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得正緊,砸在分局接待大廳的玻璃門上,暈開一片片模糊的霓虹。這種天氣,報案窗口總是冷清的。陳剛正用一根回形針費力地清理著鍵盤的縫隙,煙灰和餅干渣結成頑固的同盟,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陳隊,你看,”剛入職的實習警員小李,指著門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荒誕,“這是……我們新來的同事嗎?”
陳剛抬起頭,順著他的指尖看去。
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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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金毛尋回犬,正站在自動門打開的縫隙里,半個身子在室內,半個身子在雨中。它渾身濕透,金色的毛一縷一縷地貼在身上,顯得瘦骨嶙峋,但它沒有抖水,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
這不是一只尋常的流浪狗。它的眼睛太亮,太有目的性。
“嘿,去去。”小李試圖揮手趕走它,但狗沒有動。
它就那樣站在那里,目光越過小李,越過大廳里的長椅,精準地落在了穿著制服的陳剛身上。
陳剛皺起眉,放下了回形L針。他站起身,皮質的椅子發出一聲呻吟。他走過去,那只狗也隨之往后退了一步,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但并沒有逃走。
“誰家的狗?”陳剛的聲音有些沙啞。
“不知道,自己進來的。”小李也跟了過來,“看著怪可憐的。但它……陳隊,你看它嘴里。”
陳剛蹲下身,與那只狗平視。雨水順著它的下巴滴落。在它的嘴里,叼著一個東西,不是骨頭,也不是垃圾。那東西在接待大廳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一點微弱的金屬光澤。
狗的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咽聲。它往前走了兩步,然后,它張開嘴。
“啪嗒。”
一個東西掉在了光潔的地磚上。
那是一根項鏈。一根很細的銀色鏈子,吊墜是一個小巧的、已經氧化發黑的銀質月亮。
陳剛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沒有立刻去撿。他看著那只狗。狗在放下項鏈后,似乎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使命,后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舌頭耷拉下來,眼睛卻依舊死死盯著陳剛。
“這……”小李驚呆了,“它是來……報案的?”
“別胡說。”陳剛呵斥道,但他自己的眼神也變得凝重。他戴上隨身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根項鏈,放進了一個證物袋。
“查一下最近有沒有項鏈失竊的報案。”陳剛對小李說,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那只狗,“然后給它弄點吃的。看它的樣子,像是走了很遠的路。”
“好嘞。”
大廳里只剩下陳剛和這只沉默的動物。狗的呼吸聲沉重而疲憊。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陳剛低聲問。
狗只是嗚咽了一聲,把頭埋進了前爪。
一個荒誕的開始。在陳剛近二十年的職業生涯里,這是最離奇的“報案人”。他看著證物袋里的月亮吊墜,一種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了上來。這只狗不是迷路了,它是在求救。
(二)
半小時后,項鏈的初步排查沒有任何結果。沒有類似的失竊報案。它就像這只狗一樣,憑空出現在這個雨夜。
“陳隊,這狗不吃東西,也不喝水。”小李有些發愁,“就這么看著你。是不是生病了?”
陳剛搖搖頭,他正準備把狗暫時安置到后院的空置犬舍,大廳的門又一次被推開。
風雨裹挾著一個蒼老的身影。
“老林?”陳剛認出了來人。
來人叫林廣志,一個干瘦的老人,頭發花白,刻著皺紋的臉上滿是風霜。他是分局的“常客”。
“陳警官,”林廣志局促地搓著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我又來了。還是沒消息嗎?我女兒,林涵……”
“老林,還是老樣子。”陳剛嘆了口氣,“我們一有進展,肯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哦,哦,好,好。”林廣志點著頭,目光有些渙散。
兩年前,他的女兒林涵,在一次夜間遛狗時,連人帶狗,一起消失在了城市邊緣的沿江公園。沒有目擊者,沒有監控拍到,沒有勒索電話。就那樣,人間蒸發了。
最初的幾個月,分局投入了大量警力,幾乎把整片區域翻了個底朝天,但一無所獲。隨著時間推移,這起失蹤案不可避免地“冷”了下去。唯一的變數是,在失蹤大約半年后,有人發現了林涵的銀行卡在另一個城市的取款機上有過小額取款記錄。
這一發現,幾乎給案件定了性。
盡管林廣志反復強調女兒絕不會不告而別,但在缺乏其他證據的情況下,一個“成年人自愿離家出走”的結論,是唯一能被檔案接受的。案件從“失蹤”轉為了“走失人口”,優先級被無限降低。
只有林廣志,和最初接手此案的陳剛,還隱隱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林廣志堅持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分局問一次,風雨無阻。
“您先坐會兒,外面雨大。”陳剛倒了杯熱水遞過去。
林廣志道了謝,剛要坐下,目光卻突然凝固了。他看到了蜷縮在陳剛辦公桌旁的金色大狗。
“這……這狗……”林廣志的聲音開始發抖。
“哦,一只流浪狗,剛跑進來的。”陳剛隨口解釋道。
“不……”林廣志猛地站起來,水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熱水濺了他一褲腿,他卻毫無知覺。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去,蹲在了那只狗的面前。
那只狗原本疲憊地趴著,此刻也抬起了頭。它盯著林廣志,喉嚨里發出困惑而悲傷的嗚咽。
“‘面包’……”林廣志伸出發抖的手,撫摸著狗的頭頂,“你是‘面包’嗎?我的天……是你嗎?”
那只狗,那只叫“面包”的金毛尋回犬,正是兩年前和林涵一起失蹤的狗。
它突然激動起來,用頭使勁地蹭著林廣志的手心,尾巴微弱地掃著地。
“是它!真的是它!陳警官!”林廣志猛地回頭,老淚縱橫,“它回來了!我女兒的狗回來了!”
陳剛的大腦“嗡”的一聲。
他幾乎是沖刺一般地跑回桌子,抓起了那個證物袋。
“老林!你過來!”陳剛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破了音,“你認認這個!!”
林廣志顫抖著走過來,當他看清袋子里的那根月亮項鏈時,他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
“這是我給涵涵的生日禮物……”他泣不成聲,“她一直貼身戴著……她出事了……她肯定出事了!”
大廳里死一般寂靜。小李臉色煞白。
陳剛緊緊攥著證物袋。
兩年前的“自愿離家出走”,在這一刻,被一只遍體鱗傷的狗,和一根發黑的項鏈,徹底推翻。
這不是走失。
這是謀殺。
(三)
案件的性質,因為一只狗的回歸,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原本被歸檔在“走失人口”文件夾里的林涵案,被重新激活,編號升級為重大刑事案件。
林廣志在短暫的情緒崩潰后,表現出了驚人的鎮定。他死死抓著陳剛的胳膊,通紅的眼睛里是血絲和乞求:“陳警官,‘面包’回來了,它一定知道涵涵在哪里!它一定知道!”
陳剛的心情無比沉重。
他立刻讓人給“面包”做了全面的檢查。結果很快出來:狗的身體很虛弱,有長期營養不良的跡象,爪子磨損嚴重,但……它很干凈。
“干凈?”陳剛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
“對,”負責檢查的獸醫說,“它身上的毛雖然亂,但沒有寄生蟲,也沒有皮膚病。它的指甲雖然長,但有修剪過的痕跡,只是很久沒剪了。最重要的是,它很親人,沒有野化。”
陳剛倒吸一口涼氣。
一只失蹤了兩年的狗,如果一直在外流浪,絕不可能是這個狀態。
“陳隊,”小李在一旁分析道,“你的意思是……這兩年,有人一直在圈養它?”
“對。”陳剛的目光投向那只安靜趴在林廣志腳邊的金毛,“它不是自己跑回來的。它是……被放回來的。或者說,它逃了出來。”
這個推論讓在場的人不寒而栗。
一個兇手,在殺害了林涵(假設)之后,沒有殺死她的狗,反而將它圈養了整整兩年?
這不合邏輯。
“那個取款記錄呢?”陳剛問。
“查了,”小李很快調出了檔案,“兩年前,外地城市的監控拍到了一個戴著帽子和口罩的人,用林涵的卡取了錢。身形無法辨認。當時就是因為這個,才被導向‘離家出走’的。”
“現在看,這根本就是兇手故布疑陣!”
“可為什么是現在?”陳剛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兇手為什么要放走這只狗?還讓它叼著項鏈?這是挑釁?還是……求救?”
“陳隊,”另一個老刑警老王提出了一個疑點,“會不會是……林廣志自己搞錯了?這狗長得像,項鏈也可能是巧合?”
陳剛搖了搖頭,指著桌上的證物袋:“項鏈是銀的,在外面風吹日曬兩年,早就不是這個樣子了。你們看,”他拿起放大鏡,“吊墜的背面,劃痕。我剛讓老林確認了,那是林涵自己刻的,一個‘L’。錯不了。”
“那狗呢?”
“狗……”陳剛看向“面包”。那只狗從回來開始,就只認林廣志,還有……陳剛。它對穿著同樣制服的小李和老王,都保持著高度警惕。
“它認識我。”陳剛突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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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兩年前,我出過林涵的警。當時我去她家,‘面包’就在。它記得我。”陳剛深吸一口氣,“這不是巧合。老林,你先帶‘面包’回家,好好照顧它。我們,要開始干活了。”
林廣志點點頭,抱著那只失而復得的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陳剛看著窗外的雨幕,他知道,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錯了。
不。他糾正自己。
是那個兇手,從一開始就設計好了一個完美的騙局。
而這只狗,是這個“完美”騙局中,唯一的,也是最不可能的那個破綻。它不該回來的。
(四)
第二天一早,分局的氣氛凝重。
林涵案的卷宗被堆滿了會議桌。陳剛頂著通紅的眼睛,向分局局長張啟明作了匯報。
張啟明是一個嚴謹刻板的人,他主管刑偵多年,只相信證據。
“陳剛,你的心情我理解。”張啟明聽完匯報,十指交叉,表情嚴肅,“一只狗,一根項鏈。這確實推翻了‘自愿走失’的結論。我同意將案件升級,成立專案組。”
“謝謝局長。”
“但是,”張啟明話鋒一轉,“你的推論……太跳躍了。”
他站起來,指著白板上的“圈養兩年”幾個字:“一個兇手,養著受害者的狗?這不符合犯罪心理。更大的可能是,這只狗在案發后逃脫了,被好心人收養了兩年。最近,它自己跑了出來,憑著本能,找到了它熟悉的地方——它以前和林涵常去的沿江公園,并在那里刨出了這根項鏈。”
張啟明的分析合情合理,也更符合邏輯。
“這個解釋,”他繼續說,“也符合項鏈的氧化程度。它被埋在土里,而不是暴露在外。”
“那它為什么來警局?”陳剛反問。
“陳剛,不要給動物賦予太多的人性。”張啟明搖搖頭,“它只是餓了,在雨天找個地方躲雨,碰巧走進了這里。碰巧,林廣志也在。這一切都是巧合。這個案子,關鍵不在狗,還在項鏈。”
“局長的意思是?”
“查項鏈。項鏈是在哪里被埋,就在哪里被發現。‘面包’的爪子上有泥土,帶它去沿江公園,看它對哪個區域有反應。那里,很可能就是第一案發現場,甚至……”
張啟明沒有說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埋尸地。
“我不同意。”陳剛的語氣很堅決,“局長,那只狗的狀態不對。它不是被收養的,它更像是……被囚禁的。”
“這是你的直覺,陳剛。我要的是證據。”張啟明提高了音量,“我們不能把寶貴的精力,浪費在一個‘被囚禁的狗’這種天方夜譚的推測上。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找到尸體!以項鏈為中心,重搜沿江公園!”
陳剛沉默了。他知道,張局長的決定是“正確”的,是基于程序和現有證據的。但他內心的那個聲音,那個來自“面包”沉默的眼神的聲音,告訴他,他們又走錯了。
“是。”陳剛最終還是服從了命令。
專案組成立,大批警力被調往沿江公園。
陳剛被張啟明留在了分局,負責后勤協調。這是一種變相的“冷卻”。
“陳剛,”張啟明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你和老林熟,你急。但辦案不能急。你冷靜一下。”
陳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了門。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雨停了。
他看著窗外,一下午,沿江公園的搜索沒有任何進展。沒有新的發現,沒有目擊者,那里早就被翻過無數遍了。
傍晚,陳剛接到了林廣志的電話,聲音焦急:“陳警官,‘面包’不對勁!它不肯待在家里,一直在扒門,它要出去!它好像……好像要帶我去什么地方!”
陳剛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五點半,下班時間。
“老林,你穩住它。我馬上過去。”他抓起外套,“你把它牽出來,在小區門口等我。”
他掛了電話,走出分局大門。他沒有開警車,而是鉆進了自己那輛破舊的私家車。
張局長要證據,他去不了沿江公園。
但他可以,去“面包”想讓他去的地方。
他解開了領帶,發動了汽車。那只狗,那個被所有人當成“意外”的信使,是唯一的“援手”。
(五)
夜色降臨,城市的另一端。
陳剛開著車,林廣志坐在副駕,而“面包”在后座。
“它就是往這個方向跑。”林廣志緊緊抓著牽引繩,“我一松手,它就瘋了。”
“面包”在后座顯得異常焦躁,它不停地用鼻子頂著車窗,喉嚨里發出催促的低吼。
“陳警官,我們這是……去哪?”
“去他想去的地方。”陳剛握緊方向盤,他選擇了一條小路,繞開了所有主干道。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行蹤。這是一次賭博,用他的職業生涯,賭一只狗的記憶。
車子駛離了市區,遠離了燈火輝煌。沿途的建筑越來越稀疏,最后,只剩下破敗的廠房和荒草。
“面包”突然開始狂吠。
“停,停車!”林廣志喊道。
陳剛一腳剎車。
車門剛一打開,“面包”就如一道閃電般躥了出去。
“跟上!”陳剛抓起手電,和林廣志一前一后跳下車,追了上去。
這里是城市的廢棄工業區,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腐朽的氣味。
“面包”在一座巨大的、早已廢棄的紡織廠大門前停了下來。大門被鐵鏈鎖著,銹跡斑斑。
“面包”沒有停頓,它從大門旁一個坍塌的圍墻缺口鉆了進去。
“小心。”陳剛壓低聲音,拔出了配槍。他讓林廣志跟在身后,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這個黑暗的巨獸。
廠房內部空曠得可怕,只有風穿過破損窗戶的呼嘯聲。月光投下斑駁的影子。
“面包”一路狂奔,穿過堆積如山的廢棄布料,繞過生銹的機器,最后,在一個巨大的倉庫式車間停了下來。
它停在車間中央,對著一塊空地,瘋狂地刨著地上的水泥和浮土。
“陳警官,快看!”林廣志用手電照過去。
那片區域的地面……是新的。或者說,是新近被翻動過的。泥土的顏色和周圍的陳年污垢截然不同。
陳剛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撥通了分局的電話,請求支援,報告了位置。
“老林,你退后。”
陳剛用工兵鏟開始挖掘。
沒挖多久,鏟子碰到了一個硬物。
不是尸體。
是一個防水的帆布包。
陳剛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幾塊金表,還有一些封裝好的珠寶。是贓物。
而在贓物旁邊,陳剛發現了另一件東西——一把沾著暗紅色污跡的,重型管鉗。
“面包”還在焦急地打轉。
就在這時,陳剛的手電光掃到了帆布包下壓著的一張卡片。
那是一張員工卡,上面的照片是一個面目猙獰的男人。
“蝎子……”陳剛的瞳孔猛然收縮。
“蝎子”是這個片區一個著名的慣犯,兇狠手辣,以搶劫和傷害聞名,但一直抓不到他的藏身點。
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
支援的警力很快趕到。技術科的同事在管鉗上發現了血跡,并在附近發現了更多“蝎子”的生活痕跡。
一個清晰的犯罪現場被還原了出來:
“蝎子”將這里作為銷贓和藏匿的窩點。兩年前,林涵和“面包”無意中闖入此地,撞見了他的罪行。兇殘的“蝎子”殺害了林涵,將她拋尸(地點未知),但不知為何,留下了這條狗。
也許是看它聽話,就當個看門狗。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
而現在,“面包”逃了出來。
“干得漂亮,陳剛!”張啟明在現場拍了拍他的肩膀,“雖然你違反了紀律,但你歪打正著,找到了‘蝎子’的老巢。這根管鉗,很可能就是兇器!”
抓捕行動立刻展開。當晚,“蝎子”在一家地下賭場被抓獲。
面對管鉗和贓物,以及一只狗的“指控”,“蝎子”的心理防線很快崩潰了。他對搶劫和藏匿贓物供認不諱,也承認了這間廠房是他的據點之一。
“那個女孩呢?”陳剛親自審訊。
“什么女孩?”“蝎子”一臉茫然。
“兩年前,在這里,你殺了一個女孩,還搶了她的狗!”
“狗?”“蝎子”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警官,我搶錢搶東西,我什么時候搶過狗?我最討厭的就是狗!”
在隨后的突擊審訊中,“蝎子”承認了多起搶劫案,甚至還供出了一樁幾年前的傷害案,但他對林涵的失蹤,始終矢口否認。
然而,在分局的結案報告上,“蝎子”已經被列為了林涵失蹤案的頭號,也是唯一的嫌疑人。
邏輯鏈是“完美”的:地點(紡織廠)、兇器(管鉗)、動機(搶劫殺人)、旁證(狗)。
林涵案,宣告“偵破”。
林廣志得到了這個消息,他癱在分局的椅子上,先是哭,再是笑。雖然沒有找到女兒的下落,但兇手“伏法”了。
整個分局都松了一口氣。冰封兩年的懸案,以一種離奇的方式,終結了。
(六)
案件“告破”后的幾天,氣氛很輕松。陳剛也得到了局里的口頭嘉獎。
他正坐在辦公桌前,整理著“蝎F子”的案卷,準備移交。
“面包”趴在他的腳邊。
林廣志說,“面包”現在誰也不跟,就愿意待在分局,待在陳剛身邊。陳剛也就默許了它這個“編外警犬”的身份。
一切似乎都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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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剛在卷宗的最后一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當他合上卷宗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了那天晚上在紡織廠拍下的現場照片。
照片上,是那個堆滿贓物的角落。
陳剛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他盯著那張照片,大腦里有什么東西在閃回。
那天晚上……
他回憶起他沖進那個巨大車間的每一個細節。
“面包”……
“面包”沖進去后,確實在那個藏贓物的地點瘋狂刨地。
但是……
在那之后呢?
陳剛記得很清楚。在他們挖出帆布包和管鉗,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些“證據”上時,“面包”卻離開了那里。
它跑到了車間的最深處。
那里有一扇厚重的,從外面用粗大鐵鏈鎖死的冷庫鐵門。
陳剛想起來了。
那天晚上,“面包”在挖出贓物后,就對那些東西失去了所有興趣。它跑到那扇鐵門前,用爪子瘋狂地抓撓著門縫,用頭撞門,發出凄厲的、近乎絕望的哀嚎。
但當時,所有人都被“鐵證如山”的贓物和兇器吸引了。
陳剛自己也喊了一聲:“面包,過來!這里才是關鍵!”
他以為,狗只是被關久了,在發瘋。
現在,陳剛看著照片上那個冰冷的鐵門,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蝎子”的據點,是在開放的車間。
他藏贓物,是在松動的地磚下。
那扇被從外部反鎖的鐵門,他自己都進不去,他為什么要費力地把狗關在那里?
不。
陳剛的呼吸變得急促。
“面包”不是被“蝎子”養在車間里的。
它是從那扇鐵門后面……逃出來的。
它帶我們去紡織廠,不是為了“蝎子”的贓物。贓物和管鉗,只是它逃跑路上,順便刨出來的“障礙物”。
它真正想讓我們看的……
陳剛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帶翻在地。
是那扇門。
是那扇門背后,囚禁了他兩年,也囚禁了林涵兩年的……真正的地獄。
“蝎子”,不是兇手。
他只是一個被“面包”無意中翻出來的、完美的、用來掩蓋一切的……替罪羊!
(七)
陳剛站在辦公室中央,一動不動。
那扇門的影像——厚重、冰冷、銹跡斑斑的鐵鏈,以及一道刺眼的、嶄新的掛鎖——在他的腦海里占據了全部。
“面包”的哀嚎聲,不是找到兇器的興奮,而是無法歸家的絕望。
它不是在指控“蝎子”。它是在……求救。
邏輯的碎片開始以一種可怕的速度重組,顛覆了那個已經被所有人接受的“完美”結論。
疑點一:狗的狀態。“面包”被圈養了兩年。獸醫說它很干凈,沒有野化。一個兇殘、混亂、把贓物埋在地下的“蝎子”,會如此細心地照顧一只狗嗎?他親口說,他最討厭狗。
疑點二:“蝎子”的供詞。他承認了所有搶劫和傷害。他是個亡命徒,不在乎多背一條人命。但他對林涵的案子,否認得太過徹底,甚至帶著一種被冤枉的茫然。他不知道那個女孩。
疑點三:項鏈。那根項鏈,是“面包”叼出來的。它為什么會叼著項鏈?一個兇手會把項鏈留在狗的身邊嗎?不,那根項鏈,一定是林涵在最后的時刻,用盡所有力氣,把它掛在了“面包”的脖子上。這是一個信物,一個求救信號。
疑點四:那扇門。那扇從外部鎖死的門。“蝎子”的活動范圍是開放的車間。那扇門背后的空間,不屬于他。它是一個獨立的,被刻意隱藏的“房間”。
疑點五:巧合。最大的疑點,是那晚的“巧合”。 一只狗,在失蹤兩年后,叼著項鏈,沖進了分局。 緊接著,那個兩年間風雨無阻來分局“打卡”的父親,林廣志,也“恰好”在那一刻出現。 是他,一口咬定了那是他的狗。 是他,一口咬定了那是他女兒的項鏈。 是他,在“面包”的“帶領”下,和陳剛一起找到了那個廢棄工廠。 是他,在挖出贓物和管鉗后,第一個表現出了“大仇得報”的釋然。
陳剛的血液幾乎要凝固了。
他回想起林廣志在那晚的所有表現。他的悲痛,他的激動,他指認“蝎子”時的切齒痛恨。
太快了。
他接受“蝎子”是兇手這個結論,太快了。
一個尋找女兒兩年的父親,再沒有見到尸體,僅憑一堆贓物和一只狗的“指認”,就如此迅速地相信了一個“完美”的閉環嗎?
不。除非……
除非他根本不在乎“蝎子”是不是真兇。他只是需要一個兇手。 一個能讓這個案子被徹底封存,讓所有人都停止調查,讓所有人的目光都從那座紡織廠,從那扇緊鎖的鐵門上移開的……替罪羊。
陳剛抓起車鑰匙,沖出了辦公室。
“陳隊!你干嘛去?”小李在身后喊道。
“復勘現場。卷宗有疑點。”他頭也不回地撒了謊。
“面包”猛地從地上躥起,緊緊跟在他的身后,跳進了副駕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