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香贊》有云:“爐香乍熱,法界蒙熏,諸佛海會悉遙聞,隨處結祥云。”
上香,本是人與神佛溝通的橋梁,以香傳信,以此清凈身心,感通十方。
然而,世人往往只知燒香求福,卻不知香煙繚繞之際,亦是三界通達之時。
若心無定力,壇無結界,那裊裊香煙便不僅僅是供奉神明的信物,更可能成為吸引虛空之中無主孤魂的引路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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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善住在青巖鎮的東頭,家里有一座三進的老宅院。
這宅子有些年頭了,青磚黛瓦,檐角飛翹,若是遇上陰雨天,遠遠望去便籠罩在一層淡淡的水墨色中。
李善年過五旬,早年間做些藥材生意,積攢了些家底,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便將生意交給了后輩,自己則一心撲在修行供奉上。
他這人信得雜,也信得誠。
正堂之上,既供奉著慈悲莊嚴的觀世音菩薩,旁側神龕里也立著道骨仙風的太上老君像。
在李善看來,佛道本一家,都是勸人向善、護佑蒼生的圣賢,供奉哪一位都是積功德。
李善最大的特點,便是“勤”。
他堅信“香火鼎盛”四個字,認為家里的香燒得越多、越久,神明便越能感知到他的誠意。
三支清香敬天地,三支清香敬神佛,又有盤香懸于梁下,日夜不熄。
若是走進李善的家,第一感覺往往不是尋常人家的飯菜香,而是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檀香味。
“老李啊,你這屋里煙也太大了,進去一趟眼睛都熏得慌。”鄰居偶爾來串門,坐下沒多久便忍不住掩鼻咳嗽。
李善聽了,總是溫和地笑著擺擺手:“這叫‘香云結界’,煙越大,說明神佛越喜歡,家里的福氣才聚得住嘛。”
然而,李善并不知道,凡事過猶不及。香,確是通真達靈之物,但在佛道兩家的經典中,上香皆有儀軌與講究。
香氣能上達天庭,自然也能下通幽冥。
那些游蕩在荒野、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最是饑渴難耐,它們聞不到飯菜香,卻對這供奉的香火氣味最為敏感。
02
日子一天天過去,入了秋后,青巖鎮的天氣轉涼。李善漸漸覺察到,家里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對勁。
起初,只是一些細微的違和感。比如,明明門窗緊閉,正堂里的香爐煙氣卻不再像往常那樣筆直上升,而是常常莫名其妙地四散亂飄,有時候甚至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吸了一口,煙柱驟然下沉,貼著桌面蜿蜒流動,如同活物一般。
李善看著那貼地而行的煙氣,心里犯嘀咕:“莫不是受了潮?”他特意檢查了香盒,干燥清爽,并無異樣。
按理說,李善這宅子坐北朝南,采光極好,再加上他常年燒香,屋里多少該有些燥熱之氣。
可最近,只要一邁進供奉神像的正堂,一股森森的寒意便會從腳底板直鉆上來。那種冷,不是冬日里的風寒,而是一種能滲進骨頭縫里的濕冷,讓人忍不住想要打寒顫。
李善并未將這些放在心上,只當是季節交替。他依舊每日虔誠上香,甚至因為心生不安,反而加大了燒香的分量。
“一定是我的誠意還不夠,感動的神靈還不多。”李善這樣想著,又買了一批更名貴的降真香。
一日午后,李善正在堂前誦經,忽覺身后一陣擁擠感。那感覺極為真實,就像是集市上人貼著人那般,有什么東西蹭過了他的衣袖,又有什么東西在他的后頸處輕輕吹了一口氣。
李善猛地回頭,身后空空蕩蕩,只有繚繞的青煙在半空中盤旋,隱約勾勒出幾個模糊扭曲的形狀。
“誰?”他輕喝一聲,聲音在空曠的堂屋里回蕩,無人應答。
也就是從那天起,李善開始做夢。夢里不再是往日的清靜祥和,而是變得嘈雜無比。
他總是夢見自家院子里站滿了人,男女老少皆有,個個面色青灰,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這些人不說話,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或者說是盯著他身后神案上的香爐。
醒來后,李善總是大汗淋漓,身體像被巨石壓過一般沉重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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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眼看身體每況愈下,李善決定去一趟鎮外的清涼山,去那里的古寺求一道平安符,順便再請些開光的香燭回來。
清涼山山勢巍峨,古木參天。李善拄著拐杖,一步步往山上挪。
行至半山腰的涼亭時,他氣喘吁吁地坐下歇腳。亭中已有一位僧人正在閉目養神。那僧人衣衫破舊,芒鞋竹杖,卻面色紅潤,神態安詳。
李善雖然身體疲憊,但見僧人在此,便雙手合十,恭敬行禮:“師父有禮了。”
僧人緩緩睜開眼,目光如炬,只在李善身上一掃,眉頭便微微皺起。他并未回禮,而是淡淡問道:“施主家中,可是開了香鋪?”
李善一愣,搖頭笑道:“非也,弟子只是家中虔誠供奉,香火不敢間斷罷了。”
僧人輕嘆一聲,目光中透出一絲悲憫:“施主身上,好重的陰寒之氣。香火本是清凈供養,但我觀施主氣息駁雜,似有無數羈絆纏身。這香,怕是燒得有些‘過’了。”
李善聽聞此言,心中略有不悅。他自認一心向善,供奉神佛從不吝嗇,怎么在這和尚口中反倒成了錯處?他辯解道:“師父此言差矣。古人云‘燒香得福’,弟子每日早晚課誦,上香敬神,從未有過懈怠。這陰寒之氣,或許是近日偶感風寒所致。”
僧人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望向山下的方向,緩緩說道:“施主,凡事有陰便有陽。香煙升起,上可感格天神,下可召喚鬼神。你家中常年香火極盛,卻無護法結界,亦無送神之儀。這就像是在荒野中擺下了流水席,卻不設圍墻,不請家丁。那些路過的、饑餓的無主孤魂,聞香而來,食髓知味,既然來了,吃了你的供奉,見你家中溫暖,又怎肯輕易離去?”
李善聽得心中一驚,想起了家中那些怪異的現象和那擁擠的夢境。但他轉念一想,自己供奉的是正神,怎會有鬼魅敢侵擾?
“師父,我家中有觀音大士和太上老君坐鎮,些許孤魂野鬼,怎敢造次?”
僧人看著執著的李善,語重心長地說:“神佛慈悲,普度眾生,并不會主動驅趕來求食的眾生。你若不懂規矩,沒有正念護持,神像便只是泥胎木塑,或者是神明雖在,卻也由得因果循環。你以香火布施,它們來受供,本是因果。但你肉體凡胎,長期與陰靈共處一室,陽氣必損。”
說罷,僧人從袖中掏出一枚銅錢,遞給李善:“施主,聽貧僧一句勸,香不在多,在于心正法明。若不懂護法之術,不如少燒。”
李善接過銅錢,心中雖有觸動,但多年的習慣和執念讓他難以全信。他謝過僧人,心想或許是這和尚夸大其詞,自己回去多念幾遍《金剛經》便是了。
僧人看著李善離去的背影,低聲念了一句佛號:“癡人,癡人。緣分未到,多說無益。”
04
從清涼山回來后,李善并沒有減少燒香的頻率,反而因為心中的恐懼,想要通過更多的儀式來壓制那股不安。
他在正堂擺下了更大的香案,甚至開始模仿書上的樣子,擺放了一些簡單的法陣。
然而,事態的發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窗外狂風大作,拍打著窗欞啪啪作響。李善獨自一人在堂前做晚課。香爐里插著三支粗壯的高香,煙霧濃得幾乎讓他睜不開眼。
念著念著,李善覺得舌頭開始打結,平日里倒背如流的經文,此刻竟然變得生澀拗口,腦子里一片混沌。
他努力想要集中精神,但耳邊卻傳來了嘈雜的低語聲。那時無數個聲音混雜在一起,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乞討,有的在咒罵。
聲音越來越大,從四面八方涌來。李善驚恐地睜開眼,眼前的景象讓他魂飛魄散。
只見那繚繞的煙霧中,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顯化出了清晰的面孔。他們有的斷手斷腳,有的腹大如鼓,有的脖細如針——這分明是佛經中記載的餓鬼相!
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神案周圍,貪婪地吸食著香火,有的甚至爬上了供桌,將臉貼在神像上。而那平日里莊嚴的神像,此刻在煙霧的籠罩下,竟顯得有些晦暗不明,仿佛被一層陰霾遮住了光輝。
李善想要站起來逃跑,卻發現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根本動彈不得。一股極度的寒冷從腳底蔓延至全身,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呼吸困難。
“滾開!都滾開!”他在心里吶喊,但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喘息聲。
一只青灰色的手從煙霧中伸出,搭在了李善的肩膀上。那觸感冰冷刺骨,像是握著一塊萬年寒冰。李善感覺自己體內的熱量正在飛速流逝,意識開始模糊。
他后悔了。他想起了那位僧人的話:“你家中常年香火極盛,卻無護法結界……就像是在荒野中擺下了流水席……”
就在李善以為自己要被這些陰靈徹底吞噬的時候,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看向了神龕中那尊太上老君的塑像,心中默念:“老君救我……弟子知錯了……”
隨后,眼前一黑,他徹底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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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李善感覺自己飄浮在虛空之中,四周是死寂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一點亮光在前方出現。他努力向著光亮處游去。
隨著距離的拉近,光亮越來越盛,最后化作一片柔和而威嚴的金色光輝。
待他看清時,發現自己竟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只是這院子與平日不同,四周不再是陰森的鬼影,而是充滿了祥瑞之氣。那些擠滿屋子的餓鬼孤魂,此刻都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抬頭。
正堂之上,光芒萬丈。那尊供奉多年的太上老君像仿佛活了過來。一位須發皆白、手持拂塵的老者端坐于云端之上,身著八卦道袍,慈眉善目,卻不怒自威。
李善福至心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老君顯靈!弟子愚鈍,招惹禍端,求老君慈悲救度!”
太上老君微微垂目,看著地上的李善,聲音如洪鐘大呂,直擊心魄,卻又帶著長者的諄諄教誨:“李善,你心雖誠,卻不明法度。香火乃是通靈之物,你日日焚燒,又不設防,此處早已成了方圓百里孤魂野鬼的棲身之地。”
李善痛哭流涕:“弟子只知供奉能積福,實在不知會有如此后果。弟子如今陽氣虧損,家宅不寧,求老君指點迷津,如何才能送走這些……眾生?”
老君輕揮拂塵,一道清風掃過,院中跪伏的那些陰靈竟化作一道道淡淡的煙氣,向著院外飄去,仿佛得到了某種敕令。
“它們亦是苦命眾生,因你香火而來,若強行驅逐,恐生怨氣;若任由聚集,則傷你元神。”老君緩緩道,“你既在家修行,便需懂得‘安宅護法’的道理。并非不讓你燒香,而是要懂得如何‘正確’地燒香。”
李善抬起頭,急切地問道:“敢問老君,何謂正確之法?”
老君目光深邃,看著李善說道:“凡夫俗子,肉眼凡胎,看不見這虛空中的紛擾。你日后每次上香之前,切不可直接點燃便拜。需先凈手凈口,心存正念,以此在香爐四周立下無形屏障。”
“這屏障,便是你的護法結界。既能讓你的香火上達天庭,供養正神,又能阻隔外邪,不讓孤魂野鬼前來爭搶侵擾。”
李善屏息凝神,生怕漏聽了一個字:“弟子愚昧,不知該如何立這屏障?”
太上老君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電,語氣變得格外鄭重:“你且記好。日后每次點燃香火,在插香入爐之前,需手持清香,凝神靜氣,口中默念這幾句護法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