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暮色四合,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將這座龐大而陌生的城市漸漸吞噬。
林慧站在一家街角小賣部的柜臺前,這里“兼營”公用電話。那部暗紅色的電話機身沾滿了油污,話筒線被拉扯得幾乎失了彈性。她捏著幾枚潮濕的硬幣,手心的汗幾乎要將上面的紋路銹蝕。
這是她女兒月月失蹤的第三年零四十七天。
她本不該對這個數(shù)字如此敏感,但它像一道刻在骨頭上的傷疤,每日每夜,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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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投進硬幣,撥通了那個早已刻在心上的號碼——遠在鄉(xiāng)下父母家的電話。
“喂?”母親蒼老的聲音隔著嘈雜的電流傳來。
“媽,是我。”林慧開口,聲音干澀。
“阿慧啊……”母親在那頭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好嗎?在外面……”
“挺好的,媽。我換了個地方,老板人不錯。”林慧熟練地編織著謊言,目光卻空洞地望著小賣部玻璃門外,一個男人正把他的女兒扛在肩上,笑聲爽朗。
林慧的心,被那笑聲狠狠刺了一下。
“那就好,那就好……”
“媽,”林慧打斷了她,“我就是報個平安。電話費貴,我先掛了。你們保重身體。”
“哎,你也是……”
“咔噠。”她掛斷電話,沒讓母親聽見自己瞬間崩潰的呼吸。
她剛準備轉(zhuǎn)身離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就擠了過來,幾乎撞到她。那是個男人,穿著滿是灰塵和涂料的工裝,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他急切地抓起林慧剛放下的那個尚有余溫的話筒,投幣,然后迫不及待地吼了起來。
男人開口的瞬間,林慧正準備邁出門檻的腳,像被釘子釘在了地上。
她猛地回頭,死死盯住那個男人的背影。
——他說的是方言。
是她離家近十年,刻骨銘心,日思夜想的……家鄉(xiāng)話。
02
三年前,林慧也曾有過一個家。
她和丈夫張偉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張偉在鎮(zhèn)上的小廠里管著幾個人,能說會道,在當時的林慧看來,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
然而,當林慧在產(chǎn)房里拼盡全力,生下女兒月月時,等在門外的張偉在得知是個“賠錢貨”后,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了。
“重男輕女”這四個字,在張偉的家庭里,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條鐵律。
“沒用的東西!”這是張偉在月月滿月后,對林慧說的第一句話。
從那天起,這個家就變了。張偉開始酗酒,夜不歸宿。林慧但凡多問一句,換來的就是呵斥:“管好你那個賠錢貨!別來煩我!”
月月很乖,像極了林慧,漂亮得像個瓷娃娃。她似乎天生就知道父親不喜歡自己,總是怯生生地躲在林慧身后。
但張偉的暴力,還是在月月兩歲那年爆發(fā)了。起因是林慧想給月月買一件新衣服,多要了二十塊錢。
張偉借著酒勁,一巴掌將林慧扇倒在地。“你他媽還敢要錢?養(yǎng)你娘倆,老子倒了八輩子霉!不能下蛋的雞!”
林慧撲過去抓撓,卻被張偉一腳踹在肚子上。
“你打我!你打我!”林慧嘶吼著,“張偉,你不是人!”
“老子打的就是你!”
那一次,是幼小的月月哭喊著撲到張偉腿上,用小手捶打著:“不準打媽媽!不準打媽媽!”
張偉愣住了,看著這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女兒。他一把推開月月,摔門而出。
從那以后,暴力成了家常便飯。林慧為了月月,忍著。她想,等月月再大一點,她就帶月月走。
然而,她沒等到那一天。
03
月月四歲生日那天,林慧攢了許久的錢,帶著月月去城里最大的百貨商場,想給她買一個她念叨了很久的洋娃娃。
商場里人山人海,林慧緊緊牽著月月的手。月月穿著林慧親手縫制的小紅裙,興奮得小臉通紅。
“媽媽,媽媽,你看!冰糖葫蘆!”月月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攤位。
“好,媽媽給你買。”林慧笑著摸摸她的頭。
她松開月月的手,從兜里掏錢,那個攤主正遞給前一個人糖葫蘆。林慧轉(zhuǎn)過身,僅僅是轉(zhuǎn)過身,掏出錢包,數(shù)出幾張毛票。
“來,一串。”
“好嘞!”
整個過程,不超過十秒鐘。
當林慧拿著那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轉(zhuǎn)回身時,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月月?”
身后,空空如也。
沒有那個紅色的小身影,沒有那聲“媽媽”。
“月月!”林慧的聲音瞬間變了調(diào)。她慌亂地四處張望,人群依舊熙熙攘攘,音樂依舊歡快。
“月月——!”她凄厲的喊聲劃破了商場的嘈雜。
她像瘋了一樣在人群中推搡、尋找,那串冰糖葫蘆掉在地上,被踩得粉碎,鮮紅的糖漿像血一樣刺眼。
報警,做筆錄,等待。
警察很同情,但也很無奈。在那個年代,商場里所謂的“監(jiān)控”,只是幾個掛在天花板上的擺設,根本沒有錄像功能。街上更是茫然。
“人販子。”老警察嘆了口氣,“我們會盡力,你……做好心理準備。”
回到家,張偉正坐在桌邊抽煙。看到林慧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皺起眉:“又去哪兒了?飯呢?”
林慧抬起頭,用一種死人般的眼神看著他:“張偉,月月……月月丟了。”
張偉猛地站起來:“你說什么?!”
接下來的幾天,是張偉這輩子“表現(xiàn)最好”的幾天。他跟著警察,發(fā)動親戚,滿大街地貼尋人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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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表現(xiàn)”只持續(xù)了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后,所有的線索都斷了。月月,就像一滴水珠掉進了大,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天晚上,張偉又喝了酒。他看著林慧貼在墻上的尋人啟事,上面是月月唯一的一張周歲照。
“撕了吧。”他含混不清地說。
“你說什么?”林慧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撕了!”張偉猛地一拍桌子,“晦氣!人都找不回來了,還貼著干什么!?”
林慧不敢相信地看著他:“張偉,那是你女兒!她才四歲!”
“女兒?”張偉冷笑起來,“賠錢貨而已!丟了就丟了!省心了!你趕緊的,給我養(yǎng)好身子,再給我生個兒子!這事就算過去了!”
“過去?”
林慧只覺得一股血直沖頭頂。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她曾經(jīng)以為可以依靠一生的丈夫。
“你……你這個畜生!”
她抓起桌上的暖水瓶,用盡全身力氣砸了過去。
“瘋婆子!”張偉躲閃不及,被燙紅了胳膊,他反手一巴掌,將林慧徹底打翻在地。
“不找了!聽見沒有!再去找,老子打斷你的腿!”
林慧躺在冰冷的地上,碎裂的熱水瓶膽旁邊,是月月那張模糊的笑臉。她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第二天,她提出了離婚。張偉幾乎沒有猶豫就同意了。
林慧凈身出戶。她只帶走了月月所有的照片和那件小紅裙。
她轉(zhuǎn)身,踏上了那條沒有盡頭的尋女之路。
04
三年來,林慧走遍了天南地北。
她去過偏遠的山區(qū),去過南方的血汗工廠。她睡過橋洞,啃過發(fā)霉的饅頭,和野狗搶過食。
她像一個幽靈,飄蕩在每一個有“孩子”傳聞的地方。
她的警惕性變得比獵犬還靈敏,她的聽覺和視覺也在這三年里被磨礪得異常敏銳。她學會了分辨不同地方的口音,學會了從一個人的眼神里讀出善意和惡意。
她來到這座城市,是因為聽說這里的工廠和工地多,流動人口極大,是人販子最容易藏匿和銷贓的地方。
她在這里蹲守了一個月。白天在餐館洗碗,晚上就裹著軍大衣,睡在還沒完工的建筑工棚里。
一個月了,一無所獲。
直到今天,她用剛發(fā)的工資,來到這家小賣部,給遠在老家的父母打這個“報平安”的電話。
她以為,今天也會和過去的一千多個日夜一樣,在絕望中睡去,在更深的絕望中醒來。
但隔壁這個男人,這個和她說著同一種方言的“老鄉(xiāng)”,讓她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逆流。
她本該感到親切,但她只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因為她清清楚楚地聽懂了他在電話里吼的每一個字。
05
那個民工顯然是在和家里的老婆吵架,他壓著嗓子,但語氣里的不耐煩還是讓他的聲音很大。
(以下均為方言對話,由林慧在腦中自動翻譯)
“……你個婆娘懂什么!那筆錢你先收好!等這陣風頭過了,我就回去!”
“哭哭哭!就知道哭!不就是個丫頭片子嗎!”
林慧的心一緊。
“她又鬧了?……你不會哄啊!她一鬧,你就給她唱那個……那個‘月亮船’!她不就乖乖聽話了?”
“轟——”
林慧的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月亮船”!
那是她奶奶教給她的搖籃曲,曲調(diào)是老家特有的,但歌詞是她自己為月月編的!
“月亮船,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這是她每晚哄月月睡覺時,必須唱的歌!
這個男人,他怎么會知道?!
林慧死死地攥住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里,她強迫自己繼續(xù)聽下去。
那個民工似乎更不耐煩了:“什么?她又問她媽了?……你就跟她說,你‘老媽’早就死了!你就是她新媽!……怕什么?都養(yǎng)了三年了!她還能跑了不成?!”
“三年……”
林慧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三年……月月失蹤了三年……
“月亮船”……
這個男人,是她老鄉(xiāng)……
一個可怕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念頭涌了上來。
民工罵罵咧咧地掛斷了電話,抓起蛇皮袋就要走。
“站住!”
林慧沖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變得尖利,甚至破了音。
男人被這個突然沖出來的瘋女人嚇了一跳,用方言罵道:“你搞么子?!(你干什么)”
“你剛才!”林慧也用同樣的方言嘶吼,眼球布滿了血絲,“你剛才電話里說的‘月亮船’!你說的那個‘丫頭片子’是誰!!”
民工的臉色“唰”一下變了。他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聽得懂,而且也是老鄉(xiāng)!
他眼中的慌亂只持續(xù)了一秒,立刻變得兇狠:“我不曉得你講么子!(我不知道你說什么)滾開!”
他用力一推,林慧被推得一個趔趄,撞倒了小賣部門口的貨架。
“抓人販子啊!”林慧爬起來,瘋了一樣撲過去抱住他的腿,“警察!警察!別讓他跑了!”
她轉(zhuǎn)身,撲回柜臺前,抓起那部電話,用盡全身力氣瘋狂地按著“110”。
“喂?!110嗎?!我找到我女兒了!我女兒找到了!!”她語無倫次,對著話筒大哭,“我在街角的小賣部!他要跑了!求求你們!快來!”
也許是她的哭聲太過凄厲,不到三分鐘,一輛閃著警燈的巡邏車就“嘎吱”一聲停在了門口。
兩名警察沖了下來,那個民工已經(jīng)被聞聲而來的店主和路人圍住,動彈不得,一臉的驚慌和憤怒。
“怎么回事?!”警察喝道。
“他!就是他!”林慧沖過去,指著那個民工,又指著柜臺上的電話,“警察同志!他知道我女兒在哪!我女兒三年前被拐了!我聽懂了!他剛打電話,說的全是我女兒的事!他剛打的那個電話!就是他們!”
民工急了,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辯解:“警察同志,我冤枉啊!我都不認識她!”
“你別急。”一個年長的警察(陳警官)按住了民工,扭頭看向林慧,“同志,你冷靜點。你說他剛用這個電話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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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林慧拼命點頭,“號碼!就是他剛打的那個號碼!”
陳警官看了一眼那部老式按鍵電話。他走過去,拿起了話筒。
他對搭檔說:“小張,把那個人看住了。”
然后,他看著林慧,按下了“免提”鍵,接著,按下了那個紅色的“重撥”鍵。
小賣部里,瞬間安靜下來。
刺耳的“嘟——嘟——”撥號音,像重錘一樣敲在林慧的心上。
“嘟——”
電話接通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出來,帶著濃重的睡意和不耐煩,說的……是和那個民工一模一樣的,林慧再熟悉不過的家鄉(xiāng)方言:
“又打回來干嘛?不是跟你說了,錢收到了就行!你那邊沒事吧?”
林慧聽著這個聲音,臉上的狂喜、緊張和期待瞬間凝固。
她整個人如遭雷擊,猛地后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冰柜上。
她比在場任何人,包括警察,都更熟悉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本該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本該是她最親近的人之一。
“怎……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