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微信群里,二叔賈高韻的信息總是最顯眼。
這次,他宣布在“御膳閣”做東,慶祝“又拿下個大項目”。
言辭間那股熟悉的張揚幾乎要溢出屏幕。
母親程麗娟看著手機,輕輕嘆了口氣。
父親賈安則盯著電視新聞,仿佛沒聽見,只有握著遙控器微微發白的手指,泄露了些許情緒。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卻說不清緣由。
這場由二叔主導的宴席,就像一場早已寫好腳本的戲劇。
我們都知道二叔會炫耀,奶奶會附和,父親會沉默。
但當盛宴達到高潮,茅臺與五糧液的香氣混雜著浮夸的恭維彌漫時,二叔紅光滿面地將昂貴賬單甩向父親的瞬間,所有人都以為,這不過是老實人又一次無奈的退讓。
直到我那沉默了一輩子的父親,緩緩站起身,從舊夾克內袋里掏出的卻不是錢包。
二叔臉上得意的潮紅,在看清那是什么的剎那,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死灰。
戲劇,從那一刻起,徹底脫離了原定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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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御膳閣酒樓離我家小區不遠,新開業,裝潢極盡奢華。
水晶吊燈折射著刺眼的光,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
我陪父母走到包廂門口,就聽見里面二叔洪亮的笑聲。
“……小意思,這單利潤起碼這個數!”透過虛掩的門縫,看見他正對幾位叔伯比劃著。
母親整理了一下父親并不皺的夾克下擺,低聲說:“待會兒少喝點。”父親“嗯”了一聲,推門進去。
包廂極大,一張大圓桌坐了十幾人,多是近親。
主位上,二叔賈高韻一身名牌,頭發梳得油亮,正口若懸河。
看見我們,他立刻起身,夸張地張開手臂:“大哥大嫂來了!就等你們了!景明也來了,好小子,更精神了!”
奶奶曾玉芬坐在二叔旁邊,滿臉是笑,看見父親,笑容淡了些:“賈安來了,坐吧。就等你們開席了。”
父親點點頭,默默走到靠門的下首位置坐下。母親挨著他坐下,我坐在母親旁邊。這個位置,離主位最遠,離上菜口最近。
二叔招呼服務員:“人都齊了,走菜!酒水按我剛才點的,先上!”他轉向眾人,意氣風發:“今天高興,都放開了!茅臺、五糧液管夠!”
席間頓時一片奉承。“還是高韻大氣!”“跟著高韻有肉吃!”二叔更顯受用,目光掃過沉默的父親,笑意更深。
冷盤先上,精致小巧。二叔率先舉杯:“來,第一杯,感謝各位賞光,也慶祝咱們老賈家,日子越過越紅火!”眾人應和,父親也舉起面前的茶杯。
“哎,大哥!”二叔眼尖,“這第一杯,怎么喝茶?換白的,換白的!服務員,給我大哥把酒滿上!”
父親擺手:“我一會兒還得……”
“得什么!”二叔打斷,親自拿過茅臺,走到父親身邊,“今天誰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賈高韻!大哥,你給我這個面子!”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親熱與壓迫。
父親看著二叔倒滿的酒杯,頓了頓,端了起來。二叔這才滿意,高聲道:“干了!”一仰脖,杯中酒盡。父親抿了一口,辛辣的液體讓他微微皺眉。
奶奶在一旁笑著對二叔說:“你少勸你大哥,他喝不慣這個。”話是這么說,眼神卻全在二叔身上。
二叔回到主位,又開始講他最近如何“運作”項目,如何“擺平”關系,數字說得很大,過程講得很玄。
父親默默夾了一筷子涼拌木耳,嚼得很慢。
我坐在對面,看著父親花白的鬢角在水晶燈下有些刺眼,心里那點不舒服,慢慢發酵著。
02
熱菜一道道上來,鮑魚、龍蝦、帝王蟹……擺盤精美,價格顯然不菲。
二叔談興更濃,從生意經講到國際形勢,揮斥方遒。
幾位堂叔伯頻頻敬酒,說著恭維話。
二叔來者不拒,面泛紅光。
“這人吶,就得敢闖敢拼!”二叔夾著一塊龍蝦肉,對著眾人,目光似有若無地瞟向父親,“守著那一畝三分地,拿點死工資,一輩子能看到頭,有什么意思?時代變了,老實,有時候就是沒用!”
父親正低頭剝一只蝦,聞言動作停了半秒,又繼續剝完,蘸了點醋,放進母親碗里。母親擔憂地看了父親一眼。
奶奶立刻接話:“可不是嘛!高韻從小就機靈,有闖勁。賈安你呀,就是太悶,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你得跟你弟弟學學!”
父親沒應聲,又夾了一筷子清炒芥藍。那芥藍在他碗里,顯得格外寡淡。
我有些忍不住,開口說:“二叔生意做得大,見識廣。不過我爸廠里的技術,也不是誰都能干的,他帶的徒弟比賽還拿過獎呢。”
二叔哈哈一笑,大手一揮:“景明,你還年輕。
技術再好,也就是個高級工。
這社會,講的是資源,是人脈,是資本運作!你爸那點技術,不值錢。”他轉向父親,“大哥,我說得對吧?你們廠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吧?”
父親終于抬起頭,看了二叔一眼,那眼神很深,沒什么情緒,只說了兩個字:“吃飯。”
二叔碰了個軟釘子,訕笑一下,又端起酒杯:“來來,喝酒喝酒!不說這些。
媽,您嘗嘗這佛跳墻,燉了好幾個小時呢!”他殷勤地給奶奶舀湯,奶奶笑得見牙不見眼,連聲說“還是老二孝順”。
母親在桌下輕輕碰了碰父親的腿。
父親端起那杯一直沒怎么動的茅臺,喝了一大口,嗆得咳了幾聲,臉瞬間紅了。
二叔看見了,笑聲更響:“大哥這才對嘛!酒量練練就有了!”
我看著父親咳嗽時微微佝僂的背,和母親輕拍他后背的手,嘴里的菜肴忽然沒了滋味。
包廂里溫度適宜,我卻覺得有些悶熱。
二叔的聲音,奶奶的笑聲,親戚們的附和,交織成一張網,罩在我們這個小家三口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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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烈,或者說,是二叔主導下的那種浮夸的熱烈。
地上已經擺了兩個空茅臺瓶。
二叔嫌服務員倒酒慢,自己拎起第三瓶五糧液,挨個給桌上男士斟滿。
“五糧液也得嘗嘗,不同風味!”他走到父親身邊時,酒瓶已經見底。“喲,沒了?大哥你這杯還沒滿上呢。”他扭頭高喊:“服務員!再開一瓶五糧液!”
母親終于忍不住,輕聲勸道:“高韻,差不多了,都喝了不少了。這酒……挺貴的,別浪費。”
二叔臉一板,隨即又笑起來,帶著酒意的親昵:“嫂子,這話說的!請自家人吃飯,喝點酒算什么浪費?高興!今天必須高興!服務員,聽見沒?開酒!”
服務員有些遲疑,看向二叔。二叔直接從錢包里抽出一小疊紅色鈔票,拍在桌上:“怕我付不起錢?快點!”
新開的五糧液散發著濃烈的香氣。
二叔給父親滿上,又給自己倒滿,舉杯:“大哥,咱哥倆再走一個!小時候家里窮,一碗面你總讓著我吃大半。
弟弟我記著呢!現在我有能力了,讓哥你也享享福!”
這話聽著煽情,父親看著杯中透明的液體,沒動。
二叔自己喝了,繼續說:“所以我說,人不能忘本,但也不能沒出息。
大哥你太老實,在廠里干了半輩子,被人欺負也不敢吱聲。
要是我……”
“高韻,”父親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二叔的話頭戛然而止,“少喝點,傷身。”
二叔愣了一下,隨即笑得更大聲:“看看,還是我哥關心我!沒事,我心里有數!”他拍拍胸脯,“這點酒,小意思!咱家現在,不就指著我有點出息嘛!媽,您說是不是?”
奶奶忙不迭點頭:“是是是,你最有出息。賈安,你也跟你弟弟喝一個,別掃興。”
父親看著母親擔憂的眼神,又看看我,緩緩端起了杯子。
這一次,他沒有抿,而是像喝白開水一樣,一口氣把大半杯五糧液灌了下去。
辛辣感直沖頭頂,他閉了閉眼,額角青筋微微跳動。
“好!”二叔喝彩,“這才是我哥!”他心滿意足地回到座位,又開始新一輪的高談闊論,話題已經轉到了他計劃換哪款豪車。
我注意到,父親喝完那杯酒后,手放在桌下,緊緊攥成了拳,微微發抖。
母親把手覆上去,父親的手慢慢松開了。
他側臉對母親極輕地搖了下頭,示意自己沒事。
然后,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已經涼透的魚肉,慢慢吃著,仿佛那是什么珍饈美味。
水晶燈的光落在他稀疏的發頂,有一圈淡淡的光暈,卻襯得他沉默的側影,格外孤直。
04
宴席進入后半段,桌上杯盤狼藉,昂貴的菜肴剩了大半。
空酒瓶又多了兩個,茅臺和五糧液都有。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酒氣、油煙味和一種過度興奮后的疲沓。
二叔解開了襯衫最上面的扣子,領帶歪斜,說話舌頭有些大了,但氣勢不減,正拉著一位堂叔吹噓他如何用一個電話“搞定”某個局長。
奶奶有些累了,靠著椅背瞇著眼,但嘴角還掛著對二叔滿意的笑。
其他親戚,有的跟著哄笑,有的已經只顧埋頭吃菜,或者玩手機。
父親依舊坐在那里,背挺得筆直,與這略顯頹靡的氛圍格格不入。他面前那杯酒又滿了,但他沒再碰過,只是小口喝著服務員后來添的茶水。
我的手機震了一下,是同事發來的消息。
我低頭回復。
就在這時,二叔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亮了,嗡嗡震動起來。
他正說到興頭上,瞥了一眼來電顯示,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雖然只有短短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那是一種混合著緊張、焦慮甚至有一絲恐慌的表情,與他方才的志得意滿判若兩人。
他飛快地拿起手機,沒有接聽,直接按掉了。
然后,他像是為了驅散什么,猛地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用力拍了拍堂叔的肩膀:“……所以說,這世上沒難事!都在于運作!來,喝酒!”
他端起酒杯,卻發現杯里空了。他煩躁地晃了晃分酒器,也是空的。“酒呢?怎么沒酒了?”他揚聲喊,語氣里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二叔,已經開了五瓶了。”我提醒了一句。
“五瓶怎么了?”二叔看我一眼,眼神有些發直,“今天高興!再去拿!茅臺……不,還是五糧液!再拿兩瓶!”
母親再次試圖勸阻:“高韻,真的夠了,喝多了難受。你看媽都累了。”
二叔揮揮手,帶著醉意的固執:“嫂子你別管,我說拿就拿!請客就要讓客人盡興!”他打了個酒嗝,眼神掃過全場,最后落在父親身上,那目光有些復雜,隨即又被一種強撐的張揚覆蓋,“我賈高韻請客,什么時候摳門過?大哥,你說是不是?”
父親平靜地回視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那眼神像一口古井,幽深無波,讓二叔高漲的情緒莫名滯了一下。
服務員終究還是又拿來一瓶五糧液。
二叔搶過去,“砰”地打開,給自己倒滿,然后舉杯,聲音因為酒精和某種情緒而異常高亢:“最后一杯!感謝各位!也祝我新項目,馬到成功!干了!”他仰頭一飲而盡,酒液順著嘴角流下,他也顧不上擦。
那杯酒,他喝得有些急,有些狼狽,像是在完成一個儀式,又像是在掩蓋什么東西。
我注意到,他放下酒杯后,手在桌子下面,無意識地、反復地摩挲著手機的邊緣。
屏幕上,似乎又亮了一次,但他沒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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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新開的那瓶五糧液,成了壓垮酒桌氣氛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叔喝完那杯“最后一杯”后,并沒有真的停下,又自斟自飲了幾杯。
他的話語開始重復,邏輯也變得跳躍,從新項目跳到早年的艱辛,又從艱辛跳到對時運的感慨。
“你們是不知道啊……”二叔眼眶有些發紅,不知是酒意還是別的,“當年我跑業務,騎個破自行車,冬天凍得手裂口子,夏天曬脫一層皮。
為了簽個單,陪人喝酒喝到胃出血……不容易,真不容易!”
幾位年長的親戚點頭附和,說起過去的日子。奶奶心疼地看著二叔:“就數你最能吃苦,所以現在也該你享福。”
“享福?”二叔嗤笑一聲,搖搖頭,目光掃過滿桌狼藉,掃過那些名酒的空瓶,最后又落到父親身上。
父親正用筷子仔細地剔著一塊魚肉上的小刺,動作慢而專注,仿佛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媽,光吃苦沒用!”二叔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宣泄般的情緒,“得變通!得抓住機會!有些人,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累,到頭來還是窩窩囊囊,為什么?腦筋死!不敢闖!就守著那點安穩,結果呢?廠子說不行就不行了,安穩飯吃得上幾天?”
這話幾乎是指著鼻子在說了。包廂里安靜了一瞬,只剩下空調輕微的送風聲。所有親戚的目光,都在二叔和父親之間逡巡。
母親臉色白了,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父親在桌下輕輕按住了她的手。他還是沒有抬頭,把剔好刺的魚肉放進母親碗里,低聲說:“刺都剔了,吃吧。”
奶奶皺起眉,對著父親:“你弟弟跟你說話呢。你也這么大年紀了,有些道理是該聽聽。當初讓你跟高韻干,你非不肯。”
父親終于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動作很慢。
他看向二叔,眼神平靜得讓二叔有些發毛。
“高韻有高韻的路,我有我的。”他的聲音不高,卻穩,“廠里是難,但技術活兒,總得有人干。”
“技術活兒?”二叔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大哥,你那技術,現在機器人都能干!值幾個錢?我隨便一單生意,夠你掙十年!你這叫固執,叫……叫沒出息!”
話越來越重,親戚們有的面露尷尬,有的則看熱鬧般興致盎然。
我血氣上涌,正要開口,父親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帶著制止,還有一種更深沉的、我一時看不懂的東西。
父親沒再理會二叔的指責,轉而看向奶奶,語氣平緩:“媽,時候不早了,您累了吧?要不,早點散,送您回去休息?”
他把話題輕輕撥開,像拂去一粒灰塵。
二叔一拳打在棉花上,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那股激昂的批判氣勢也泄了大半,只剩下滿臉通紅的酒意和一絲無處著力的惱怒。
他抓起酒杯,把里面剩下的酒根狠狠灌了下去,發出“咕咚”一聲響。
06
奶奶也確實露出疲態,點了點頭。其他親戚見狀,也紛紛說“吃好了”“差不多了”。席間的熱鬧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殘羹冷炙和濃郁不散的酒氣。
二叔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渙散,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服務員很適時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手里捧著那個深棕色的真皮賬單夾。
“各位老板用餐愉快,這是賬單,請您過目。”服務員躬身,將賬單夾放在桌面轉盤上,輕輕一轉,賬單穩穩地停在了二叔面前——主位,做東的人面前。
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二叔今晚如此豪闊,這五六位數的一餐,自然是他來結。幾位堂叔已經笑著開始說“謝謝高韻款待”“下次我請”之類的客套話。
二叔盯著眼前那精致的賬單夾,沒有立刻去拿。
他臉上的醉意似乎清醒了幾分,眼神閃爍不定,手指敲打桌面的節奏更快了。
包廂里出現了短暫的、有些微妙的安靜。
忽然,二叔猛地抬起手,卻不是去拿賬單,而是用力一拍桌子!
“砰”的一聲悶響,震得碗碟輕顫,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只見二叔伸出手指,越過半個桌面,直直指向坐在下首、正準備起身給奶奶拿外套的父親。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酒精而顯得異常尖銳、刺耳,充滿了不耐煩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賈安!愣著干啥呢?結賬啊!”
一瞬間,包廂里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懵了,懷疑自己聽錯了。
母親程麗娟的臉“唰”地變得慘白,嘴唇顫抖著,看看二叔,又看看父親,眼里滿是不敢置信和驚慌。
奶奶也愣住了,看看二叔,又看看父親,張著嘴沒說出話。
我腦袋“嗡”的一聲,血液直沖頭頂,一股怒火混合著屈辱瞬間攥緊了心臟。
我“騰”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欺人太甚!這頓飯從頭到尾都是他賈高韻在顯擺,在揮霍,最后竟然讓我爸來付這天價賬單?
“二叔!你……”我氣得聲音都變了調。
就在這時,一只溫熱的手按住了我的胳膊。是母親。她對我用力搖頭,眼里有淚光,更有一種近乎哀求的制止。她的另一只手,死死攥著父親的衣袖。
而我那一直被二叔稱為“老實”“沒出息”“悶葫蘆”的父親,在被當眾如此呵斥之后,在所有人或驚愕、或同情、或看好戲的目光聚焦下,他的反應,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沒有預想中的窘迫,沒有急赤白臉的分辯,甚至沒有明顯的憤怒。
他只是停下了起身的動作,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重新坐直了身體。
他先是看了一眼氣得渾身發抖的我,又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妻子,最后,他的目光平靜地轉向主位上,臉色因酒意和激動而漲紅、正等著看他反應的二叔賈高韻。
父親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羞憤,沒有尷尬,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那種平靜,甚至比暴怒更讓人心頭發緊。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在二叔漸漸變得有些不安和疑惑的注視下,我的父親,賈安,真的如二叔所“命令”的那樣,慢慢地、穩穩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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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父親站起來的過程,慢得像電影里的升格鏡頭。
舊夾克的布料摩擦發出輕微的窸窣聲,在這落針可聞的包廂里,異常清晰。
他身姿并不高大,甚至因為長年伏案工作而有些微駝,但此刻挺直腰板站在那里,竟莫名有種沉穩如山的感覺。
所有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
親戚們表情各異,驚訝、不解、同情、事不關己的探究……像一道道無聲的射線。
二叔賈高韻最初那命令式的、帶著挑釁的表情,在父親過于平靜的反應下,開始有些掛不住,嘴角那抹強撐的弧度變得僵硬。
他似乎沒料到父親會真的起身,這和他預想的劇本不太一樣。
他以為會看到大哥的窘迫、大嫂的哭求、侄兒的憤怒,然后他或許會“大度”地揮揮手,自己付賬,再享受一遍眾人的恭維與感嘆,鞏固他“成功者”和“大度兄弟”的形象。
可我父親只是站著,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讓二叔心里那點不安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冒了上來。
母親緊緊抓著我胳膊的手在抖,我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指,心中的怒火被父親異樣的平靜壓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急速蔓延的緊張和疑惑。
爸要做什么?他難道真要……不,不可能。
家里哪有那么多錢付這頓飯?二叔這是明擺著羞辱人!
奶奶終于反應過來,急道:“高韻!你胡鬧什么!這飯是你請的,怎么能讓你大哥結賬?”她又看向父親,語氣帶著慣常的責備,“賈安,你也是,你弟弟喝多了說胡話,你站起來干啥?快坐下!”
父親像是沒聽見奶奶的話,他的目光甚至沒有離開二叔的臉。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再次愣住的動作。
他沒有去掏錢包——他那洗得發白的舊夾克,內袋癟癟的,根本不像能裝下厚厚鈔票的樣子。他也沒有看向服務員詢問具體金額。
他抬起手,不緊不慢地,伸進了舊夾克的內側口袋。
那口袋似乎很深。
他的手在里面停留了兩秒。
這兩秒鐘,包廂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空調風聲都聽不見了。
二叔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眼睛死死盯著父親的手。
終于,父親的手抽了出來。
指間夾著的,不是銀行卡,不是現金,不是任何與付賬直接相關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