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牧師，我兒子說他恨我，說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我。"
電話那頭的聲音在發抖。凌晨兩點，我被鈴聲驚醒，看到來電顯示是教會的張姐。她今年五十三歲，在我們教會待了二十多年，是公認的"禱告勇士"——每周三的禱告會從不缺席，每天早晨五點準時起床靈修，為教會、為牧者、為肢體代禱的名單寫滿了一整本筆記本。
可那天晚上，這個在眾人眼中信心堅定的姐妹，在電話里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把我拉黑了，"她說，"我給他轉的錢他退回來，我寄的東西他原封不動寄回來。上面貼著一張紙條，就一句話：'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包括你的禱告。'"
我沉默了幾秒，不知道該說什么。
"牧師，我為他禱告了二十八年，"她的聲音突然拔高了，帶著一絲近乎崩潰的質問，"二十八年啊！從他在我肚子里開始，我就天天為他禱告。求神保守他、祝福他、帶領他走正路?？涩F在呢？他不信主，他怨恨我，他說我毀了他的童年……"
她說不下去了，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抽泣。
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叫周恩澤，今年六十一歲，做牧師三十五年。很多人叫我"周牧"，知道我講道還不錯，知道我寫過幾本關于禱告的書，知道我經常被邀請去各地教會分享。但很少有人知道，我曾經也是一個"失敗的父親"——至少，我的女兒曾經這樣評價我。
故事要從三十年前說起。
那時候我剛開始全職服侍，女兒周小恩五歲。我和妻子都是傳道人，我們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獻給了教會。白天探訪、講道、帶查經，晚上開會、輔導、處理各種事務。女兒從小就被寄養在外婆家，一周見一次，有時候忙起來，兩三周都見不到。
我們以為自己很愛她。每次見面都給她帶禮物，給她講圣經故事，帶她禱告。我們為她禱告的內容寫滿了日記本：求神讓她健康成長，求神讓她從小認識主，求神讓她長大后成為敬虔的女子，服侍神的國度……
可我們從來沒有問過她：你想要什么？你感覺怎么樣？你想跟爸爸媽媽說什么？
小恩十二歲那年，外婆去世了。她不得不回到我們身邊，住進那個她從來沒有真正生活過的"家"。我記得她站在門口，背著一個舊書包，眼神里帶著一種陌生的疏離。那個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接下來的幾年，是我們關系最緊張的時期。她變得沉默、叛逆、封閉。放學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肯和我們一起禱告，不肯去教會，不肯聽任何關于信仰的話題。我不理解，我明明每天都在為她禱告，為什么她會變成這樣？
我的反應是：更加努力地禱告。
我列出更長的禱告清單，我禁食為她代求，我在講臺上含淚請弟兄姐妹一起為我的女兒禱告。我甚至有一次把她拉到客廳，按著她的頭，大聲宣告："奉耶穌的名，我斥責一切在我女兒身上的黑暗權勢！"
她一把推開我，眼眶紅紅的，聲音卻冷得像冰："爸，你知道嗎？你禱告的時候，從來不問我要什么。你只是在告訴神，你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女兒。"
那句話像一把刀，扎進了我心里。
當天晚上，小恩收拾行李去了同學家。三天后，她被同學的媽媽送回來，我才知道她在同學家哭了整整一夜。
那之后，我們的關系跌入了冰點。她高中畢業后考上了一所外地的大學，幾乎不打電話回家。偶爾打來，也是三言兩語就掛斷。我繼續為她禱告，可內心深處，我開始懷疑：這些禱告真的有用嗎？還是只是在感動我自己？
轉折發生在小恩大三那年。
那年春天，我受邀去一個偏遠山區的教會講道。那是一個很小的教會，只有二三十個人，大多是老人和留守兒童。帶領聚會的是一對年過七旬的老夫妻，陳伯和陳媽。
聚會結束后，陳媽請我去她家吃飯。她家很簡陋，土墻、木門、一張歪歪斜斜的桌子。但墻上貼滿了照片，全是孩子的照片——從嬰兒到少年，從畢業照到結婚照。
"這些都是您的孩子？"我好奇地問。
陳媽笑了，滿臉皺紋擠在一起："不是，這些是我們這些年資助過的孩子。有三十多個了。有些考上了大學，有些已經工作了，有些還在讀書。逢年過節，他們會給我們寄照片來。"
我很震驚。這對老夫妻自己的生活都很清苦，卻資助了三十多個孩子？
"我們自己的兒子，二十年前出車禍走了，"陳伯在旁邊慢慢地說，聲音很平靜，"那之后，我們就開始照顧村里的孩子。不是為了什么，就是覺得，神讓我們活著，總得為他做點什么。"
吃飯的時候，我問陳媽："您每天為這些孩子禱告嗎？"
"當然禱告，"她說，"每天早上五點，我就開始禱告。不過，我不是求神讓他們怎么樣，我是用圣經里的話為他們禱告。"
"圣經里的話？"我來了興趣，"您能說具體點嗎？"
陳媽放下筷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已經翻爛了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牧師，我沒讀過多少書，不會說那些漂亮的禱告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但幾十年前，有個老傳道人教我，為孩子禱告，不要用自己的話，要用神的話。因為我們的想法會錯，但神的話永遠不會錯。"
她翻開本子，指給我看。上面抄滿了圣經經文，每一句后面都跟著幾個孩子的名字。
"這是我最常用的三句，"她說，"我每天就用這三句為孩子們禱告。 三十年了，沒有斷過。 "
我認真地聽著，突然意識到，我為女兒禱告了二十多年，可我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方式禱告過。
第一句經文是箴言書22章6節："教養孩童，使他走當行的道，就是到老他也不偏離。 "
陳媽說："我不求神讓孩子們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只求神幫助他們找到他們自己應該走的路。 每個孩子都不一樣，神對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計劃。 我不能把我的想法強加給他們，我只能禱告，求神親自引導他們。 "
她頓了頓，看著墻上的照片："你看這些孩子，有的當了老師，有的當了醫生，有的在外面打工，有的回村里種地。在世人眼里，他們的'成功'程度不一樣。但在神眼里，只要他們走在自己該走的路上，就都是好的。"
我聽著，心里一陣刺痛。我為女兒禱告的時候，是不是總在告訴神，我想讓她成為什么樣的人？我想讓她信主、想讓她嫁給傳道人、想讓她服侍教會、想讓她走我認為"正確"的路……可那真的是神為她預備的路嗎？還是只是我自己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