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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在林場與大姊搭伙生活,28年后重返故地,推開門時我眼眶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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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扇紅漆剝落的木門,在暮色中沉默著。

      二十八年前,它背后是嗆人的柴煙、滾燙的苞米糊,和一個女人總是垂著的側(cè)臉。

      二十八年,足夠一座林場荒蕪,足夠一個青年兩鬢斑白,足夠讓記憶里的許多細(xì)節(jié)模糊成昏黃的舊照片。

      我從未想過會再回到這里。

      這次回來,像是一種鬼使神差的贖罪。

      為了那段被大山封存的青春,也為了那個不告而別、成了我心口一根軟刺的傅碧云。

      村民說,林場早沒人了,房子都快塌了。

      可我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排舊平房時,分明看見其中一扇窗戶后,似乎有燭火般的光暈,一閃即逝。

      是錯覺嗎?像當(dāng)年無數(shù)次,我以為窺見了她秘密的邊角,最終卻只觸到一片沉默的迷霧。

      我的手按在冰涼粗糙的門板上,掌心竟沁出汗。

      里面會是什么?積年的灰塵,野物的巢穴,還是……那個困擾我半生的謎底?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爐火的光暈猛地?fù)涑鰜恚夤鼟吨煜さ摹⒂洃浬钐幍乃赡鞠恪R粋€女人正背對著門,往爐膛里添柴。她動作頓住了,極慢、極慢地轉(zhuǎn)過身來。

      時光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卻又奇異地保留了我所熟識的那副骨骼與神韻。

      是傅碧云。

      她看著我,嘴唇翕動,眼睛里瞬間蓄滿了光,像是二十八年的時光都壓縮在了這一瞥之中。

      然后,我看見了站在她身旁的那個青年。他局促地攥著手,眉眼英挺,在躍動的火光下,那張年輕的臉上,竟拓印著我早已逝去的青春模樣。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時間在那一刻轟然倒塌。



      01

      卡車像一頭喘著粗氣的鐵獸,在盤山土路上顛簸了整整一天。

      一九八八年的深秋,山風(fēng)已經(jīng)帶了狠勁兒,刮在臉上像鈍刀子割。

      我抱著簡單的行李卷,坐在車廂最里頭,看著窗外單調(diào)重復(fù)的、越來越密的林子。

      同車還有三個知青,都沉默著,臉上寫著同樣的茫然和認(rèn)命。

      “云霧嶺林場到了!”司機粗嘎的喊聲打斷了沉悶。

      車停在一片相對開闊的坡地。

      幾排低矮的磚瓦平房,紅漆斑駁,杵在蒼黃的山色里,像被遺忘的積木。

      空氣里滿是松針和泥土的潮腐氣味,寂靜得能聽見風(fēng)穿過林梢的嗚咽。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藍(lán)布褂子、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小跑過來,臉上堆著客套而疲憊的笑。

      “唐壽生,林場場長。”他和我握了手,手掌粗糙得像樹皮,“鄭睿翔同志,歡迎。條件艱苦,克服克服。”

      他引著我往最邊上一排房子走,一路介紹著食堂、工具棚、防火瞭望塔的方向。

      場里工人不多,大多是本地農(nóng)戶招進(jìn)來的臨時工,看到我這個新來的“學(xué)生娃”,遠(yuǎn)遠(yuǎn)投來好奇又疏離的目光。

      “你的住處就在這兒,和傅碧云同志搭伙。”唐場長在一扇門前停住,指了指隔壁,“她是場里老職工,負(fù)責(zé)后勤和一部分巡林。

      你剛來,先跟著她熟悉熟悉,做飯、巡山、記錄林木情況,都是你們的活兒。”

      門虛掩著。唐場長敲了敲,里面?zhèn)鱽硪粋€平靜的女聲:“進(jìn)來。”

      屋子比我想象的整潔。

      外間算是廚房兼客廳,泥灶、水缸、一張方桌、兩把條凳,里間用一道舊布簾隔著,想必是睡處。

      一個女人正蹲在灶前吹火,聽見動靜,她抬起頭。

      那就是傅碧云。

      她看起來三十五六歲,或許更年長些,長年的山野生活在她臉上留下了風(fēng)吹日曬的痕跡,膚色微黑,眼角有細(xì)密的紋路。

      但她的眼睛很亮,是一種沉靜的、透著韌勁的亮。

      她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又低下頭去,專注地看著灶膛里漸漸躥起的火苗。

      “傅大姐,這是新來的鄭睿翔,城里分來的知識青年,往后你們搭檔。”唐場長交代完,又轉(zhuǎn)向我,壓低了些聲音,“傅同志人很好,就是話少些。

      你有什么不懂的,多問問她。”

      唐場長走了,留下我和這個沉默的女人,以及一屋子柴火嗶剝的聲響。我有些無措地站著,行李卷不知該放哪兒。

      “坐吧。”傅碧云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帶著點兒本地口音的硬實。

      她站起身,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入鐵鍋,“走了大半天,喝點熱水。

      東邊那間屋歸你,自己拾掇。”

      我道了謝,抱著行李進(jìn)了東屋。

      屋子很小,一床一桌一椅,窗戶蒙著塑料布,光線昏暗。

      墻皮有些脫落,露出里面的黃泥。

      我把東西放下,站在窗邊,看著外面層層疊疊、似乎永無盡頭的山林。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感,像這山里的寒氣,絲絲縷縷地滲進(jìn)骨頭縫里。

      晚飯是苞米面貼餅子,就著一碗清湯寡水的白菜土豆湯。傅碧云吃得很快,也很安靜,咀嚼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我試圖找點話說。

      “傅大姐,您在這林場好些年了?”

      “嗯。”她應(yīng)了一聲,沒有抬頭。

      “這邊……巡林主要看些什么?”

      “防火,防偷伐,看病蟲害。”她回答得很簡略,停了停,又補充一句,“明天帶你上山認(rèn)認(rèn)路。”

      飯后,她利落地收拾碗筷,我搶著去洗,她沒拒絕,只是默默遞給我絲瓜瓤和堿塊。

      夜晚的山林黑得徹底,只有風(fēng)聲和不知名的夜鳥偶爾啼叫。

      我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身下鋪著單薄的褥子,久久無法入睡。

      隔壁隱約傳來極輕的走動聲,還有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飄散在無邊的夜色里。

      這就是我未來生活的開端,和一個沉默如山的女人,一片沉默如海的山林。

      02

      清晨,我是被一陣規(guī)律的、有力的劈柴聲喚醒的。

      透過窗子,看見傅碧云正在屋前的空地上劈柴。

      她穿著深藍(lán)色的舊褂子,袖子挽到小臂,動作不算大開大合,但每一下都穩(wěn)準(zhǔn)狠,粗大的松木段在她斧下應(yīng)聲裂開,碼放得整整齊齊。

      晨曦給她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額角有細(xì)密的汗珠。

      我趕緊穿衣出去。“傅大姐,我來吧。”

      她看了我一眼,把斧頭遞過來,沒說什么。

      我接過,沉甸甸的。

      學(xué)著她的樣子劈下去,斧刃卻歪斜地嵌進(jìn)木頭里,拔都費勁。

      她走過來,握著我的手調(diào)整了一下角度和力道。

      “手腕用勁,腰跟著轉(zhuǎn),別光用胳膊。”

      她的手很糙,卻干燥溫暖。我有些窘迫,按她說的又試了幾下,總算劈開幾塊,但大小不一,茬口也毛毛糙糙。她沒再說什么,拿起掃帚開始清掃院子。

      早飯依舊是貼餅子,多了小半碗咸菜疙瘩。

      她吃得很快,吃完就開始準(zhǔn)備上山的東西:兩個軍用水壺灌滿開水,幾個涼貼餅子用布包好,一把砍刀,一捆繩索,還有一個磨損得很舊的綠色帆布包,里面似乎裝著本子和筆。

      “走吧。”她把水壺和干糧袋遞給我,自己背上帆布包,拎起砍刀。

      我們沿著屋后一條被踩出來的小徑往山上走。

      林子越來越密,松樹、杉樹、橡樹,還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雜木,遮天蔽日。

      空氣濕潤清冷,滿是落葉和腐殖質(zhì)的味道。

      她走得不快,但步子扎實,對路徑熟悉得像是走在自家院子。

      我緊緊跟著,不時被腳下的藤蔓或突出的樹根絆一下。

      “這是馬尾松,易生松毛蟲,要留意針葉有沒有被啃食的痕跡。”她在一棵樹前停下,指著樹干上一些細(xì)微的孔洞和木屑,“那是天牛幼蟲蛀的。

      記下來,位置大約在進(jìn)山路左拐兩百米,背陰坡。”

      我連忙掏出小本子和筆,依言記錄。她說話總是這樣,直接,必要,沒有多余的詞匯。

      越往深處走,路越難辨認(rèn)。

      她不時用砍刀砍掉擋路的枝條,或是在關(guān)鍵的分岔處,用刀在不起眼的樹干上留下一個淺淺的三角標(biāo)記。

      “記路標(biāo)。

      山里容易迷。”她說。

      我們在一片相對平緩的林間空地休息。

      她找了塊石頭坐下,擰開水壺慢慢喝。

      我則累得直接坐在落葉上,喘著氣。

      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來,形成一道道晃動的光柱。

      遠(yuǎn)處傳來啄木鳥“篤篤”的敲擊聲,清脆而寂寞。

      “傅大姐,您一個人巡這么大的林子,不怕嗎?”

      她望著遠(yuǎn)處層疊的山巒,沉默了一會兒。“慣了。山里除了野獸,沒什么好怕的。”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有時候,人比野獸麻煩。”

      這話里似乎有些別的意味,但我沒敢深問。休息片刻,她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往西走,那邊有片杉木林,長勢不好,去看看。”

      西邊的路更陡。

      她依舊走在前頭,身影在林木間時隱時現(xiàn)。

      我跟得有些吃力,汗水浸濕了內(nèi)衣。

      就在一個轉(zhuǎn)彎處,我抬頭想確認(rèn)她的位置,卻看見她并沒有走向預(yù)定的杉木林方向,而是朝著更偏僻、林木更幽深的一個小山坳拐了進(jìn)去。

      她的腳步明顯加快了,背影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急切,甚至有些……慌張?和之前沉穩(wěn)的巡林步伐截然不同。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想喊她,又忍住了。

      猶豫了幾秒,我決定悄悄跟上去看看。

      那山坳入口很窄,被茂密的灌木叢遮掩。

      我撥開枝條,看見傅碧云的身影在前面不遠(yuǎn)處閃了一下,隨即消失在一片突出的山巖后面。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

      繞過山巖,里面是一小片被巖石環(huán)抱的洼地,陽光幾乎照不進(jìn)來,顯得陰涼而幽寂。

      傅碧云背對著我,站在洼地中央。

      她面前似乎有個土堆,但看不清具體是什么。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低著頭,肩膀微微塌下去,那背影充滿了某種沉重的、哀傷的東西。

      她就那樣站了很久,久到我都覺得腿有些麻了。

      終于,她動了一下,似乎抬手擦了擦眼睛,然后緩緩轉(zhuǎn)過身。

      我嚇了一跳,連忙縮回巖石后面,心臟怦怦直跳。

      等我再小心探出頭時,洼地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只有那個不起眼的土堆,靜靜伏在陰影里。

      我按捺住劇烈的心跳和好奇,沒有走過去查看土堆,而是迅速退出來,沿著原路往回走,在一處顯眼的路邊等她。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她才從另一個方向出現(xiàn),臉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日的平靜,只是眼睛似乎比平時更紅一些。

      “走吧,該回去了。”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什么也沒問,轉(zhuǎn)身帶頭下山。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卻像被投進(jìn)石子的深潭,那圈疑惑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03

      自那次山坳偶遇后,我和傅碧云之間,似乎有了一層心照不宣的隔膜。

      我絕口不提那日的所見,她也仿佛從未察覺我的跟蹤。

      日子依舊按部就班地流淌,劈柴、挑水、做飯、巡林。

      只是,我留意到,每隔一段時間,大約是農(nóng)歷的某一天,她總會獨自離開。

      有時是清晨,有時是午后,回來時往往神情疲憊,眼神里帶著洗刷不去的落寞。

      那山坳,成了一個隱形的存在,橫亙在我對她的認(rèn)知里。

      但日常的相處,終究還是讓我們熟稔起來。

      我學(xué)會了熟練地劈出大小均勻的柴火,認(rèn)得了幾種常見的林木病害,巡林時也能勉強跟上她的步伐,不再總是氣喘吁吁。

      她的話依然不多,但指導(dǎo)我時多了些耐心,偶爾看到我笨手笨腳弄出笑話,嘴角也會極快地彎一下,像石子投入深潭,瞬間便無痕。

      一天巡林歸來,暴雨將至。

      我們緊趕慢趕,剛進(jìn)院子,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

      她讓我把晾曬的干菜搶收進(jìn)屋,自己則沖到雞窩邊,用木板加固漏雨的棚頂。

      雨瞬間滂沱,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喧囂。

      她渾身濕透地跑進(jìn)來,頭發(fā)貼在額前,往下滴水。

      “快去換衣服,別著涼。”我說。

      她點點頭,進(jìn)了里屋。

      我換了干衣服出來,見她已經(jīng)生起了灶火,正拿著毛巾擦頭發(fā)。

      火光映著她的側(cè)臉,平日里的硬朗線條被柔和了許多。

      我舀了熱水遞給她。

      “謝謝。”她接過,聲音有些悶。

      “傅大姐,您一個人在這山里這么多年,家里人……”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擦頭發(fā)的動作頓了頓,目光看著跳躍的火苗,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了。”聲音很輕,像雨滴落在塵土里。

      我啞然,不知該說什么。她卻自己說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語:“山外面,鬧哄哄的。山里清凈。樹不說話,但實在。”

      那晚她熬了姜湯,逼著我喝了一大碗。

      我們圍著灶膛坐著,聽著外面嘩啦啦的雨聲。

      她破例多說了幾句,講這山里的四季,春天采野菜,夏天防蛇蟲,秋天撿蘑菇,冬天最難熬,大雪封山,有時個把月見不到外人。

      “那您不覺得悶?”我問。

      “悶?”她想了想,“也悶。

      但悶著悶著,就習(xí)慣了。

      總比……總比有些地方強。”她沒再說下去,眼神飄向窗外的雨夜,仿佛透過重重雨幕,看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不愿觸及的過去。

      雨停之后,月亮出來了,清冷冷地掛在山巔。

      空氣被洗刷得異常清新,帶著泥土和草木的腥甜。

      我站在門口,看著濕漉漉的、反著月光的院子。

      傅碧云也走出來,站在我旁邊,仰頭看著月亮。

      “今天是十五了。”她忽然說。

      “嗯。”我應(yīng)著,心里卻驀地一動。我記得,上次她獨自去山坳,好像也是月圓前后。

      “月亮好的時候,山里亮堂,走路不用打手電。”她說著,側(cè)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復(fù)雜,“可有時候,太亮堂了,反而照得人心里發(fā)慌,沒處躲。”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我卻似乎捕捉到了一絲她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惶恐。

      她沒有解釋,轉(zhuǎn)身回屋了。

      我站在月光下,久久回味著這句話,以及她說話時那轉(zhuǎn)瞬即逝的、近乎脆弱的神情。

      日子繼續(xù)。

      我對林場周遭越來越熟悉,甚至開始能獨自完成一些簡單的巡線任務(wù)。

      唐場長見我能吃苦,也踏實,對我臉色好了不少。

      傅碧云偶爾會讓我?guī)退浺恍┖唵蔚牧謭鑫镔Y臺賬,她的字寫得端正有力,一點也不像沒念過什么書的樣子。

      有一次,我在她讓我謄寫的舊賬本最后一頁的背面,看到幾行褪了色的鋼筆字,寫得很潦草,像是隨手記下的:“七月廿一,大雨。

      青春祭。”下面還有一個模糊的名字,被水漬暈染得完全看不清了。

      七月二十一?我猛然想起山坳里那個土堆。

      它會不會和這個日期有關(guān)?這個念頭讓我心頭一凜。

      我沒有問她,只是默默將賬本還了回去。

      她接過時,指尖無意中拂過那最后一頁,動作幾不可察地僵了那么一剎那。

      山里的秋天短,寒意一天比一天重。

      樹葉開始大片大片地變黃、飄落。

      巡林時,腳下沙沙作響。

      傅碧云提醒我,要準(zhǔn)備過冬的柴火了,今年冬天據(jù)說會特別冷。

      我們開始花更多時間在砍柴和囤積過冬物資上。

      她像個經(jīng)驗豐富的統(tǒng)帥,指揮若定,我則是個還算得力的兵。

      忙碌沖淡了一些隱秘的疑惑,也讓我更深地融入這片山林的生活節(jié)奏。

      只是,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或是我獨自巡林走到某些僻靜處時,山坳里那個靜默的土堆,賬本上那行模糊的字跡,還有傅碧云月夜下那句“太亮堂了,反而沒處躲”的低語,就會悄然浮上心頭,像林間終年不散的薄霧,迷迷蒙蒙,揮之不去。

      04

      第一場雪來得毫無預(yù)兆。

      白天還是陰沉的干冷,傍晚時分,狂風(fēng)驟起,卷著雪沫子,抽打在窗戶上簌簌作響。不一會兒,天地間就成了白茫茫一片,遠(yuǎn)近的山林輪廓都模糊了。

      傅碧云早早封好了雞窩,檢查了門窗,又把灶火燒得旺旺的。

      我們圍坐在灶臺邊,鍋里燉著土豆和風(fēng)干的野蘑菇,熱氣騰騰。

      屋外狂風(fēng)怒號,屋內(nèi)卻暖意融融,油燈的光暈將我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晃晃悠悠。

      “這雪看樣子不小。”我聽著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風(fēng)聲說。

      “嗯,怕是要封山了。”傅碧云用火鉗撥弄著灶膛里的柴,火光在她臉上明明暗暗,“冬天就是這樣,一場雪下來,路就斷了。

      早年運物資的卡車,都得趕在大雪封山前上來。”

      “那封山了,場里人怎么辦?”

      “囤好糧,備足柴,貓冬唄。”她語氣平淡,“就是病了麻煩些。早年……就出過事。”

      她說到這里停住了,眼神有些飄忽,望著灶火出神。鍋里咕嘟咕嘟地響著,香氣彌漫開來。

      “早年出過什么事?”我忍不住追問。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屋外的風(fēng)聲似乎小了些,雪落無聲,世界安靜得仿佛只剩下我們兩人和這一爐火。

      “大概……七零年吧,也是這么個冬天,雪來得更早,更猛。”她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那時場里還有一批知青,比你現(xiàn)在還小點兒。

      有個南方來的姑娘,身體弱,發(fā)了高燒。

      大雪封了路,車下不去,人也出不去。

      場里缺醫(yī)少藥……”

      她沒再說下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灶膛里一塊柴“啪”地爆響,濺出幾點火星。

      “后來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后來……”她垂下眼瞼,“沒熬過去。

      那么年輕,像朵花還沒開全,就謝在山里了。”她的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宓蔬吘壍哪敬蹋澳菚r候,大家都難受。

      可有什么辦法?這就是命,山里的命。”

      我聽得心里發(fā)沉。那個年代,這樣的事情或許并不鮮見,但聽親歷者用這樣平靜而哀傷的語調(diào)說出來,感受完全不同。

      “除了生病,山里……還有別的危險吧?”我想起了她獨自進(jìn)出的那個山坳。

      她抬眼看了看我,目光深邃。

      “有。

      山洪,野獸,迷路……還有,人心里熬不住的荒涼。”她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決心,“七零年夏天,山里發(fā)過一場特大洪水,沖毀了一段進(jìn)山的路,也……也帶走了一些人。”

      “也是知青?”我的心提了起來。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zhuǎn)開了話題:“那時候亂,很多事說不清。有些人來了,有些人走了,有些人……就永遠(yuǎn)留在了山里。連塊像樣的碑都沒有。”

      她的話像一塊冰,投入我心里。

      我?guī)缀蹩梢钥隙ǎ桔昀锬莻€土堆,賬本上那個日期,和她此刻欲言又止的往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是那場洪水中的遇難者嗎?是她親近的人?

      “傅大姐,您……一直守著林場,是不是也因為……”我沒敢把話說完。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水缸邊舀水,背對著我。“吃飯吧,土豆該燉爛了。”她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平穩(wěn),甚至有些刻意的生硬。

      我知道不能再問了。

      那場風(fēng)雪夜里的短暫敞開,像一道閃電,照亮了她內(nèi)心幽暗角落的一隅,也讓我窺見了那沉重過往的冰山一角。

      但隨即,更深沉的云霧又籠罩下來。

      吃飯時,我們都沒再說話。

      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和屋外風(fēng)雪的低吼。

      但我能感覺到,某種東西不一樣了。

      她那段含糊的往事,那份深藏的悲傷,像一道無形的橋梁,連接了我們之間原本巨大的年齡與閱歷鴻溝。

      至少在我心里,她不再僅僅是一個沉默寡言、有些古怪的搭檔大姐,而是一個背負(fù)著沉重過往、在山林歲月里獨自咀嚼孤獨與傷痛的、活生生的人。

      夜里,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

      我躺在炕上,聽著狂風(fēng)搖撼屋宇的聲響,久久無法入睡。

      隔壁傳來傅碧云壓抑的、極輕的咳嗽聲。

      我想起她說的那個病逝的姑娘,想起她提及洪水時眼中的痛楚。

      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在如此嚴(yán)酷的自然面前,個體的生命與情感,顯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堅韌。

      而我,一個偶然闖入這片山林和她的生活的陌生人,又能觸及多少真相呢?睡意朦朧中,那個無名山坳里的土堆,在漫天風(fēng)雪里,似乎愈發(fā)孤寂而清晰了。



      05

      開春后,山林像是憋足了勁,猛地?zé)òl(fā)出生機。殘雪消融,溪水歡騰,各種深淺不一的綠意爭先恐后地冒出來,空氣里滿是草木萌發(fā)的清冽氣息。

      巡林的任務(wù)也多了起來,要查看冬季大雪是否壓斷了樹木,要留意開春后可能出現(xiàn)的病蟲害跡象。

      我和傅碧云的配合越發(fā)默契,她指個方向,我就能大致明白要去查看什么。

      日子仿佛漸漸走上了某種平靜的軌道,除了她每月依舊雷打不動、去向成謎的獨自外出。

      一個晴朗的下午,我們分頭巡一片區(qū)域。

      她查看東邊陽坡的松林,我負(fù)責(zé)西邊背陰處的雜木林。

      這片雜木林我來的次數(shù)不多,路徑不熟,走著走著,竟偏離了主道,鉆進(jìn)了林子更深處。

      腳下是厚厚的、松軟的陳年落葉,踩上去悄無聲息。

      陽光被高處的樹冠篩得細(xì)碎,在林間投下晃動的光斑。

      我努力辨認(rèn)方向,忽然聽到隱約的流水聲。

      循著水聲穿過一片密實的灌木,眼前豁然開朗——是一條隱藏在林間的淺溪,水流清澈見底,潺潺流過布滿青苔的石頭。

      溪流對岸,地勢漸高,形成一個緩坡。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坡上,猛地定住了。

      坡腰處,有一片明顯被人清理過的小空地,不過幾平米見方。

      空地中央,是一個低矮的、長滿了青草和苔蘚的土丘,形狀規(guī)整,不像是天然形成。

      土丘前,立著一塊未經(jīng)打磨的青石板,約一尺來高,半截埋在土里。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這景象,與我記憶中傅碧云獨自停留的那個山坳洼地,何其相似!只是這里更隱蔽,更靠近水源。

      鬼使神差地,我蹚過冰涼的溪水,爬上對岸緩坡,走到那土丘前。

      青石板上沒有刻名字,只鑿刻著一行簡單的字跡:“1970.7.21”。

      字跡有些模糊了,但依然清晰可辨。

      1970年7月21日。正是傅碧云舊賬本背面那行“七月廿一,大雨。青春祭”對應(yīng)的日期!也是她提到過的那場山洪發(fā)生的年份季節(jié)!

      這不是天然土堆,這分明是一座墳。

      一座無名的、隱秘的墳。

      埋葬的是誰?是那場洪水中的遇難者?為什么沒有名字?為什么立在這般人跡罕至的地方?傅碧云每月獨自前來,就是祭奠這座孤墳嗎?她和墓中人,又是什么關(guān)系?

      一連串的問號砸得我頭暈?zāi)垦!?/p>

      我蹲下身,仔細(xì)看著那塊簡陋的石碑,試圖找出更多線索。

      沒有。

      只有那個冰冷的日期,像一個沉默的句號,終結(jié)了一切故事,也封存了所有秘密。

      我在墳前呆立了許久,山風(fēng)穿過林梢,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嘆息。直到日頭西斜,林間光線開始暗淡,我才猛然驚覺該回去了。

      回程路上,我心神不寧,幾次差點被樹根絆倒。

      那個日期,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腦海里。

      我?guī)缀蹩梢钥隙ǎ@就是傅碧云心底最深的秘密,是她所有沉默與哀傷的源頭。

      回到住處,傅碧云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灶前做飯。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察覺到我神色有異,但沒說什么。

      晚飯時,我食不知味。幾次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該問嗎?以什么立場問?問了她會告訴我嗎?還是會更警惕地將我推開?

      最終,在收拾碗筷的時候,我看著她在昏黃燈光下忙碌的背影,那股強烈的好奇與隱隱的不安還是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傅大姐,”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干澀,“今天巡林,我……在西邊雜木林,過了小溪的那個坡上,看到一座墳。”

      她的背影驟然僵住,像被瞬間凍結(jié)。拿著抹布的手停在半空,一動不動。

      我鼓起勇氣,繼續(xù)說下去:“碑上沒名字,只刻了個日期,‘1970年7月21日’。”

      她極慢、極慢地轉(zhuǎn)過身來。

      臉色在燈光下蒼白得嚇人,嘴唇緊緊抿著,那雙總是平靜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驚濤駭浪——有震驚,有惶恐,有被冒犯的怒意,還有深不見底的痛苦。

      她就那樣死死地盯著我,胸膛微微起伏,一言不發(fā)。

      屋子里死一般寂靜,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嗶剝聲,此刻聽起來格外刺耳。

      “我……我不是故意……”我被她眼中的風(fēng)暴嚇住了,語無倫次地想解釋。

      “誰讓你去那里的?”她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冰冷的顫抖,“那是禁區(qū)!老場長沒告訴過你,有些地方不能亂走嗎?”

      “我……我迷路了,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我辯解道,心里卻發(fā)虛。

      “無意?”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銳利得像刀子,“鄭睿翔,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有些地方,看見了也要當(dāng)沒看見。這是為你好,明白嗎?”

      她的語氣嚴(yán)厲,甚至帶著警告。

      但奇怪的是,我從那嚴(yán)厲背后,卻聽出了一絲極力掩飾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她不是在單純地斥責(zé)我闖入禁區(qū),更像是在恐慌某個秘密被揭穿,恐慌那秘密會帶來不可預(yù)知的后果。

      “對不起,傅大姐。”我低下頭,真心實意地道歉,“我以后不會再去那里了。”

      她緊緊盯著我看了好幾秒,眼神復(fù)雜難辨。

      然后,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氣,她肩膀垮了下來,擺擺手,聲音疲憊不堪:“算了。

      去歇著吧。

      記住,今天看到的,爛在肚子里,對誰都不要提。”

      她轉(zhuǎn)身繼續(xù)擦拭灶臺,背影顯得異常單薄和孤獨。

      我知道,那扇剛剛因為風(fēng)雪夜話而裂開一絲縫隙的心門,又在我冒失的窺探下,重重地關(guān)上了,甚至可能還加了一道鎖。

      那一夜,我失眠了。

      月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清輝。

      隔壁寂靜無聲,但我知道,她也一定沒有睡著。

      那座無名的孤墳,那個特殊的日期,還有傅碧云劇烈反常的反應(yīng),像一團(tuán)濃得化不開的迷霧,將我緊緊包裹。

      秘密不僅沒有因為我的發(fā)現(xiàn)而清晰,反而變得更加沉重和撲朔迷離了。

      06

      發(fā)現(xiàn)孤墳后的幾天,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

      傅碧云待我依舊,吩咐活計,一起巡林,但那種曾經(jīng)在風(fēng)雪夜里短暫出現(xiàn)過的、略帶溫度的熟稔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甚于初識時的、刻意的公事公辦和距離感。

      她幾乎不再主動與我交談,偶爾目光相遇,也會迅速移開,仿佛那日的對峙在她心里劃下了一道無形的界限。

      我心中有愧,也頗感無奈,只能更加勤快地干活,小心避開任何可能觸及那敏感話題的言行。

      日子在一種小心翼翼的氛圍中滑過,山林的春天熱鬧非凡,我們的相處卻退回了一片安靜的荒原。

      直到那天下午,一輛沾滿泥漿的吉普車吼叫著沖進(jìn)了林場簡陋的院子,打破了山間慣有的寧靜。

      車上跳下來兩個人。

      前面的是唐場長,眉頭緊鎖,臉色不太好看。

      后面跟著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七八歲,穿著嶄新的灰色中山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里提著個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眉眼間帶著一種與這粗獷山林格格不入的、審視般的矜持。

      “小鄭,傅同志,過來一下。”唐場長招呼我們,“這是縣里知青辦的劉高達(dá),劉干事,下來了解情況。”

      劉高達(dá)的目光首先落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還算客氣地點點頭:“鄭睿翔同志吧?在山上還習(xí)慣嗎?有什么困難可以向組織反映。”語氣是程式化的關(guān)切。

      “習(xí)慣,沒什么困難,謝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我照著標(biāo)準(zhǔn)回答。

      然后,他的目光轉(zhuǎn)向了傅碧云,那眼神里的溫度似乎降了一些,變得探究而銳利。“這位就是傅碧云同志?”

      傅碧云平靜地點點頭:“劉干事。”

      “傅碧云同志是老職工了,一直在云霧嶺林場?”劉高達(dá)翻開手里的筆記本,似隨口問道。

      “是。”

      “聽說你工作很認(rèn)真負(fù)責(zé),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劉高達(dá)的話聽著像表揚,語氣卻有些意味深長,“不過,傅同志,你的個人檔案……有些地方記錄比較簡略。

      尤其是七零年前后那段時間,有些情況需要再核實一下。”

      傅碧云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握著砍刀柄的手,指節(jié)微微泛白。“時間久了,很多事記不清了。該說的,當(dāng)年都說清楚了。”

      “哦,是嗎?”劉高達(dá)合上筆記本,目光掃過我們住的這排平房,“組織上對每一位同志的歷史都是關(guān)心的,尤其是像你這樣長期在偏遠(yuǎn)地區(qū)工作的老同志。

      最近有一些反映,說你可能還保留著一些……不屬于你這個身份應(yīng)該保留的舊物,或者,知道一些當(dāng)年沒有徹底交代清楚的事情。”

      這話說得相當(dāng)露骨了。唐場長的臉色更難看了,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出聲。

      傅碧云的臉色白了白,但脊背挺得筆直,聲音依然平穩(wěn):“劉干事,我傅碧云在林場十幾年,行得正,坐得直。

      沒有什么‘舊物’,也沒有什么沒交代的‘事情’。

      場長和工友們都清楚。”

      “傅大姐的人品和工作,我們場里絕對信得過!”我忍不住插話,語氣有些沖。

      劉高達(dá)那種居高臨下、隱含指控的態(tài)度讓我很不舒服,尤其是聯(lián)想到傅碧云可能背負(fù)的傷痛。

      劉高達(dá)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笑了笑,但那笑意未達(dá)眼底:“鄭睿翔同志,你還年輕,有些歷史問題很復(fù)雜,不了解情況,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

      組織上調(diào)查,也是本著對同志負(fù)責(zé)的態(tài)度。”

      他轉(zhuǎn)向唐場長:“唐場長,傅碧云同志住的屋子,是這一間吧?為了澄清問題,也為了證明傅同志的清白,我可能需要簡單查看一下。

      這也是例行程序,希望配合。”

      “這……”唐場長面露難色,看了看傅碧云。

      傅碧云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胸口起伏著,顯然在極力壓抑情緒。查看住處,這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種極大的冒犯和羞辱。

      就在氣氛僵持不下時,傅碧云忽然深吸一口氣,側(cè)身讓開了門:“看吧。清者自清。”

      劉高達(dá)似乎沒想到她這么干脆,愣了一下,隨即對唐場長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屋。

      我和傅碧云站在門外。

      我能聽到里面翻動?xùn)|西的窸窣聲,拉開抽屜的聲音。

      傅碧云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望著遠(yuǎn)處的山林,側(cè)臉的線條繃得像石頭雕刻一般。

      陽光照在她臉上,我卻覺得她周身散發(fā)著寒氣。

      時間過得很慢。

      終于,劉高達(dá)和唐場長出來了。

      劉高達(dá)臉上看不出什么,公文包還是原來那樣。

      “看來是有些誤會。”他打了個哈哈,“傅碧云同志,打擾了。

      你繼續(xù)好好工作。”

      他又敷衍地詢問了我?guī)拙渖钋闆r,勉勵一番,便坐上吉普車,絕塵而去,留下漫天塵土。

      唐場長看著遠(yuǎn)去的車,重重嘆了口氣,拍了拍傅碧云的肩膀:“碧云,委屈你了。這人……新調(diào)來的,想抓點表現(xiàn)。別往心里去。”

      傅碧云搖搖頭,沒說話,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我跟進(jìn)去,看見她正默默地把被翻動過的被褥、衣物重新整理好,動作緩慢而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壓進(jìn)那一道道折痕里。

      “傅大姐……”我不知該怎么安慰她。

      她背對著我,整理的動作停了停,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謝謝你剛才……替我說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我走到她身邊,“那個劉干事,分明就是……”

      “小鄭,”她打斷我,轉(zhuǎn)過身,眼睛微紅,但眼神卻異常清明堅定,“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

      山外頭,并不都像這山里看起來這么平靜。

      有些風(fēng),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吹起來。

      我這兒……是個風(fēng)口。”

      她看著我,語氣前所未有地鄭重:“你還年輕,路還長。

      有些事,不知道,不摻和,對你最好。

      那個地方,那個日期,忘了它。

      永遠(yuǎn)別再提,對誰都不要提。

      答應(yīng)我。”

      她眼中那份深沉的憂慮,甚至是一絲懇求,讓我無法拒絕。我重重地點頭:“我答應(yīng)你,傅大姐。爛在肚子里。”

      她似乎松了一口氣,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疲憊的欣慰。

      劉高達(dá)的突然造訪和搜查,像一塊砸入水面的巨石,激起的波瀾久久難平。

      它讓我更真切地感受到傅碧云所處環(huán)境的復(fù)雜與脆弱,也讓我隱隱明白,她守護(hù)的那個秘密,或許不僅關(guān)乎私人情感,更可能牽涉到某些她無法抗衡的外力與風(fēng)險。

      而我的那句承諾,無形中也將我和她,更緊地綁在了這云霧繚繞的秘密周圍。



      07

      劉高達(dá)的風(fēng)波過后,林場的夏天在燥熱與蟬鳴中到來。

      日子似乎恢復(fù)了表面的平靜。

      我和傅碧云之間那種因孤墳事件而產(chǎn)生的隔閡,反而在這次共同面對外來壓力的經(jīng)歷后,消弭了不少。

      雖然她依然沉默,依然會在特定日子獨自消失,但我們之間多了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和理解。

      我遵守諾言,絕口不提山坳和孤墳,她也心照不宣。

      她開始教我認(rèn)更多的草藥,告訴我哪些蘑菇能吃,哪些有毒。

      巡林休息時,偶爾也會講些山里的傳說,精怪的故事,語氣是難得的松弛。

      有一次,我砍柴時不慎割傷了手,她立刻扯下自己衣襟的內(nèi)襯布條,熟練地給我清洗、包扎,動作又快又輕。

      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和專注的神情,我心里某個地方,微微動了一下,很快又被自己按捺下去。

      夏末的一天,唐場長從山下回來,帶回了一個令我措手不及的消息。

      “小鄭,你的返城手續(xù),上面批下來了。”唐場長把我叫到場部辦公室,遞給我一張蓋著紅章的通知,“收拾一下,這兩天就能走了。車我給你安排。”

      我拿著那張輕飄飄的紙,腦子卻懵了一下。

      返城,這是我來到這深山老林第一天起就盼望的事情。

      可當(dāng)它真的來臨,我卻沒有預(yù)想中的狂喜,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我看了一眼窗外,傅碧云正在院子里晾曬洗好的床單,陽光灑在她身上。

      “這么快?”我聽見自己干巴巴地問。

      “嗯,這批就你一個。”唐場長拍拍我的肩膀,“是好事。城里機會多,好好干。這一年多,你在這兒不容易,也幫了場里不少忙。”

      我機械地道了謝,走出辦公室。院子里,傅碧云已經(jīng)晾好了床單,正拿著掃帚掃地。我走過去,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停下手里的活,看著我,似乎從我臉上讀出了什么。“要走了?”她平靜地問。

      “嗯,場長說,手續(xù)批了。”我把通知給她看。

      她接過去,很仔細(xì)地看了兩遍,然后遞還給我,臉上沒什么波瀾,只是點了點頭:“好事。回家去,好好過日子。”

      “傅大姐,我……”我想說些什么,說感謝她這段時間的照顧,說我會記得這里,記得……可話到嘴邊,又覺得蒼白無力。

      “別說了。”她打斷我,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掃地,“走之前,把你的東西收拾利索。晚上……晚上我給你包餃子,送送你。”

      那天下午,我心亂如麻。

      收拾著簡單的行李,每一件東西似乎都帶著林場的記憶:磨禿了的砍刀,巡林用的筆記本,傅碧云給我縫補過袖口的舊外套……我走到屋外,看著這片我生活了一年多的山野,看著那排熟悉的平房,看著傅碧云在灶間忙碌的身影,一種強烈的不舍和莫名的悵惘涌上心頭。

      晚飯果然有餃子,白菜豬肉餡的,很香。我們還開了一瓶唐場長送的、一直沒舍得喝的橘子罐頭。傅碧云默默地給我夾餃子,自己吃得很少。

      “傅大姐,您以后……”我忍不住問,“一直在這里嗎?”

      “我能去哪兒?”她笑了笑,有些苦澀,“這兒就是我的根了。”

      “那……您多保重身體。冬天柴火備足,巡山注意安全。”我絮絮叨叨地說著。

      “嗯,知道。”她應(yīng)著,端起盛著橘子糖水的碗,“來,碰一下,算是給你餞行。出去了,往前看,別回頭。”

      我們碰了碗,糖水有些甜得發(fā)膩。氣氛沉悶得讓人難受。

      飯后,她說要去一趟工具棚,清點一下我交還的工具。

      我留在屋里,最后檢查行李。

      夜色漸深,山風(fēng)起了。

      我忽然有一股強烈的沖動,想再和她好好說幾句話,說點別的,不僅僅是告別。

      也許,可以問問那個一直壓在心底的疑問?也許,可以要一個她在城里的聯(lián)系地址?

      我起身走出屋子,工具棚里亮著油燈,但沒人。

      她沒在那里。

      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月光如水。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來。

      我快步走向她常去的那個方向,走出場院,望向通往深山林中的小路。

      月色很好,山路清晰可辨,卻空無一人。

      她是不是又去了那個山坳?在這告別的夜晚?我猶豫著,是否該去找她。但想起自己的承諾,又想起她鄭重的警告,腳步遲遲邁不出去。

      我在院門口等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露水打濕了肩頭,依舊沒有等到她回來。夜里的山林寂靜得可怕,偶爾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啼叫,更添凄涼。

      最終,我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屋里。我的行李已經(jīng)收拾好,放在床頭。桌上,油燈下,壓著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

      我拿起紙條,手有些抖。展開,上面是傅碧云端正有力的字跡,只有四個字:珍重,勿念。

      沒有落款,沒有日期。墨跡似乎有些洇濕又干透的痕跡。

      她就這么走了。

      用她一貫的方式,沉默地,決絕地,甚至不給我一個當(dāng)面告別的機會。

      這張輕飄飄的紙條,像一把鈍刀,割斷了我和這片山林、和她之間最后一點可視的聯(lián)系。

      那一夜,我睜著眼到天明。

      腦子里反復(fù)回響著這一年多來的點點滴滴,她的沉默,她的堅韌,她偶爾流露的哀傷,她月夜下的低語,風(fēng)雪夜里的往事,發(fā)現(xiàn)孤墳時她眼中的風(fēng)暴,劉高達(dá)搜查時她挺直的脊梁……最后,都定格在這四個冰冷的字上。

      珍重,勿念。

      我珍重了二十八年。可“勿念”二字,我卻從未做到。

      天剛蒙蒙亮,接我下山的拖拉機就來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間承載了我復(fù)雜青春記憶的小屋,看了一眼空蕩蕩的院子,看了一眼遠(yuǎn)處云霧繚繞、藏著無數(shù)秘密的山林,把那張紙條仔細(xì)疊好,放進(jìn)貼身的衣兜,爬上了拖拉機。

      顛簸的車廂里,唐場長和其他幾個熟識的工人向我揮手告別。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向山林的方向。她沒有來。

      拖拉機突突地駛離林場,駛下山路。

      熟悉的景致飛速后退,最終消失在拐彎處。

      我知道,我生命中的這一段,連同那個謎一樣的女人,都被永遠(yuǎn)留在了身后,留在了那片蒼茫的云霧嶺里。

      而那張“珍重,勿念”的紙條,和那個無名孤墳的秘密,成了我心底一個再也無法填補的空洞,一處一觸即痛的舊傷,在往后二十八年無數(shù)個夜里,悄然浮現(xiàn),反復(fù)叩問。

      08

      二十八年,足以讓一個城市改天換地,也足以讓一個青年步入知天命之年。

      兩鬢染霜的我,開著車,再次駛上通往云霧嶺的公路。

      當(dāng)年的碎石土路早已變成了平整的水泥路,只是越往里走,車流越稀少,道路兩旁的村落也顯得凋敝。

      記憶中的蒼翠似乎褪了色,許多山坡光禿禿的,聽說是前些年過度砍伐的后遺癥。

      導(dǎo)航早已失靈,我憑著模糊的記憶和路牌的指引,終于拐進(jìn)了那條更加狹窄、蜿蜒的支路。

      路口立著一塊銹跡斑斑的鐵牌,字跡勉強可辨:“云霧嶺林場舊址”。

      路況很差,坑坑洼洼,我的轎車底盤不時發(fā)出令人心驚的摩擦聲。開了大約半小時,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開闊地。就是這里了。

      但眼前的景象,讓我心頭一沉。

      記憶中的幾排紅磚平房,大半已經(jīng)坍塌,只剩斷壁殘垣,墻體被風(fēng)雨侵蝕成黑褐色,爬滿了枯藤。

      院子里的水泥地坪碎裂不堪,縫隙里長出半人高的荒草。

      工具棚只剩個歪斜的架子,防火瞭望塔也不見了蹤影。

      一片死寂,只有風(fēng)吹過廢墟和荒草的嗚咽聲。

      真的什么都沒了。

      我下車,站在齊膝的荒草中,環(huán)顧四周,巨大的失落感和物是人非的蒼涼感攫住了我。

      二十八年的時光,在這里仿佛被加速風(fēng)化,只剩下一地狼藉的證詞。

      我走到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那排房子前。

      我那間東屋的屋頂塌了大半,里面堆滿了碎磚爛瓦。

      而傅碧云住的那間,居然相對完整,門板雖然歪斜,卻還勉強掛在門框上。

      窗戶玻璃全碎了,黑洞洞的。

      就在我凝神看著那扇門時,一陣山風(fēng)吹過,掀起了門口處的一些枯葉。

      我眼角余光似乎瞥見,門前的石階上,落葉有被清掃過的痕跡?不,也許是風(fēng)吹的。

      我走近些,仔細(xì)觀察。

      石階邊緣確實比其他地方干凈些,像是近期有人走動過。

      心,莫名地跳快了幾拍。

      我試著推了推那扇歪斜的木門。

      門軸發(fā)出艱澀刺耳的“吱呀”聲,竟然開了。

      一股混合著陳舊灰塵、柴火余燼和一絲若有若無食物氣息的味道飄了出來。

      屋里很暗,但并非我想象中的徹底荒廢。

      灶臺還在,雖然落滿灰,但灶眼處似乎沒有積攢太厚的塵土。

      水缸破了一半,但旁邊擺著兩個摞在一起的、洗得發(fā)白的搪瓷盆,盆底還有水漬干涸的印子。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這里,近期肯定有人來過!甚至……可能有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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