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傅仁勇七十六歲生日那天，獨自坐在社區長椅上，望著遠處的夕陽。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對孫女說過的三句話，每一句都理所當然，每一句都飽含愛意。
如今卻像三根冰冷的刺，扎在他日漸衰老的骨血里，也扎在孫女看似疏離的沉默中。
他意識到，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
而那些話所傷及的，不僅僅是孫女的快樂，更是自己晚年賴以生存的親情暖巢。
此刻，他手里捏著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是孫女的筆跡。
那是他昨天在她舊電腦里發現的，記錄著他十年來所有“為你好”的言論。
每一句后面都跟著簡短的批注，日期精確到分鐘。
最后一頁的文檔創建于三天前，標題是“等待”。
他還沒有勇氣點開。
遠處傳來孩童追逐的笑聲，像極了嘉雯小時候。
傅仁勇閉上眼睛，喉嚨里涌起一陣苦澀的哽咽。
他忽然明白了，這場由愛而生的傷害，也許從十年前就埋下了種子。
而他，這個曾經站在講臺上滔滔不絕的老教師，直到七十六歲才真正開始學習。
學習如何閉嘴，如何傾聽，如何愛得不那么沉重。
夕陽完全沉下去了，夜色漸漸包裹住他佝僂的身影。
他慢慢站起身，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口袋里那張紙條，像炭火一樣燙著他的心。
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須面對，有些話必須說出口。
哪怕這意味著，他要親手揭開自己用愛編織的繭。
01
秋日下午的陽光，透過社區活動中心的玻璃窗斜照進來。
光柱里塵埃浮動，像極了過去歲月里那些細碎而清晰的記憶。
傅仁勇捏著棋子，目光卻飄向窗外那條通往小區大門的路。
“將軍。”對面的老馬敲了敲棋盤，“老傅，你今天心思不在這兒。”
傅仁勇回過神來，看著自己岌岌可危的老將，苦笑著搖搖頭。
他掏出那部兒子去年給他買的智能手機，手指笨拙地劃開屏幕。
微信界面干干凈凈，沒有新消息。他鎖上屏幕，又忍不住打開。
“等雯雯電話？”老馬端起保溫杯，慢悠悠喝了一口茶。
“她說今天要回來的。”傅仁勇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期待，“這丫頭，加班加得沒日沒夜。”
老馬打量著老友臉上那些細密的皺紋，它們像年輪一樣記錄著時光。
“孩子忙是好事，說明有出息。你呀，就是太惦記。”
傅仁勇沒接話，目光又飄向窗外。梧桐葉子開始泛黃了。
他想起嘉雯小時候，最愛撿這些落葉做書簽，還要他題上字。
那時候的她，扎著兩個羊角辮，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爺爺，你看這片像不像小扇子？”
“爺爺，你給我寫首詩在上面好不好？”
清脆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可轉眼那孩子已經二十五歲了。
大學畢業進了時尚雜志社，成了穿高跟鞋、涂口紅的都市白領。
時間快得讓人心慌。
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傅仁勇手忙腳亂地接起，差點把手機摔了。
“爺爺！”是嘉雯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輕快，“我半小時后到。”
“好，好。”傅仁勇連聲應著，“路上慢點，不著急。”
“給您帶了禮物，猜猜是什么？”
“猜不著，你這丫頭就愛瞎買東西。”
話一出口，傅仁勇自己都愣了一下。怎么又說了這句？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嘉雯的聲音依然帶笑：“不告訴您，到家就知道啦。”
掛了電話，傅仁勇盯著棋盤，那枚“將”字棋子顯得格外刺眼。
“老馬，”他忽然開口，“你說咱們這一輩人，是不是特別不會說話？”
老馬抬起眼睛：“怎么忽然問這個？”
“沒什么。”傅仁勇擺擺手，開始收拾棋子，“就是覺得，有時候明明是好意，說出來就變味了。”
回家的路上，傅仁勇走得很慢。
秋風已經帶了涼意，吹起他灰白的頭發。他想起去年這個時候。
嘉雯給他買了一件羊絨衫，標簽上的價格貴得讓他咂舌。
“雯雯，別總瞎買，錢省著點，你爸媽不容易。”
他當時板著臉這么說了，嘉雯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下去。
那件羊絨衫，他只在過年時穿過一次，平時都仔細疊好放在衣柜里。
不是不喜歡，是舍不得。更確切地說，是心里有疙瘩。
他覺得孫女亂花錢，不懂得生活的艱辛。
可也許，孩子只是想表達一份孝心？
走到樓下時，傅仁勇看見一輛白色轎車緩緩駛入小區。
車窗降下，嘉雯探出頭來，笑著朝他揮手。
她今天化了淡妝，長發披肩，耳環在夕陽下閃著細碎的光。
那一瞬間，傅仁勇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驕傲，欣慰，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
他的小孫女，真的長大了，長成了一個他有些陌生的模樣。
但他還是快步走上前，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雯雯回來啦。”
02
嘉雯從車里出來，手里提著好幾個精致的紙袋。
她繞到副駕駛，又抱出一個大盒子，上面印著傅仁勇看不懂的外文字母。
“爺爺，快幫我拿一下。”她把盒子遞過來，紙袋在手腕上晃悠。
傅仁勇連忙接住，盒子沉甸甸的，包裝精美得讓人不敢用力。
“這又是什么呀？跟你說多少次了，別亂花錢。”
話一出口，傅仁勇就看見孫女嘴角的笑容僵了僵。
但她很快調整過來，挽住他的胳膊：“是按摩儀，您腰不好，這個特別管用。”
“我腰沒事，老毛病了，花這冤枉錢做什么。”
傅仁勇一邊說，一邊卻把盒子抱得更緊了些。
上樓的時候，嘉雯走在他側后方，小心觀察著他的腳步。
“爺爺，您慢點，不著急。”
這句話的語氣，和他剛才在電話里說的一模一樣。
傅仁勇心里忽然有點不是滋味。
到了家門口，還沒敲門，門就從里面打開了。
黃麗香系著圍裙站在門口，臉上堆著笑：“雯雯回來了！”
“媽。”嘉雯把紙袋遞過去一個，“給您的護膚品，最新款。”
黃麗香接過袋子，瞥了一眼牌子，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又亂花錢，媽這些還有呢。”
嘉雯沒接話，彎腰換鞋。傅仁勇注意到她肩膀微微垮了下來。
客廳里飄著紅燒肉的香味，這是嘉雯最愛吃的菜。
傅宇軒從廚房探出頭來，手上還拿著鍋鏟：“雯雯到啦？再等會兒，馬上開飯。”
“爸。”嘉雯走過去，給了父親一個擁抱。
傅仁勇站在玄關，看著這一幕，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他想起嘉雯小時候，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撲到他懷里。
“爺爺抱！爺爺抱！”
現在她已經是個大人了，擁抱也變得克制而有分寸。
吃飯的時候，黃麗香不停給嘉雯夾菜。
“多吃點，看你瘦的。工作再忙也要按時吃飯。”
“知道了媽。”嘉雯低頭扒飯，聲音悶悶的。
傅仁勇清咳一聲，試圖活躍氣氛：“雯雯，最近工作怎么樣？”
“還行，在跟一個海外項目，可能要經常加班。”
“海外項目？”傅仁勇放下筷子，“跟外國人打交道？”
“嗯，一家法國奢侈品牌，想在中國市場做推廣。”
傅仁勇眉頭皺了起來：“外國那些玩意兒，虛頭巴腦的。”
話說到一半，他看見兒子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他一下。
嘉雯夾菜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慢慢收回。
“爺爺，這是正經工作。”她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我知道是工作，但爺爺覺得，還是實在點的好。”傅仁勇沒忍住，“你王伯伯家的孫女，考上了事業單位，多穩定。”
餐桌上的氣氛忽然冷了下來。
黃麗香瞪了傅仁勇一眼，轉頭對嘉雯說：“別聽你爺爺的，做你喜歡的工作就好。”
嘉雯放下碗筷，勉強笑了笑：“我吃飽了，有點累，想先休息會兒。”
她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間，關門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傅仁勇心上。
傅宇軒嘆了口氣：“爸，您少說兩句。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我就是為她好。”傅仁勇嘟囔著，“現在年輕人，都想著賺快錢，不踏實。”
黃麗香收拾碗筷的動作很重，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為她好，為她好，您知道她想要什么好嗎？”
傅仁勇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
他看向孫女緊閉的房門，心里第一次浮起一絲不安。
也許，他真的說錯話了？
03
那頓飯之后，家里氣氛微妙地變化著。
嘉雯在家的時間明顯少了，不是說加班，就是說約了朋友。
傅仁勇好幾次想跟她聊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道歉嗎？可他說錯什么了？
他明明都是為了孫女好。
周六下午，嘉雯難得在家。她坐在客廳沙發上，筆記本電腦擱在腿上。
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音清脆而急促，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傅仁勇端著一盤切好的蘋果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雯雯，歇會兒，吃點水果。”
嘉雯頭也不抬：“謝謝爺爺，等我弄完這點。”
傅仁勇把盤子放在茶幾上，目光落在孫女臉上。
她眉頭微蹙，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完全沉浸在工作里。
“工作很忙啊？”傅仁勇試探著問。
“嗯，下個月要去法國出差，好多資料要準備。”
“法國？”傅仁勇聲音提高了一點，“要去多久？”
“兩周左右。”
傅仁勇心里一緊：“那么遠，就你一個人去？”
“有同事一起。”嘉雯終于抬起頭，看見爺爺擔憂的表情，語氣軟了下來，“沒事的爺爺，我都這么大了。”
傅仁勇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點頭。
他起身走向書房，過了一會兒又折返回來，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袋。
“雯雯，你來。”他的聲音有些鄭重。
嘉雯合上電腦，疑惑地跟著爺爺走進書房。
傅仁勇打開書柜最下面的抽屜，取出幾個厚厚的本子。
那是他的存折，還有一些房產證明。他把它們和牛皮紙袋放在一起。
“爺爺這些年攢了點錢，還有這套房子。”
他頓了頓，目光慈愛地看著孫女：“爺爺這些古董藏書，還有這些，以后都是我們雯雯的。”
嘉雯愣住了。她看著那些泛黃的存折和文件，喉嚨發緊。
“爺爺，您說這些干什么？您身體好著呢。”
“人總要有個打算。”傅仁勇拍拍她的手，“你爸媽就你一個孩子，爺爺也就你一個孫女。”
他笑得眼角皺紋都堆在一起：“以后啊，這些都是你的。爺爺只希望你過得好。”
嘉雯的手指微微顫抖。她看著爺爺花白的頭發，忽然想哭。
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一種沉重的、讓她喘不過氣的壓力。
“爺爺，我不要這些。”她的聲音有點啞，“您自己留著，好好養老。”
“傻孩子，爺爺的就是你的。”傅仁勇把文件推到她面前，“收好，別讓你爸媽知道。這是爺爺單獨給你的。”
書房的門忽然被推開。
黃麗香站在門口，臉色不太好看：“爸，雯雯，吃飯了。”
她的目光掃過桌上的文件，什么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嘉雯深吸一口氣，把文件推回給爺爺：“爺爺，我真的不能要。”
她逃也似的離開書房，留下傅仁勇一個人站在原地。
他低頭看著那些他視為珍寶的積蓄，第一次感到茫然。
他想給孫女最好的，想為她鋪平未來的路。
可為什么，孩子的反應和他想象的不一樣？
晚飯時，黃麗香格外沉默。
傅宇軒察覺到妻子的異樣，在桌子底下碰了碰她的腿。
“麗香，怎么了？”
黃麗香放下筷子，看向傅仁勇：“爸，您以后別跟雯雯說那些了。”
“說什么了？”傅仁勇不解。
“說什么房子、存款以后都是她的。”黃麗香語氣有點沖，“孩子還年輕，您跟她說這些，她壓力多大啊。”
傅仁勇愣住了：“我這是為她好，讓她知道有后路。”
“后路？”黃麗香笑了，笑容里帶著疲憊，“您這是往她身上綁石頭。”
嘉雯站起來：“媽，別說了。爺爺也是好意。”
“好意，好意。”黃麗香搖搖頭，“雯雯，媽是心疼你。”
那頓飯最終不歡而散。
傅仁勇回到自己房間，坐在床邊發呆。
窗外夜色漸濃，城市的燈光一盞盞亮起。
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把最好的留給孫女，這有錯嗎？
擔心她走不穩當的路，這有錯嗎？
希望她過上安穩的生活，這有錯嗎？
04
出差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嘉雯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電話也總是匆匆掛斷。
傅仁勇學會用微信后，每天都會給她發消息。
“雯雯，吃飯了嗎？”
“雯雯，天氣涼了，多穿點。”
“雯雯，工作別太累。”
回復通常很簡單：“吃了。”“好的。”“知道了。”
有時候甚至沒有回復。
傅仁勇盯著手機屏幕，心里空落落的。
老馬約他下棋，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忍不住問：“又跟孫女鬧別扭了？”
“沒有。”傅仁勇擺弄著棋子，“就是覺得，孩子跟我不親了。”
老馬嘆口氣：“老傅啊，不是孩子跟你不親，是你跟不上孩子了。”
“我怎么跟不上了？”傅仁勇不服氣，“我吃的鹽比她吃的米還多。”
“吃的鹽多，不一定懂得年輕人的心思。”老馬說，“你總用你的標準要求她，她能不累嗎？”
傅仁勇沉默了。他想起那天書房里的對話。
也許，老馬說得對。
但他拉不下臉來承認。一個七十六歲的老人，要向孫女承認錯誤？
這太丟臉了。
周六晚上，嘉雯突然回來了，還帶著一個大行李箱。
“明天早上的飛機，今晚在家住。”她笑著說，眼睛里有血絲。
傅仁勇連忙讓老伴多準備幾個菜，都是嘉雯愛吃的。
飯桌上，他小心翼翼避開那些敏感話題。
只問些生活瑣事：“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嗎？”“那邊天氣怎么樣？”
嘉雯一一回答，語氣輕松了許多。
吃到一半，嘉雯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眉頭皺起。
“抱歉，我接個工作電話。”
她走到陽臺，關上了玻璃門。傅仁勇透過玻璃，看見她側影。
手勢比劃著，語速很快，神情嚴肅。
過了大約十分鐘，嘉雯回來了，臉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黃麗香關切地問。
“法國那邊有個條款出了問題，可能要重新談。”嘉雯揉著太陽穴。
傅仁勇忍不住開口：“早就說跟外國人打交道麻煩。”
嘉雯動作頓住了。
傅宇軒連忙打圓場：“爸，這是工作，難免有問題要解決。”
“我的意思是，要是當初聽爺爺的，考個編制，哪用操這些心。”傅仁勇越說越覺得有道理，“穩穩當當的，多好。”
餐桌陷入死寂。
嘉雯慢慢放下手，看向爺爺。她的眼神很復雜，有疲憊，有無奈。
還有一種深深的、傅仁勇看不懂的失望。
“爺爺，”她的聲音很輕，“您知道我最怕什么嗎？”
傅仁勇愣住了。
“我最怕您說，‘我早就說過’、‘聽我的沒錯’、‘為你好’。”
嘉雯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我吃飽了，先去收拾東西。”
她離開餐廳，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
黃麗香也站起來，盯著傅仁勇，眼圈紅了。
“爸，您滿意了？非要把孩子逼成這樣？”
“我怎么逼她了？”傅仁勇也來了火氣，“我說錯了嗎？考編制有錯嗎？”
“沒錯！您什么都對！”黃麗香聲音顫抖，“就因為我們都是錯的！雯雯是錯的，我是錯的！”
她轉身跑出餐廳，隱約傳來壓抑的哭聲。
傅宇軒坐在那里，雙手捂著臉。
許久，他才開口：“爸，您知道雯雯看心理醫生嗎？”
傅仁勇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
“什么？”
“看了半年了。”傅宇軒的聲音疲憊不堪，“焦慮癥，中度。”
傅仁勇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醫生說她壓力太大，自我要求太高，又太在意別人的評價。”傅宇軒抬起頭，眼睛里有血絲，“尤其是您。”
“我……”傅仁勇喉嚨發緊。
“您每說一次‘為你好’，她就加一分負罪感。”傅宇軒說，“您每否定一次她的選擇，她就多一分自我懷疑。”
“我不知道……”傅仁勇喃喃道。
“您不知道。”傅宇軒苦笑，“是啊，您不知道。您只是‘為你好’。”
那天晚上，傅仁勇一夜未眠。
他躺在床上，睜眼看著天花板。
腦子里反復回響著兒子的話：“心理醫生……焦慮癥……中度。”
他的孫女，那個愛笑愛鬧的小姑娘，居然在看心理醫生。
而他，對此一無所知。
第二天一早，嘉雯拖著行李箱下樓。
傅仁勇已經等在客廳，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信封。
“雯雯，這個你拿著。”他把信封塞給孫女，“出門在外，多帶點錢。”
嘉雯看著信封，沒有接。
“爺爺，我有錢。”
“拿著，萬一用得上。”傅仁勇堅持。
嘉雯最終還是接了過來。她看著爺爺布滿皺紋的臉，忽然上前抱了他一下。
這個擁抱很輕，很快就松開了。
“爺爺，我走了。您保重身體。”
“你也保重，注意安全。”傅仁勇的聲音有點啞。
他站在門口，看著孫女上了出租車。
車子緩緩駛出小區，消失在拐角。
傅仁勇還站在那里，晨風吹起他稀疏的白發。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要失去什么了。
05
嘉雯出差后，家里冷清了許多。
傅仁勇每天盯著手機，等孫女的報平安消息。
她偶爾會發幾張照片，埃菲爾鐵塔，塞納河，咖啡館。
每次傅仁勇都想問：“工作順利嗎？”“吃得慣嗎？”“累不累？”
但打出來的字，又一個個刪掉。
他怕自己又說錯話。
老馬看出他的不對勁，約他去公園散步。
“老傅，你這狀態不對啊。”
傅仁勇把家里的事情簡單說了說，語氣里滿是困惑和委屈。
“我就是想對她好，怎么就這么難呢？”
老馬在一張長椅上坐下，示意他也坐。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兒子，當年想學音樂，我死活不同意，覺得沒前途。”
“后來他聽我的話，學了會計，進了國企，穩穩當當。”
傅仁勇點頭：“這不是挺好？”
“好？”老馬苦笑，“他四十歲那年，抑郁癥，差點沒救回來。”
“住院的時候，他跟我說：‘爸，我這輩子最后悔的，就是聽了你的話。’”
老馬的眼睛有些濕潤：“他說他每天都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像行尸走肉。”
“現在他病好了，辭了工作，在琴行教孩子彈琴，收入少了一半，但開心。”
傅仁勇沉默了很久。
“你是說，我錯了？”
“對錯不好說。”老馬拍拍他的肩，“但老傅啊，咱們得明白，孩子的人生是他們的。”
“咱們的經驗，對他們是參考，不是標準答案。”
“時代不一樣了，咱們那套，不一定適用了。”
那天回到家，傅仁勇把自己關在書房里。
他翻開相冊，一頁頁看過去。
嘉雯百天照，胖嘟嘟的小臉。
嘉雯五歲生日，穿著公主裙，笑出一口小白牙。
嘉雯小學畢業，系著紅領巾，敬少先隊禮。
嘉雯高中畢業，穿著校服，青春洋溢。
嘉雯大學畢業，戴著學士帽，笑容里有對未來的憧憬。
每一張照片，他都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每一段回憶，都伴隨著他對孫女的叮囑和期望。
“雯雯真棒，下次考第一！”
“雯雯，選理科，將來好找工作。”
“雯雯，報師范吧，當老師穩定。”
“雯雯，考公務員，一輩子不愁。”
他以為自己在為她鋪路，卻從沒問過她想去哪里。
電話鈴響了，是嘉雯打來的越洋電話。
“爺爺，我這邊很順利，您別擔心。”
“好，好。”傅仁勇握著話筒，手心出汗。
他想說點什么，腦子里卻一片空白。
“爺爺？”嘉雯的聲音傳來，“您還在嗎？”
“在。”傅仁勇終于開口，“雯雯，你……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喜歡。”嘉雯的聲音很輕，但很肯定，“雖然累，但有意思。”
“那就好。”傅仁勇說，“喜歡就好。”
掛斷電話后，傅仁勇在書房坐了很久。
他想起老馬說的話：“孩子的人生是他們的。”
也許，他真的該學著放手了。
06
嘉雯回國的前一天，黃麗香單獨來找傅仁勇。
她的表情嚴肅，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
“爸，我想跟您談談。”
傅仁勇心里一緊，點點頭：“坐。”
黃麗香在他對面坐下，把文件夾放在茶幾上，卻沒有打開。
“雯雯明天回來，我想在見她之前，跟您把話說開。”
傅仁勇看著兒媳，發現她眼角有了細紋，鬢角也有了幾根白發。
這個當年嫁進來時還像個姑娘的兒媳，如今也快五十歲了。
“麗香，我知道我之前有些話說得不對……”
“不是有些話，爸。”黃麗香打斷他，“是您整個思維模式有問題。”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錘子敲在傅仁勇心上。
“您總說‘為雯雯好’，但您知道什么是為她好嗎？”
“您以為的‘好’，是穩定，是安逸，是不出錯的人生。”
“但雯雯想要的是自由，是嘗試，是哪怕錯了也要自己走的路。”
黃麗香打開文件夾，取出一份診斷書復印件。
傅仁勇看見上面“焦慮癥”三個字，手開始發抖。
“醫生說，她的病因里，有很大一部分是長期的情感壓抑。”
“她太想得到您的認可，太怕讓您失望，所以一直逼自己。”
“您說考編制好，她就偷偷報名，雖然她根本不想去。”
“您說留學浪費錢，她就放棄了交換生機會，雖然她準備了兩年。”
“您說時尚行業虛浮，她就懷疑自己的選擇，雖然這是她的夢想。”
黃麗香的眼淚掉下來，滴在診斷書上。
“爸，我不是怪您。我知道您愛雯雯。”
“但愛的方式錯了，比不愛更傷人。”
傅仁勇看著那份診斷書，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想起很多細節。
嘉雯高三時，明明喜歡文科，卻因為他一句“理科好就業”選了理。
大學時，她想去法國交換，因為他一句“浪費錢”放棄了。
畢業后，她拿到時尚雜志的offer，興奮地告訴他，他卻說“不穩當”。
每一次，她眼中的光都會暗淡一點。
每一次，她都會笑著說：“爺爺說得對，我再想想。”
他以為那是懂事，是聽話。
現在才知道，那是妥協，是自我壓抑。
“她為什么不跟我說？”傅仁勇的聲音嘶啞。
“怎么說？”黃麗香擦掉眼淚，“您給過她說的機會嗎？”
“每次她一開口，您就是‘聽爺爺的’、‘爺爺不會害你’。”
“她還能說什么？”
傅仁勇低下頭，雙手捂住臉。
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羞愧和痛楚。
那些他引以為傲的“為你好”，原來是一把把鈍刀。
一點點割掉孫女的自信，一點點削去她的翅膀。
“我該怎么辦？”他問，像個無助的孩子。
黃麗香把診斷書收起來，深吸一口氣。
“爸，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我是來求您的。”
“求您試著理解雯雯，試著相信她的選擇。”
“哪怕您不理解，哪怕您不認同，也請您別說出來。”
“有時候，沉默比‘為你好’更有力量。”
黃麗香離開后，傅仁勇在客廳坐到深夜。
他想起嘉雯小時候，騎在他脖子上，咯咯地笑。
“爺爺，我飛起來啦！”
“飛吧飛吧，飛得越高越好。”
是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希望她飛了？
是什么時候開始，他只想把她拴在身邊，走最穩妥的路？
因為害怕她摔跤？因為害怕她吃苦？
還是因為，他害怕自己跟不上她的腳步，害怕被她遠遠拋下？
傅仁勇閉上眼睛，一滴渾濁的淚從眼角滑落。
07
嘉雯回國那天，傅仁勇一大早就起來了。
他讓老伴去菜市場買了最新鮮的菜，說要親自下廚。
黃麗香和傅宇軒對視一眼，都有些驚訝。
父親已經很多年沒進過廚房了。
下午三點，門鈴響了。傅仁勇正在燉湯，圍裙都沒解就跑過去開門。
嘉雯站在門口，風塵仆仆，但眼睛很亮。
“爺爺，我回來啦！”
傅仁勇張開雙臂，給了孫女一個結實的擁抱。
這個擁抱持續了好幾秒，嘉雯都有些愣住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傅仁勇松開手，上下打量她，“瘦了。”
“那邊飲食不習慣。”嘉雯笑著說，把手里的袋子遞過來，“給您的禮物。”
是一個精致的領帶夾，上面有小小的法國國旗圖案。
“我戴這個干什么，又不上班。”傅仁勇嘴上這么說，卻小心地接過。
“留著，重要場合戴。”嘉雯眨眨眼。
晚飯時，氣氛難得地輕松愉快。
嘉雯講著法國的見聞，趣事糗事，引得大家笑聲不斷。
傅仁勇聽得很認真，偶爾問些問題，語氣里只有好奇，沒有評判。
“那邊人真的頓頓吃面包？”
“也不是，就是主食是面包，像咱們的米飯。”
“吃得慣嗎？”
“開始不慣，后來發現法棍配濃湯還挺好吃。”
黃麗香看著這祖孫倆的對話，悄悄在桌下握了握丈夫的手。
傅宇軒回握她，眼里有欣慰。
晚上九點多，嘉雯接到一個緊急工作電話，需要修改方案。
“我得用電腦，我自己的忘在辦公室了。”她有些著急。
傅宇軒說：“用我的吧？”
“不行，很多資料在我舊電腦里。”嘉雯想了想，“對了，我有個舊筆記本在爺爺書房，還能用嗎？”
傅仁勇連忙說：“在呢，我給你拿去。”
他從書房柜子里找出那臺銀色筆記本，上面落了一層薄灰。
嘉雯接過來，按了開機鍵，屏幕一片漆黑。
“沒電了。爺爺，有充電器嗎？”
“我找找。”傅仁勇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配套的充電器。
嘉雯接上電源，指示燈亮了，但開機需要時間。
“我先去洗澡，讓它充著電。”她把電腦放在客廳茶幾上，進了浴室。
傅仁勇坐在沙發上，看著那臺筆記本。
這是嘉雯大學時用的，后來換了新的，舊的就一直放他這兒。
她說里面有她大學四年的照片和資料，舍不得扔。
屏幕忽然亮了，顯示開機界面。然后跳出了密碼輸入框。
傅仁勇移開目光，他當然不會去看孫女的隱私。
但就在這時，電腦發出“滴滴”的提示音，電量不足自動關機了。
充電器接口似乎有些松動，接觸不良。
傅仁勇走過去，想把充電器插緊些。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觸摸板。
屏幕又亮了，還是密碼界面。
他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想起什么，猶豫了一下。
嘉雯所有的密碼，好像都是他的生日。
她說過：“爺爺的生日最好記，永遠不會忘。”
鬼使神差地，傅仁勇伸出手，在鍵盤上輸入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日。
回車。
屏幕閃了一下，進入了桌面。
傅仁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真的只是試試，沒想到……
桌面上很干凈，只有幾個文件夾。其中一個的名字，讓他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