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的秋天,青河村被一片濃郁的綠色包裹。
那不是希望的顏色,而是沉甸甸的絕望。
田埂邊,村道上,甚至農家的院落里,堆滿了水靈靈、鮮嫩嫩的香菜。
空氣里彌漫著那股獨特的香氣,如今卻像化不開的愁苦,鉆進每個村民的鼻尖,壓在心頭。
“兩毛一斤!兩毛一斤都沒人要啊!”消息靈通的劉念娣拍著大腿,聲音帶著哭腔。
她的話像一陣寒風,刮過聚集在村口老槐樹下的人群。
一張張被日頭曬得黝黑的臉龐,寫滿了茫然與焦慮。
他們一年的心血,眼看就要爛在地里,爛在手里。
老村長魏德山蹲在石碾旁,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眉頭鎖成了“川”字。
他當了三十年村長,沒見過這般光景。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分開人群走了過來。
是周偉宸。
他沒看那些香菜,目光卻投向更遠的地方,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片菜葉。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正在這個普通農民心里破土、瘋長。
沒人知道,這個念頭將如何撕裂這個平靜的村莊,又如何將一個人推向榮耀的巔峰,或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更沒人預料到,來年開春,那場席卷大半個中國的氣候災害。
以及,隨之而來的,價格飆升至十元一斤的瘋狂。
當村民們紅著眼眶,甚至屈下膝蓋,聚集在周偉宸家那扇略顯斑駁的木門前時。
故事,才真正走向它最灼熱、也最考驗人性的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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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秋日的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上,光芒卻驅不散青河村上空的陰霾。
村東頭的曬谷場,此刻成了臨時的香菜堆放場。
墨綠、淺綠、黃綠的香菜堆成了幾座小山,在陽光下漸漸失去水靈的光澤。
幾個婦人坐在小馬扎上,手里機械地摘著枯黃的葉子,眼神空洞。
“摘干凈有啥用?又賣不出去。”一個年輕媳婦嘟囔著,把手里的菜梗扔回堆里。
她身旁年長些的婦人嘆了口氣,手上卻沒停。
“不摘,爛得更快。好歹……看著心里不那么堵得慌。”
老村長魏德山背著手,在曬谷場邊來回踱步。
他的布鞋底摩擦著粗糙的水泥地,發出沙沙的聲響,透著焦躁。
昨天他親自跑了趟縣里的蔬菜批發市場,那場景讓他心涼了半截。
各個鄉鎮的菜農都涌在那里,三輪車、拖拉機堵得水泄不通。
香菜的價格牌像是比賽一樣往下掉,從五毛到三毛,最后干脆沒人掛價了。
收購商擺著手,像驅趕蒼蠅一樣:“不要不要!太多了,運出去也是爛!”
他好說歹說,求著一個相熟的販子,人家才勉強答應以兩毛一斤的價格“幫忙消化一點”。
還得是自己負責裝車、捆好。
可青河村今年家家戶戶都種了香菜,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十萬斤。
這兩毛的價格,連請人采摘、運輸的成本都裹不住,純粹是割肉。
“老村長,鎮上王老板怎么說?”村民周大富湊過來,遞上一根皺巴巴的香煙。
魏德山接過煙,就著周大富遞來的火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煙霧從他黝黑臉上的皺紋里逸出來。
他搖搖頭,聲音干澀:“沒戲。王老板自己的冷庫里都塞滿了,便宜處理都難。”
周大富眼神里的光熄滅了,他狠狠踢了一腳地上的土坷垃。
“這叫什么事兒!去年還能賣到一塊多,大伙兒瞧著賺錢,今年都跟風種。”
“誰知道……唉!”
這話引起周圍幾個村民的共鳴,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
“都是聽信了那些種子販子的話,說什么新品種,產量高,不愁賣!”
“現在好了,全砸手里了。肥料錢、農藥錢、工夫錢,全搭進去了。”
“我家娃下學期的學費,還指著這點香菜呢……”
氣氛越來越低沉,女人們開始偷偷抹眼淚。
秋風吹過,卷起幾片蔫了的香菜葉子,打著旋兒,飄向遠處光禿禿的田壟。
這時,人群邊緣有個一直沉默的人動了。
他走到一堆香菜旁,蹲下身,抓起一把,湊到鼻尖聞了聞。
又用拇指和食指仔細捻了捻菜葉的厚度和莖稈的硬度。
他是周偉宸,四十出頭的年紀,在村里不算最窮,也絕不算富裕。
平日子話不多,喜歡琢磨事情,有時想法和村里人格格不入。
“偉宸,你看這還有啥用?再放兩天,全得爛臭了。”旁邊有人苦笑著說。
周偉宸沒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掃過那一座座綠色的“小山”,又望向村后那片他們祖祖輩輩耕種的土地。
最后,他的視線落在遠處蜿蜒出村的土路上,那條路通向縣城,通向更廣闊、卻也莫測的外面世界。
“是可惜了。”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讓附近幾個人都看了過來。
“多好的香菜。咱們這兒水土好,種出來的比別處的香,梗子脆,葉子嫩。”
“現在,卻只能爛掉。”
魏德山也看向他,嘆了口氣:“沒辦法,市場就這樣。供太多了。”
周偉宸點了點頭,卻又像是沒完全認同。
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東西是好東西……只是時候不對。”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曬谷場,背影在秋陽下拉得很長。
沒人太在意他的話,只當是又一句無用的感慨。
只有蹲在石碾旁抽水煙的劉念娣,撩起眼皮看了看周偉宸的背影。
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
她知道周偉宸這個人,平時看著悶,心里主意正。
他剛才那眼神,不像絕望,倒像是在……掂量著什么。
周偉宸沒有回家,而是徑直走向自家位于村尾的承包地。
他的地里,同樣是一片郁郁蔥蔥的香菜,長勢甚至比別家還要好。
妻子宋桂英正帶著女兒在地里干耗著,明知無望,卻還是舍不得離開。
“爸!”十歲的女兒小跑過來,小臉上沾著泥點。
“咱家的香菜怎么辦?媽媽說要爛掉了。”女兒的語氣里滿是心疼。
周偉宸摸了摸女兒的頭,沒說話。
宋桂英直起腰,擦了把額頭的汗,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愁苦和疲憊。
“剛才遇見念娣嬸子了,說鎮上根本沒人要。兩毛一斤還得求著人家。”
“這幾十畝地,白忙活了。貸款買的肥料錢,拿什么還?”
周偉宸走到地頭,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在手心里慢慢碾開。
土是黑褐色,很肥沃。為了種好這季香菜,他下了血本。
“桂英,”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發沉,“你說,這香菜,除了現在爛掉,還有別的路嗎?”
宋桂英愣了一下,苦笑:“還能有啥路?除非你有本事讓全國人明天都多吃一碗香菜!”
周偉宸抬起頭,眼神里有某種東西在隱隱閃動。
他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讓宋桂英瞬間變了臉色的話。
“如果……我們不賣現在,賣以后呢?”
風從田野上吹過,帶著泥土和香菜即將腐爛前最后的濃烈氣息。
宋桂英看著丈夫,覺得他此刻的眼神,陌生得讓她有點心慌。
02
“你瘋了吧?周偉宸!”
宋桂英的聲音陡然拔高,驚起了地頭灌木叢里幾只麻雀。
她手里的香菜掉在地上,也顧不得撿,幾步沖到丈夫面前。
“賣以后?怎么賣?你把它們供起來,每天燒香磕頭,等它自己變成金子?”
她的胸膛起伏著,臉因為激動和日曬而泛紅。
“咱家什么情況你不知道?為了種這些,信用社那三萬塊錢貸款還沒還上!”
“你還想咋樣? ‘賣以后’?你說得輕巧!”
周偉宸等妻子連珠炮似的質問稍微停歇,才慢慢站起身。
他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過于壓抑的平靜。
“我沒瘋,桂英。你聽我說完。”
他拉過妻子的手,走到田埂邊的樹蔭下坐下。
女兒懂事地跑到遠處去捉螞蚱,把空間留給父母。
“今天在曬谷場,你也看到了。不是我們的菜不好,是太多了,一下子全涌到市場。”
“市場吃不下,價格就崩了。這是個死結。”
宋桂英別過臉,語氣依然很沖:“這還用你說?全村人都知道!”
“但市場是會變的。”周偉宸的聲音很穩,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東西多,就賤;東西少,就貴。今年是多了,可這些菜要是現在全爛了,沒了呢?”
宋桂英轉過頭,疑惑地看著他:“爛了沒了,那也是明年的事。跟咱現在有啥關系?”
“有關系。”周偉宸的眼睛里,那點隱晦的光越來越亮。
“如果我們……不讓他們爛掉呢?如果我們想辦法,把這些香菜保存下來。”
“保存?”宋桂英更疑惑了,“這么多,腌咸菜都腌不完!怎么保存?”
“建冷庫。”周偉宸吐出三個字。
這三個字像三塊石頭,砸在宋桂英心上。她張了張嘴,半晌沒說出話。
冷庫?那是有錢的大老板,或者公家單位才弄得起的玩意兒。
青河村誰見過那東西?只聽去外面打工的人說過,城里超市的菜啊肉啊,都放在冷庫里。
“你……你知道建個能存下全村香菜的冷庫要多少錢嗎?”宋桂英的聲音有些發顫。
周偉宸沉默了一下,搖搖頭:“具體不知道。但肯定不少。”
“那錢從哪來?天上掉下來?”宋桂英的情緒又上來了,“把咱倆賣了,把房子賣了,夠不夠?”
“貸款。”周偉宸說。
他的目光投向村子另一頭,那里住著他姐姐的兒子,傅澤洋。
傅澤洋在縣城農業銀行工作,雖然只是個普通信貸員,但畢竟是銀行里的人。
“找澤洋?找他就能貸到那么多錢?”宋桂英覺得丈夫的想法越來越離譜。
“周偉宸,你醒醒吧!咱們是農民,拿什么抵押?就這幾間破瓦房,這片不知道能不能續租的地?”
“銀行是你家開的?說貸就貸,還是貸那么多!”
周偉宸握住妻子因為激動而冰涼的手。
他的手心很熱,甚至有些燙人。
“桂英,我知道這聽著嚇人。可你想想,這是咱們,也是全村的一個機會。”
“一個把爛牌打好的機會。菜是好菜,只是生不逢時。我們給它換個時辰。”
宋桂英想抽回手,卻被丈夫攥得緊緊的。
她看著丈夫的眼睛,那里沒有瘋狂,只有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清醒和決心。
這反而讓她更害怕。
“機會?我看是死路!”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要是失敗了,還不上錢,咱們家就真完了!房子、地,可能都沒了!”
“小蕓還在上學,以后怎么辦?你想過沒有?”
提到女兒,周偉宸的眼神波動了一下,但旋即又堅定起來。
“我想過。正因為我反復想過,才覺得必須試一試。”
“按現在的路,我們今年鐵定賠個底掉,欠的債不知道哪年能還清。”
“搏一把,也許還有翻身的機會。為了小蕓,我也得搏。”
宋桂英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她不是不懂丈夫話里的道理,只是那風險太大,大得像一座山,要把她壓垮。
“全村那么多能人,老村長都沒辦法,憑什么你覺得你能成?”
“萬一……萬一你存下來了,明年價格還是起不來呢?或者菜在冷庫里壞了呢?”
“那我們就真的一點退路都沒有了!”
周偉宸伸手,擦去妻子臉上的淚水。
他的動作很輕,語氣卻重如千鈞。
“我知道有萬一。可做生意,種地,哪件事沒有萬一?”
“今年大家跟風種香菜,不就是賭它能賺錢嗎?只是賭輸了。”
“我現在,是想辦法,把輸掉的籌碼,再找機會贏回來。”
夕陽西下,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糾纏在一起。
遠處的女兒跑回來,手里捏著一只草編的螞蚱,高興地喊著爸爸媽媽。
宋桂英看著女兒天真無憂的笑臉,心像被針扎了一樣疼。
她猛地站起身,甩開周偉宸的手。
“我不同意!說什么也不同意!”
“你要去找澤洋,要去發瘋,你自己去!別拖累我和小蕓!”
說完,她拉著不明所以的女兒,頭也不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腳步有些踉蹌。
周偉宸獨自站在漸漸暗淡的田野里,久久未動。
夜風漸起,帶著涼意。
他望向自家地里那片在暮色中依然顯出墨綠輪廓的香菜。
又望向村子里次第亮起的、昏黃的燈火。
每一盞燈下,都是一個正在為香菜發愁的家庭。
一個大膽到令人戰栗的計劃,在他心中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沉重。
他知道,說服妻子,僅僅是第一道難關。
后面,還有更多、更陡的峭壁,等著他去攀爬,或者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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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去縣城的早班車上,周偉宸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和村莊。
他手里攥著一個舊布包,里面裝著兩條宋桂英腌的咸魚,還有十幾個自家雞下的蛋。
這是帶給外甥傅澤洋的。雖然不值什么錢,卻是他能拿出的、像樣的心意。
昨晚,他和宋桂英幾乎一夜沒說話。
壓抑的氣氛讓女兒都察覺到了,早早躲進自己小房間。
天沒亮他就起來了,宋桂英雖然冷著臉,卻還是給他煮了一碗面條,臥了兩個雞蛋。
臨出門,她在門口站了站,最終只硬邦邦丟下一句:“自己想想清楚。別一頭撞南墻上,拽都拽不回。”
周偉宸知道,這已是妻子最大的讓步。她沒有再激烈反對,意味著她內心也在掙扎。
這讓他心里更添了幾分沉甸甸的責任。
車子顛簸著開進縣城,喧鬧的人聲車聲立刻包圍過來。
周偉宸很少來縣城,銀行的玻璃大門在他眼里顯得格外氣派,也格外冰冷。
他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整理了一下身上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才推門進去。
大堂里很亮堂,人們低聲說著話,工作人員穿著整齊的制服,有條不紊。
周偉宸有些局促,目光搜尋著,很快在一個柜臺后面看到了傅澤洋。
傅澤洋戴著眼鏡,正低頭對著電腦敲打著什么,看起來很忙碌。
“澤洋。”周偉宸走近,低聲叫了一句。
傅澤洋抬頭,看見是他,臉上露出笑容,有些意外:“舅舅?你怎么來了?”
他很快跟同事打了個招呼,引著周偉宸走到旁邊相對安靜的客戶接待區。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傅澤洋給周偉宸倒了杯水,關心地問。
周偉宸接過水,沒喝,放在了茶幾上。
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開門見山:“澤洋,舅舅今天來,是有件大事想求你幫忙。”
傅澤洋見他神色嚴肅,也正了正身子:“舅舅你說,能幫的我一定幫。”
“我想貸一筆款。”周偉宸直接說道。
“貸款?是家里急用錢嗎?要多少?”傅澤洋的語氣很自然,他處理過不少農戶的小額貸款。
周偉宸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個數字:“一百萬。”
“噗——”傅澤洋剛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差點全噴出來。
他猛地咳嗽起來,眼鏡都滑到了鼻尖,趕緊扶住,難以置信地看著周偉宸。
“多……多少?一百萬?舅舅,你再說一遍?”
“一百萬。”周偉宸清晰地重復,目光坦然地迎向外甥震驚的眼神。
傅澤洋足足愣了好幾秒,才勉強把驚訝壓下去,但表情已經變得極其凝重。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舅舅,你知道一百萬是什么概念嗎?”
“咱們縣里,能一次貸出百萬的,要么是大企業,要么是有硬資產的老板。”
“你……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
周偉宸把青河村香菜滯銷,自己打算收購儲存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他說得很慢,但思路清晰,從市場規律說到儲存可能,再到對未來的判斷。
傅澤洋聽著,眉頭越皺越緊。
等周偉宸說完,他摘下眼鏡,用力揉了揉眉心。
“舅舅,你的想法……太冒險了。不,這已經不是冒險,簡直是……”
他斟酌著用詞,“簡直是賭博。而且是拿全部身家性命去賭。”
“首先,貸款這一關就幾乎不可能。你沒有合格的抵押物。”
“房子、土地,評估價值遠遠不夠。就算我幫你想辦法,也湊不出一百萬的抵押額度。”
“其次,你這個項目本身,風險太高了。農產品儲存,技術、管理都是問題。”
“萬一保存過程中出現大規模損耗,或者明年市場價格依然低迷,你拿什么還錢?”
“到時候,不只是你,連我這個經手人,恐怕都得受牽連。”
傅澤洋的話像一盆盆冷水,但周偉宸似乎早有預料。
他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只是等外甥說完,才緩緩開口。
“抵押物,我可以想辦法。村里不只我一家有房有地。”
“如果我能說服一些人,用他們的產權證聯合擔保呢?”
傅澤洋搖頭:“聯合擔保要求更嚴,風險評估更復雜。而且,誰會愿意跟你冒這個險?”
周偉宸沉默了一下,說:“我會去說服他們。讓他們看到,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全村的事。”
“至于風險,澤洋,我知道很大。可你看現在,全村人眼看就要血本無歸,風險小嗎?”
“我這個法子,是險中求活。成了,大家都能緩過來;敗了,主要責任我周偉宸一個人背。”
“你是銀行的人,更懂政策。現在國家不是鼓勵支農信貸嗎?有沒有什么特殊的、扶持農業項目的政策?”
傅澤洋重新戴上眼鏡,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茶幾桌面。
他確實想起,市分行前段時間下發過一個文件,關于試點“農業風險創新信貸”的。
主要針對一些有創新性、但抵押不足的農業項目,額度可以適當放寬,但審批極嚴,責任也大。
他之前根本沒往這方面想,因為那種項目通常需要農業局推薦,或者有成熟的合作社背景。
像周偉宸這樣單槍匹馬、異想天開的農民個體,幾乎不可能進入那個通道。
“政策……是有一些。”傅澤洋說得有些艱難,“但舅舅,那門檻太高了。需要的材料、手續,非常復雜。”
“而且,就算理論上可行,我也得先向主任、行長層層匯報。他們同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周偉宸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看著外甥。
“澤洋,門檻高,我們可以試著去夠。材料復雜,我們可以一點一點準備。”
“匯報不同意,我們可以想辦法讓他們看到這個項目的價值,看到青河村幾百號人的盼頭。”
“你是青河村走出去的,你小時候,村里叔伯嬸娘沒少疼你。”
“現在他們遇到了難處,眼看著一年的汗水要白流,你心里……就真的能眼睜睜看著嗎?”
傅澤洋被問得一怔。
他腦海里浮現出小時候在村里跑跳的情景,東家給個饃,西家給顆棗。
老村長魏德山還教他寫過毛筆字。
他的表情變得掙扎起來。
一邊是嚴謹的金融風險控制和職業操守,一邊是血脈鄉情和內心深處的某種悸動。
舅舅描繪的那個“險中求活”的畫面,雖然模糊,卻帶著一種驚人的吸引力。
“舅舅,”傅澤洋的聲音有些干澀,“這事太大了。你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也……也打聽打聽。”
周偉宸知道不能逼得太緊,他點點頭,把帶來的布包推到傅澤洋面前。
“自家的一點東西,你別嫌棄。澤洋,舅舅不是逼你,是實在沒別的路了。”
“你好好想想。不管成不成,舅舅都謝謝你肯聽我說這么多。”
離開銀行時,已近中午。
周偉宸走在縣城喧嚷的街道上,陽光有些刺眼。
他知道,種子已經播下,能不能發芽,除了努力,還需要運氣。
而他口袋里的錢,只夠買兩個饅頭,就著一碗免費的湯,解決這頓午飯。
回家的路上,他靠在車窗邊,閉著眼。
腦海里反復推演著可能遇到的困難,以及那微弱的、卻必須抓住的希望之光。
他清楚,接下來要面對的,將是更加洶涌的質疑與反對。
來自家庭,來自村里,來自那些他試圖幫助,卻可能最先嘲笑他的人們。
04
青河村的傍晚,炊煙裊裊,本該是寧靜的。
但周偉宸貸款一百萬要收全村香菜的消息,像一顆炸雷,瞬間打破了這份寧靜。
消息是劉念娣傳開的。她有個侄女在縣城信用社上班,不知怎么聽說了點風聲。
“了不得了!周偉宸要貸一百萬!把咱們村香菜全收走!”
劉念娣拍著大腿,在小賣部門口的人群里說得唾沫橫飛。
“一百萬啊!那是多少錢?堆起來怕是有小山高!他周偉宸想干啥?”
“瘋了!絕對是瘋了!”周大富第一個跳起來,“他拿什么還?把祖墳賣了都不夠!”
“收香菜?兩毛一斤都沒人要的玩意兒,他收了往哪放?當柴火燒都嫌煙大!”
“我看他是想錢想瘋了,想趁機撈一把?可這爛菜葉子有啥好撈的?”
“說不定是和外面的人串通好了,騙貸款呢!到時候錢到手,他跑了,咱們找誰去?”
各種猜測、質疑、嘲諷,如同污水般潑向周偉宸。
當他從縣城回到家時,發現自家院子外圍了不少人。
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眼神里有好奇,有懷疑,更多的是看傻子一樣的譏誚。
宋桂英紅著眼眶,把院門關得死死的,女兒嚇得躲在她身后。
看到周偉宸回來,人群安靜了一瞬,隨即嗡嗡聲更大了。
“偉宸回來了!說說,你真要貸一百萬?”
“偉宸啊,不是叔說你,咱們莊稼人,本本分分種地,別想那些天上掉餡餅的事。”
“就是,那錢是那么好拿的?利息都能壓死人!”
周偉宸停下腳步,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些熟悉的鄉鄰。
他們中的許多人,昨天還在為香菜發愁嘆氣。
今天,卻用另一種方式,表達著他們的不安和不解。
“各位叔伯兄弟,”周偉宸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嘈雜聲低了下去。
“消息傳得快,我也不瞞大家。我是有這個想法。”
“咱們村的香菜是好東西,不該就這么爛掉。我想試試,看能不能給它找個出路。”
“出路?啥出路?”周大富嚷嚷道,“你當你是神仙,能點石成金?”
“我不是神仙。”周偉宸看向他,“但我信一個理:物以稀為貴。”
“現在菜多,價賤。如果我們把菜存起來,等到菜少的時候再賣,價就能上去。”
人群中有人發出嗤笑:“等到啥時候?明年?明年要是還這樣呢?菜存壞了呢?”
“周偉宸,你別做夢了!老老實實認賠吧,別再把大家拖進更大的坑里!”
“就是!你賠得起,我們可賠不起!你那貸款,可別打我們房子主意!”
氣氛變得有些緊張。宋桂英在門里聽到,急得直跺腳,卻又不敢開門。
這時,一個蒼老但沉穩的聲音響起:“都圍在這干啥?散了散了!”
老村長魏德山背著手,踱步過來。
他威望高,人群見他來了,聲音小了不少,但都沒挪步。
魏德山走到周偉宸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嘆了口氣。
“偉宸,跟我來。”他轉身往村支部那間小平房走去。
周偉宸默默跟上。人群這才慢慢散去,但議論聲并未停歇。
村支部里,燈光昏暗。魏德山給周偉宸倒了杯濃茶。
“說說吧,到底咋想的?一百萬,不是鬧著玩的。”
周偉宸把對傅澤洋說的話,又詳細說了一遍,包括可能的風險。
魏德山聽著,吧嗒吧嗒抽著煙,半晌沒吭聲。
煙霧繚繞中,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想法,是有點意思。”良久,魏德山才緩緩開口。
“不像他們說的,是純粹發瘋。你是看到了一條縫,想擠過去。”
“但是偉宸啊,”他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看著周偉宸,“那條縫太窄,搞不好會卡死你。”
“第一,錢,你真能貸到?澤洋那孩子我了解,穩重,他不敢亂來。”
“第二,就算貸到了,你怎么收?按什么價收?家家情況不一樣,有人急著用錢,便宜也賣;有人想賭,不見高價不撒手。你怎么平衡?”
“第三,儲存。冷庫怎么建?建在哪?誰來看管?電費、維護費,都是錢。”
“第四,也是最難的,”魏德山敲了敲煙桿,“人心。”
“現在他們笑話你。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真把事做成了,賺了大錢。”
“那時候,他們會怎么對你?是感激你,還是恨你賺了他們的錢?”
“如果你做不成,賠得精光,他們又會怎么對你?是同情你,還是落井下石?”
魏德山的話,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割開現實的殘酷面紗。
周偉宸端著茶杯,茶水已經涼了。
他緩緩地說:“老村長,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
“錢,我去想辦法磕。收購,定個比市價稍高、大家能接受的統一價。”
“儲存,我打聽過,可以建簡易的泡沫板冷庫,成本能低不少,我自己學看管。”
“至于人心……”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里有無奈,也有倔強。
“我做這件事,最開始,是為了給自己家找條活路。但做著做著,我覺得,這也是給全村找條活路。”
“成了,大家至少能拿回本錢,不至于一年白干。我不求他們感激我。”
“敗了,主要責任在我。罵我、怨我,我都認。”
“但我不能因為怕人心難測,怕被人罵,就眼睜睜看著這么好的東西爛掉,看著大伙兒一年的汗水白流。”
魏德山深深地看著周偉宸,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平時話不多的后生。
他看到了對方眼里的光,那是一種混雜著恐懼、卻異常堅定的光。
“你想當青河村的‘傻子’?”魏德山問。
“如果傻一點,能讓大家少受點損失,我當一回傻子,也沒什么。”周偉宸回答。
魏德山沉默了很久,煙鍋里的火明明滅滅。
最后,他站起身,拍了拍周偉宸的肩膀。
“你既然鐵了心,我也不多勸了。路是你自己選的,跪著也得走完。”
“村支部后面有塊集體的閑置地,離變壓器近,接電方便。你要用,我去跟其他干部商量。”
“算是對你……這點傻氣,的一點支持吧。”
周偉宸猛地抬頭,眼眶有些發熱。
他沒想到,最先給予他實質性幫助的,會是這位看似保守的老村長。
“謝謝老村長!”他聲音有些哽。
“先別謝。”魏德山擺擺手,“地可以給你用,但別的忙,村里幫不上。貸款,收購,儲存,賣出去……這一道道坎,都得你自己邁。”
“我知道。”周偉宸重重地點頭。
離開村支部,夜色已濃。
村子里靜悄悄的,但周偉宸知道,許多窗戶后面,都有眼睛在看著,有嘴巴在議論。
他走到家門口,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宋桂英坐在昏暗的燈下,沒看他,只是默默地納著鞋底。
女兒已經睡了。
“桂英,”周偉宸走過去,“老村長同意給塊地建冷庫。”
宋桂英的手停了一下,針尖扎到了手指,沁出一顆血珠。
她放到嘴里吮了吮,依舊沒抬頭。
“地有了,錢呢?一百萬呢?”她的聲音很輕,帶著疲憊。
“澤洋那邊,還沒回信。我明天再去趟縣城。”周偉宸說。
“如果……如果貸不下來呢?”宋桂英終于抬起頭,眼里有淚光,也有最后一絲希冀。
希望丈夫能就此放棄這個瘋狂的念頭。
周偉宸看著妻子,緩緩搖頭。
“我會再想別的辦法。信用社不行,就找私人借。利息高,也認了。”
宋桂英眼里的光,徹底熄滅了。
她知道,丈夫已經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而她,除了跟著,似乎別無選擇。
這一夜,青河村很多人家都睡得不安穩。
周偉宸要當“傻子”收香菜的消息,在黑暗里發酵。
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將信將疑,也有人內心深處,隱隱生出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
萬一呢?
萬一這個“傻子”,真的能創造出奇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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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傅澤洋的回信,是在三天后托人捎來的。
話不多,只說讓周偉宸再去縣城一趟,有些材料需要補充,還要見個人。
周偉宸的心提了起來。這似乎意味著,事情有了一絲松動的可能,但遠未成功。
他再次踏上去縣城的路,這次,布包里除了咸魚雞蛋,還多了一包曬干的野菜。
是宋桂英塞給他的,沒說給誰,但他明白妻子的意思。
在銀行的小會議室里,周偉宸見到了傅澤洋,還有一位神情嚴肅的中年人。
傅澤洋介紹,這是他們支行的信貸部主任,姓趙。
趙主任戴著金絲眼鏡,打量周偉宸的目光帶著審視,開門見山。
“周偉宸同志,你的情況,小傅跟我詳細匯報過了。想法很大膽。”
“我們行里,確實有扶持農業創新項目的試點政策。但你的項目,風險極高。”
“你需要提供一份詳細的、可行的項目計劃書。包括市場分析、儲存技術方案、成本核算、風險預案、還款計劃等等。”
“同時,你需要找到足夠價值的抵押物,或者有實力的擔保人、擔保單位。”
趙主任的話調平直,不帶什么感情色彩。
“這些材料齊備,我們才能考慮是否提交上級行風控部門進行審慎評估。”
“明白嗎?”
周偉宸聽得手心冒汗。計劃書?抵押擔保?這些詞對他而言既陌生又沉重。
但他還是用力點了點頭:“明白,主任。我會盡力去準備。”
傅澤洋在一旁補充道:“舅舅,趙主任的意思是,這事有難度,但不是完全沒希望。”
“關鍵是你的材料要扎實,要能說服人。特別是風險預案和還款計劃,一定要考慮周全。”
趙主任又看了周偉宸一眼,語氣稍稍緩和:“聽說你是為了幫全村解決滯銷問題?”
“精神可嘉。但銀行是講規矩、講風險的地方。光有精神不夠,還得有實實在在的東西。”
“給你兩周時間。兩周后,帶著初步方案再來。”
離開銀行,周偉宸感覺背上壓了一座山。
兩周,他需要弄懂那些陌生的名詞,需要找到抵押或擔保,需要做出一個能說服銀行的計劃。
回到村里,他直接去找了魏德山。
老村長聽完,眉頭擰成了疙瘩。
“計劃書……這東西咱倆大老粗,哪會弄?抵押擔保,更別提了。誰家房本愿意拿出來?”
周偉宸說:“計劃書,我去找鎮上的技術員,去縣農業局打聽,一點一點湊。”
“抵押……我想試試,看能不能說動幾戶人家,用他們的房本聯合擔保。等賣了錢,優先還他們,再給些補償。”
魏德山搖頭:“難。現在大家都當你是個笑話,誰肯把身家押在你這個‘笑話’上?”
周偉宸沉默。他知道難,但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路徑。
接下來的日子,周偉宸像陀螺一樣轉起來。
他跑鎮農業站,找技術員請教冷庫建設和蔬菜儲存的技術要點和成本。
他央求傅澤洋幫忙,找了些銀行貸款申請材料的模板,熬夜對著字典和兒子的舊課本,一個字一個字地摳。
他挨家挨戶地走,試圖說服那些家里有余房、或者相對寬裕的農戶。
結果可想而知。
“偉宸,不是我不幫你,這事太懸了。我家就這么幾間屋,押出去,萬一有個閃失,老婆孩子住哪?”
“聯合擔保?到時候你還不上錢,銀行是不是先把我們的房子收了?不行不行!”
“周偉宸,你自己瘋就算了,別拉我們墊背!”
冷言冷語,閉門羹,成了家常便飯。
只有兩三戶平時和周偉宸關系不錯,家里也確實為香菜焦頭爛額的人家,態度有些松動。
但一聽要押房本,也立刻搖頭。
宋桂英看著丈夫每天早出晚歸,人迅速瘦了一圈,眼窩深陷,心里又疼又氣。
她不再激烈反對,只是更沉默了,把所有的擔憂都化作了更繁重的勞作。
女兒小蕓也變得小心翼翼,不敢在父親面前大聲說話。
村里的議論從未停止。“周傻子”的名號,越叫越響。
連村頭的狗看到他,似乎都叫得別有深意。
就在周偉宸幾乎要絕望的時候,轉機意外地出現了。
那天,他正在村支部后面那塊空地上比劃冷庫大小,劉念娣晃悠了過來。
她也沒說話,就蹲在一邊看。
看了好一會兒,才咂咂嘴,說:“偉宸啊,你這事,要是真能成,算不算給全村積德?”
周偉宸苦笑:“念娣嬸,現在說成敗,還早著呢。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
劉念娣拍拍褲子上的土,站起身:“我老了,也沒啥值錢東西。但我兒子在縣里工作,他那單位聽說挺硬氣。”
“我豁出這張老臉,去問問,看他們單位能不能給蓋個章,做個啥……證明?擔保估計夠嗆,但證明你人品、證明咱村情況,興許行。”
周偉宸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劉念娣。
這個平時最愛傳話、看熱鬧的老人,此刻眼神里卻有一種不同以往的認真。
“嬸子,這……這能行嗎?太麻煩您了。”
“麻煩啥?”劉念娣擺擺手,“我就想看看,你這傻小子,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成了,是咱村的福氣;不成,我也算盡力了,以后不落埋怨。”
她又壓低聲音:“老村長私下跟我透過氣,他也覺得你這條路,雖然險,但未必就走不通。他也在想辦法,看能不能以村集體的名義,出個啥情況說明。”
一股熱流猛地沖上周偉宸的鼻腔。
他連忙低下頭,用力眨了眨眼睛。
“謝謝……謝謝嬸子。”
劉念娣的兒子所在單位,最終出具了一份“情況屬實”的證明,并附帶了單位公章。
魏德山也以村支部名義,寫了一份詳細說明青河村香菜滯銷困境、以及周偉宸個人嘗試解決問題的情況報告。
雖然這兩樣東西,遠遠達不到銀行要求的抵押或強擔保標準。
但當周偉宸帶著它們,以及那份字跡工整、凝聚了他無數心血的粗糙計劃書,再次坐在趙主任面前時。
趙主任翻閱材料的時間,明顯比上次長了。
傅澤洋緊張地站在一旁。
“材料還是很初步。”趙主任最終放下文件,看著周偉宸。
“但能看出來,你是認真做了功課,也確實想干事。”
“而且,有基層組織的證明,有相關單位的旁證,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項目的可信度。”
周偉宸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這樣吧,”趙主任對傅澤洋說,“小傅,你協助他把材料按照規范格式完善。然后,我們作為特殊農業創新項目,提交分行風控會討論。”
“記住,風險提示一定要充分,還款來源分析要再細化。”
“是,主任!”傅澤洋連忙應道。
周偉宸走出銀行時,腿都有些發軟。
他知道,這只是拿到了一個“被討論”的資格,離真正的貸款,還隔著千山萬水。
但無論如何,門,被撬開了一條縫。
接下來的一周,在傅澤洋幾乎不眠不休的幫助下,材料終于像點樣子了。
提交上去后,便是漫長的、煎熬的等待。
周偉宸回到村里,一邊繼續為可能到來的收購做準備,一邊承受著與日俱增的議論和壓力。
貸款的消息若隱若現,村民們的態度也變得更加微妙。
有人開始私下打聽:“要是周偉宸真貸到錢,他收香菜,能給啥價?”
“比市價高一點?那高多少?現錢嗎?”
也有人冷笑:“等他錢到手再說吧!別是空歡喜一場。”
青河村上空,彌漫著一種焦灼的、等待審判般的氣氛。
每個人都在等待一個結果。
等待那個關于“傻子”周偉宸,和那一百萬遙不可及的貸款的,最終裁決。
06
農歷十月初,霜降已過,地里的香菜再不處理,就真的只能凍爛在地里了。
周偉宸的貸款審批,依然沒有最終消息。
傅澤洋打過幾次電話,只說分行風控會已經討論過了,意見不一,還在研究。
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最是折磨人。
周偉宸的嘴角起了燎泡,吃飯都沒什么滋味。
宋桂英雖然不說話,但眼底的陰影越來越重。
村里的氣氛也愈發古怪。原先看笑話的,見周偉宸遲遲沒有動作,反而有些急了。
他們既怕周偉宸真貸到款,顯得自己當初短視;又怕他貸不到,最后一點渺茫的希望也破滅。
這種矛盾心理,體現在行動上,就是一些人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周偉宸。
“偉宸啊,我家那香菜,你要是收,可得先緊著我家的啊,都快不行了。”
“偉宸哥,需要人手幫忙嗎?我閑著也是閑著。”
周偉宸一律回答:“等貸款下來再說。”
他心里也沒底。每一天的等待,都像在油鍋里煎。
終于,在十月中旬一個陰冷的下午,傅澤洋騎著摩托車,風塵仆仆地趕回了青河村。
他沒去周偉宸家,而是直接把車騎到了村支部。
魏德山、周偉宸,還有幾個聞訊趕來的村委委員,都聚在了那間小屋里。
傅澤洋的臉被風吹得通紅,他從隨身包里鄭重地取出一個文件袋。
“舅舅,老村長,各位叔伯,”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
“貸款……批下來了。”
屋里瞬間安靜得能聽到呼吸聲。
周偉宸猛地站起來,碰倒了身后的凳子,發出“哐當”一聲響。
他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文件袋,喉結上下滾動。
“批……批了多少?”魏德山的聲音也有些發緊。
“一百萬。”傅澤洋吐出一口氣,“三年期,利率按政策優惠檔,但要求專款專用,接受監管。而且……”
他看向周偉宸,眼神復雜:“還款壓力很大。第一年就要開始還息,第二年還本付息。舅舅,你得有心理準備。”
一百萬!
盡管早有心理預期,但當這三個字被正式確認時,巨大的沖擊力還是讓周偉宸頭暈目眩。
那不僅僅是一個數字,那是沉甸甸的、能壓垮人的債務,也是孤注一擲的、微茫的希望。
“好……好……”魏德山連說了幾個好字,也不知道是感慨還是別的什么。
他看向周偉宸:“偉宸,接下來,看你的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飛遍青河村的每個角落。
“批了!真的批了!一百萬!”
“我的天……周偉宸真把天捅了個窟窿!”
“他真敢啊!一百萬,怎么花?怎么還?”
震驚、羨慕、嫉妒、擔憂、懷疑……種種情緒在村子里翻滾。
周偉宸沒有時間理會這些。貸款到手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硬仗剛剛開始。
他立刻找到魏德山和村委,商量收購的具體細則。
最終定下:以每斤三毛五的價格,現金收購全村符合儲存標準的香菜。
這個價格比當時爛市的兩毛錢高出不少,但又遠低于往年正常價,算是給了村民一定的補償,也控制了周偉宸的成本。
收購地點,就設在村支部后面的空場,那里已經開始搭建簡易的鋼架和泡沫板,冷庫建設同步啟動。
收購公告貼出來的那天,青河村像是炸了鍋。
三毛五!現錢!
對于許多已經絕望的村民來說,這無異于一根救命稻草。
雖然算下來還是虧,但至少能拿回一些本錢,能應付眼前的急用。
第一天收購,場面就有些失控。
天還沒亮,就有人拉著板車、挑著擔子,在空場外排起了長隊。
人們眼里閃爍著急切的光,緊緊護著自己的菜,生怕被落下。
周偉宸請了村里幾個識字的年輕人幫忙,過秤、記賬、檢查質量。
他自己則站在最前面,負責最終的核對和支付現金。
一沓沓的鈔票從銀行取出來,又流水般花出去。
每一張鈔票的遞出,都意味著他肩上的債務又重了一分。
“周偉宸,你可看好了,我這菜可都是好的!”有人大聲喊著。
“排隊排隊!別擠!都有的收!”維持秩序的年輕人嗓子都快喊啞了。
魏德山也在一旁坐鎮,他德高望重,能鎮住一些想渾水摸魚或者插隊的人。
劉念娣挎著籃子,也來賣菜。她把菜倒進筐里,接過錢,仔細數了兩遍。
然后走到周偉宸身邊,低聲說:“偉宸,撐住了。這么多眼睛看著你呢。”
周偉宸點點頭,他的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滿血絲,但腰桿挺得筆直。
大多數村民是感激的,拿了錢,說幾句“多虧了你”、“謝謝”之類的話。
但也有人,一邊數著錢,一邊小聲嘀咕。
“才三毛五……往年一塊多呢。還是虧大了。”
“誰知道他收了去,轉頭能賣多少錢?要是賣個十塊八塊,咱們不就虧慘了?”
“就是,咱們擔風險種出來,他動動嘴皮子貸款,轉手可能就賺大錢。”
這些話,斷斷續續飄進周偉宸的耳朵里。
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低頭點錢,仿佛沒聽見。
人心,果然如魏德山所說,是最難測的。
收購進行了整整五天。
空場邊堆起的香菜,真正成了幾座巨大的綠色山峰。
簡易冷庫也在日夜趕工中初具雛形,巨大的制冷機發出低沉的轟鳴。
當最后一車香菜過完秤,周偉宸手里厚厚的現金,也幾乎見底。
他粗略算了一下,收上來的香菜,接近五十萬斤。
遠遠超出了他最初的預計,冷庫的容量已經非常緊張。
但這意味著,青河村絕大部分的滯銷香菜,都被保存了下來。
看著那幾座“菜山”被工人們小心地搬進冷庫,分層碼放,周偉宸心里卻沒有絲毫輕松。
一百萬貸款,已經花出去一大半。
剩下的錢,要支付冷庫建設的尾款、電費、看管人工,以及未來可能產生的各種費用。
而所有這些投入,能不能收回,什么時候收回,能收回多少,全是未知數。
夜幕降臨,冷庫的燈亮著,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
周偉宸獨自坐在冷庫門口的小板房里,賬本攤在面前。
數字密密麻麻,全是支出。
妻子宋桂英悄悄送來晚飯,一碗面條,上面臥著荷包蛋。
她放下碗,看著丈夫憔悴的側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周偉宸拿起筷子,面條已經有些坨了。
他慢慢吃著,味同嚼蠟。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和他的家庭,乃至整個青河村的命運,都和這冷庫里五十萬斤香菜牢牢綁在了一起。
接下來,將是漫長的、充滿焦慮的等待。
等待市場給出最終的答案。
等待那個決定他是英雄還是笑柄、是翻身還是沉沒的未來。
窗外,深秋的風呼嘯而過,卷起枯葉。
冬天,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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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冬天來了,又走了。
青河村被一場薄雪覆蓋,然后又在新年的陽光下融化。
春節的氣氛,因為香菜的陰影,顯得比往年清淡許多。
周偉宸家這個年,過得格外冷清。
債主的影子仿佛無處不在,盡管貸款暫時還未到還款期。
宋桂英盡量讓餐桌上看起來豐盛些,但眉宇間的愁緒揮之不去。
女兒小蕓拿到了壓歲錢,卻懂事地要交給媽媽“還給銀行”。
周偉宸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冷庫那邊。
他幾乎成了冷庫的“守護神”,每天定時檢查溫度濕度,記錄數據,翻動菜堆防止積熱。
五十萬斤香菜,安靜地沉睡在低溫里,保持著離開土地時的鮮嫩模樣。
但它們每沉睡一天,消耗的電費、管理成本,都在悄無聲息地增加。
像鈍刀子割肉,緩慢而持續。
村里的議論從未停止,只是換了風向。
“看周偉宸那樣子,天天守著那冰窟窿,跟守著他祖宗牌位似的。”
“守有啥用?那菜還能變成肉?這都開春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聽說外面香菜價錢還是那樣,半死不活的。他這回啊,怕是真要栽大跟頭了。”
“一百萬呢!利息都得多少?我看他到時候拿啥還,賣房子賣地都不夠!”
這些話,周偉宸聽得見,也當聽不見。
他變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幾乎不與人說話。
只有去縣城農業局咨詢技術問題,或者找傅澤洋了解市場信息時,才多說幾句。
傅澤洋的壓力也很大。作為貸款經手人,他時刻關注著市場和周偉宸的情況。
每次見面,他都帶來一些或好或壞的消息,但總體上,市場依舊低迷。
“舅舅,你要有心理準備。可能……真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傅澤洋的話很委婉。
周偉宸只是點頭。開弓沒有回頭箭。
春天,本該是萬物復蘇、充滿希望的季節。
但2007年的春天,卻以一種極其狂暴的方式降臨了中國南部和東部廣大地區。
先是持續性的低溫陰雨,然后是多地爆發罕見的春季凍害、冰雹。
電視新聞里開始頻繁出現蔬菜受災、大棚被毀、農作物大面積減產的畫面。
“據悉,受異常氣候影響,我國南方多個蔬菜主產區遭受嚴重損失,部分品種供應出現緊張……”
最初,這些消息傳到閉塞的青河村,并沒有引起太大波瀾。
村民們還在為自家的春耕忙碌,為去年的損失唏噓。
只有周偉宸,在村支部那臺老舊電視機前,死死盯著新聞畫面。
他的手心開始出汗,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一種混合著恐懼和巨大期望的顫栗,從脊椎骨升騰起來。
他比誰都清楚,蔬菜市場,尤其是綠葉蔬菜,對氣候有多么敏感。
大面積減產意味著什么?
他幾乎是跑著回家的,翻出那本已經被他翻爛的農業市場簡報。
又讓傅澤洋幫忙,從銀行和農業局收集更詳細的信息。
幾天后,更加確切的消息陸續傳來。
受災害影響最大的幾個省份,恰好是冬季和早春蔬菜的主要供應地。
香菜,作為嬌嫩且生長周期受氣候影響明顯的品種,受災尤為嚴重。
一些大型蔬菜批發市場的報價,開始出現微妙波動。
最先察覺變化的,是村里幾個經常去鎮上賣零碎東西的人。
“哎,你們發現沒?鎮上小菜攤的香菜,好像少了,價錢……是不是漲了點?”
“好像是?我問了一嘴,攤主說進貨價高了,還不一定有貨。”
這消息起初沒人在意。漲一點,能漲到哪去?離成本價還遠著呢。
但變化的速度,很快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先是鎮上的小販開始主動打聽,青河村去年那些香菜怎么樣了?還有沒有?
接著,有縣城的蔬菜販子,不知從哪聽到了風聲,直接找到了青河村。
他們找到老村長魏德山,試探著問:“聽說你們村去年存了不少香菜?現在賣不賣?價錢好商量。”
魏德山心里一驚,面上卻不露聲色,只說那是周偉宸個人的事,村里做不了主。
販子又找到周偉宸。
“周老板,聽說你手里有貨?現在行情起來了,咱們談談?按……按八毛一斤,怎么樣?”
八毛!比收購價三毛五高了一倍還多!
周偉宸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知道,販子主動找上門,而且一開口就是這個價,說明外面的行情漲得可能更快。
“我再看看。”周偉宸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販子有些著急:“周老板,機不可失啊!這價格不錯了!”
周偉宸只是搖頭。
販子悻悻而去,但消息卻像風一樣在村里傳開了。
“八毛?有人出八毛要收周偉宸的香菜?”
“真的假的?漲這么快?”
“我的天……那周偉宸不是要發了?”
村民們的態度,開始發生微妙而急劇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