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七死了。
天陰沉沉的,像塌了半邊,雨絲比針尖還密,扎在人臉上生疼。
鄰村那破敗的老祠堂里,更是冷清得瘆人。薄皮棺材擺在正中,連個像樣的花圈都湊不齊。
尤剛蹲在火盆邊,機械地往里添著紙錢。火苗“呼”地躥起,又無力地落下去,像柴七那一口斷了就沒再續上的氣。
除了尤剛,自家村里沒一個外人來。
柴七無兒無女,一輩子老光棍,死了都像沒來過一樣。
鄰村的村長走過來,拍了拍尤剛的肩膀:“尤剛啊,有你這份心,柴七在底下也該知足了。回去吧,這兒沒你事了。”
尤剛“嗯”了一聲,站起身。他那雙常年干粗活的手,在褲腿上蹭了蹭。
他對著那口棺材,深深鞠了三個躬,轉身走進了那片濕冷的雨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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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尤剛一進自家院門,就聞到一股潮濕的木頭味。
院子一角,劈好的柴火堆得像座小山,碼得整整齊齊。
這是柴七送的。
一送,就是十年。風雨無阻。
他老婆陳靜正蹲在屋檐下搓洗衣服,見他回來,把濕淋淋的手在圍裙上使勁抹了兩把。
“你還真去了?”陳靜的聲音有點尖,像那搓衣板,“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鄰村老光棍,你去湊什么熱鬧?也不嫌晦氣!”
“人死了,總得有個人去送送。”尤剛悶聲悶氣地回答,脫下那件被雨淋得半濕的舊褂子。
里屋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
“媽醒了。”陳靜站起身,努了努嘴,“藥剛喂了。這個月光買藥就花了三百多。女兒下學期開學的學費,你打算上哪兒弄去?”
尤剛沒吱聲,走到墻角,拎起了那把卷了刃的斧頭。
他蹲下去,挑了塊柴七送來的硬木頭,一斧頭下去,“咔嚓”一聲,木頭應聲裂開。
“總會有辦法的。”
“有辦法?你有啥辦法?”陳靜把一盆臟水“嘩”地潑到院子當中的泥地上,“就靠你那點死力氣?還是靠那堆破柴火?”
她指著那堆柴山:“尤剛,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太老實,老實得犯傻!那柴七,人人都說他腦子不清楚,神神叨叨的,你還真把他當恩人了?”
“他沒害過我。”尤剛又劈開一塊木頭。
“他沒害你?他都快成咱家的笑話了!”陳靜拔高了聲音,“十年,風雨無阻給咱家送柴。他為啥光給咱家送?不給別人家送?村里人現在都怎么戳咱脊梁骨的,你不知道?”
“他們愛說啥說啥。”
“你!”陳靜氣得把手里的濕衣服重重摔進盆里,“我懶得管你!反正女兒下學期的學費,八百塊,一分都不能少!你自己想辦法!”
尤剛沒再說話。
院子里只剩下他“砰、砰”的劈柴聲,一下,又一下,比雨聲還讓人心煩。
02
柴七的死,像往尤剛家這口本就不平靜的鍋里,又撒了一把鹽。
傍晚,陳靜黑著臉,遞給他一個空醬油瓶。
“家里沒醬油了,去村口小賣部打一瓶。”
尤剛接過瓶子,默默地出了門。
天剛下過雨,村里的土路泥濘不堪,一腳踩下去,半天拔不出來。
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照例聚著幾個老娘們,一邊擇著菜,一邊嚼著舌根。
看到尤剛過來,她們的聲音非但沒小,反而更刻意了些。
“喲,尤剛,給柴七送終回來了?”張家嬸子皮笑肉不笑地開了口。
尤剛“嗯”了一聲,低著頭想快點走過去。
“嘖嘖,真是好人吶。”李家婆婆陰陽怪氣地接話,“這十年的柴火,可沒白燒。情義重啊!”
“可不是嘛!”另一個婦人湊過來,“平白無故的,為啥就獨獨給你家送柴?送了整整十年!這里頭要是沒點說道,誰信吶?”
“就是,都說柴七年輕時在外面發了筆橫財,不干凈。要不他一個老光棍,哪來的錢天天喝酒吃肉?”
“依我看吶,八成是尤剛抓著人家什么把柄了,要么就是……”
尤剛捏緊了手里的醬油瓶,猛地抬起頭。
那幾個老娘們被他通紅的眼睛嚇了一跳,后面的話才算咽了回去。
尤剛一言不發,快步走進了小賣部。
“來瓶醬油。”
小賣部的老板娘一邊打醬油,一邊也忍不住問:“剛子,你跟那柴七……到底啥關系啊?他真就白送你十年柴?”
尤剛把錢拍在柜臺上,拿過醬油瓶,轉身就走。
他不想解釋。
他怎么解釋?
他難道要告訴全村人,十年前那個大雪封山的晚上,他媽剛癱瘓,女兒發高燒沒錢買藥,他一個大男人走投無路,半夜想去偷點東西,結果撞見了快凍死在自家屋檐下的柴七?
他難道要說,他當時把身上唯一的十塊錢,和半個黑面饅頭,都給了那個比他還像鬼的柴七?
這些話說出去,誰信?
連他老婆陳靜都不信。
03
尤剛黑著臉,提著醬油瓶往家走。
剛拐過路口,迎面碰上了堂哥尤強。尤強剛從地里回來,扛著鋤頭,褲腿上全是泥。
“剛子。”尤強喊住他。
尤剛“嗯”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低著頭就想走。
“站住。”尤強幾步跨過來,擋在他面前。
尤剛抬起頭,對上堂哥那雙看透人心的眼睛。
“咋了,臉黑得跟鍋底似的?”尤強從兜里摸出一包“紅梅”煙,抽出一根遞給尤剛。
尤剛擺擺手:“哥,不抽,家里還忙。”
“忙啥!”尤強把煙硬塞到他手里,自己也點上一根,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在潮濕的空氣里散開。
“又聽那幫長舌婦嚼舌根了?”
尤剛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尤強“呵”地笑了一聲,那笑里帶著點不屑。
“剛子,外邊的風言風語,你別往心里去。”他那只滿是老繭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尤剛的肩膀上,“你給柴七送終,這事兒,哥覺得你做得地道!沒毛病!”
尤剛的眼圈,騰地一下就紅了。
這是柴七死了這幾天,他聽到的唯一一句人話。
“人死了,送一程,這是做人的本分。她們懂個啥?”尤強又吸了口煙,“你就是……太老實。”
尤強嘆了口氣,看了看尤剛那破舊的院門:“家里的難處,哥知道。老太太那藥不能斷,小雨開學……”
他把手伸進內兜,掏了半天,掏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卷兒。
打開手帕,是幾張零零碎碎的票子。
尤強點了點,抽出兩張五十的,塞進尤剛上衣的口袋里。
“哥這兒也不寬裕。這點錢你先拿著應急。”
“哥,這不行……”尤剛趕緊往外掏。
“拿著!”尤強按住他的手,眼睛一瞪,“跟我還客氣?先給媽買藥!學費的事兒,咱哥倆再一起想辦法!天塌不下來!”
尤剛再也說不出話來,捏著口袋里那一百塊錢,感覺比一千斤的擔子還重,但也比一千斤的棉花還暖。
“行了,回去吧。”尤強又拍拍他,“別讓你媳婦看扁了。男人,得撐得住!”
尤剛重重地點了點頭,提著醬油瓶回了院子。
04
尤強給的那一百塊錢,讓尤剛心里那塊大石頭松動了點。
可他這口氣還沒松利索,三天后,更大的石頭砸了下來。
那天下午,天出奇的晴朗。
尤剛正在院子里,修理那把快散架的鋤頭。陳靜在屋里給老娘擦身子。
村口的土路上,突然揚起一陣黃塵。
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像個怪物一樣,慢慢悠悠地開了過來。
這在小山村里可是天大的稀罕物。
村里立刻就炸了鍋。
“快看,小轎車!”
“這是誰家來親戚了?”
“看這車牌,市里的!”
那輛黑得發亮的桑塔納,在村里繞了兩圈,最后,在一片驚愕的目光中,穩穩地停在了尤剛家那扇破舊的木門前。
尤剛拿著鋤頭,愣在了院子中央。
陳靜也從屋里跑了出來,緊張地抓著自己的衣角。
全村的人,老的少的,都圍了過來,里三層外三層,把尤剛家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車門打開了。
先下來一個司機,拉開了后座的門。
接著,兩個穿著白襯衫、黑西褲的男人走了下來。他們頭發梳得油亮,手里的黑色公文包,在太陽底下反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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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人,跟土里土氣的村子,格格不入。
帶頭的男人四十多歲,戴著一副金邊眼鏡,推了推。他踩著那雙锃亮的皮鞋,小心地繞過地上的雞糞,走到尤剛面前。
“請問,您是尤剛先生嗎?”
男人的聲音很好聽,但透著一股生分。
尤剛傻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我就是。”
“你好,尤剛先生。”男人伸出手。
尤剛慌忙在滿是泥的褲子上使勁擦了擦手,才敢小心翼翼地上去握了一下。
那人的手,又白又軟,跟沒骨頭似的。
“我們是市里‘方圓律師事務所’的。”男人自我介紹,“我姓張,這位是我的助手,小李。”
律師?
尤剛和陳靜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恐。
“律、律師?”陳靜的聲音都抖了,“找……找俺們家干啥?俺們可沒犯法!”
“大妹子你別緊張。”張律師笑了笑,但那笑意沒到眼睛里,“我們是受人之托。”
他看了看周圍越聚越多的人群,清了清嗓子。
“我們是受柴望先生的生前委托,來宣布一份遺囑。”
“柴望?”尤剛皺起眉頭,“不認識。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看熱鬧的人群也議論紛紛,都說村里沒這號人。
“柴望,是他的本名。”張律師不慌不忙,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他的另一個名字,或者說,你們這里的叫法……”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尤剛。
“他叫,柴七。”
院子里“嗡”的一聲,像炸開了一窩馬蜂。
“柴七?”
“那個老光棍?”
“他還有遺囑?他有啥好囑咐的?那兩間破土房?”
尤剛也徹底懵了:“柴叔?他……他委托你們?”
“是的。”張律師打開了那份文件,扶了扶眼鏡,用一種近乎宣判的語氣,高聲念道:
“根據柴望先生,也就是柴七先生,在生前立下的具名合法遺囑。他將其名下所有個人遺產……”
張律師在這里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想增加效果。
“……全部贈予,尤剛先生。”
尤剛感覺自己好像被雷劈中了,耳朵里嗡嗡作響。
他老婆陳靜,卻比他反應快。
“遺產?啥遺產?他那破房子還是那幾件破衣服?”陳靜不屑地問。
張律師抬起頭,直視著陳靜,一字一句地說道:
“柴望先生名下,在市工商銀行的個人儲蓄賬戶內,共有存款……”
他翻過一頁紙。
“共計,五百萬元人民幣。”
“多……多少?”陳靜以為自己幻聽了,她使勁掏了掏耳朵。
張律師推了推眼鏡,又一次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重復道:
“伍,佰,萬。人民幣。”
“整。”
院子里,一瞬間,死一般的寂靜。
風吹過老槐樹的“沙沙”聲,清晰可聞。
尤剛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手里的那把破鋤頭,“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05
“咣當!”
鋤頭落地的聲音,把所有人的魂兒都震了一下。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不是尤剛,也不是陳靜,而是圍在門口的張家嬸子。
“老天爺!五……五百萬?”
她這一嗓子,像是往滾開的油鍋里倒了一瓢涼水。
整個院子,徹底炸了。
“五百萬!我這輩子連五萬塊都沒見過!”
“柴七那個老光棍?他哪來的五百萬?”
“騙子!這肯定是城里來的騙子!”
“尤剛!你小子……你發了啊!”
羨慕、嫉妒、質疑、貪婪……幾十雙眼睛,一瞬間全都盯上了尤剛,那目光像釘子一樣,要把他釘死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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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靜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她死死地盯著那個張律師,嘴唇哆嗦著:“你……你再說一遍……多少?”
“是五百萬,女士。”張律師顯然對這種場面見怪不怪,他推了推眼鏡,“這是柴望先生的遺囑正本,以及銀行的資產證明。請問,我們能進屋談嗎?”
“對對對,進屋!快進屋!”陳靜像被燙了一下,猛地驚醒。
她一把拉過還在發懵的尤剛,另一只手手忙腳亂地去推堂屋的門:“律師同志,快請進,快請進!外面……外面亂……”
“都散了!散了!看什么看!”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人群后傳來。
堂哥尤強扒開人群,大步走了進來。他臉色鐵青,手里還提著一把剛從地里帶回來的鐵鍬。
他往門口一站,像尊門神。
“都堵在這兒干啥?等天上掉錢嗎?”尤強吼了一嗓子。
村里人被他這氣勢鎮住了,議論聲小了下去,但沒一個人肯走。
尤強沒理他們,轉身進了屋,“砰”的一聲把兩個律師和尤剛夫婦關在了門里。
堂屋里光線很暗,一股子霉味。
張律師把他的公文包放在那張掉漆的八仙桌上,那“啪嗒”一聲輕響,讓尤剛又是一個激靈。
“尤剛先生。”張律師從包里拿出幾份文件,推到他面前,“這是遺囑的復印件,您需要在這幾處簽字,確認我們已經送達。”
尤剛低著頭,看著那白紙黑字上的“伍佰萬圓整”,只覺得那字在跳,在燒。
“我……我不能要。”
尤剛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啥?”陳靜猛地轉過頭,眼睛瞪得像銅鈴,“尤剛你瘋了!你說啥?”
“我說我不能要!”尤剛猛地一拍桌子,那桌子晃了三晃,“柴叔……他一個老光棍,他哪來的五百萬?這錢……這錢燙手!我不能要!”
“你不要?你憑啥不要!”陳靜的嗓子瞬間拔高,“律師都找上門了,白紙黑字!這是咱該得的!”
“咱該得個屁!”尤剛也紅了眼,“他送我十年柴,我就得要他五百萬?這是哪門子道理?”
“我管你什么道理!媽的藥錢!女兒的學費!這房子……”
“都別吵了!”
尤強一聲暴喝,屋里總算安靜了。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一頁一頁看得極其仔細。他雖然只念到初中,但字還都認識。
半晌,他把文件放下,看著張律師。
“律師同志,我問你,這遺囑,真的假的?這錢,干不干凈?”
張律師點點頭:“尤強先生是吧?我用我的職業執照擔保,遺囑經過了公證,具有完全的法律效
力。至于錢款,全部在柴望先生的個人合法賬戶上,來源清晰。”
“來源是啥?”尤強追問。
張律師笑了笑:“抱歉,這屬于客戶隱私,我無權透露。我只能說,這筆錢,絕對干凈。”
他看了看尤剛:“尤剛先生,我們不強迫您。這份文件您先收著。這是我的名片。”
他拿出一張小卡片遞給尤剛。
“您想通了,隨時來市里找我辦手續。不過我提醒您,遺囑的有效期是兩個月。兩個月內您不簽字,我們將視為您自動放棄繼承權。”
說完,他收起公文包,和助手小李一起,禮貌地點了點頭。
“告辭了。”
尤強拉開門,兩個律師在全村人的注視下,坐上桑塔納,揚長而去。
車一走,尤剛家的院門,再次被圍得水泄不通。
06
那一夜,尤剛家沒點燈。
不是為了省電,是根本不敢點。
院門被陳靜用一根粗木棍死死頂住,可外面的聲音,還是一陣一陣往里鉆。
有小孩的起哄聲:“尤剛成財主了!”
有女人的尖酸話:“這下好了,一步登天,還用得著咱這些窮鄰居?”
還有幾個喝了酒的男人,在門口“砰砰”砸門。
“尤剛!出來!發了財請哥幾個喝一頓啊!”
“裝什么死!五百萬!拿出來分分!”
陳靜嚇得躲在屋里,抱著被子瑟瑟發抖。
尤剛就坐在堂屋的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尤強傍晚時塞給他那包“紅梅”。
煙霧繚繞,他那張老實的臉,在忽明忽暗的火星里,顯得格外猙獰。
“剛子……”陳靜摸黑走過來,聲音都在抖,“他們……他們不會闖進來吧?”
尤剛沒說話,又吸了一口煙。
“剛子,你跟我說句實話……”陳靜蹲下來,抓著他的胳膊,“那五百萬……真的是柴七給的?你……你到底瞞著我啥了?”
“我瞞你啥了?”尤剛苦笑一聲,“我要是知道,我現在還用坐在這兒?”
“可……可那是五百萬啊!”陳靜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你個木頭!你沒聽律師說嗎?咱家有錢了!咱可以去市里買大房子!給媽請保姆!給小雨請最好的老師!”
她搖晃著尤剛:“你快去簽字啊!明天就去!晚了,錢就飛了!”
尤剛猛地甩開她的手,站起身。
“你懂什么!”他低吼道,“那是五百萬!不是五百塊!你知不知道,這錢拿了,咱家……咱家就再也沒安生日子了!”
“我不管!”陳靜也哭喊起來,“我過夠了這窮日子!我怕了!我一天到晚就怕沒錢買藥,怕女兒回來跟我說學校要交錢!現在錢就在眼前,你憑什么不要!”
“砰!”
一個啤酒瓶砸在院門上,碎了。
“尤剛!你個縮頭烏龜!給老子滾出來!”
陳靜嚇得尖叫一聲,撲到尤剛懷里,抖得像風中的葉子。
尤剛抱住她,身體也是僵硬的。
他想起了十年前那個雪夜,他給柴七的那半個黑面饅頭。
難道……就因為那個?
不。
尤剛打了個冷顫。
07
第二天,天剛亮。
尤剛家的院門外,就蹲滿了人。
不是來鬧事的,就是來看熱鬧的。大家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尤剛一夜沒合眼,頂著兩個黑眼圈拉開了門。
門外的人“呼啦”一下圍上來。
“剛子,恭喜啊!”
“尤大哥,以后發達了,可別忘了兄弟們!”
“剛子,你看我那三千塊錢的化肥款,能不能先……”
尤剛一言不發,推開人群,徑直往外走。
他要去找堂哥尤強。
剛走到村口,就被人攔住了。
不是本村的人。
是三個流里流氣的陌生青年,騎著“嘉陵”摩托車,堵在路中間。
為首的一個,頭發染得焦黃,嘴里叼著煙,正用一種不善的目光打量他。
“你就是尤剛?”黃毛吐了個煙圈。
尤剛心里“咯噔”一下:“你們是……”
“我們是誰不重要。”黃毛用腳尖點了點地,“重要的是,有人托我們來問問你。柴七的錢,你拿得安穩嗎?”
“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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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黃毛一口唾沫吐在尤剛腳前,“少他媽裝蒜!那是我老叔公!他的錢,就是我們柴家的錢!你一個外姓人,憑什么拿?”
尤剛這才明白過來。
柴七的遠房親戚。
“律師說了,這是……這是遺囑。”
“遺囑?”黃毛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老子不認那玩意兒!老子只認拳頭!”
他旁邊的兩個青年“轟”地擰了下摩托油門,發動機的咆哮聲刺耳。
“我兄弟柴大頭,過兩天就到。”黃毛用手指戳著尤剛的胸口,“識相的,就把錢吐出來。要不然,先打斷你兩條腿!”
“你們……你們這是敲詐!”尤剛氣得發抖。
“敲詐?”黃毛一巴掌扇在尤剛臉上,力氣不大,但侮辱性極強。
“老子就敲詐你了,怎么著?去報官啊?”
“你敢打人!”
“剛子!”
尤強帶著幾個村里的壯勞力,拿著扁擔和鋤頭沖了過來。
“媽的!外村人敢在咱村撒野!”尤強把尤剛一把拉到身后,鋤頭往地上一頓。
黃毛看了看尤強他們手里明晃晃的農具,又看了看自己這三個人,哼了一聲。
“行。尤剛,你等著。我哥柴大頭,可沒這么好說話!”
三個人騎上摩托,“突突突”地走了。
尤強一跺腳:“剛子!這是惹上大麻煩了!柴大頭那伙人,是鎮上有名的地痞無賴!這錢……真他媽燙手!”
尤剛摸著火辣辣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08
柴大頭真的來了。
三天后。
他不是坐摩托來的,是開著一輛破舊的面包車來的。
車上呼啦啦下來七八個人,個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
柴大頭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子,脖子上戴著一條黃豆粗的金鏈子。
他一腳踹開尤剛家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院門,搬了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了院子中央。
“尤剛呢?給老子滾出來!”
尤剛和陳靜躲在屋里,腿都軟了。
尤強聞訊趕來,也被這陣仗嚇住了。
“柴……柴老板……”尤強硬著頭皮上前,“有話好好說,剛子他……”
“滾你媽的!”柴大頭一腳踹翻面前的小板凳,“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叫尤剛出來!今天他不把那五百萬的來路說清楚,老子就拆了他這破房子!”
“錢是柴七老叔留下的!有律師作證!”陳靜在屋里壯著膽子喊。
“律師?”柴大頭哈哈大笑,“律師算個屁!老子就是法!尤剛,你再不出來,老子可就進去請你了!”
尤剛知道躲不過去了。
他推開尤強,走了出去。
“錢,是柴叔留給我的。遺囑上寫得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柴大頭站起身,走到尤剛面前,比他高了半個頭,“我告訴你什么叫清清楚楚。那老東西的錢,來路不明!他是個殺人犯!他那錢是黑心錢!你拿了,你就是同伙!你得跟他一起掉腦袋!”
“你……你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柴大頭陰冷地笑了起來,“十年前,北山那起特大礦難,死了三十多口子!你知道不?那老東西,就是卷了撫恤金跑路的黑心工程師!”
“你拿了他的錢,就是銷贓!老子現在就去報官,抓你!”
尤剛的腦子“嗡”的一聲,徹底空白了。
礦難?殺人犯?黑心錢?
“剛子,別信他的!”尤強在一旁急道,“他這是嚇唬你!”
“嚇唬他?”柴大頭拍了拍尤剛的臉,“小子,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這錢,你要命,還是要?”
尤剛被這個消息徹底砸懵了。
他不要錢,他要命。
可……可如果柴七真是……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張律師。
對,律師!只有他知道真相!
“我要去市里。”尤剛猛地抬起頭。
“去市里?”柴大頭笑了,“你走得了嗎?”
“哥!”尤剛看向尤強,“幫我!我必須去找那個張律師問清楚!”
尤強咬了咬牙,對著身后的幾個村民喊:“鄉親們!外人欺負到咱家門口了!咱不能眼睜睜看著!”
村民們和柴大頭的人,對峙了起來。
尤剛趁亂,從后院翻墻,一路狂奔到了鎮上,搭上了去市里的第一班車。
兩個小時后,他氣喘吁吁地沖進了“方圓律師事務所”。
“張律師!張律師!”
張律師正在看文件,看到是他,并不驚訝,只是平靜地抬了抬眼皮。
“尤剛先生?你來了。”
“張律師!”尤剛撲到他桌前,嗓子都喊破了,“那錢……那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說……他們說柴叔是……是殺人犯!是黑心錢!是不是真的?”
張律師放下了手里的筆。
他沉默地看了尤剛足足有十秒鐘。
“尤剛先生,請坐。”
“我不坐!”尤剛急得滿頭大汗,“你快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張律師嘆了口氣。
“我預料到您會回來。我也預料到,會有人去找您。”
他站起身,走到身后的保險柜前,輸入密碼,轉動把手。
“咔噠”一聲。
他從里面拿出一個用牛皮紙包裹得嚴嚴實實、還蓋著火漆印的厚重文件袋。
“柴望先生,在立遺囑的時候,也留下了這個。”
張律師把文件袋放到桌上,推到尤剛面前。
“他說,如果您只是來領錢,那這個東西,我將永遠銷毀。但如果您是帶著恐懼和疑問回來的……就讓您親手打開它。”
尤剛的手,抖得厲害。
他看著那個火漆印,不敢去碰。
“張律師……這……這是什么?”
“我不知道。”張律師搖搖頭,“這是絕對密封的。我只知道,柴先生說,五百萬是給您安身立命的。而這里面的東西,是讓您……認清這個世界的。”
尤剛顫抖著,撕開了密封條,扯開了那個牛皮紙袋。
里面沒有信,也沒有錢。
只有一沓厚厚的文件,和最上面……一張照片。
一張已經泛黃、卷了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兩個人。
尤剛只看了一眼。
“啪嗒!”
他剛端起來準備喝水的那杯水,從他顫抖的手中直直滑落。
玻璃杯摔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應聲碎裂。
水花和玻璃碎片濺了尤剛一褲腿。
但他一動不動,像是被凍住了一樣。
他那張老實巴交的臉上,血色瞬間褪盡,變得慘白如紙。
“尤……尤剛先生?”張律師被他這反應嚇了一跳,站了起來,“您怎么了?”
尤剛的喉嚨里發出“咯咯”的響聲,他抬起頭,那雙眼睛里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驚恐和茫然。
他指著那張照片,嘴唇抖得不成樣子。
“這……這不可能……”
“他……他怎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