嶄新的黑色轎車平穩地駛入市區,窗外的街景在魏鴻濤眼中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一些老建筑勾勒出的城市輪廓,陌生的是其間拔地而起的簇新樓宇和霓虹閃爍。
他剛剛脫下穿了二十多年的軍裝,轉而履新這座北方工業重鎮的市委書記。
身份轉換帶來的不僅是崗位職責的變化,更深層次的是對一份沉甸甸責任的理解。
前方路口,“山海樓”三個鎏金大字在夕陽下顯得有些晃眼。
這便是他今日赴約的地點,一次純粹的家庭式老戰友聚會。
他特意囑咐司機提前一個路口停車,自己步行前往,想更真切地觸摸一下這座城市的脈搏。
闊別多年,老戰友們的情誼依舊,選擇在這樣的高檔酒樓聚會,想來也是出于一番盛情。
魏鴻濤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普通的夾克衫,步履沉穩地走向那扇旋轉玻璃門。
他不知道的是,僅僅一頓飯的工夫,這個看似尋常的夜晚,將以其獨特的方式,拉開他主政一方的序幕。
而第一個登場的“配角”,已然站在燈火輝煌的大廳里,臉上掛著精心計算過的熱情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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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司機小張穩穩地將車停在距山海樓百米開外的街邊。
“書記,真不用送您到門口?”小張透過后視鏡,關切地詢問。
魏鴻濤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不用,幾步路的事兒。老戰友聚會,沒必要搞那么大動靜。你把車開回去吧,晚點我自己安排。”
小張點頭應下,心里卻對這位新上任的書記多了幾分好奇。
不像有些領導,前呼后擁,講究排場。
魏書記似乎格外偏愛這種低調樸素的作風。
魏鴻濤推開車門,一股初秋傍晚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混雜著城市特有的煙火氣息。
他深吸一口氣,沿著人行道不緊不慢地走著。
路邊商鋪琳瑯滿目,行人步履匆匆,下班高峰的車流匯成一條緩慢移動的光河。
這一切,與他過去二十多年熟悉的軍營節奏截然不同。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街景,大腦卻在飛速運轉。
省里主要領導找他談話時的情景猶在眼前,話語中對這座老工業城市轉型發展的殷切期望,以及對其內部盤根錯節關系網的隱隱擔憂,都讓他倍感壓力。
退伍,是軍旅生涯的結束;上任市委書記,則是全新篇章的開始。
如何踢好這頭三腳,打開工作局面,是他這幾天反復思考的問題。
既要銳意進取,推動改革發展,又要穩妥處理好各種復雜的關系,維護穩定大局。
這其中的平衡,絲毫不比指揮一場演習輕松。
走過一個報刊亭,他停下腳步,買了份當地的晚報。
隨手翻看了一下頭版,大多是些例行會議報道和經濟發展成就宣傳。
他又留意了一下社會新聞版塊,一些涉及民生、城市管理的問題被零星提及。
他將報紙折好拿在手里,繼續前行。
了解一座城市,除了聽取匯報,更需要從這些日常的細節中去感受它的脈搏。
山海樓越來越近,那恢宏的氣派在這條街上顯得有些突兀。
門童穿著筆挺的制服,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
魏鴻濤注意到,進出這里的顧客,大多衣著光鮮,舉止間透著一種優越感。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半舊的夾克衫和休閑褲,不禁莞爾。
老戰友們知道他回來了,熱情相約,選了這個地方,估計是想給他“接風洗塵”。
這份情誼他心領了,但這種場所,終究不是他最自在的地方。
他定了定神,邁步走入那金碧輝煌的大廳。
暖氣夾雜著香水和高檔食材的味道撲面而來,與外面的清冷形成鮮明對比。
一位穿著旗袍的迎賓小姐立刻迎了上來,笑容標準:“先生晚上好,請問有預定嗎?”
“有的,姓魏,應該是‘聽海閣’包間。”魏鴻濤平靜地回答。
迎賓小姐在手中的平板電腦上查詢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似乎更盛了些:“原來是魏先生,請跟我來,您的客人已經到了幾位了?!?/p>
跟著迎賓小姐穿過寬敞的大廳,腳下是柔軟厚重的地毯,四周是精心布置的假山流水和名貴綠植,耳邊縈繞著若有若無的古箏樂曲。
魏鴻濤暗自忖度,這頓飯的消費恐怕不菲。
老戰友們大多也已經轉業到地方,工作普通,收入想必也有限。
如此破費,讓他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走到“聽海閣”包間門口,迎賓小姐輕輕推開門,側身示意。
還未進門,里面已經傳來陣陣爽朗的笑聲和交談聲,那熟悉的多音和豪邁的語氣,瞬間將魏鴻濤拉回到了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他臉上不自覺地帶上了真摯的笑容,剛才一路上的那些思慮暫時被拋到了腦后。
02
包間門一開,里面喧鬧的聲音略微一靜,隨即爆發出更熱烈的歡迎聲。
“老魏!可算是來了!”
“鴻濤!你小子,這么多年沒見,模樣沒咋變??!”
“快進來快進來,就等你了!”
偌大的包間裝修得極為奢華,巨大的水晶吊燈映照著光可鑒人的紅木餐桌,墻上掛著仿古字畫,角落里還擺著一架古箏。
但此刻,吸引魏鴻濤目光的,是圍坐在餐桌旁的那幾張飽經風霜卻洋溢著真誠喜悅的臉龐。
都是當年一個連隊滾過泥潭、爬過鐵絲網的兄弟。
雖然歲月在各人臉上都留下了痕跡,身材也或多或少有些發福,但那股子軍人特有的精氣神,還能清晰地辨認出來。
“對不住對不住,路上有點堵車,讓各位老哥哥久等了?!蔽壶櫇贿吂笆中χ虑?,一邊快步走過去。
“少來這套!罰酒三杯沒商量!”嗓門最大的那個黑壯漢子站起身,用力拍著魏鴻濤的肩膀,他是老牛,當年連隊里有名的大力士。
“老牛,你這手勁可真沒減當年!”魏鴻濤齜牙咧嘴地笑道,心里卻暖洋洋的。
其他人也紛紛起身,握手、擁抱,氣氛熱烈而真摯。
大家把他讓到主位,魏鴻濤連連推辭:“這哪行,今天這里沒有首長,只有兄弟,隨便坐,隨便坐?!?/p>
推讓一番,最終還是挨著年紀最長的老班長坐下了。
老班長頭發已經花白,但眼神依舊清澈明亮,他看著魏鴻濤,感慨道:“鴻濤啊,真沒想到,咱們這批人里,是你走得最遠。
當年那個悶頭訓練的新兵蛋子,如今都成了咱們父母官了?!?/p>
魏鴻濤趕緊擺手:“老班長,您可別這么說。不管走到哪兒,我都是您手下的兵。這次回來,壓力不小,以后還得靠各位老哥哥多支持、多提醒?!?/p>
“這話見外了不是?”另一個戴眼鏡、顯得較為斯文的老李接口道,“你是咱們的驕傲。有啥需要跑腿出力的事,只管言語一聲?!?/p>
服務員端著精美的茶具進來,為眾人斟上香氣撲鼻的茗茶。
大家的話題很快從敘舊轉向了各自這些年的生活。
老牛轉業后在一家國企當保安隊長,老李在街道辦事處工作,老班長則退休在家,含飴弄孫。
聊起家常里短、工作瑣事,各有各的不易,也各有各的滿足。
魏鴻濤認真地聽著,不時詢問幾句。
通過這些老戰友的視角,他能更直觀地感受到這座城市的溫度,了解到一些匯報材料上看不到的社情民意。
比如老李提到社區老舊小區改造遇到的阻力,老牛說起廠子里一些年輕工人怕苦怕累的想法。
這些信息,雖然零碎,卻像一塊塊拼圖,幫助他勾勒出更全面的城市形象。
他看到,盡管戰友們生活不算大富大貴,但眼神里都透著踏實和堅韌。
這讓他感到很欣慰。
趁著聊天的間隙,魏鴻濤拿起菜單,準備點菜。
翻看那本裝幀精美、厚重無比的菜單,上面的菜品圖片誘人,但價格也同樣“醒目”。
他大致瀏覽了一下,然后笑著對大家說:“兄弟們,咱們今天主要是聚會,聊聊感情。
我看這兒的菜價不便宜,咱們就別鋪張浪費了。
點幾個家常菜,吃得舒服就行?!?/p>
老牛嚷嚷道:“那哪行!給你接風,必須整點硬菜!”
老班長也擺擺手:“鴻濤,知道你為我們著想,但今天這頓飯,是我們一點心意,你不能推辭?!?/p>
魏鴻濤心里感動,但還是堅持道:“老班長,老牛,你們的心意我明白。
正因為是自家人,才更不能見外。
咱們當兵的時候,一碗面條吃得也香。
現在條件好了,但勤儉的本色不能丟。
再說,大魚大肉吃多了對身體也不好。
我看這樣,咱們葷素搭配,點到為止,怎么樣?”
他態度誠懇,言之有理,眾人不好再強求。
老李打圓場道:“鴻濤說得對,感情深不在酒菜。咱們就聽他的,簡單點?!?/p>
這時,包間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考究西裝、微微發福、面帶殷勤笑容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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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進來的人正是山海樓的老板,蔡英銳。
他大約五十歲上下年紀,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職業笑容,眼神精明而活絡。
一進門,他便熱情地拱手道:“各位領導,晚上好!歡迎光臨小店!我是這兒的老板,敝姓蔡。
聽說有貴客臨門,特意過來打個招呼,看看菜品合不合口味,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
他的目光快速地在包間內掃了一圈,最終落在被眾人隱約讓在中心位置的魏鴻濤身上。
見魏鴻濤穿著普通,氣質雖沉穩,但并非他通常接待的那種前呼后擁、派頭十足的官員,又瞥見桌上還沒開始點的菜單,臉上的笑容稍微淡了一點點,但依舊保持著熱情。
老牛心直口快,接口道:“老板你來得正好,我們這位兄弟,”他指了指魏鴻濤,“說要替我們省錢,凈要點些家常菜。
你給推薦推薦,有啥實惠又好吃的?”
蔡英銳臉上笑容不變,心里卻快速掂量著。
這一桌人,看穿著氣質,不像是什么大富大貴之人,估計就是普通工薪階層偶爾來改善一下。
他這類酒店,主要靠的是商務宴請和關系招待,對這種散客,尤其是看起來消費能力有限的散客,熱情自然有限。
不過,開門做生意,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足的。
他拿起菜單,熟練地翻到中間幾頁,手指點著幾道圖片看起來還不錯的菜品,語氣依舊熱情,但內容卻有了微妙的變化:“領導們太客氣了。
我們這兒的特色確實有不少高端的,像澳洲龍蝦、日本和牛,都是空運來的,新鮮得很。
不過既然領導們想吃得實惠點,這幾道菜也不錯?!?/p>
他指的是一些價格中等偏上的菜,“這都是我們廚師的拿手菜,分量足,味道也好?!?/p>
魏鴻濤敏銳地捕捉到了蔡英銳語氣和眼神中那細微的變化,但他不動聲色,順著老板的話說:“謝謝蔡老板。
我們人不多,吃得也簡單。
這樣吧,來一個清炒時蔬,一個麻婆豆腐,一個紅燒排骨,再來個冬瓜排骨湯,四菜一湯,夠吃就好。
主食就來米飯。”
他點的菜,確實都是再家常不過的菜式,在這家裝潢奢華的酒樓里,顯得格外“樸素”。
蔡英銳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清炒時蔬?麻婆豆腐?這簡直是他們菜單上最便宜的菜品了!
他眼中的熱情幾乎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難以掩飾的輕蔑。
盡管臉上還勉強維持著笑容,但那笑容已經變得有些僵硬和敷衍。
“呃……好的,領導?!辈逃J的稱呼也變得有些干巴巴,“就這些嗎?要不要嘗嘗我們這兒的海鮮?或者來點酒水?”
老牛剛想說“來點啤酒”,魏鴻濤卻搶先一步,溫和但堅定地說:“謝謝蔡老板,酒就不用了,咱們以茶代酒,聊得更盡興。菜就這些,麻煩快點上就好?!?/p>
蔡英銳徹底失去了耐心。
他合上菜單,語氣失去了剛才的熱情,變得公事公辦:“行,那幾位稍等,菜馬上就好。”
說完,幾乎是轉身就走,連句客套話都懶得再多說。
包間門被輕輕帶上,房間里短暫地安靜了一下。
老牛撓了撓頭:“這老板,咋感覺變臉挺快呢?”
老李心思細膩些,打了個哈哈:“可能人家忙吧。咱們吃咱們的,別管他?!?/p>
魏鴻濤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臉上的表情沒有什么變化,只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他并非介意老板的態度,而是從這小小的細節里,嗅到了一種他極其反感的風氣——勢利,以及對普通消費者的漠視。
這種風氣,如果蔓延開來,損害的是一座城市的營商環境和文明形象。
當然,此時此刻,這只是飯局上的一段小插曲。
他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回了和老戰友們的敘舊上,包間里重新充滿了歡聲笑語。
然而,有些種子,一旦落下,便會悄然生根。
04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雖然點的都是家常菜,但山海樓的廚師手藝確實不錯,味道可口,分量也足。
大家聊得起勁,并未因為菜品的簡單而影響心情。
相反,這種樸實無華的聚餐,反而更讓人感覺輕松自在。
魏鴻濤聽著老戰友們講述轉業后的種種經歷,時而開懷大笑,時而點頭沉思。
他從這些樸實的敘述中,汲取著來自基層的最真實養分。
老牛講到廠里年輕人不肯值夜班,老是找借口溜號;老李談到社區調解鄰里糾紛,有些老人固執得讓人無可奈何;老班長則感慨現在生活好了,但年輕一代吃苦耐勞的精神似乎不如從前。
這些都是最鮮活的一手資料,比任何報告都來得真切。
中途,魏鴻濤覺得包間里有些悶熱,便起身說道:“我去下洗手間,順便透透氣。”
大家正聊在興頭上,紛紛點頭。
魏鴻濤推開包間厚重的門,沿著鋪著地毯的走廊向洗手間方向走去。
走廊兩側懸掛著油畫,燈光柔和,環境靜謐,與包間內的熱鬧形成對比。
從洗手間出來,他并沒有立刻返回包間,而是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想吹吹風,理一理思緒。
今晚的聚會,讓他感到溫暖,也讓他更加明確了肩上的責任。
他要為這座城市奮斗,也要為像老戰友們這樣的普通市民創造更好的生活。
就在這時,不遠處另一個包間的門打開了,剛才見過的蔡老板陪著一行人走了出來。
那一行人顯然是非富即貴,個個衣著光鮮,氣度不凡。
蔡英銳此刻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腰板微微躬著,與之前在魏鴻濤他們包間里的表現判若兩人。
“王局長,李總,您幾位吃好喝好!下次一定要再賞光!我特意留了兩瓶好酒,下次來咱們開了!”蔡英銳的聲音膩得發慌。
那位被稱作王局長的人矜持地點點頭,拍了拍蔡英銳的肩膀:“老蔡,懂事!你這兒環境不錯,下次有接待還放你這。”
“哎喲,多謝王局長抬愛!您只管來,保證安排得妥妥當當!”蔡英銳受寵若驚地應承著。
送走那批貴客,蔡英銳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換上一副疲憊而不耐煩的表情。
他轉身正要往回走,恰好旁邊一個服務員端著一壺茶水走過來,似乎是給魏鴻濤他們包間送的。
蔡英銳像是找到了發泄對象,沒好氣地低聲抱怨道:“他媽的真晦氣!還以為‘聽海閣’來了什么低調的大佬,結果就是一幫窮當兵的聚會的!點個菜摳摳搜搜,四個人就點他媽四菜一湯,還凈揀便宜的點!尤其是那個坐主位的,穿得跟個鄉鎮干部似的,還他媽裝低調!窮鬼!”
服務員低著頭,不敢接話。
蔡英銳越說越氣,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真是浪費老子表情!白瞎了那么大個好包間!早知道還不如留給后面預定的人!下次這種看著就沒油水的,直接給我安排大堂角落!”
這些話,一字不差,清晰地傳到了站在窗邊的魏鴻濤耳中。
他背對著走廊,蔡英銳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
魏鴻濤的身體微微頓了一下,但并沒有立刻轉身。
他看著窗外城市的夜景,流光溢彩,繁華背后,卻也有著不為人知的陰影。
他從軍二十余載,經歷過生死考驗,也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
早已練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定力。
幾句勢利眼的閑言碎語,如同清風拂過山崗,根本無法動搖他的心境。
然而,這輕蔑的“窮鬼”二字,以及背后所代表的這種慕強凌弱、趨炎附勢的心態,卻像一根細小的尖刺,輕輕扎了他一下。
這不只是對他個人的不尊重,更像是一種社會不良風氣的縮影。
他沒有動怒,反而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
這種貨色,這種做派,他見得多了。
很多時候,社會風氣的敗壞,正是從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開始的。
他沒有驚動蔡英銳,待那腳步聲和抱怨聲遠去后,才緩緩轉過身,面色平靜無波,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不緊不慢地走回了“聽海閣”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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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推開包間門,里面的嘈雜和熱浪再次將魏鴻濤包裹。
老牛正手舞足蹈地講著一個笑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老班長看見魏鴻濤進來,笑著招手:“鴻濤,快過來,老牛這家伙又開始吹牛了!”
魏鴻濤臉上立刻換上了輕松的笑意,很自然地融入其中,仿佛剛才在走廊里聽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他坐下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過老牛的話頭打趣道:“老牛的牛皮,咱們聽得還少嗎?當年拉練,他說自己能一頓吃二十個饅頭,結果吃了十個就撐得走不動道了!”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老牛漲紅著臉辯解:“那是饅頭太大了!再說了,后來急行軍,我不是也沒掉隊嘛!”
玩笑歸玩笑,魏鴻濤的心思卻有一小部分飄遠了。
他想起了剛才蔡英銳對那些所謂“貴客”的諂媚姿態,再對比對自己這桌人的輕慢。
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他對山海樓,乃至對背后可能存在的某種不良風氣,有了更直觀的認識。
一個酒樓老板,如此精通區別對待,其背后的邏輯無非是“利益”二字。
他能對權勢卑躬屈膝,就能對普通百姓傲慢無禮。
而這種行為模式,是否僅僅局限于這一家酒樓?是否反映了本地營商環境乃至干部作風的一些問題?
比如,那個被蔡老板稱為“王局長”的人,是哪位局長?他們之間除了簡單的消費關系,是否還有其他更深層次的往來?
這些疑問,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了一圈圈漣漪。
但他并未在臉上流露出任何異樣。
依舊微笑著傾聽戰友們的交談,適時地插上幾句,氣氛融洽而熱烈。
他甚至主動提起了幾個當年連隊的趣事,引得大家陷入回憶,感慨萬千。
“時間過得真快啊,”老班長感嘆道,“一轉眼,咱們都這把年紀了。鴻濤,你現在責任重大,千萬要保重身體?!?/p>
“老班長放心,我身體底子好著呢。”魏鴻濤笑道,“倒是您和老哥幾個,平時多注意休息,有時間多聚聚?!?/p>
他看向在座的每一位老戰友,目光真誠。
這些是他可以毫無保留信任的人。
或許,在今后的工作中,他們也能成為自己了解基層真實情況的重要渠道。
當然,這需要時機和方式。
眼下,他還不想讓自己的身份給這份純粹的戰友情帶來任何負擔。
這時,最后一道冬瓜排骨湯上來了。
服務員的態度顯得有些平淡,只是機械地把湯放在桌子中央,說了句“請慢用”就退了出去。
與剛進包間時那種略顯刻意的熱情相比,更是天壤之別。
連粗線條的老牛都咂摸出點味兒來,小聲嘀咕:“這服務員,咋跟欠她錢似的。”
老李用胳膊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少說兩句。
魏鴻濤卻如同未見,拿起湯勺,親自給老班長盛了一碗湯,又給其他人都盛上。
“來,兄弟們,嘗嘗這湯。吃飯吃飯,心情最重要?!?/p>
他的鎮定和從容,無形中安撫了大家略微異樣的情緒。
晚餐在一種略顯復雜但總體和睦的氣氛中接近尾聲。
桌子上的菜被吃得干干凈凈,這倒符合他們一貫不浪費的作風。
魏鴻濤看了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便示意老??梢越蟹諉T來結賬了。
06
老牛揚起嗓門喊了一聲:“服務員,買單!”
聲音在空曠的包間里回蕩了一下。
過了差不多兩三分鐘,包間門才被推開,進來的不是剛才的服務員,而是臉色平淡、甚至帶著些許不耐煩的老板蔡英銳本人。
他手里拿著一個POS機和一個記賬本,似乎正準備去別的包間結賬,順路過來處理一下這邊。
“幾位吃好了?”蔡英銳的語氣不咸不淡,目光掃過桌面,看到光盤的碗碟,嘴角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那意思仿佛在說:點這么少,果然吃光了。
“吃好了,算賬吧。”老牛說著,準備掏出錢包。
蔡英銳拿起記賬本,潦草地看了看,報出一個數字:“一共五百八?!?/strong>
老牛愣了一下:“多少?五百八?我們就點了四個菜一個湯……”
蔡英銳打斷他,語速很快,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這位大哥,我們這兒是山海樓,不是路邊大排檔。
清炒時蔬用的都是有機蔬菜,麻婆豆腐用的是最新鮮的原料,排骨是精選肋排,湯是熬了四個小時的高湯。
這個價格,已經很實惠了。
還包括了包間服務費和茶水費?!?/strong>
老李皺起了眉頭,他拿過菜單仔細看了一下,指著上面標注的價格:“蔡老板,你這不對吧。
清炒時蔬菜單上標價是48,麻婆豆腐58,紅燒排骨128,冬瓜排骨湯88,加起來也才三百三。
怎么多出來兩百五?”
蔡英銳面不改色,顯然早有準備:“哦,那是菜單上的基礎價。
包間有最低消費的,五百塊。
你們點的沒到,就得按最低消費算。
另外,那壺龍井茶,是八十一位,四位就是三百二。
我看你們是……第一次來,不懂規矩,茶錢給你們免了,就收個最低消費五百八,已經很照顧了?!?/p>
這套說辭,明顯是臨時起意的刁難。
什么包間最低消費,剛才預定和點菜時根本就沒人提過。
那壺茶,也是上來就倒好的,從未說過需要收費,而且還是按位收如此高昂的價格。
老牛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臉色漲紅:“你這是宰客!什么最低消費?什么茶要八十一位?剛才怎么不說清楚!”
蔡英銳雙手一攤,露出一副“你們愛怎樣怎樣”的無賴表情:“這位大哥,話不能這么說。
我們這兒就是這規矩。來這兒消費的,都知道。你們要是覺得不合適,下次可以去別家。
但這頓飯的錢,得結?!?/p>
他的眼神里充滿了輕蔑,仿佛在說:吃不起就別來這種地方。
老班長氣得手都有些發抖,想站起來理論。
一直沉默不語的魏鴻濤,輕輕按住了老班長的手臂。
他抬起頭,看向蔡英銳,臉上非但沒有怒氣,反而露出一抹淡淡的、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笑容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玩味,看得蔡英銳心里莫名地有些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