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個拖油瓶帶走!從今往后,他姓周,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
二十年前的風(fēng)雪夜,沈桂花手里的拐杖狠狠砸在凍硬的地面上,聲音像裂開的冰面一樣刺耳。
六歲的孩子死死摳著門框,指甲都斷了,哭喊著要奶奶,卻被那雙干枯的手無情地推倒在雪地里。
那時,全村人都罵沈桂花是個為了獨(dú)吞棺材本、想改嫁而拋棄親孫子的狠心婆子。
直到二十年后,那把生銹的鐵鎖被再次打開。
在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間,所有的恨意,才化作了遲來的徹骨之痛。
那哪里是拋棄?
那分明是一場以命相搏、甚至不惜眾叛親離的孤絕守護(hù)。
01
那是千禧年的臘月,北方的風(fēng)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位于豫北山區(qū)的原家溝村,被一場大雪覆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村西頭的沈桂花家門口,此刻卻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
沈桂花穿著那件打滿補(bǔ)丁的舊藍(lán)布棉襖,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但她臉上的表情,卻猙獰得嚇人。
她手里攥著一根手腕粗的棗木拐杖,正把唯一的孫子原有根往門外趕。
只有六歲的原有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凍得瑟瑟發(fā)抖。
孩子的臉上掛滿了鼻涕和眼淚,小手被凍得通紅。
可他還要去抓奶奶的褲腳。
“奶奶,我不走,我會聽話,我不吃飯了行不行?”
孩子稚嫩的哭聲,聽得周圍的村民心里都不是滋味。
沈桂花卻像是鐵石心腸,一腳踢開了孩子的手。
她那雙三角眼里透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兇光,指著原有根的鼻子罵道。
“喪門星!看見你我就心煩!”
“你爹那個不爭氣的東西跑了,你娘也沒了,我留著你做什么?”
“你是想把我也克死嗎?”
每一句話都像釘子一樣,扎在幼小的原有根心上。
人群里開始有了竊竊私語。
“這也太狠了吧,好歹是親孫子啊。”
“就是,兒媳婦剛走沒兩年,這就嫌孫子累贅了?”
“我聽說她是想以后改嫁,帶著個拖油瓶不方便?!?/p>
這些閑言碎語并沒有讓沈桂花收斂,反而讓她更加暴躁。
她轉(zhuǎn)過身,沖著隔壁院子的周大軍吼了一嗓子。
“周大軍!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兒子嗎?”
“今天我就把這孩子送給你!”
“你領(lǐng)回去,這孩子以后就是你親生的!”
隔壁的周大軍和劉秀梅兩口子,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實(shí)人。
兩人結(jié)婚十幾年了,一直沒有孩子,為此沒少遭村里人白眼。
聽到沈桂花這話,周大軍愣住了。
他手里的旱煙袋都差點(diǎn)掉地上。
劉秀梅則是一臉震驚,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地上的孩子。
周大軍搓著滿是老繭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桂花嬸,這……這不合規(guī)矩吧?”
“這可是你們原家的獨(dú)苗啊,我就算再想要孩子,也不能干這奪人香火的事兒啊?!?/p>
沈桂花冷笑了一聲,臉上的皺紋擠在了一起。
“什么獨(dú)苗?就是個討債鬼!”
“你不養(yǎng)是吧?你不養(yǎng)我就把他扔到后山的狼窩里去!”
說完,沈桂花真的拽起原有根的衣領(lǐng),拖著就要往村后走。
原有根嚇得哇哇大叫,雙腳在雪地上拖出了兩道深深的痕跡。
“別!嬸子!使不得啊!”
劉秀梅是個心軟的女人,一看這架勢,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她幾步?jīng)_上去,一把緊緊抱住了孩子。
沈桂花停下腳步,眼神冰冷地盯著周大軍夫婦。
“要養(yǎng)就現(xiàn)在立字據(jù)!”
“白紙黑字寫清楚,這孩子過繼給你們周家,改姓周!”
“以后跟我們原家,再也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周大軍看著凍得發(fā)紫的孩子,又看了看決絕的沈桂花。
他心一橫,咬了咬牙。
“行!我養(yǎng)!”
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沈桂花逼著周大軍找來了村會計(jì)。
就在那個寒風(fēng)呼嘯的院子里,起草了一份斷絕關(guān)系和收養(yǎng)的文書。
原有根哭得嗓子都啞了,一直喊著“奶奶”。
可沈桂花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在按手印的那一刻,沈桂花的手指頭沒有一絲顫抖,重重地按了下去。
那紅色的印泥,在雪地映襯下,紅得刺眼,像血一樣。
手續(xù)辦完,沈桂花把原有根的幾件破衣服扔給了劉秀梅。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那扇斑駁的木門。
門關(guān)上的那一瞬間,沈桂花的背影顯得那么決絕,又那么佝僂。
原有根站在周大軍的懷里,眼睜睜看著那扇門隔絕了他和唯一的親人。
他不明白,為什么昨天還會給他烤紅薯吃的奶奶,今天就變成了魔鬼。
周大軍嘆了口氣,把自己的羊皮襖裹在了孩子身上。
“孩子,走吧,以后你就叫周安?!?/strong>
“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強(qiáng)?!?/strong>
那一晚,原有根,不,是周安,發(fā)起了高燒。
他在夢里一直哭,一直跑,身后是一片無盡的黑暗。
而僅一墻之隔的沈桂花家里,卻沒有點(diǎn)燈。
漆黑的屋子里,誰也不知道那個“狠心”的老太婆在做什么。
只有偶爾傳出的幾聲壓抑的咳嗽聲,在冬夜里顯得格外凄涼。
村民們散去后,都在罵沈桂花老糊涂了,把自家的根都給拔了。
有人說沈桂花這是瘋了,也有人說她是中了邪。
但誰也沒注意到,沈桂花家大門上那把新?lián)Q的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結(jié)實(shí)。
周安在周家的第一頓飯,是劉秀梅親手搟的面條。
面條上,還特意臥了兩個荷包蛋。
他一邊吃一邊流淚,淚水掉進(jìn)碗里,咸咸的。
周大軍坐在對面,看著這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心里五味雜陳。
![]()
他問孩子:“還恨你奶奶嗎?”
周安放下碗,咬著嘴唇,眼神里透出一股超越年齡的恨意。
他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恨?!?/p>
這個“恨”字,成了周安此后二十年成長的動力,也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就這樣,六歲的周安,成了周家的兒子。
他和那個生他的原家,只隔著一堵不到兩米高的土墻。
可這堵墻,卻成了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
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周安都要經(jīng)過沈桂花的家門口。
他總是把頭扭向一邊,加快腳步,仿佛那里住著吃人的怪獸。
而那扇緊閉的木門后,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在偷偷注視著他。
那是沈桂花那雙渾濁卻又深邃的眼。
她從未踏出院門半步,也從未再跟周安說過一句話。
村里人漸漸習(xí)慣了這對祖孫如同仇人的相處模式。
大家只知道,周家撿了個大便宜,得了個又聰明又懂事的兒子。
而沈桂花,成了村里最孤僻、最不討喜的孤寡老人。
第一年的冬天很快過去。
春暖花開的時候,周安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周家。
他開始喊周大軍“爹”,喊劉秀梅“娘”。
每當(dāng)他在院子里大聲喊爹娘的時候,隔壁院子里都會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
那嘆息聲很輕,輕得被風(fēng)一吹就散了,沒人聽見。
02
日子像流水一樣,不緊不慢地過了好幾年。
周安是個爭氣的孩子,學(xué)習(xí)成績在全校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養(yǎng)父母周大軍和劉秀梅對他視如己出,省吃儉用供他讀書。
雖然家里窮,但劉秀梅從沒讓周安穿過帶補(bǔ)丁的衣服。
周大軍更是戒了煙,把省下來的煙錢都給周安買了書和筆。
這種溫暖,讓周安漸漸淡忘了被拋棄的傷痛。
但也加深了對沈桂花的怨恨。
他覺得,如果沒有養(yǎng)父母,自己可能早就餓死在那個冬天了。
相比周家的溫馨,隔壁沈桂花的日子過得是一天不如一天。
她的身體越來越差,背駝得像張弓,走路都得拖著那根棗木拐杖。
村里人經(jīng)??匆娝ド侥_下挖野菜,或者撿別人不要的爛菜葉子。
有人可憐她,想給她送點(diǎn)吃的,都被她冷著臉拒絕了。
她就像一只又臭又硬的石頭,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周安十歲那年夏天,下了一場暴雨。
周大軍去鄰村做木工活沒回來,劉秀梅發(fā)著高燒躺在床上。
周安放學(xué)沒帶傘,頂著大雨往家跑。
剛跑到家門口,他發(fā)現(xiàn)自家的大門把手上,掛著一把黑色的舊雨傘。
那是一把老式的油紙傘,傘骨都有些斷了。
但它足以遮風(fēng)擋雨。
周安一眼就認(rèn)出來,那是沈桂花的傘。
小時候,奶奶曾打著這把傘背著他去看病。
他盯著那把傘,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怒火。
他覺得這是那個老太婆在假惺惺,是在嘲笑他的狼狽。
年輕氣盛的周安,抓起那把傘,狠狠地扔到了沈桂花家的院墻里。
“我不需要你的東西!拿走!”
他沖著墻那邊吼道,聲音被雨聲吞沒。
隔著院墻,他仿佛聽到了那邊傳來一聲悶響。
那是重物落地的聲音,又或者是人摔倒的聲音。
但他沒有理會,轉(zhuǎn)身沖進(jìn)了雨里。
第二天,他聽說沈桂花在院子里摔倒了,腿摔斷了。
她在泥水里爬了半天,才爬回屋。
村里人都罵那個偷傘的賊缺德。
周安聽了,心里咯噔一下,但緊抿著嘴沒說話。
從那以后,沈桂花就更少出門了。
周安偶爾夜里起來上廁所,能看到隔壁屋里透出一點(diǎn)微弱的煤油燈光。
那燈光一跳一跳的,像是老人的殘燭余年。
這期間,那個所謂的“親生父親”原老三,回來過幾次。
原老三是個徹頭徹尾的賭鬼,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
每次回來,都是深更半夜,翻墻進(jìn)沈桂花的院子。
周安躺在床上,能清晰地聽到隔壁傳來的打砸聲和沈桂花的哭罵聲。
“錢呢?死老太婆,把錢拿出來!”
“沒有!一分都沒有!你殺了我吧!”
“老不死的,你把錢藏哪了?信不信我一把火燒了這破房子!”
那種動靜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有一次,動靜特別大,原老三似乎在動手打人。
周大軍想過去幫忙,卻被周安拉住了。
周安冷冷地說:“爹,別管閑事。那是他們原家的家務(wù)事?!?/p>
“那個老太婆那么狠,這是她的報應(yīng)。”
周大軍看著兒子冰冷的眼神,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沒過去。
但他不知道,那一晚,沈桂花為了護(hù)住一個破枕頭,被親生兒子打斷了兩根肋骨。
原老三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沒找到錢,最后罵罵咧咧地走了。
臨走前,原老三往周家這邊看了一眼,啐了一口唾沫。
“晦氣!那小崽子倒是過得滋潤。”
但他終究沒敢來敲周家的門,似乎在忌憚著什么。
時間一晃,到了周安十八歲那年。
他爭氣地考上了省城的重點(diǎn)大學(xué),是村里出來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周家擺了幾桌酒席,全村人都來祝賀。
就在大家歡聲笑語的時候,隔壁突然傳來了哀樂聲。
沈桂花死了。
死得靜悄悄的,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身體都硬了。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發(fā)黃的照片,那是原有根滿月時的照片。
聽到這個消息,周安正在敬酒的手停在半空。
大家都在看他,畢竟那是他的親奶奶。
劉秀梅推了推他,紅著眼圈說:“安子,不管咋說,那是你奶,去送送吧?!?/p>
周安放下酒杯,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在周大軍的帶領(lǐng)下,披麻戴孝走進(jìn)了那個闊別十二年的院子。
屋里家徒四壁,連張像樣的桌子都沒有。
棺材是村里人湊錢買的最便宜的薄皮棺材。
![]()
周安跪在靈前,看著黑白遺照上那個干癟的老太太。
照片上的沈桂花沒有笑,眼神依舊那么嚴(yán)厲。
周安磕了三個頭,沒有流一滴淚。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兩清了。
葬禮很簡單,草草了事。
原老三始終沒有露面,聽說是因?yàn)槎銈艿搅送馐 ?/p>
處理完后事,周安就背著行囊去了省城上大學(xué)。
離開的那天,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空蕩蕩的小院。
院子里的雜草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掩蓋了所有的足跡。
他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上了車,發(fā)誓再也不回這個傷心地。
大學(xué)四年,工作兩年,周安憑借著那股狠勁兒,混出了人樣。
他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律師,在大城市買了房,談了女朋友。
他把養(yǎng)父母接到了城里享福,再也沒提過原家溝村半個字。
原家,沈桂花,原老三,這些名字似乎已經(jīng)從他的生命里徹底抹去了。
直到那天,村主任打來一個電話。
“安子啊,村里要拆遷了。”
“你奶那個老房子,雖然過繼了,但按理說還得你這個直系親屬回去簽個字,處理一下遺物?!?/p>
“有些手續(xù),只有你在場才辦得了。”
周安本來不想回去,但經(jīng)不住養(yǎng)父周大軍的念叨。
“安子,落葉歸根,那是你奶留下的最后一點(diǎn)念想了,回去看看吧。”
周安拗不過,只好請了假,開著新買的車回了老家。
一路上,看著熟悉的風(fēng)景倒退,他的心情莫名的沉重。
二十年的時光,并沒有沖淡那份怨恨,反而讓記憶變得更加清晰。
車子停在村口,周安衣著光鮮地走了下來。
當(dāng)年的小土路已經(jīng)變成了水泥路。
但那個位于村西頭的小院,卻顯得更加破敗不堪。
院墻倒了一半,大門上的鎖已經(jīng)銹成了一坨鐵疙瘩。
周安找石頭砸開了鎖,推開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院子里雜草叢生,幾乎無處下腳。
他踩著荒草走進(jìn)屋里,看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陳設(shè)。
灶臺上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水缸早就干裂了。
里屋的炕上,只有一床破破爛爛的被褥。
周安皺著眉頭,只想趕緊收拾完東西走人。
他在柜子里翻了翻,除了幾件破衣服,什么值錢的都沒有。
正準(zhǔn)備離開時,他的目光落在了炕頭那個黑乎乎的枕頭上。
那是一個用蕎麥皮裝的老式枕頭,硬邦邦的。
周安記得,小時候奶奶總說這枕頭睡著踏實(shí)。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拿起了那個枕頭。
入手異常沉重,里面似乎藏著什么東西。
周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難道那個老太婆真的藏了私房錢?
他找來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了枕頭芯。
蕎麥皮嘩啦啦地流了出來,灑了一炕。
在黑色的蕎麥皮中間,赫然露出了一個生銹的鐵皮餅干盒。
那種以前裝年貨的老式鐵盒,上面印著的“福”字都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
周安的手有些顫抖,他擦去鐵盒上的灰塵。
不知為何,這鐵盒給他一種極其壓抑的感覺。
仿佛里面關(guān)著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屋外,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
烏云壓頂,似乎又一場暴雨將至。
風(fēng)吹得破窗戶“哐當(dāng)”作響,像是有冤魂在拍打。
03
周安坐在滿是灰塵的炕沿上,用力摳開了鐵盒銹死的蓋子。
并沒有金銀首飾,也沒有存折鈔票。
鐵盒里空蕩蕩的,只靜靜地躺著兩樣?xùn)|西。
一把生銹的、刃口還帶著暗褐色痕跡的剪刀。
還有一張折得四四方方、顏色已經(jīng)褪得發(fā)白的紅紙。
![]()
周安拿起那把剪刀,手指觸碰到那暗褐色的痕跡時,心里莫名一顫。
作為律師的直覺告訴他,那是干涸已久的血跡。
他放下剪刀,拿起了那張紅紙。
紙張很脆,仿佛一碰就會碎。
他屏住呼吸,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將紅紙展開。
借著昏暗的光線,周安看清了上面的字跡。
那是生父原老三那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一般的字。
但他認(rèn)得出來,那是他從小最恐懼的字跡。
最上面一行大字,觸目驚心。
《抵押賣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