的背影。
心里像是堵了一塊冰。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每天來得更早,走得更晚。
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了。
我的總分,依然是全班第一。
尤其是物理,考了全校第三。
這個成績,讓我看到了一個機會。
學校要選拔一批尖子生,參加省里的物理競賽。
以我的分數,理所當然是最佳人選。
我以為,這一次,孫慧再也沒有理由拒絕我了。
成績單,是硬邦邦的事實。
可我還是低估了她的偏見,有多么根深蒂固。
公示的名單下來了。
高二(三)班的代表,是陳鵬。
他的物理成績,甚至沒進班級前十。
我拿著自己的成績單,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沖進了辦公室。
我把成績單拍在孫慧的桌上。
我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發抖。
“孫老師,為什么不是我?”
孫慧正對著鏡子補口紅,她被我嚇了一跳。
看到是我,她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不耐煩的神情。
她慢條斯理地蓋上口紅蓋子,瞥了一眼成績單。
“王嘉誠,你這是什么態度?”
“就為了一個競賽名額,就跟老師大呼小叫?”
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為什么是他?”
孫慧冷笑了一聲。
“為什么?因為陳鵬同學的父親,愿意為這次競賽提供全程贊助。”
“這種集體榮譽感和奉獻精神,難道不值得鼓勵嗎?”
“成績好有什么用?現在是社會,講的是綜合實力!你懂什么叫綜合實力嗎?”
她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進我的心里。
原來,所謂的公平,在“贊助”面前,一文不值。
我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肉里。
“我不服,我要去找校領導!”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她。
她可能覺得,我這個“農民的兒子”,是在挑戰她的權威。
她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好啊,王嘉誠,你長本事了。”
“你不是想找領導嗎?行,我幫你。”
“我讓你父親也來一趟,讓他也聽聽,他的好兒子在學校是怎么頂撞老師的!”
她以為,用父親來壓我,我就會退縮。
她以為,我的父親,那個沉默寡言的莊稼漢,來到這個地方。
只會在她面前點頭哈腰,然后把我領回去訓斥一頓。
她抓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我家里那個老式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
她的聲音,立刻換上了一種命令式的、冰冷的腔調。
“喂,是王嘉誠的家長嗎?”
“我是他班主任,孫慧。”
“你兒子在學校出了點問題,明天下午,你來學校一趟。”
“對,辦公室,我們好好談談你兒子的教育問題。”
說完,她“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辦公室里,死一般地寂靜。
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心里卻翻江倒海。
04
第二天下午,父親來了。
他還是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
腳上是一雙沾著些許干泥的解放鞋。
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舊帆布包,包帶已經被磨得起了毛邊。
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孫慧正和幾個老師聊天。
看到父親的樣子,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凝固了。
她皺起眉頭,不著痕跡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了挪。
仿佛父親身上那股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會玷污了她。
辦公室里還有一位老師,是周副校長。
他五十多歲,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看起來很嚴肅。
他因為一些事情恰好在這里,并沒有馬上離開。
孫慧似乎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一個可以當著校領導的面,徹底把我,把我們家,踩在腳下的機會。
她要殺雞儆猴。
她要讓所有人都看看,挑戰她權威的下場。
她從一堆文件里,抽出了我那張家庭背景調查表。
“啪”的一聲,拍在桌上。
動作很響,充滿了戲劇性。
周副校長的目光,被吸引了過來。
孫慧指著表格上“務農”那兩個字,對著我父親,開始了她的“說教”。
她的聲音很高,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王先生,我先聲明,我不是看不起農民。”
“但是,時代不同了,您得認清現實。”
她拿起表格,在我父親面前晃了晃。
“您看看你們家,三代務農!”
“這能給孩子什么榜樣?他以后能有什么前途?”
“他現在的心氣很高,總想著那些不屬于他的東西。”
“物理競賽,那是需要綜合素質的,不是死讀書就行。”
“我把名額給陳鵬同學,那是從大局出發。”
“可你兒子呢,不理解老師的苦心,還跑來跟我大吵大鬧!”
她越說越激動,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好像把我所有的努力和不公,都歸結于我的出身。
歸結于我父親是個農民。
她拿起桌上的紅筆,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發出一聲清脆的、刺耳的響聲。
“種地能有什么出息?”
她的聲音尖利得像要劃破空氣。
“將來不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
“我這是為王嘉誠好,讓他早點認清現實,別整天好高騖遠!”
我站在父親身邊,拳頭攥得死死的。
渾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氣得發抖。
我想沖上去跟她理論,跟她嘶吼。
可父親的一只手,輕輕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只布滿厚繭的手,很穩,很有力。
像一座山,瞬間壓下了我所有的躁動和憤怒。
父親一直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孫慧說完,辦公室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聲。
父親才緩緩地,一字一句地開口。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孫老師,我們家確實是務農的。”
“但我們種的地,可能和您想的不太一樣。”
說完,他俯下身,拉開那個破舊帆布包的拉鏈。
從里面,拿出一個用干凈的紅布,精心包裹著的物件。
他一層一層地,解開紅布。
露出一本深紅色的、皮質封面的證件。
05
那是一本印著燙金國徽和鮮紅抬頭的證件。
父親并沒有打開,只是將封面展示給臉色開始發白的周副校長和兀自嘴硬的孫慧。
“孫老師,你看看,這就是我的‘務農’證明。”
證件封面上,幾個燙金大字在辦公室的燈光下熠熠生輝。
每一個字,都像千鈞重錘,狠狠地敲在孫慧的心上。
周副校長看到那幾個字,瞳孔驟然收縮。
他拿在手里的茶杯,開始微微地顫抖,發出細微的碰撞聲。
孫慧看不懂封面底下那串特殊編號的含義。
但光是那威嚴的國徽,和那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卻又透著無比莊重氣息的機構名稱。
就讓她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預感。
她臉上的囂張氣焰,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凝固了。
嘴巴微微張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只剩下我,和我父親平靜的呼吸聲。
周副校長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他站起身,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混雜著尊敬和震驚的表情。
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仿佛對待一件稀世珍寶那般,從我父親手里接過了那本證件。
他沒有直接翻開,而是先對著我父親,深深地鞠了一躬。
“失敬,失敬!”
然后,他才戴上老花鏡,用指尖,輕輕地翻開了證件的第一頁。
證件照上的父親,穿著一身筆挺的制服,肩上扛著我看不懂的肩章。
英氣逼人,眼神銳利如鷹,和他此刻樸實的模樣判若兩人。
職務那一欄,赫然印著一行黑色的宋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