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姑娘下車前慌亂的道歉還響在耳邊。可現在,我站在車站出口,手插在兜里,卻只摸到一片冰冷的空蕩。
那兩千塊錢,不見了。
兩個小時前還溫順靠在我肩上的她,和此刻兜里消失的現金,兩件事在我腦中猛地撞在一起,讓我渾身發冷。
難道那場看似無意的邂逅,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
01
高鐵站的空氣,永遠混雜著一股統一的味道。
那是一種由泡面香精、消毒水、人群汗味和若有若無的鐵軌氣息混合而成的味道。
我叫陳默,三十歲,廣告公司的項目經理,此刻正拖著一個銀色的小行李箱,匯入這股奔流不息的人潮。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老板發來的消息。
“陳默,到哪了?下午的會很重要,打起精神來。”
我解鎖屏幕,回了一個“收到”,然后便將手機重新塞回了口袋。
打起精神?
談何容易。
連續半個月的加班,已經把我的精神榨成了一張薄薄的紙,風一吹就散。
這次去鄰市的出差,不過是把我這張紙從一個格子間,吹到了另一個格子間。
檢票口的閘機“滴”的一聲,綠燈亮起,放我通行。
我隨著人流走上站臺,找到了自己的車廂。
車廂里,冷氣開得很足,瞬間驅散了站臺上的燥熱,也讓我的毛孔微微一縮。
我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F座。
這是我每次出差雷打不動的選擇。
靠窗,意味著可以把頭靠在窗玻璃上,用耳機隔絕掉整個世界,換取幾個小時虛假的安寧。
我把行李箱安放在行李架上,脫下西裝外套搭在臂彎,然后坐了下來。
列車還沒開動,車廂里人來人往,充滿了安放行李的磕碰聲和人們交談的嗡嗡聲。
我戴上降噪耳機,點開一首舒緩的純音樂,將頭靠向冰涼的窗戶,閉上了眼睛。
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
就在我即將墜入一片混沌的淺眠時,一股力量打斷了這份寧靜。
我的肩膀被人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我皺著眉睜開眼,摘下一只耳機。
一個女孩正站在我的座位旁邊,手里拎著一個有些磨損的帆布雙肩包,臉上寫滿了歉意。
“對不起,對不起,過道太窄了,蹭到您了。”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這才看清她的樣子。
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像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
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白色T恤,一條普通的藍色牛仔褲,腳上一雙帆布鞋。
素面朝天,頭發簡單地扎成一個馬尾,但臉色有些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就是我的鄰座,D座。
“沒事。”
我擺了擺手,聲音里帶著一絲被吵醒的不耐煩。
她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冷淡,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把自己塞進了座位里。
她的雙肩包沒有放在行李架上,而是被她緊緊地抱在懷里。
列車緩緩開動,窗外的站臺開始向后退去。
城市的高樓逐漸被郊區的平房和綠地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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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睡意被打斷后,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回來了。
我索性睜著眼,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大腦放空。
身邊的女孩很安靜,自從坐下后就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她只是抱著她的背包,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能感覺到她似乎有些不安,手指無意識地在背包的帶子上摳來摳去。
不過,這都與我無關。
我重新戴好另一只耳機,調大了音量,再次將頭靠向窗戶,強迫自己進入休息狀態。
很快,音樂聲和列車平穩的搖晃,終于把我帶入了一片朦朧的睡意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半夢半醒之間,我感覺右邊的肩膀忽然一沉。
那是一種柔軟而溫熱的觸感,帶著一種明確的重量。
我瞬間清醒了過來。
我沒有立刻睜開眼,而是僵著身體,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向右邊瞥去。
是那個女孩。
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睡著了,頭顱自然而然地歪向一邊,發頂正好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的第一反應是尷尬和抗拒。
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就這么毫無防備地靠在自己身上。
換做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都會覺得不自在。
我的身體下意識地想要動一下,把她推醒,或者用一個不經意的動作讓她知道,她的姿勢很不妥當。
但就在我準備行動的那一刻,我猶豫了。
我稍微側過一點頭,這次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她的臉。
她的呼吸很輕,也很均勻,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上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
我注意到,即使是在睡夢中,她的眉頭也依舊微微地蹙著,仿佛藏著什么化不開的心事。
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寫滿了不設防的疲憊。
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倦意,不是簡單的缺覺,而是那種被生活重壓許久后,才會在人臉上留下的痕跡。
我的肩膀,此刻似乎成了她在這段旅途中唯一能找到的支點。
準備推開她的那股沖動,不知不覺就消散了。
心里有個聲音在說:“算了。”
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看起來也不容易。
或許是真的累壞了吧。
讓她睡一會兒吧。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我甚至感到自己有些可笑,竟然會對一個陌生人產生這種莫名的惻隱之心。
我放棄了掙扎,身體也從僵硬慢慢變得放松下來。
為了讓她能睡得更穩一些,我甚至還悄悄地、用極小的幅度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讓我的肩膀能更好地承托住她的腦袋。
我關掉了耳機里吵鬧的音樂,只是讓它單純地作為一個隔音工具。
原本打算小睡一會兒后就拿出筆記本電腦處理工作的計劃,也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怕鍵盤的敲擊聲會驚醒她。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變得異常漫長,又異常的短暫。
車廂里很安靜,只有列車行駛時發出的“哐當哐當”的節奏聲。
陽光透過車窗,在某個特定的角度下,會灑在她烏黑的頭發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
我能聞到她發間傳來的一股淡淡的、像是某種平價洗發水的清香。
那不是什么高級香水的味道,卻干凈得讓人安心。
我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也不敢動,感覺自己的右半邊身體都快要麻木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的內心,也從最初的尷尬和不適,慢慢轉變為一種奇妙的平靜。
在這個枯燥乏味的出差旅途中,這突如其來的“負擔”,竟然成了唯一的亮色。
我開始胡思亂想。
她在為什么事情煩惱?
是學業的壓力,還是工作的迷茫?
是感情的糾葛,還是家庭的變故?
她懷里緊緊抱著的那個舊背包里,又裝著什么樣的故事和秘密?
她要去哪里?是回家,還是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闖蕩?
這些問題,我一個都不知道答案。
但就是這些無端的猜測,讓我覺得,我和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之間,產生了一種非常微妙的聯結。
我不再是一個麻木的、奔波于兩點一線的項目經理陳默。
在這一刻,我仿佛成了一個守護者。
守護著一個陌生女孩片刻的安寧。
這種感覺很奇怪,卻讓我的心里涌起一股久違的暖意。
我甚至開始享受這份靜謐的陪伴。
窗外的風景不斷變換,從農田到丘陵,再到連綿的山脈。
陽光的角度也在悄然變化。
我拿出手機,把屏幕亮度調到最低,無聲地刷著一些無關緊要的新聞。
偶爾,她會在睡夢中調整一下姿勢,腦袋在我肩膀上蹭一蹭,像一只尋找舒適睡姿的貓。
每當這時,我的心跳都會漏掉半拍,然后又很快恢復平靜。
我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
一個小時。
一個半小時。
快兩個小時了。
她睡得真沉。
我甚至在想,如果列車一直不到站,就讓她這么一直睡下去,似乎也不錯。
這個荒唐的念頭讓我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什么時候,自己也變得這么多愁善感了。
或許是最近的工作壓力太大了,內心深處,我也渴望有這樣一個可以暫時依靠的肩膀吧。
而現在,我卻陰差陽錯地,成了別人的那個肩膀。
02
“各位旅客請注意,前方到站,XX市南站……”
列車廣播里甜美而又毫無感情的女聲,像一把利劍,瞬間刺破了車廂內靜謐的氛圍。
這聲音也像一個鬧鐘,把我肩膀上的女孩猛地驚醒了。
她“唰”地一下坐直了身體,有那么一兩秒鐘的茫然。
隨即,她似乎意識到了剛剛發生了什么。
她先是難以置信地看了看我的肩膀,然后又猛地轉過頭來看向我。
她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脖子根一直紅到了耳尖。
那是一種混雜著驚慌、尷尬和羞愧的紅。
“對……對不起!對不起!”
她語無倫次地開始道歉,聲音都在發顫。
“我……我太困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實在是對不起!”
她一邊說,一邊緊張地絞著自己的手指,頭低得幾乎要埋進懷里的背包里。
看著她這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剛才心里那一點點悵然若失的感覺,也被這份真實的尷尬沖淡了。
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想讓她不要那么緊張。
“沒事。”
我開口說道,聲音因為長時間沒有說話而有些沙啞。
“看你睡得挺香的,應該是累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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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話似乎并沒有讓她放松下來,她反而把頭埋得更低了。
“真的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列-車開始減速,車窗外的景物變得清晰起來。
我已經能看到車站的輪廓了。
“準備下車的旅客,請提前整理好您的行李物品……”
廣播聲再次響起。
女孩像是被按了某個開關,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全是焦急。
“我要下車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慌亂地抓起抱在懷里的背包,準備起身。
因為動作太急,背包的帶子還刮到了我的手臂。
“啊,對不起!”
她又是一聲短促的道歉。
車廂里的人們已經開始騷動起來,紛紛起身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堵塞了本就不寬敞的過道。
列車平穩地停靠在了站臺上。
車門打開的提示音響起。
女孩再也顧不上跟我說什么,只是在起身擠進過道前,又倉促地回頭,對著我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謝謝您,也……也對不起!”
說完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背著那個雙肩包,擠進了下車的人流中。
她的身影很單薄,很快就被淹沒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消失不見了。
整個過程,快得像一場夢。
我甚至都來不及問她的名字,來不及說一句“再見”。
我坐在原地,看著空蕩蕩的鄰座,肩膀上似乎還殘留著那份溫熱的觸感和重量。
心里,空落落的。
我自嘲地笑了笑,陳默啊陳默,你可真是想多了。
對人家來說,你不過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可以靠著睡覺的陌生人罷了。
我也起身,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箱和西裝外套。
隨著人流,我走下了列車。
南方的城市,一股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讓我瞬間從那場短暫的高鐵奇遇中,回到了現實。
現實就是,我還要去見難纏的客戶,要開一場冗長而無聊的會議。
我走出車站的出口,站在喧鬧的廣場上,準備打開手機APP叫一輛車去酒店。
就在這時,我習慣性地伸手去摸穿在身上的襯衫外套的內側口袋。
出發前,為了方便支付一些零錢,比如打車費或者買瓶水什么的,我特意在公司的財務那里預支了2000元現金。
不多不少,二十張嶄新的一百元鈔票。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把它們對折了一下,就塞進了這個最安全的內袋里。
然而,我的指尖在口袋里探尋了一圈,卻只觸碰到了光滑的布料。
口袋里,空空如也。
我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怎么會沒有?
我立刻停下腳步,站在路邊,把那個內袋翻了個底朝天。
空的。
我不死心,又把外套的另外兩個外側口袋也翻了一遍。
還是空的。
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有些急促。
我放下行李箱,開始搜自己的褲子口袋。
左邊,手機。
右邊,鑰匙和耳機盒。
都沒有!
我的額頭上開始冒出細密的汗珠。
我蹲下身,打開了我的背包,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掏出來。
筆記本電腦、充電器、文件、一個筆記本……
我把背包的每一個夾層都翻了個遍。
沒有!
那2000塊錢,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03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
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閃過我腦海的念頭,就是那個女孩。
那個靠在我肩膀上睡了兩個小時的女孩。
時間,地點,人物……
一切都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那兩個小時的靜謐和溫情,此刻在我看來,像一幕精心編排的、充滿了諷刺意味的默劇。
什么疲憊不堪的少女。
什么不設防的睡顏。
什么久違的溫暖和守護感。
全都是假的!
那一切,都只是為了麻痹我的道具!
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夾雜著被欺騙、被愚弄的屈辱感,從我的胸腔直沖天靈蓋。
我的臉漲得通紅,拳頭不自覺地握緊,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里。
我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一個自作多情、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的世紀大傻瓜!
虧我還小心翼翼地不敢動彈,生怕驚醒了她。
虧我還覺得她可憐,心里給她編造了那么多悲情的故事。
原來,人家根本不是什么不諳世事的小白兔,而是一個手法高明的扒手!
我開始瘋狂地回憶那兩個小時的每一個細節。
她是什么時候下的手?
是靠在我身上,用身體做掩護的時候?
還是她睡夢中“不經意”地蹭我的時候?
又或者,是最后起身時,那個慌亂的、背包帶刮到我的瞬間?
我越想,心就越冷。
我越想,就越覺得自己可笑至極。
那最后的鞠躬和道歉,現在想來,哪里是什么歉意。
那分明是得手后的心虛和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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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人來人往的出站口,感覺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在嘲笑我。
我的理智告訴我,現在應該立刻報警。
高鐵站到處都是監控,只要報警,警察一定能很快找到她。
但是,另一個聲音卻在阻止我。
報警?
然后呢?
跟警察說,一個姑娘靠在你肩膀上睡了兩個小時,然后偷了你的錢?
這話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又丟臉。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也許……也許是我想多了?
也許錢是我在別的地方弄丟的?
比如在過安檢的時候?或者是在上車前?
這個念頭只出現了一秒鐘,就被我否定了。
不可能。
我對自己有絕對的自信,那筆錢,我上車后還下意識地摸過一次,確認它在口袋里。
就是在那之后,她才靠了過來。
我感覺自己的肺都快要氣炸了。
兩千塊錢,對我來說,不算一筆天大的數目。
它可能只是我半個月的房租,或者是一頓請客戶吃飯的餐費。
但是,這件事情的性質,卻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惡心和憤怒。
我的善意,我的那一點點惻隱之心,被人當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然后被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腳下。
我不死心。
也許,錢只是從口袋里滑了出來,掉在了座位上?
這個想法讓我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
雖然我知道希望渺茫,列車早就開走了,就算掉了,也早就被下一波乘客或者保潔人員撿走了。
但我不甘心。
我站在原地,最后一次,將手伸進了那個空空如也的外套內袋。
我想再次確認一下,是不是有什么破洞,錢從破洞里掉進了夾層。
我的指尖在口袋的底部仔細地摸索著。
錢,當然沒有。
夾層,也是完好的。
然而,就在我即將絕望地抽出手時,我的指尖,忽然觸碰到了一個異物。
那不是鈔票那種柔軟而堅韌的質感。
而是一個有棱有角的、硬硬的小方塊。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立刻用兩根手指把它夾了出來。
那是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被工工整整地折疊成了很小的方塊。
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一種混雜著憤怒、疑惑、不解和強烈好奇的復雜情緒,瞬間沖上了我的頭頂。
這是什么?
是小偷留下來的某種挑釁的“紀念品”嗎?
我站在原地,周圍的喧囂仿佛都離我遠去。
我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我用近乎撕扯的動作,展開了那張被疊得密不透風的紙條。
當看清上面那一行娟秀而又略帶急促的字跡時,陳默整個人瞬間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