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深冬的晉北高原,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柳林公社的土墻。
羊圈角落里的那個身影,已經裹著破棉襖蜷了三個時辰。
他是蔣根生,前縣長,如今是這里最特殊的“羊倌”。
二十二歲的社員劉晉鵬懷里揣著個烤山藥,在羊圈外的柴垛旁站了半晌。
手指凍得發麻,心卻在發燙。
他知道這山藥遞出去意味著什么——輕則扣工分,重則上批斗臺。
可羊圈里那斷續的咳嗽聲,像細針扎在他的良心上。
最終,年輕人摸黑溜進了羊圈。
那個寒夜,一塊烤得焦黃的山藥在兩人手中傳遞。
蔣根生干裂的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只將那點溫熱緊緊捂在胸口。
劉晉鵬轉身消失在夜色里,以為這事就像雪地上的腳印,天亮就沒了。
他沒想到,十天后一場突如其來的批斗會,將改變他此后十年的人生軌跡。
更沒想到,整整十年后的春天,已經升任省委書記的蔣根生會重回柳林公社。
紅旗招展,人群簇擁,小車排成長龍。
老書記謝絕了所有的安排,只在人群中一遍遍張望。
他在找一個人。
一個在寒冬里給過他一塊山藥,而后被他“連累”了整整十年的年輕人。
當兩雙手在1985年的春光中再次相握時,
整個公社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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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柳林公社卻沒什么過節的氣氛。
羊圈建在村西頭的土坡下,三面漏風,只有朝南的一面壘著土墻。
蔣根生就睡在靠墻的草堆上,身下鋪著發霉的麥秸。
他五十五歲,頭發已經白了大半,但腰板還盡力挺著。
這是他被下放到柳林公社的第二個冬天。
羊圈里養著公社的十七只山羊,膘情都不好,和他一樣瘦。
天徹底黑透后,蔣根生才從懷里掏出半個糠餅。
那是他今天的晚飯,也是明天早上的早飯。
就著破瓷碗里的涼水,他小口小口地啃著,咀嚼得很慢。
不是講究,是牙口不好了,去年冬天摔了一跤,磕掉了兩顆門牙。
羊圈外有腳步聲,很輕,停在柴垛那里就不動了。
蔣根生立刻把糠餅塞回懷里,這是條件反射——隨時準備接受“檢查”。
但腳步聲沒靠近,只是在外面徘徊。
他松了口氣,重新拿出糠餅,這次吃得更慢了。
風從墻縫鉆進來,吹得掛在梁上的馬燈搖晃。
燈影在土墻上晃動,像皮影戲里掙扎的人物。
蔣根生吃完最后一口,把掉在腿上的渣子也撿起來吃了。
然后他裹緊破棉襖,縮進草堆里,開始數羊。
這是他自己發明的催眠法,一只,兩只,三只……
數到第十三只時,外面又傳來窸窣聲。
這次不是腳步聲,像是有人踩碎了地上的枯枝。
蔣根生坐起來,透過墻縫往外看。
月光很淡,只能看見柴垛邊有個模糊的人影,個子挺高,有些局促地站著。
那人影懷里似乎揣著什么,不時低頭看看,又抬頭望望羊圈。
蔣根生認出來了,是白天來送草料的小伙子,叫劉晉鵬。
生產隊長馮銀鎖吩咐他來送過幾次草,話不多,干完活就走。
有一次蔣根生搬草料時閃了腰,還是這小伙子默默過來搭了把手。
兩人沒說話,但蔣根生記住了那雙眼睛——清澈,帶點怯,但不躲閃。
這么晚了,他來做什么?
蔣根生心里緊了緊,該不是公社又要搞什么新名堂?
正想著,外面的人影似乎下了決心,開始朝羊圈門口挪動。
腳步聲很輕,但每一下都踩在蔣根生緊繃的神經上。
他迅速躺回草堆,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
吱呀一聲,破木板門被推開一條縫。
冷風灌進來,蔣根生感覺到有人進了羊圈。
腳步在他身旁停下,能聽見輕微的呼吸聲。
然后有什么東西被輕輕放在了他手邊的草堆上。
溫熱透過薄薄的草桿傳過來,帶著一股淡淡的焦香。
是烤山藥,蔣根生聞出來了。
他已經一年半沒吃過烤山藥了。
上次吃還是在下放前,家里老伴偷偷給他烤了兩個。
腳步聲又響起,那人退了出去,門被輕輕帶上。
羊圈里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靜。
只有那股焦香味,還有手邊那團溫熱,真實得讓人心慌。
蔣根生睜開眼睛,在黑暗里盯著屋頂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伸出手,摸到了那個還燙手的山藥。
外面,劉晉鵬快步離開羊圈,一直走到村口的槐樹下才停下。
他背靠著老槐樹,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手心全是汗,不知道是剛才焐山藥焐的,還是嚇的。
他想起母親肖巧鳳傍晚時說的話:“晉鵬,媽知道你好心,可……”
話沒說完,但意思他懂。
整個柳林公社,沒人敢明著幫那個“老右派”。
就連生產隊長馮銀鎖,也只能在派工時稍微照顧點。
可劉晉鵬就是忘不了白天看到的那一幕——
蔣根生蹲在羊圈門口,就著涼水啃糠餅,手凍得通紅。
那雙手曾經是握筆批文件的,現在滿是凍瘡和裂口。
劉晉鵬摸了摸空蕩蕩的懷里,那里本應有個山藥。
那是他晚飯時偷偷藏起來的,在灶膛里煨了小半個時辰。
現在,山藥送出去了,他心里踏實了些,卻又懸起了另一塊石頭。
萬一被人看見呢?
萬一蔣根生不敢吃,把山藥交上去呢?
他不敢再想,裹緊棉襖往家走。
月亮從云層里露出來一點,照得村路泛著清冷的光。
劉晉鵬不知道,就在他離開后不久,
羊圈斜對面的谷倉后面,閃出一個人影。
那人盯著劉晉鵬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羊圈的方向,
嘴角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02
山藥在草堆上放了約莫一刻鐘。
蔣根生一直沒動,只是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羊圈里很安靜,山羊們偶爾發出幾聲鼻息。
遠處傳來狗吠,斷斷續續的,很快又沉寂下去。
確認不會有人再來了,蔣根生才慢慢坐起來。
他摸索著拿起那個山藥,入手還是溫熱的。
外面包著幾層舊報紙,已經烤得焦黃,散發著糧食的香氣。
他剝開報紙,借著從墻縫透進來的微弱月光,
看見山藥表皮烤得裂開了口,露出里面金黃的瓤。
熱氣騰騰地冒出來,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蔣根生的手開始發抖。
不是冷,是一種久違的、幾乎陌生的情緒在胸口翻涌。
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把那股酸澀壓下去。
然后他掰下一小塊,放進嘴里。
燙,但那種綿密香甜的味道瞬間充盈了整個口腔。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很久,像是在品嘗什么珍饈。
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烤山藥,公社倉庫里堆著不少。
但對他來說,這不僅是食物,更是一個信號——
在這片人人對他避之不及的土地上,
還有人記得他是個人,一個會餓會冷的老人。
吃到一半時,他停住了。
把剩下半個仔細包好,塞進了棉襖最里層的口袋。
貼肉放著,還能保溫。
做完這些,他重新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眼睛盯著黑漆漆的屋頂,思緒飄得很遠。
他想起了自己當縣長的時候,下鄉調研,百姓往他手里塞雞蛋。
那時候他覺得理所應當,自己是人民的公仆,百姓愛戴是自然的。
后來被打倒了,下放了,他才明白——
那些雞蛋不是塞給“縣長”的,是塞給一個真心辦事的人的。
現在他什么都不是了,連名字都常被換成“那個老右派”。
可就在這樣的夜晚,一個年輕人冒險送來了烤山藥。
蔣根生摸了摸胸口那半塊山藥,那里溫熱一片。
這溫熱像一簇小火苗,在他心里某個已經冷透的角落,
悄悄燃了起來。
而此刻,劉晉鵬已經回到了自家那三間土坯房。
母親肖巧鳳還在灶間忙活,見他進來,抬眼看了看。
“送去了?”聲音壓得很低。
劉晉鵬點點頭,走到水缸邊舀了瓢水喝。
“沒被人看見吧?”
“應該沒有。”劉晉鵬說,心里卻有些發虛。
肖巧鳳嘆了口氣,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造孽啊。”
“媽,蔣縣長他……”
“別這么叫!”肖巧鳳趕緊打斷他,“讓人聽見可了不得。”
劉晉鵬抿了抿嘴,不說話了。
他知道母親是擔心他。父親走得早,家里就他一個勞力。
要是出了什么事,這個家就垮了。
可他就是忍不住。
每次去羊圈送草料,看到蔣根生那樣子,他心里就堵得慌。
那人雖然落魄,但言行舉止還透著股不一樣的氣度。
不像公社里某些干部,稍微有點權就吆五喝六的。
“早點睡吧。”肖巧鳳說,“明天還要出工呢。”
劉晉鵬應了一聲,走進里屋。
躺在炕上,他卻睜著眼睛睡不著。
腦子里全是羊圈里的場景:破棉襖,涼水,糠餅,還有那雙凍裂的手。
然后又想起自己放下山藥時,蔣根生微微顫動的眼皮。
那人醒著,他知道。
但他沒睜眼,也沒說話,這是一種默契。
劉晉鵬翻了個身,心里那點后怕漸漸被一種踏實感取代。
不管怎么說,他做了自己覺得該做的事。
窗外,月亮又躲進了云層。
整個柳林公社沉入睡夢中,只有偶爾幾聲犬吠打破寂靜。
誰也不知道,這個看似平常的冬夜,
會因為一塊烤山藥,在未來掀起怎樣的波瀾。
谷倉后面的那個人影,此時已經回到了公社大院。
他叫丁宏達,公社副主任,分管“思想工作”。
坐在辦公室的煤油燈下,他掏出一個筆記本,
在上面寫下幾行字:“臘月二十三,夜,劉晉鵬在羊圈附近逗留。”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行蹤可疑,需進一步觀察。”
寫完這些,他吹熄了燈,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
羊圈里的蔣根生,還有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
都成了他筆記本上待解的謎題。
而謎底,遲早會揭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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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天剛亮,生產隊的鐘就敲響了。
劉晉鵬從炕上爬起來,匆匆扒了幾口稀飯就往外走。
肖巧鳳往他懷里塞了個窩頭:“中午吃。”
“知道了。”劉晉鵬揣好窩頭,扛起鐵鍬出了門。
冬閑時節,農活不多,今天主要是修整水渠。
社員們三三兩兩聚在打谷場上,等著隊長派工。
馮銀鎖拿著工本挨個點名,點到劉晉鵬時多看了他一眼。
“晉鵬,你今天跟二組去修西頭那段渠。”
“好。”劉晉鵬應道。
馮銀鎖頓了頓,壓低聲音說:“干活實在點,別分心。”
這話里有話,劉晉鵬聽出來了,心里一緊。
難道昨晚的事被人看見了?
他不敢多問,點點頭,跟著二組的人往西頭走。
路上遇見了丁宏達。
丁副主任背著手站在路旁,穿著中山裝,外面套著棉大衣。
臉上掛著笑,但那笑意沒到眼睛里。
“早啊,各位社員同志。”丁宏達打招呼。
大家紛紛回應“丁主任早”,語氣都帶著恭敬。
丁宏達的目光在人群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劉晉鵬身上。
“晉鵬同志,昨天送草料辛苦了。”
劉晉鵬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強作鎮定:“不辛苦,應該的。”
“羊圈那邊情況怎么樣?”丁宏達狀似隨意地問,“蔣根生還老實吧?”
“挺……挺老實的。”劉晉鵬說,“就是羊有點瘦。”
“羊瘦是人的問題。”丁宏達意味深長地說,“思想改造不到位,連羊都養不好。”
這話引得幾個社員小聲附和。
丁宏達很滿意這效果,又看了劉晉鵬一眼,才背著手走了。
等他走遠,旁邊一個老社員湊過來:“晉鵬,丁主任怎么單跟你說話?”
“可能是問我送草料的事。”劉晉鵬含糊道。
老社員搖搖頭:“小心點,這人眼睛毒著呢。”
劉晉鵬嗯了一聲,心里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到了水渠邊,大家開始干活。
劉晉鵬揮著鐵鍬清理渠里的淤泥,干得很賣力。
他想用體力勞動麻痹自己,不去想昨晚的事。
可腦子里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蔣根生吃山藥的樣子。
那半塊山藥,他吃了嗎?還是怕惹事,偷偷扔了?
正想著,身后傳來腳步聲。
是馮銀鎖來巡查進度了。
隊長在渠邊站了會兒,指揮了幾句,慢慢踱到劉晉鵬身邊。
“昨晚睡得不好?”馮銀鎖突然問。
劉晉鵬一愣:“還……還行。”
“眼圈都是黑的。”馮銀鎖盯著他看了幾秒,“年輕人,心思別太重。”
說完這話,隊長就往前走了,留下劉晉鵬站在原地發呆。
馮銀鎖知道什么?還是只是隨口一說?
整個上午,劉晉鵬都在這種忐忑不安中度過。
中午休息時,大家蹲在渠邊吃干糧。
劉晉鵬掏出母親給的窩頭,就著水壺里的涼水啃。
窩頭是玉米面摻了糠的,拉嗓子,但他吃得很香。
干了一上午活,早就餓了。
正吃著,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吵嚷聲。
眾人抬頭望去,看見羊圈方向圍了幾個人。
劉晉鵬心里一緊,手里的窩頭差點掉地上。
“怎么回事?”有人問。
“好像是丁主任帶人去羊圈檢查了。”一個剛從那邊過來的人說。
劉晉鵬猛地站起來,想往那邊走,又硬生生止住腳步。
不能去,去了反而惹人懷疑。
他重新蹲下,但再也吃不下東西了,耳朵豎得老高。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丁宏達帶著兩個人從羊圈那邊回來了。
臉上沒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經過水渠時,他又停下了腳步。
“大家都停一下,我說個事。”
社員們紛紛放下手里的活,聚攏過來。
丁宏達清了清嗓子:“最近啊,咱們公社有個別同志,
思想上出現了滑坡,界限不清,同情不該同情的人。”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緩緩掃過,像刀子一樣。
劉晉鵬低著頭,感覺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蔣根生是什么人?是犯了嚴重錯誤,需要改造的人。”
丁宏達提高了音量,“對待這樣的人,我們就要劃清界限,
不能有絲毫同情,更不能有什么私下往來!”
人群里鴉雀無聲,只有寒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我今天去羊圈檢查,發現了一些問題。”
丁宏達頓了頓,故意賣了個關子,“具體什么問題,暫時不說。
但我奉勸某些同志,不要心存僥幸,以為天黑就沒人看見。”
說完這話,他深深看了劉晉鵬一眼,轉身走了。
留下社員們面面相覷,小聲議論起來。
“丁主任這是說誰呢?”
“誰知道,反正小心點沒錯。”
“蔣根生也是可憐,那么大年紀了……”
“噓!這話可不敢亂說!”
劉晉鵬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丁宏達肯定發現了什么,不然不會說那些話。
是山藥皮?還是蔣根生沒處理干凈?
他現在恨不得立刻跑到羊圈問問情況,
但又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做。
馮銀鎖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干活吧。”
聲音很沉,帶著一種無奈的意味。
下午的活,劉晉鵬干得心不在焉。
好幾次鐵鍬差點鏟到自己的腳。
太陽偏西時,終于收工了。
劉晉鵬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回走,路過羊圈時,腳步慢了下來。
羊圈的門關著,看不清里面的情況。
他想靠近點看看,又怕被人注意到。
正猶豫時,羊圈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蔣根生提著個破桶走出來,要去井邊打水。
兩人打了個照面。
蔣根生看了劉晉鵬一眼,眼神很復雜,有感激,也有擔憂。
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然后拎著桶,佝僂著背,往井邊去了。
這個搖頭的動作,劉晉鵬看懂了。
是在告訴他:別靠近,危險。
劉晉鵬心里一酸,加快腳步離開了。
回到家,肖巧鳳已經做好了晚飯。
玉米糊糊,咸菜疙瘩,還有兩個窩頭。
“聽說丁主任今天發火了?”吃飯時,母親低聲問。
劉晉鵬點點頭,悶頭喝糊糊。
“是不是因為昨晚……”
“媽,別問了。”劉晉鵬打斷她。
肖巧鳳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屋里只有喝糊糊的吸溜聲,和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輕響。
夜色漸深,劉晉鵬躺在炕上,睜著眼睛。
窗外風聲呼嘯,像無數人在竊竊私語。
他知道,這事還沒完。
丁宏達不會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的。
而自己,已經成了他重點懷疑的對象。
羊圈里,蔣根生同樣沒睡。
他把那半塊山藥從懷里掏出來,已經涼透了。
但他沒舍得吃,又小心地包好,藏在了草堆最深處。
今天丁宏達突然來檢查,里里外外翻了個遍。
好在山藥藏得隱蔽,沒被發現。
但蔣根生知道,這只是開始。
丁宏達那個人,他太了解了。
當副縣長時就善于鉆營,現在更是變本加厲。
他需要“成績”來往上爬,而自己這個“老右派”,
就是他最好的立功材料。
蔣根生望著漆黑的屋頂,輕輕嘆了口氣。
連累了那個好心的年輕人,他心里過意不去。
可眼下這處境,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希望,這場風波能快點過去。
希望那個叫劉晉鵬的年輕人,能平安無事。
夜更深了,整個柳林公社都沉入夢鄉。
只有公社大院那間辦公室的燈,還亮到很晚。
丁宏達坐在桌前,翻看著筆記本。
“劉晉鵬……蔣根生……”
他喃喃念著這兩個名字,臉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然后他拿起筆,在本子上重重畫了個圈。
這個圈,把兩個名字圈在了一起。
04
臘月二十六,下雪了。
這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從半夜開始下,
到天亮時,整個柳林公社已經白茫茫一片。
雪深沒過腳踝,出工的時間推遲了。
社員們聚在生產隊的倉庫里烤火,等著隊長安排活計。
劉晉鵬蹲在火盆邊,伸手烤著凍僵的手。
心里卻比這天氣還冷。
連著三天,丁宏達每天都去羊圈“檢查”。
雖然沒再公開說什么,但那架勢誰都看得出來,
他在等著抓什么把柄。
馮銀鎖走進倉庫,拍了拍身上的雪:“今天活不多,
女社員去倉庫挑豆種,男社員分成兩組,
一組清理大隊部門前的雪,一組去把羊圈的雪掃掃。”
聽到“羊圈”兩個字,劉晉鵬心里一動。
果然,馮銀鎖接著說:“晉鵬,你帶兩個人去羊圈掃雪。”
這安排很自然,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對。
劉晉鵬卻明白,這是隊長在給他創造機會。
讓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羊圈看看情況。
“好。”他應道,點了兩個相熟的年輕社員。
三人扛著鐵鍬和掃帚,踩著厚厚的積雪往羊圈走。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的,能見度很低。
走到羊圈時,劉晉鵬看見蔣根生正在門口掃雪。
老人穿得單薄,凍得臉色發青,但干得很認真。
看見劉晉鵬他們來,蔣根生直起身,點了點頭。
“蔣……老蔣,你進去歇著吧,這活我們干。”劉晉鵬說。
他差點又叫出“蔣縣長”,幸好及時改口。
蔣根生沒堅持,放下掃帚進了羊圈。
劉晉鵬讓另外兩人先掃外面的雪,自己提著掃帚進了羊圈。
里面比外面暖和些,但也有限。
山羊們擠在一起取暖,看見有人進來,發出咩咩的叫聲。
蔣根生坐在草堆上,正在補一只破襪子。
針線在他粗大的手指間顯得很笨拙,但他縫得很仔細。
劉晉鵬掃著地上的羊糞和草屑,壓低聲音問:“這幾天還好嗎?”
蔣根生手上的動作頓了頓:“還好。”
“丁主任他……”
“來得很勤。”蔣根生接過話頭,聲音很低,“你在外面要小心。”
劉晉鵬心里一暖,到了這時候,老人還在擔心他。
“那天晚上的事,謝謝您沒說出來。”
蔣根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該說謝謝的是我。”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只有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
忽然,蔣根生像是想起了什么,眉頭皺了起來。
“對了,有件事……”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
蔣根生放下手里的活,走到羊圈最里側的角落,
那里堆著些雜物,破筐爛繩什么的。
他蹲下身,在雜物堆里摸索了一會兒,臉色變了。
“怎么了?”劉晉鵬走過去。
“那半塊山藥……不見了。”蔣根生聲音發干。
劉晉鵬心里一沉:“怎么會不見?您不是藏好了嗎?”
“是藏好了,就埋在這堆草灰下面。”
蔣根生指著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可現在沒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不安。
山藥被人拿走了。
是誰?什么時候?怎么發現的?
一連串問題在劉晉鵬腦子里炸開。
“會不會是丁主任?”他聲音有些發抖。
蔣根生沒說話,但沉重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三天來丁宏達天天來檢查,很有可能發現了這個藏匿點。
如果真是他拿走的,那事情就嚴重了。
一塊烤山藥,看似不起眼,
但在那個年代,可以扣上很多罪名:“私下接濟反動分子”,“界限不清”,“思想滑坡”……
哪一個都夠劉晉鵬喝一壺的。
“你先別慌。”蔣根生畢竟是經歷過風浪的人,
很快鎮定下來,“也許是我記錯了地方,再找找。”
兩人又把羊圈仔細翻了一遍,確實沒有。
那半塊山藥,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外面的雪掃得差不多了,兩個年輕社員在喊劉晉鵬。
他應了一聲,最后看了蔣根生一眼。
老人沖他點點頭,眼神里有歉疚,也有鼓勵。
從羊圈出來,劉晉鵬的心一直懸著。
干活時魂不守舍,好幾次差點滑倒。
中午收工回家,飯也吃不下。
肖巧鳳看出兒子不對勁,但問了幾次他都不說。
下午雪停了,但天色依然陰沉。
生產隊通知全體社員去大隊部開會。
說是要傳達上級最新指示精神。
劉晉鵬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到了大隊部,看見丁宏達已經站在臺上了。
旁邊還站著兩個穿中山裝的年輕人,面生,不是公社的人。
馮銀鎖坐在臺下第一排,臉色不太好看。
社員們陸陸續續到齊了,擠滿了不大的會議室。
煤爐子燒得很旺,但氣氛卻冷得嚇人。
丁宏達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
先是照例說了些形勢一片大好的套話,
然后話鋒一轉:“但是,在我們柳林公社,
仍然存在著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聲音陡然提高,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有些同志,被資產階級的溫情主義蒙蔽了雙眼,
忘記了階級斗爭的殘酷性,甚至公然同情、
接濟需要改造的壞分子!”
臺下一片嘩然。
劉晉鵬感覺自己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丁宏達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人群,
最后定格在劉晉鵬身上。
“就在前幾天,有人偷偷給羊圈的蔣根生送食物!”
他猛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
高高舉起——
正是那半塊已經干硬發黑的山藥!
“這就是證據!”丁宏達的聲音充滿義憤,
“在糧食緊張的時期,有人把寶貴的糧食送給反動分子!
這是什么行為?這是嚴重的政治錯誤!”
會議室里死一般寂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齊刷刷看向劉晉鵬。
他雖然沒被點名,但誰都知道,這幾天只有他去過羊圈送草料。
丁宏達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不急著點名,而是要一步步施壓,
讓犯錯的人自己崩潰,自己交代。
“現在,我給大家一個機會。”
丁宏達放緩了語氣,但更讓人心悸,
“是誰送的這塊山藥,自己站出來。
主動交代,組織上可以從寬處理。
要是死不承認,等我們查出來……”
他頓了頓,冷冷吐出幾個字:“后果自負。”
寒風從門縫鉆進來,吹得墻上的標語嘩嘩作響。
劉晉鵬坐在人群里,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涌。
耳朵里嗡嗡作響,幾乎聽不見周圍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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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會議室里靜得可怕。
只有煤爐子里煤塊燃燒的噼啪聲,和人們壓抑的呼吸聲。
丁宏達站在臺上,雙手背在身后,居高臨下地掃視眾人。
他的目光像梳子一樣,一遍遍梳過每一張臉。
那些臉,有的茫然,有的惶恐,有的躲閃,有的麻木。
劉晉鵬低著頭,盯著自己那雙滿是老繭的手。
這雙手種過地,修過渠,喂過羊,現在它們微微顫抖。
他想站起來,想大聲說“山藥是我送的”。
可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不是怕自己受罰,是怕連累母親,連累生產隊長馮銀鎖。
這幾天隊長明里暗里照顧他,安排他去羊圈干活,
這些丁宏達肯定都看在眼里。
如果他站出來,丁宏達會不會趁機把隊長也扯進來?
正想著,臺上丁宏達又開口了。
“怎么,沒人承認?”他冷笑一聲,“那就是要頑抗到底了?”
他走到臺邊,俯視著臺下的社員:“我提醒大家,
包庇也是錯誤!知情不報,同樣是思想問題!”
這話一出,人群開始騷動。
人們不安地交換著眼神,小聲議論起來。
“到底是誰啊?”
“不會是劉晉鵬吧?他這幾天老往羊圈跑。”
“噓,別亂說……”
議論聲像細針一樣扎進劉晉鵬耳朵里。
他抬起頭,正好對上丁宏達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種貓捉老鼠的戲謔,還有勝券在握的得意。
丁宏達在等他崩潰,等他主動交代。
劉晉鵬深吸一口氣,慢慢站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肖巧鳳在人群里,臉唰地白了,想拉兒子坐下,但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
馮銀鎖也轉過頭,眉頭緊鎖,眼神復雜。
“丁主任。”劉晉鵬開口,聲音比想象中平穩,“山藥是我送的。”
一句話,像塊石頭砸進水里,激起千層浪。
會議室里炸開了鍋。
“真是他!”
“這小子膽子也太大了!”
“完了完了,這下可麻煩了……”
丁宏達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但很快又板起臉。
“劉晉鵬,你承認了?很好,態度還算端正。”
他走回臺中央:“說說吧,為什么這么做?”
劉晉鵬站在那里,腦子飛快地轉著。
他不能說是看蔣根生可憐,那樣罪加一等。
“我……我看他年紀大了,天又冷,怕他凍死在羊圈里。”
這個回答半真半假,聽起來像是一時糊涂。
“凍死?”丁宏達提高音量,“蔣根生是什么人?
是黨和人民需要他改造的人!就算凍死,也是他罪有應得!”
這話說得狠,臺下不少人都皺起了眉頭。
但沒人敢出聲反駁。
“再說了,你送山藥,經過誰批準了?”丁宏達繼續逼問,
“是馮隊長讓你送的,還是你自己自作主張?”
這個問題很毒,直接把馮銀鎖也拖進來了。
馮銀鎖猛地站起來:“丁主任,這事我不知道!”
“不知道?”丁宏達斜眼看他,“劉晉鵬是你手下的社員,
他天天往羊圈跑,你這個當隊長的就一點沒察覺?”
“我……”馮銀鎖語塞了。
他確實察覺了,但出于同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現在這成了他的把柄。
劉晉鵬看在眼里,心里一橫。
“丁主任,這事跟馮隊長沒關系,是我自己糊涂。”
他咬咬牙,把責任全攬過來,“我看倉庫里的山藥堆了不少,
心想少一個也沒人知道,就……就偷拿了一個。”
“偷拿公家財產?”丁宏達眼睛一亮,“罪加一等!”
他轉向眾人:“大家都聽見了,劉晉鵬不僅思想滑坡,
還偷盜公家財產接濟壞分子!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
臺下鴉雀無聲。
肖巧鳳捂住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馮銀鎖重重嘆了口氣,坐回椅子上。
完了,這事越鬧越大了。
丁宏達很滿意這個局面。
他拿出筆記本,開始記錄:“劉晉鵬,男,二十二歲,
柳林公社第三生產隊社員,于臘月二十三日晚,
偷盜公家山藥一個,私自接濟下放人員蔣根生……”
寫到這里,他頓了頓,抬頭問:“蔣根生知道這山藥是偷的嗎?”
劉晉鵬一愣,隨即明白過來。
丁宏達這是要給蔣根生也加一條罪名——知情不報,甚至慫恿偷盜。
“他不知道!”劉晉鵬趕緊說,“我送的時候他睡著了,
放下我就走了,他根本不知道是誰送的!”
這話半真半假,但保護了蔣根生。
丁宏達瞇起眼睛,顯然不太相信。
但劉晉鵬一口咬定,他也沒辦法。
“好,就算他不知道。”丁宏達合上筆記本,
“但這件事性質惡劣,影響極壞,必須嚴肅處理!”
他環視全場:“現在我宣布,對劉晉鵬做出如下處理:第一,深刻檢討,公開承認錯誤;
第二,扣罰三個月工分;
第三,從明天起,調去石料場勞動改造!”
話音剛落,肖巧鳳“啊”地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旁邊的人趕緊扶住她。
石料場那是什么地方?全是重體力活,累死人的地方。
而且去那里的人,都是“有問題”需要“特別改造”的。
劉晉鵬才二十二歲,這一去,前途就毀了。
劉晉鵬自己也懵了。
他想到會受罰,但沒想到這么重。
扣工分還好說,家里省吃儉用還能熬過去。
可石料場……那真是往死里整啊。
“丁主任,這處罰是不是太重了?”馮銀鎖忍不住又站起來。
“重?”丁宏達冷笑,“馮隊長,你這是同情錯誤分子?
別忘了你自己的立場!”
一句話把馮銀鎖堵了回去。
會議室里沒人再敢說話。
只有肖巧鳳低低的啜泣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丁宏達揮揮手:“散會!劉晉鵬留下!”
社員們紛紛起身,低著頭往外走。
經過劉晉鵬身邊時,有人搖頭嘆氣,有人投來同情的目光,
但更多的人是匆匆走過,生怕被牽連。
很快,會議室里只剩下丁宏達、兩個陌生干部,
以及臉色蒼白的劉晉鵬。
哦,還有一個人。
羊圈那邊的蔣根生,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
站在門口,佝僂著背,但眼神堅定。
“你來干什么?”丁宏達皺眉。
蔣根生慢慢走進來:“丁主任,山藥的事,我有責任。”
“你有什么責任?”丁宏達不耐煩。
“山藥是我藏起來的,沒及時上報。”蔣根生說,
“劉晉鵬年輕不懂事,一時糊涂,處罰太重了,
會影響他以后的前途。請組織上從輕處理。”
這話說得很克制,但在場的人都聽懂了。
蔣根生在為劉晉鵬求情,甚至想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丁宏達笑了,是那種皮笑肉不笑:“蔣根生,
你現在自身難保,還有心思替別人求情?”
他走到蔣根生面前,上下打量這個落魄的前縣長:“我告訴你,這件事沒完。劉晉鵬的問題要處理,
你的問題更要深挖!為什么他要給你送山藥?
是不是你暗中蠱惑?是不是你有什么企圖?”
一連串問題砸過來,句句誅心。
蔣根生臉色變了變,但腰板依然挺著:“丁主任,說話要講證據。”
“證據?”丁宏達指了指桌上的山藥,“這就是證據!”
他轉身對兩個陌生干部說:“兩位同志都看到了,
這就是我們公社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下放人員不思悔改,腐蝕拉攏年輕社員,
性質極其惡劣!我建議,對蔣根生也要加重處理!”
兩個干部點點頭,在本子上記錄著什么。
劉晉鵬看著這一幕,心里像被刀子割一樣。
他沒想到,自己一個簡單的善意舉動,
會帶來這么嚴重的后果。
不但自己受罰,還連累了蔣根生。
更可怕的是,這場風波,似乎才剛剛開始。
06
批斗會定在三天后,臘月二十九,小年夜前一天。
消息像寒風一樣刮遍整個柳林公社。
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這個年恐怕過不安生了。
劉晉鵬被暫時關在大隊部的雜物間里,由人輪流看守。
肖巧鳳送飯來時,眼睛腫得像桃子,但強忍著沒哭。
“晉鵬,媽對不住你……”她只說了這一句,就說不下去了。
劉晉鵬接過窩頭和咸菜,搖搖頭:“媽,是我連累你了。”
“傻孩子,說什么連累不連累。”肖巧鳳抹了把眼睛,
“媽就是心疼你,石料場那地方……”
“我能扛住。”劉晉鵬咬了口窩頭,努力做出輕松的樣子。
但他心里清楚,石料場不是人待的地方。
去年有個“四類分子”被送去,干了兩個月就垮了,
抬回來時只剩一口氣。
可事到如今,怕也沒用。
他現在更擔心的是蔣根生。
丁宏達明顯要把事情往大了搞,蔣根生恐怕也難逃一劫。
果然,第二天上午,公社大院的墻上貼出了新的大字報。
標題觸目驚心:《揭發蔣根生腐蝕拉攏貧下中農的罪行》。
內容把送山藥的事無限上綱上線,
說蔣根生利用年輕人的同情心,企圖翻案,破壞改造。
大字報前圍了不少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馮銀鎖擠在人群里,看了幾眼就黑著臉走了。
他回到生產隊辦公室,關上門,狠狠捶了下桌子。
“造孽啊!”他喃喃自語。
可他能做什么?丁宏達是公社副主任,管著這一攤。
他這個生產隊長,說話根本不管用。
正發愁時,門被推開了。
蔣根生站在門口,身后跟著個看守的民兵。
“馮隊長,我想跟您說幾句話。”蔣根生平靜地說。
馮銀鎖愣了一下,揮揮手讓民兵先出去。
門關上后,蔣根生走到桌前:“馮隊長,劉晉鵬的事,我很抱歉。”
“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馮銀鎖嘆氣。
“我知道。”蔣根生點點頭,“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毀。”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一支鋼筆。
筆身已經磨得發亮,但看得出來是支好筆。
“這支筆,是我當年當縣長時,省里開會發的獎品。”
蔣根生撫摸著筆身,眼神有些恍惚,
“我留著它,是想提醒自己,曾經也是個想為百姓辦事的人。”
他把筆遞給馮銀鎖:“馮隊長,請您幫我個忙。
等這事過去了,把筆給劉晉鵬。他還年輕,應該學點文化。
這支筆,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馮銀鎖沒接:“蔣……老蔣,你現在自身難保,還想著別人?”
“就因為自身難保,才更要想。”蔣根生苦笑,
“我這把年紀了,怎么樣都無所謂。
可劉晉鵬才二十二歲,人生還長著。”
馮銀鎖看著那支筆,又看看蔣根生,
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
這個落魄的前縣長,到了這時候,
想的還是不要連累那個幫助過他的年輕人。
“筆我收下。”馮銀鎖接過布包,“但老蔣,明天的會……”
“我知道。”蔣根生點點頭,“該來的總會來。”
說完,他轉身出了辦公室,背影依然挺直。
馮銀鎖捏著那個布包,久久沒有說話。
臘月二十九,雪后初晴,但冷得更刺骨。
批斗會在公社大院的空地上舉行,搭了個簡易臺子。
全公社的社員都來了,黑壓壓一片,沒人說話。
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劉晉鵬被兩個民兵押上臺,脖子上掛了塊木牌,
上面寫著“思想滑坡分子劉晉鵬”。
字是用黑墨寫的,歪歪扭扭,但很刺眼。
他低著頭,不敢看臺下。
怕看見母親,怕看見鄉親們復雜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蔣根生也被押上來了。
他的牌子上寫的是“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蔣根生”。
兩個人并排站在臺上,像兩尊沉默的雕塑。
丁宏達作為主持人,第一個發言。
他拿著稿子,義憤填膺地列舉兩人的“罪行”。
說到激動處,唾沫橫飛,手指幾乎戳到兩人臉上。
“……這就是階級斗爭的復雜性!這就是糖衣炮彈的危險性!”
丁宏達揮舞著胳膊,“年輕社員劉晉鵬,被蔣根生的偽善蒙蔽,
忘記了階級立場,做出了損害集體利益的事情!
而蔣根生,利用年輕人的善良,企圖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臺下鴉雀無聲,只有寒風呼嘯。
劉晉鵬的腿在發抖,不是凍的,是氣的。
他想大聲反駁,想說事情根本不是那樣。
但他知道,現在說什么都沒用。
丁宏達講完了,該輪到“揭發批判”環節。
按慣例,要有社員上臺發言,批判臺上的人。
但等了半天,沒人動。
丁宏達臉色沉了下來:“怎么,大家都同情他們?”
還是沒人動。
馮銀鎖在臺下,拳頭握得緊緊的。
他想上臺說幾句公道話,但又怕火上澆油。
正僵持時,忽然有人舉起了手。
是蔣根生。
“丁主任,我想說幾句。”他平靜地說。
丁宏達一愣,隨即冷笑:“好啊,讓你說,
看你還能怎么狡辯!”
蔣根生慢慢抬起頭,目光掃過臺下的社員。
他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在寒風中傳得很遠。
“首先,我承認錯誤。我不該接受那塊山藥,
更不該藏起來沒上報。這是我的錯,我接受批評。”
頓了頓,他話鋒一轉:“但是,這件事跟劉晉鵬沒關系。”
丁宏達臉色一變:“你胡說!”
“我沒胡說。”蔣根生依然平靜,“山藥是他送的沒錯,
但他放下就走了,我根本不知道是誰送的。
等我發現時,人已經走了。我要上報,也不知道該報誰。
所以這件事,主要責任在我,不在他。”
劉晉鵬猛地抬起頭,看著蔣根生。
老人側著臉,嘴角有塊青紫,是昨天審訊時留下的。
但他眼神很堅定,沒有一絲躲閃。
“你……你這是替他開脫!”丁宏達氣急敗壞。
“我說的是事實。”蔣根生轉向臺下,“各位鄉親,
我蔣根生雖然犯了錯誤,下放改造,但做人要講良心。
劉晉鵬是個好孩子,他看我年紀大,天冷,一時糊涂。
年輕人犯錯誤,要給他改過的機會,不能一棍子打死。”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臺下開始有人小聲議論。
“是啊,晉鵬那孩子平時挺老實的。”
“就是一時糊涂,處罰太重了。”
“蔣根生這話說得在理……”
丁宏達見勢不妙,趕緊打斷:“大家不要聽他狡辯!
蔣根生這是在煽動群眾,破壞批斗會!”
他朝民兵使了個眼色:“把他帶下去!”
兩個民兵上前要拉蔣根生。
蔣根生掙扎了一下,提高聲音:“丁宏達!
你心里清楚,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想借題發揮,整人立功!”
這話像炸彈一樣,在人群中炸開。
丁宏達臉都綠了:“反了!反了!把他押下去!”
民兵強行把蔣根生拖下臺,但他最后喊的那句話,
已經在每個人心里留下了烙印。
批斗會草草收場。
劉晉鵬看著蔣根生被拖走的背影,眼睛紅了。
他知道,蔣根生這是用自己最后的一點尊嚴,
在為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年輕人爭取一線生機。
雖然可能沒什么用,但這份情,他記住了。
晚上,劉晉鵬被放回家,明天一早去石料場報到。
肖巧鳳做了頓相對豐盛的晚飯,有菜糊糊,還有一小碟咸肉。
母子倆相對無言,默默吃飯。
吃到一半,肖巧鳳放下碗,從柜子里拿出個小布包。
“這是馮隊長下午送來的,說是蔣……那人給你的。”
劉晉鵬打開布包,看見那支鋼筆。
在煤油燈下,筆身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拿起筆,握在手里,很沉。
“他還說什么了?”劉晉鵬問。
“馮隊長說,那人讓你有空學學文化,別荒廢了。”
劉晉鵬點點頭,把筆小心收好。
窗外又下起了雪,紛紛揚揚的。
這個冬天格外漫長,格外寒冷。
但劉晉鵬心里,卻因為一支筆,一句話,
生出一點點暖意。
他知道,這場風暴還沒有結束。
但他也相信,就像蔣根生說的,
該來的總會來,該過去的也總會過去。
只是他沒想到,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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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石料場在柳林公社北邊十五里的山坳里。
說是場,其實就是個露天采石點,幾十號人在那里砸石頭。
劉晉鵬天不亮就出發,走到石料場時,太陽剛升起。
工頭是個黑臉漢子,話不多,扔給他一把鐵錘、一根鋼釬。
“一天任務,兩方碎石,完不成扣飯。”
聲音硬邦邦的,沒有半點溫度。
劉晉鵬點點頭,找了塊地方開始干活。
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在山坳里回蕩,單調而沉重。
石頭堅硬,一錘下去只崩起幾點碎屑。
虎口很快震裂了,滲出血絲,但他不敢停。
中午吃飯時,領到兩個窩頭一碗菜湯。
窩頭比家里的還糙,摻了不少麩皮,拉嗓子。
菜湯里飄著幾片菜葉,清得能照見人影。
劉晉鵬蹲在石堆旁,就著湯啃窩頭。
旁邊有個老漢湊過來,小聲問:“你就是柳林公社那個?”
劉晉鵬點點頭。
老漢嘆了口氣:“造孽啊,為塊山藥……”
話沒說完,工頭就瞪了過來,老漢趕緊閉嘴。
下午繼續砸石頭。太陽偏西時,劉晉鵬才勉強完成兩方。
手已經腫得握不住錘柄,腰酸得直不起來。
但他不敢說累,默默收拾工具,準備回家。
十五里山路,走回去天已經黑透。
肖巧鳳守在門口,看見兒子回來,趕緊端出熱飯。
“累壞了吧?快吃點。”
劉晉鵬累得話都不想說,扒了幾口飯就躺下了。
半夜,手上傷口疼醒,他咬著牙沒吭聲。
這樣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臘月過了是正月,正月過了是二月。
天氣漸漸轉暖,但石料場的活一點沒輕。
劉晉鵬手上的繭子厚了一層又一層,
人也瘦了一圈,眼窩深陷,但眼神里多了些東西。
那是種經歷過磨難的沉靜,或者說,麻木。
偶爾休息時,他會拿出那支鋼筆看看。
筆身已經被他摩挲得更加光亮,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他想學寫字,可沒紙沒墨,更沒時間。
只能在地上劃拉劃拉,或者在心里默默記些字。
三月初,馮銀鎖來石料場辦事,順便看了他一次。
兩人在石堆旁坐下,馮銀鎖遞給他一個布包。
“蔣根生讓我給你的。”
劉晉鵬打開,里面是兩個烤紅薯,還有點咸菜。
“他哪來的?”劉晉鵬驚訝。
馮銀鎖壓低聲音:“他省下的口糧,托我轉交。
他說你干重活,吃不飽不行。”
劉晉鵬鼻子一酸,差點掉淚。
“他……他還好嗎?”
“還好,就是更瘦了。”馮銀鎖嘆氣,
“丁宏達盯他盯得緊,三天兩頭去檢查。
但他挺住了,沒再讓人抓住什么把柄。”
頓了頓,馮銀鎖又說:“晉鵬,蔣根生讓我轉告你,
好好活著,別灰心。日子還長,總有熬出頭的時候。”
劉晉鵬點點頭,把紅薯小心收好。
馮銀鎖臨走時,又塞給他一個小本子、一支鉛筆。
“有空學學,別真荒廢了。”
那是隊長自己用的記工本,背面是空白的。
劉晉鵬握緊本子,沒說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熬著。
春天過去,夏天來了。石料場熱得像蒸籠。
劉晉鵬光著膀子砸石頭,背上曬脫了好幾層皮。
但他干活越來越熟練,有時還能超額完成任務。
工頭對他的態度也好了一些,偶爾會多給個窩頭。
八月里的一天,劉晉鵬下工回家,發現母親不在。
鄰居大娘說,肖巧鳳去公社衛生院了,好像病了。
劉晉鵬心里一緊,趕緊往衛生院跑。
肖巧鳳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發著燒。
醫生說是勞累過度,加上營養不良,要住院幾天。
住院費、藥費,加起來要二十多塊錢。
劉晉鵬掏遍全身,只有幾毛錢。
他急得團團轉,最后硬著頭皮去找馮銀鎖。
馮銀鎖二話沒說,從家里拿了三十塊錢給他。
“先治病要緊,錢慢慢還。”
劉晉鵬拿著錢,手都在抖。
三十塊,差不多是他家半年的收入。
“隊長,我……”
“別說客氣話。”馮銀鎖拍拍他肩膀,“誰家沒個難處。”
第二天,劉晉鵬照常去石料場上工,心事重重。
中午休息時,工頭忽然叫他:“劉晉鵬,有人找。”
劉晉鵬一愣,誰會來石料場找他?
走到場部門口,看見蔣根生站在樹下,手里提著個小布袋。
幾個月不見,老人更瘦了,背也更駝了。
但眼睛還是亮的,透著股倔強的神采。
“蔣……”劉晉鵬差點又喊出那個稱呼。
蔣根生擺擺手,把布袋遞給他:“聽說你母親病了,
這點東西,你帶回去。”
劉晉鵬打開一看,是半袋小米,還有十幾個雞蛋。
“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小米是細糧,雞蛋更是稀罕物。
蔣根生自己都吃不飽,哪來的這些東西?
“拿著。”蔣根生語氣堅決,“你母親需要營養。
至于這些東西怎么來的,你別問,問了我也不說。”
劉晉鵬看著老人堅定的眼神,知道推辭沒用。
他接過布袋,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
“該說謝謝的是我。”蔣根生看著他,
“晉鵬,你還年輕,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母親。
別因為我的事,毀了你自己的人生。”
說完,他轉身走了,佝僂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土路上。
劉晉鵬站在樹下,久久沒有動。
手里那袋小米和雞蛋,沉甸甸的,像壓在他心上。
他知道,蔣根生為了弄到這些東西,肯定費了不少周折。
也許是從牙縫里省出來的,也許是賣了什么東西換的。
這份情,太重了。
晚上回家,肖巧鳳已經好多了。
看見兒子帶回的小米和雞蛋,她愣住了。
“這是哪來的?”
劉晉鵬說了蔣根生的事。
肖巧鳳沉默了很久,最后嘆了口氣:“好人啊。
可惜,命不好。”
她用小米熬了粥,煮了雞蛋,母子倆吃了頓像樣的飯。
這是幾個月來,第一次吃得這么飽。
夜里,劉晉鵬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著。
他想起了那個寒夜,想起了那塊烤山藥。
想起了批斗會上蔣根生為他辯解的樣子。
想起了這支鋼筆,這個本子,這袋小米。
這些點點滴滴的溫暖,像黑暗中的螢火,
雖然微弱,但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他知道,自己必須撐下去。
為了母親,也為了不辜負那些善意。
窗外,秋蟲鳴叫,月光如水。
漫長的寒冬終會過去,
只是他沒想到,春天來得那么慢,
一等,就是十年。
08
十年,在歷史長河里不過一瞬。
但在一個人的生命里,足夠改變太多東西。
一九八五年春天,柳林公社的柳樹又綠了。
和十年前相比,村子變化不小:土路鋪上了石子,不少人家蓋了新房,
公社大院也翻修過,墻上刷著新標語:“改革開放,振興農村”。
劉晉鵬三十二歲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他還在柳林公社,但不再去石料場了。
七九年政策松動后,馮銀鎖幫他活動,
調回了生產隊,繼續當社員。
只是“偷送山藥”那件事,像道疤痕,
留在了他的檔案里,也留在了鄉親們的記憶里。
有人忘了,有人還記得,但都不再提起。
日子過得平淡,但也安穩。
春天種地,夏天鋤草,秋天收割,冬天修渠。
那支鋼筆他一直留著,偶爾拿出來看看,
但很少用——用慣了鋤頭的手,拿起筆來總是不自在。
三月十五那天,劉晉鵬正在麥田里澆水,
忽然聽見村里大喇叭響了。
是公社書記的聲音,很激動:“全體社員注意!全體社員注意!省委蔣書記今天下午要來我們公社視察!請大家做好迎接準備!”
蔣書記?哪個蔣書記?
劉晉鵬愣了一下,隨即心里一跳。
不會是……蔣根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