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的雨水,像是要把這座城市的天空撕開一個口子。
冰冷的雨點瘋狂地砸在昂貴的雙層隔音玻璃上,卻只能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像是不甘的嗚咽。我握著方向盤,手指微微有些發白。這輛價值不菲的轎車內部,暖氣開得很足,空氣中彌漫著高級皮革、羊絨地毯和另一種更濃烈的氣味——酒精。
是那種頂級威士忌在胃里翻滾后,混雜著雪茄和一絲絕望,從后座滲透過來的味道。
“陳輝。”
后座的男人忽然開口了。他的聲音很低,帶著濃重的鼻音,被酒精浸泡得含混不清。
我立刻應聲:“林總,我在。您是不是不舒服?需要水嗎?”
我叫陳輝,是后座這個男人,林兆鴻的專職司機。我開了三年車,這是他第一次在私下里,尤其是在他喝醉的時候,主動叫我的名字。
通常,他只是一個沉默的影子。在宴會燈光下,他是這座城市商界的風云人物,冷靜、果斷,甚至有些冷酷。而在車里,他總是在閉目養神,或者接聽那些能調動巨額資金的電話。他與我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冰冷的屏障。
![]()
今晚他喝得太多了。一場至關重要的慶功宴,我猜,是成功了。但我從他身上感受不到喜悅,只有一種快要溢出來的疲憊和悲傷。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像是在對我,又像是在對窗外的暴雨。
“……我爸他,到死都沒原諒我。”
我手心一緊,不敢接話。這是老板的家事。在他們這個階層,司機的耳朵必須像保險箱一樣,只進不出。
“都以為我是為了公司……為了錢……呵,錢……”他短促地笑了一聲,那笑聲比哭還難聽,“他們懂什么。”
我保持著勻速,車子像一艘黑色的潛艇,平穩地滑過空無一人的街道。
“我十歲那年,”他忽然說,“我爸帶我和妹妹去游樂園。我妹……她才四歲。我爸去買票,讓我牽著她。”
我的心臟沒來由地一跳。
“她想吃那個……那個彩色的棉花糖。我跟她說,等一下,等爸回來。她不肯,她就哭。我煩了,就甩開她的手,跑過去買……就一分鐘,陳輝,我發誓,就一分鐘……”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那種壓抑了太久的、幾乎要毀掉一個人的悔恨,穿透了酒精,狠狠地撞在了我的后背上。
“我回來,她就不見了。”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節已經咯咯作響。
“我爸找瘋了。我們全家都瘋了。報警,登報,所有能想到的辦法……沒有,什么都沒有。就像……就像水汽一樣,蒸發了。”
“后來,我爸就不怎么跟我說話了。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仇人。我拼了命地工作,想把公司做大,想讓他高興……可他到閉眼那天,抓著我的手,說的還是,‘把你妹妹……找回來’。”
林兆鴻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像是要睡著了,又像是在夢囈。
“我記得……我記得她特別愛笑。她笑起來……左手的手心,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紅色的,很小,像朱砂……”
“吱——!!!”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狠狠地踩下了剎車。
輪胎在濕滑的地面上發出刺耳的尖叫,整輛車因為巨大的慣性向前猛地一沖,安全帶勒得我胸口生疼。車子在馬路中央突兀地停下,雨水瘋狂地拍打著前窗。
在巨大的轟鳴和震動中,林兆ohong被驚醒了,他猛地向前一傾,隨即被安全帶拽回了座位。
“陳輝!你瘋了?!”他怒吼道,酒意醒了大半。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了。我沒有回頭,只是死死地抓著方向盤,身體抖得厲害。我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林總……”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您……您剛才說……您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
“你問這個干什么?!”林兆鴻的語氣里滿是被人窺探隱私的暴怒。
“她是不是叫……小悠?”
我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問出這句話。
后座的沉默,比窗外的雷鳴還要壓抑。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林兆鴻的聲音再次傳來,這一次,不再是醉酒的含混,而是清醒的、帶著極度震驚的顫抖:
“……你怎么知道她的小名?”
我猛地回過頭,雙眼赤紅地瞪著他,這個我侍候了三年的、高高在上的男人。
“我老婆,”我一字一頓地說,“她也叫小悠。她的左手手心,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紅痣。”
(二)
那個雨夜剩下的時間,我和林兆ohong都沒有再說話。
我重新啟動了車子,將他送回那棟位于半山腰、如同堡壘一般的豪宅。他下車的時候,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走進大門,而是在冰冷的雨里站了足足一分鐘,任憑雨水打濕他昂貴的定制西裝。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我無法分辨。
“明天,”他啞著嗓子說,“帶她來見我。”
“她需要先知道這件事。”我強壓著內心的風暴,盡量平靜地回答。
他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黑暗。
我開著空車回家。那一路,我闖了多少個紅燈,我完全不記得了。我的腦子一團亂麻。
我的妻子,劉小悠。我們結婚兩年,相愛五年。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她是個孤兒。
這是她從不避諱,也從不因此自怨自艾的事實。她被她已經過世的養母,從市福利院領養。她的養母是個溫柔善良的女人,靠著微薄的退休金把她拉扯大,供她讀完大學。
小悠對四歲以前的記憶,一片空白。她不記得父母,不記得家,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到的福利院。
她唯一的身份標識,就是她左手心那顆小小的紅痣。
我曾經開玩笑說,這是老天爺怕我找不到你,特意蓋的印章。她就會笑著握緊拳頭,說:“這是我的寶藏,才不給你看。”
現在,這個“寶藏”,可能是一把鑰匙。一把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我回到我們那個不算寬敞,但無比溫馨的小公寓。小悠已經睡了。
我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被雨水打碎的霓虹,走到床邊。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勻,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小片陰影。
我輕輕地坐在床沿,顫抖著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左手。
她的手很暖。
我用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掌心。在那里,那顆小小的、朱砂紅色的痣,安靜地躺著。
二十年前。四歲。游樂園。棉花糖。
林兆鴻的妹妹。
我的妻子。
這怎么可能?
如果這是真的,小悠的人生將天翻地覆。她不再是孤兒劉小悠,而是豪門失蹤的千金……林悠。
這對她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看著她的睡顏,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強烈的恐懼。我怕。我怕這個突如其來的“真相”,會奪走我現在擁有的一切。我怕她會被那個富麗堂皇的家庭搶走,我怕我們之間會隔上那道我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但更深的,是一種憤怒。
如果她是林悠,那她這二十年吃的苦呢?她在福利院被其他孩子欺負,她為了獎學金熬夜到胃出血,她養母重病時我們兩個人在醫院走廊里抱頭痛哭的絕望……這些,本不該是她承受的。
這一切的源頭,是二十年前的那場“意外”。
“唔……阿輝?”她被我的動作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你回來了?怎么不開燈?”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蹭了蹭,“手怎么這么冰?”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雙清澈見底、滿心滿眼都是我的眼睛,我忽然什么都說不出口。
“……沒事,”我俯下身,親了親她的額頭,“剛下車,外面雨大。睡吧。”
“嗯。”她往我懷里縮了縮,又沉沉睡去。
我一夜無眠。
![]()
我必須弄清楚。不是為了林兆鴻,不是為了那些我不敢想的財富和地位,而是為了小悠。她有權知道自己是誰。
而那個在二十年前帶走她的人,那個讓她承受了二十年本不該有的人生的罪魁禍首,必須被找出來。
第二天,我沒有去接林兆鴻。我請了假,這是我入職三年來的第一次。
我帶著小悠,去了她養母生前居住的老房子。在養母去世后,小悠一直保留著她的遺物。
“阿輝,怎么突然要找這個?”小悠翻出一個已經泛黃的鐵皮盒子,不解地問我。
“我想……多了解一些你小時候的事。”我找了個蹩腳的理由。
盒子里,是小悠的全部“過去”。一張福利院的合影,幾張獎狀,還有一份——領養證明。
我拿起那張薄薄的、邊緣已經毛糙的紙。
上面寫得很清楚:劉小悠,女,(估)四歲,于二十年前,在市第一福利院被(已故)劉女士收養。
而在“入院原因”一欄,只寫著兩個字:
走失。
(三)
林兆鴻是在一家安靜的茶室里見到小悠的。
我選的地方。我不想讓他們第一次的“相認”,發生在他那棟壓抑的豪宅,或者我那個局促的家里。
小悠很緊張。在來的路上,我已經把昨晚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她一路上一言不發,只是反復地張開、又握緊她的左手。
當我們走進包廂時,林兆鴻已經在了。
他沒有穿西裝,只是一件簡單的深色襯衫,這讓他看起來少了平日的威嚴,多了幾分……人情味。
他的眼睛,從我們進門的那一刻起,就死死地盯在小悠的臉上。
小悠被他看得有些無措,下意識地往我身后躲了躲。
“林總。”我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兆鴻像是才回過神來。他站了起來,因為起得太急,甚至碰倒了身前的茶杯。滾燙的茶水潑了他一手,他卻像毫無知覺。
“你……”他看著小悠,嘴唇顫抖著,卻叫不出那個名字。
“我叫劉小悠。”小悠鼓起勇氣,從我身后站了出來,輕聲說,“我先生是您的司機,陳輝。”
“……小悠。”林兆鴻重復著這個名字,眼眶瞬間就紅了。
“林先生,”小悠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我先生都告訴我了。我……我確實是孤兒,也確實是從福利院被領養的。”
她頓了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攤開。
“我這里,也確實有顆痣。”
林兆鴻的呼吸猛地一滯。他失控地走上前,想要抓住小悠的手,但伸到一半,又猛地停住,像是在害怕什么。
“你……你還記得什么嗎?二十年前?游樂園?”他急切地問,聲音里帶著哀求。
小悠茫然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林先生。我對四歲以前,沒有任何記憶。我的記憶,是從福利院開始的。”
林兆鴻的眼神,在那一刻,從極度的狂喜,瞬間墜入了深淵。
他頹然地坐了回去,雙手插進頭發里,用一種近乎崩潰的語氣低吼:“……怎么會不記得?怎么會一點都不記得?”
“林總,”我走上前,擋在了小悠和他的中間,“這件事太突然了。不管真相是什么,小悠現在是我的妻子。我希望您能尊重她。”
林兆鴻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又越過我,看向小悠。
良久,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對,對。你說的對,陳輝。”他努力地平復著自己的情緒,“對不起,小悠……我……我失態了。”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一張已經褪色發黃的老照片,輕輕推到桌子中央。
“這是我十歲,她四歲時,我們最后一張合影。”
我和小悠同時低頭看去。
照片上,一個穿著背帶褲的小男孩,正別扭地站著。他旁邊,是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笑得露出兩顆小小的門牙。
小女孩的臉……
我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那張臉,和我的小悠小時候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
小悠的身體晃了一下,她扶住了桌子。
“這……這……”
“是她。就是她。”林兆鴻的聲音哽咽了,“你就是林悠。我的妹妹。我找了二十年的妹妹。”
他忽然站了起來,向著小悠,向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陳輝,小悠。請你們,幫我。”
他抬起頭,那個冷酷的商人不見了,只剩下一個被悔恨折磨了二十年的哥哥。
“我要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是誰……是誰帶走了她。”
看著他的眼睛,再看看身邊臉色慘白的小悠,我知道,這件事,已經和我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但是,一個疑問卻在我心里悄然升起。
林兆鴻,我的老板。他認識我三年了。小悠的名字,劉小悠,他不可能不知道。公司年會、家庭聚餐,他見過小悠好幾次。
為什么他早不懷疑,晚不懷疑,偏偏在昨晚,在一次喝到不省人事的醉酒后,才忽然把這一切聯系起來?
他昨晚提到的“小悠”,是他妹妹的小名。而我妻子的名字,也叫小悠。
是巧合嗎?
還是說,他這三年來,其實一直在暗中觀察,直到昨晚,才借著酒勁,選擇對我攤牌?
我不敢深想。我只覺得,眼前這個看似坦誠的林兆鴻,或許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么簡單。
(四)
在林兆鴻的堅持和推動下,二十年前的那樁“林悠失蹤案”,被重新提上了日程。
我們一起去了警局。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姓張的老警官,鬢角已經花白,看人的眼神卻很銳利。
“張隊,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林兆鴻的身份顯然起了作用,張隊對這件事非常重視。
“林先生,陳先生,劉女士。”張隊客氣地點點頭,“情況我大致了解了。但是……二十年了。說實話,難度非常大。”
他調出了當年的舊檔案,那幾頁紙已經黃得發脆。
“當年報的是失蹤。你們看,”他指著記錄,“出警記錄、走訪記錄,都在。當年的游樂園,是老式公園,監控設施基本沒有。目擊者……我們走訪了幾十個人,都說沒注意到。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在人群里,太容易被淹沒了。”
“那福利院呢?”我急切地問,“小悠是從福利院被領養的。他們是怎么接收到小悠的?”
張隊嘆了口氣,打開了另一份卷宗:“我們查了。市第一福利院,在十五年前左右,發生過一次火災,燒毀了一部分檔案室。不巧的是,小悠女士那一批的詳細入院記錄,就在損毀的范圍內。”
“怎么會這么巧?”我皺起眉。
“火災是真的,意外事故。”張隊說,“我們現在能查到的,只剩下花名冊上的登記:劉小悠,(估)四歲,走失兒童,由巡警送入。”
“巡警?哪個巡警?”林兆鴻立刻抓住了重點。
“這就是問題所在,”張隊搖頭,“沒有記錄。巡警交接完,人就走了。二十年過去,當年在那個片區巡邏的人,調走、退休……甚至可能已經不在了。無從查起。”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在這里斷了。
從警局出來,天色陰沉,就像林兆鴻的臉。
“我不信。”他低吼著,“我不信就這么算了。一定有線索,一定有!”
小悠的情緒也很低落。她一直希望找到自己的根,可如今線索全斷,這種失望是致命的。
“阿輝,”她拉著我的手,“我是不是……永遠都不知道我是誰了?”
我心疼地摟住她:“別怕,有我。”
接下來的幾天,林兆鴻像是瘋了一樣。他停止了公司所有的應酬,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當年的報紙、照片,試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我則陪著小悠,一邊安撫她的情緒,一邊試圖幫她回憶。
“你再想想,小悠,”我拿著那張她和林兆鴻的合影,“一點印象都沒有嗎?這個小男孩,你叫他……哥哥?”
小悠痛苦地閉上眼,搖著頭:“沒有……阿輝,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來。我一用力去想,頭就疼。”
我不敢再逼她。
調查陷入了僵局。
直到一周后,林兆鴻半夜把我叫到了他的老宅。那棟房子在他父親去世后就空置了,里面堆滿了舊物。
我到的時候,林兆鴻正坐在滿地的灰塵中,像個乞丐。他面前,是一個打開的、積滿灰塵的樟木箱。
“陳輝,你看。”他舉起一本發了霉的、深棕色封皮的冊子。
那是一本很老的地址簿。
“這是我爸的。”林兆鴻的聲音沙啞,“我一直在想,當年我爸那么大能量,為什么最后會不了了之。我以為他放棄了。但我現在才發現……他可能查到過什么。”
他翻開地址簿,指著其中一頁。
上面用鋼筆寫著一個名字:林光德。
名字下面,是一個地址,位于鄰省的一個偏遠鄉鎮。而在名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筆跡潦草,力透紙背:
“孽債已清。永不相見。”
“林光德?”我念出這個名字。
“我堂叔。”林兆鴻的眼睛里閃著一種可怕的光,“一個賭鬼,敗家子。我爸最瞧不起的弟弟。”
“我記得……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林兆鴻抓著自己的頭發,“就在小悠出事前后,這個林光德來家里鬧過一次。他賭輸了,欠了巨款,來找我爸要錢。”
“我爸把他打了一頓,趕了出去。然后……然后他就消失了。沒過多久,小悠也出事了。”
“而這本地址簿上……”林兆鴻的聲音壓得極低,“這個地址,和我爸當年匯出的一筆巨款的地址,是同一個地方。”
“那筆錢,”他抬起頭,看著我,“是在小悠失蹤后的第三天匯出的。”
(五)
張隊立刻帶人采取了行動。
林光德的抓捕,比想象中順利。他幾乎沒有反抗。
當我在警局的單向玻璃后看到他時,我很難把這個畏畏縮縮、頭發稀疏、滿臉諂媚的中年男人,和二十年前那樁殘忍的綁架案聯系起來。
林兆鴻沒有來。他說,他怕自己會忍不住在警局里殺了他。
我和張隊在觀察室里。
審訊室里,燈光很亮。林光德坐立不安,不停地搓著手。
“林光德。”張隊的聲音很平靜,“二十多年沒見了。還記得你大哥,林兆鴻的父親嗎?”
林光德的身體猛地一顫,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張……張警官,我大哥……他都過世那么多年了,您提他干嘛……”
“提他,是因為他的一筆賬。”張隊把那本地址簿的復印件扔在桌上,“二十年前,他給你匯了一大筆錢。”
林光德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那……那是……那是我大哥……接濟我的……”他結結巴巴地說。
“接濟?”張隊冷笑一聲,“接濟你,需要寫上‘孽債已清,永不相見’嗎?林光德,那筆錢,是什么錢?”
“我……我不知道……”
“是小悠。”張隊的聲音陡然拔高,“林悠!你四歲的小侄女!錢是不是跟她有關?!”
“不!不是我!我沒有!”林光德“噗通”一聲從椅子上滑了下來,跪在地上,“不是我干的!我沒有綁架她!”
“那你跑什么?!”張隊繞出桌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大哥前腳把你趕出門,你后腳就敢動他的女兒?你拿到錢,就消失了二十年!你敢說跟你沒關系?!”
“我……”林光德渾身抖得像篩糠,汗水把額前稀疏的頭發粘在了一起,“我……我是……我是動了歪心思……我沒想害她啊!”
我的拳頭瞬間握緊了。
“說!”張隊喝道。
“我……我欠了賭債,他們要砍我的手……我走投無路,才去找我大哥。可他把我打出來了……”林光德涕淚橫流,“我……我就是恨!我就在游樂園門口堵著……我看見小悠一個人跑出來買糖……我就……我就鬼迷心竅……”
審訊室里,只剩下他斷斷續續的哭嚎聲。
“我……我就把她抱走了。我給她買了糖,把她帶到了城郊的破廟里。我打電話給我大哥,我跟他說,給我錢,不然我……我就把小悠賣掉!”
“他人呢?!”
“我沒敢見他!我讓他把錢打到我一個朋友的賬上!我拿到錢……我就跑了……我真的沒想傷害小悠啊!”
“那小悠呢?!”張隊一把揪住他的領子,“你把她怎么了?!”
“我……我把她……我把她送走了……”
“送哪了?!”
“送……送福利院了!”林光德嚎啕大哭,“我拿到錢,我就怕了。我不敢殺人,我也不敢真賣了她。我……我趁著天黑,把她放在了市福利院的大門口。我看著她被門衛發現了,我才跑的……我真的……我就是個混蛋!我不是人!張警官,我對不起我大哥……”
審訊室里,一切都安靜了。
張隊松開了手,林光德癱軟在地上。
觀察室里,我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地滑坐下去。
一切……都對上了。
綁架。勒索。遺棄。
林光德為了錢,綁架了自己的親侄女。拿到錢后,因為害怕,把她丟在了福利院門口。
而小悠,因為受了驚嚇,又或者因為年紀太小,忘記了一切。
一個完美的閉環。
這個混蛋,毀了小悠二十年的人生,毀了林兆鴻一家。
張隊走了出來,點上了一根煙,重重地吐了口氣:“水落石出了。動機,人證(他自己),物證(匯款記錄),口供……都齊了。綁架罪,二十年,也還在追訴期內。陳輝,你可以……通知林總和小悠女士了。”
我點了點頭,站起身,只覺得一陣眩暈。
結束了。
那個困擾了小悠二十年的身世之謎,那個折磨了林兆鴻二十年的家庭悲劇,終于有了一個……雖然殘忍,但卻清晰的答案。
林光德被刑事拘留。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林兆鴻在得知這個結果后,一個人在書房里待了一整夜。第二天出來時,他仿佛老了十歲,但也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擔。
他開始著手準備認親儀式。他想把小悠的名字改回“林悠”,想讓她住進老宅,想把這些年虧欠她的,全都補償給她。
小悠很猶豫,也很迷茫。她來問我。
“阿輝,我……我還是劉小悠嗎?”
“你永遠是。”我抱著她,“不管你姓什么,你都是我的妻子,劉小悠。”
她在我懷里哭了很久。
一切似乎都在走向一個遲到了二十年的、圓滿的結局。那個因為綁架案而破碎的家庭,正在緩慢地重組。
(六)
在林兆鴻籌備認親宴的那幾天,小悠的情緒漸漸平復了。她決定接受這個新的身份,也決定……原諒過去。
她開始整理養母的遺物,準備把一些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搬到我們的新家——林兆鴻堅持要送給我們的一套大平層。
我幫她一起收拾。
“阿輝,你看。”小悠從她養母的衣柜深處,搬出了一個落滿灰塵的小箱子,“這是媽媽留給我的,我小時候的東西。”
我打開箱子。里面是幾件小小的、洗得發白的嬰兒衣服,幾本圖畫書,還有……一張照片。
照片已經嚴重泛黃,四個角都卷了起來。
照片上,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福利院統一的條紋衣服,站在一排晾曬的被單前。她笑得很開心,手里……高高舉著一個玩具。
那是一個泰迪熊。
一個很普通的、棕色的泰迪熊。毛都快掉光了,一只耳朵耷拉著,另一只耳朵還算堅挺。
我看著那個泰迪熊,起初只是覺得眼熟。
“這是我進福利院時,唯一帶著的東西。”小悠拿起照片,眼神很溫柔,“聽院長媽媽說,我被送來的時候,就死死抱著它,誰搶就咬誰。后來養母領我走,也一起帶走了。”
“唯一……帶的東西?”我喃喃地重復著。
“是啊。”
我的大腦,忽然“嗡”的一聲。
一個畫面,像閃電一樣劈開了我的記憶。
就在幾天前,就在林兆鴻老宅那間滿是灰塵的、陰暗的書房里。
那個樟木箱。
那本決定了林光德命運的地址簿。
在那個箱子的最底下,在那些老照片和信件的下面,我……我看見了什么?
我也看見了一個泰迪熊。
一個一模一樣的、棕色的、一只耳朵耷拉著的泰迪熊。
我當時以為,那是林兆鴻或者林悠小時候的玩具,被他父親隨手和地址簿放在了一起,根本沒有在意。
可是……
為什么?
為什么小悠在福利院的照片里,抱著一個泰迪熊?
為什么林兆鴻父親的遺物箱里,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
如果這是小悠的玩具,她被林光德從游樂園倉促抱走,一個慌不擇路的綁匪,會特意跑回家幫她拿上心愛的玩具嗎?
不可能。
林光德的供詞是:偶遇,抱走,藏匿,拿錢,遺棄。整個過程,緊張而倉促。
那么,小悠在福利院的這個泰迪熊是哪里來的?
如果……如果這是一對熊呢?
我忽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林光德的供詞,解釋了他為什么綁架,解釋了錢的去向,也解釋了小悠為什么會出現在福利院。
一切都太“完美”了。
完美到……掩蓋了什么?
如果小悠懷里的熊,是她從“家”里帶出來的。
那林兆鴻父親箱子里的那個熊,又是誰的?或者說,是留給誰的?
林光德認罪了。案件“告破”了。
但這個小小的、破舊的泰迪熊,卻像一根刺,狠狠地扎進了我心里。
我看著照片里小悠燦爛的笑臉,再想起林光德跪地痛哭的丑態,以及林兆鴻那雙布滿血絲、仿佛放下重擔的眼睛。
我猛然意識到。
不對。
林光德,他撒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