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金遺產部分,經核算,共計二百零五萬元整。”
律師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像一把鈍刀,割著每個人的耳膜。
“遺囑人林晚晴決定,將其中的二百萬元,贈予其母,劉玉梅女士。”
剛還在抹淚的劉玉梅,哭聲猛地一噎,緊接著是一種壓抑不住的、倒抽涼氣的狂喜。她不敢置信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圓。
客廳里瞬間死寂。所有鄰居、親戚的目光,“刷”地一下,全扎在了沙發角落的賀秀蘭身上。
律師推了推眼鏡,似乎也頓了一下,才繼續念道:“其余……五萬元,贈予其婆母,賀秀蘭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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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人群終于炸開了鍋。
“什么?我沒聽錯吧?”
“照顧十年的給五萬?那個一回沒來的……給二百萬?”
“這林晚晴……腦子糊涂了吧!賀大姐真是喂了條白眼狼啊!”
賀秀蘭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她感覺自己像被浸在冰水里,鄰居們的議論聲變得很遠,只有“五萬”和“二百萬”這兩個數字,在她腦子里來回撞,撞得她耳鳴。
她不明白,她十年的日夜操勞,掏心掏肺,怎么就換來了這五萬塊的“公開羞辱”?
這一切,都得從十年前,那張薄薄的確診單說起。
01
十年前,市醫院,腫瘤科。
走廊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絕望。
林晚晴坐在醫生對面,那張A4紙,她捏了快十分鐘,紙角都被汗浸濕了,可她就是不敢相信上面的字。
“晚期……擴散。”
她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眼睛直勾勾地發愣,魂魄好像被抽走了。
“媽……”旁邊的兒子賀東明也是六神無主,剛想開口。
“啪”一聲,賀秀蘭一把從兒媳手里奪過了那張診斷書。她只掃了一眼,眼眶“刷”地就紅了。那兩個字,像兩把大鐵錘,砸得她心口發悶,幾乎站不穩。
但她只晃了一下。
賀秀蘭深吸一口氣,反手就將那張紙使勁對折、再對折,塞進了自己褲兜里,仿佛要把那兩個字徹底“悶死”。
她轉身,用自己粗糙、還帶著點涼意的手,緊緊握住了兒媳冰冷的手指。
“晚晴。”
林晚晴麻木地抬起頭,對上婆婆通紅但異常堅定的眼睛。
“聽媽說。”賀秀蘭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沙啞,“咱不看這破紙。有病,咱就治!”
“媽……我……”林晚晴的眼淚終于決堤。
“媽在呢,怕什么!”賀秀蘭拍著她的手背,一字一句,像在釘釘子,“咱有錢,東明有,我跟你爸也有!就算錢不夠,咱把老家的房子賣了!砸鍋賣鐵,也得給媽治!”
她轉頭瞪著還傻站著的兒子:“杵著干啥!去!去問醫生,現在、立刻、馬上,辦住院!用最好的藥!”
賀東明如夢初醒,慌忙“哎哎”地跑了出去。
病房里,賀秀蘭擰了熱毛巾,給林晚晴擦著臉上的淚痕:“別哭了,月子里落下了病根,再哭壞了眼睛。放心,一切有媽。”
林晚晴抓著婆婆的衣角,哭得像個孩子。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命,是婆婆給續上的。
02
賀東明去辦住院手續,賀秀蘭安頓好兒媳,才想起來,這事得通知親家。
她走到走廊盡頭,給劉玉梅撥了電話。
一個小時后,劉玉梅和兒子劉建強趕到了醫院。劉玉梅的打扮很利落,燙著小卷發,一見面就抓著賀秀蘭的手,哭嚎起來:“我的晚晴啊!這可怎么辦啊!”
賀秀蘭被她嚎得心煩,但還是耐著性子說:“親家母,醫生說還有辦法,就是得化療,花錢是肯定的。”
一聽到“花錢”二字,劉玉梅的哭聲立馬小了半截。
賀秀蘭說:“晚晴剛睡下,東明在繳費,我們先去醫生辦公室……”
“哎,親家,”劉玉梅忽然拉住了賀秀蘭的兒子賀東明,“東明,你出來一下,媽有話跟你說。”
賀秀蘭愣了一下,看著劉玉梅把賀東明拉到了走廊拐角,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放心,也悄悄跟了過去。
剛一拐彎,就聽見劉玉梅壓低了的聲音,尖銳地傳來:
“東明啊,我可是晚晴的親媽,我才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這病,我打聽過,就是個無底洞!你跟晚晴結婚這么多年,也沒個孩子……這錢花進去,那就是打水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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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東明為難地開口:“媽,你這是什么話,晚晴她……”
“你聽我說完!”劉玉梅打斷他,“你們的錢,那也是辛辛苦苦攢的。你別忘了,我家建強還沒娶媳婦呢!晚晴是她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弟弟打光棍吧?你們這錢……可得給建強留著啊!”
賀秀蘭站在墻后,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兒得了絕癥,當媽的不說砸鍋賣鐵,第一反應竟然是怕耽誤兒子娶媳婦?
她看著自己的兒子賀東明,就那么杵在那,低著頭,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只是為難地搓著手。
賀秀蘭氣得渾身發抖。
她沒有當場發作,她怕吵起來,讓病房里的晚晴聽見。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回繳費窗口,把剛剛交完費的單子又拿了出來,確認了一遍。
等她再回到病房門口時,劉玉梅和劉建強已經不見了。
賀東明一個人站在那,臉色很難看:“媽,她們……先回去了。”
賀秀蘭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推門進了病房。晚晴已經醒了,正虛弱地看著門口。
“晚晴,媽給你買了點粥,你趁熱喝。”賀秀蘭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笑著端起保溫桶。
林晚晴輕聲問:“我媽……來過了?”
“啊,來了。”賀秀蘭給她盛粥的手穩穩的,“她……她看你睡著了,就先回去了。她說家里還有事,讓你安心治病,錢的事不用愁。”
林晚晴黯淡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失望,她“哦”了一聲,低下頭喝粥。
03
林晚晴的第一個化療周期,異常艱難。
錢像流水一樣花了出去。賀秀蘭和賀東明把家里的積蓄全投了進去。
這個家,從那一刻起,就繃成了一根弦。
這天晚上,賀秀蘭在廚房給兒媳熬中藥。那股濃烈又苦澀的味道,幾乎浸透了家里所有的木頭家具。
賀東明出差回來了,連著三天沒合眼,領帶松松垮垮地掛在脖子上,一進門就把公文包甩在沙發上,整個人陷了進去,一股濃重的煙味。
“怎么抽這么多煙?”賀秀蘭從廚房探出頭,皺著眉。
賀東明沒說話,只是把臉埋在手掌里,用力地搓著。
賀秀蘭心里又是一咯噔。她關了火,擦擦手走出來:“出什么事了?”
“……媽。”賀東明的聲音從指縫里悶悶地傳來,“公司……可能要裁員了。”
賀秀蘭的心沉了下去。
“上頭空降了個新領導,我們整個項目組都可能被砍掉。”賀東明抬起頭,眼睛里全是血絲,“這個月的獎金……估計是沒了。如果……如果項目真停了,我……”
他沒說下去,但在這種時候,“裁員”二字,無異于雪上加霜。
家里的開銷,大頭全靠賀東明這份體面的工作撐著。晚晴的進口藥,醫保一分不報。
客廳里一片死寂,只有廚房那鍋藥還在“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這事兒,別在晚晴面前露出來。”賀秀蘭最先打破了沉默。
她走到沙發前,看著頹然的兒子,聲音很輕,卻很穩:“天塌不下來。你爸我倆還有退休金,你那份先別動,媽這里還有點老底子,先給晚晴治病。”
“媽,我……”賀東明一個快四十的男人,眼圈紅了。
“一個大男人,哭什么。”賀秀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穩住,這個家就倒不了。去,洗把臉,進屋看看晚晴,笑一笑,別把晦氣帶進屋。”
賀東明用力點頭,起身進了洗手間。
賀秀蘭站了片刻,轉身回了廚房。她揭開藥罐的蓋子,那股苦味撲面而來,她卻好像聞不到似的,只是拿勺子,一圈一圈,慢慢地攪著。
04
家里的經濟壓力陡然增大,賀秀蘭把“節流”做到了極致。
以前小區門口那家精品超市,她再也不去了,每天蹬著那輛舊三輪,跑三公里外,去郊區的早市買菜,只為了一斤能便宜三角錢。
但這天,她剛拎著一大包醫療垃圾下樓,就撞上了住在二樓的張大媽。
張大媽是這個樓里出了名的“熱心腸”,嗓門大,愛管閑事。她一見賀秀蘭,就夸張地捏住了鼻子,往后退了兩步。
“哎喲,賀大姐,你這……又是去扔藥渣子啊?”
賀秀蘭拎著黑色的垃圾袋,里面全是玻璃藥瓶和沾著藥味的紗布,她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是啊,張大媽,買菜去?”
“我不去!”張大媽的表情很嫌棄,“賀大姐,我可得說說你了。你看看你家這樓道里,天天飄著這股味兒!我兒子昨天回來,還問我,咱樓是不是在煮農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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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秀蘭的臉一下就漲紅了:“張大媽,對不住啊,我下次把袋子扎緊點。”
“哎,這不是扎緊不扎緊的事!”張大媽不依不饒,聲音更大了,生怕三樓四樓聽不見,“我跟你說,這病啊……它晦氣!”
賀秀蘭猛地抬起了頭,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張大媽沒察覺,還在那說:“你想想,大家一個門洞住著,天天聞這味兒,我們家孩子小,這要是有個什么……可怎么好?你……”
“張大媽。”賀秀蘭冷冷地打斷她。
“啊?”
“你說誰晦氣?”賀秀蘭的聲音不大,但那股涼意,讓張大媽打了個哆嗦。
“我……我沒說誰,我就是說這病……”
“那是我兒媳婦!”賀秀蘭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的垃圾袋“嘩啦”作響,“她病了,我這當媽的,給她熬藥,礙著你了?”
“你怎么說話呢……”
“我怎么說話?!”賀秀蘭積壓了幾周的疲憊、恐懼、還有剛才兒子帶來的經濟壓力,在這一刻全爆發了,“她是我家的人!只要她還在一天,我就得伺候她一天!你要是覺得晦氣,你搬家啊!”
賀秀蘭吼完,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張大媽被她這副拼命的架勢嚇住了,漲紅了臉,半天憋出一句:“你……你不可理喻!”扭頭“蹬蹬蹬”上樓了。
賀秀蘭站在原地,手還在抖。她不是個愛吵架的人,可別人戳她兒媳婦的脊梁骨,她就是忍不了。
她拎著垃圾袋,一步步走出樓道,早晨的陽光照在她花白的頭發上,她卻覺得渾身發冷。
05
賀秀蘭剛在早市跟菜販子為五毛錢的土豆磨破了嘴皮,拎著菜籃子一進家門,就看見客廳沙發上坐著個男人。
是林晚晴的弟弟,劉建強。
他正翹著二郎腿,一邊看電視,一邊往嘴里塞著賀秀蘭昨天剛買的提子。
“哎,阿姨回來了。”劉建強連屁股都沒抬,含混不清地打了個招呼。
“……建強來了啊。”賀秀蘭的心沉了下去,她換了鞋,把菜籃子拎進廚房,“晚晴在屋里睡著呢,你小點聲。”
“哦哦,知道。”
賀秀蘭壓著火,倒了杯水出來,放到他面前的茶幾上:“你媽沒來?”
“我媽?她來干嘛。”劉建強吐出個籽兒,“她在家打麻將呢。姐夫呢?”
“東明上班去了。你……有事?”
劉建強一聽賀東明不在,反倒松了口氣。他搓了搓手,露出一副討好的笑:“阿姨,是這么個事。我呢,最近看上個門面,位置特好,就在步行街。我尋思著盤下來做點服裝生意。”
賀秀蘭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動聲色地在旁邊的小凳子上坐下:“哦,那挺好啊。”
“是啊!絕對賺!”劉建強興奮起來,“就是……阿姨,我這啟動資金,還差了那么一點兒。”
他比劃了一下:“不多,就二十萬。我想著,我姐……我姐夫這兒,條件好……”
賀秀蘭靜靜地看著他。
二十萬。
在賀東明面臨裁員、林晚晴靶向藥錢還沒著落的這個當口,他來要二十萬。
“建強啊。”賀秀蘭緩緩開口,“你姐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啊!”劉建強一臉無所謂,“不就是……病了嗎?嗨,阿姨,這病啊,說白了,就得靠養。你們也不能把錢全砸醫院啊,對不對?這叫投資!”
他指了指自己:“你們投資我!等我這店開起來了,一個月賺幾萬,我還怕還不上?到時候我姐的醫藥費,我包了!”
賀秀蘭被他這套歪理氣得發笑。
“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停了你姐的藥,拿救命錢給你開店?”
“哎,阿姨,話不能這么說啊!”劉建強急了,“我這不也是為了我們老劉家……再說了,我姐不就你一個兒媳婦嗎?你們的錢,以后不都……哎喲!”
他話沒說完,賀東明開門進來了。
賀東明是中途回家取文件的,剛一進門就聽見劉建強后半截話,再一看桌上被吐得亂七八糟的提子籽,整個人當場就炸了。
“劉建強!”
賀東明因為工作壓力,本就一肚子火,現在全爆發了。他幾步沖過去,指著劉建強的鼻子:“你他媽有臉說這話?”
“姐夫,你……你別激動啊……”
“我激動?”賀東明氣得發抖,“你姐在里面躺著,是死是活還不知道!你跑來要錢開店?你還是不是人!”
“我怎么不是人了!我是她親弟弟!我……”
“滾!”賀東明抓起沙發上的公文包,直接砸了過去,“你給我滾出去!以后再敢踏進我家門,我打斷你的腿!”
劉建強被砸得狼狽不堪,爬起來罵罵咧咧:“賀東明你行!你等著!以后別求我!”
“滾!”
賀東明“砰”地一聲把門甩上,整個樓板都在震。
他靠在門上,胸口劇烈起伏。賀秀蘭也站著,手腳冰涼。
就在這時,臥室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接著是“哇”的一聲嘔吐。
“晚晴!”
賀秀蘭和賀東明臉色大變,一起沖進了臥室。
林晚晴剛才全聽見了。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氣得一口氣沒上來,把剛喝的藥混著血絲,全吐在了床邊的地板上。
她看著沖進來的婆婆和丈夫,沒有哭,只是看著天花板,眼睛里全是冰冷的、徹骨的羞恥和絕望。
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06
賀秀蘭和賀東明沖進臥室,眼前一片狼藉。
那刺鼻的藥味、血腥味,還有劉建強留下的、令人作嘔的提子香氣混在一起,幾乎讓人窒息。
“晚晴!”賀東明慌了,沖過去想扶她。
林晚晴卻抬手,無力地推開了他,只是閉著眼,劇烈地喘息著,冷汗浸透了她的鬢角。
賀秀蘭沒有慌。她一言不發,轉身進了衛生間,擰了滾燙的毛巾出來,又端了一杯溫熱的淡鹽水。
她先坐到床邊,把毛巾攤開,用不容置疑的力道,卻又輕柔無比的動作,一點點擦去林晚晴嘴角的污漬。
“漱漱口,臟東西吐出來,就好了。”賀秀蘭把水杯遞到她嘴邊。
林晚晴順從地喝了一小口,漱了口,吐在婆婆準備好的盆里。
賀秀蘭又去拿了干凈的睡衣,幫她換下。賀東明則手忙腳亂地蹲在地上,收拾地板上的狼藉。
忙完這一切,賀秀蘭才坐在床邊,拉起兒媳冰冷的手,用自己的掌心焐著。
“晚晴。”賀秀蘭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那種畜生,不值得你搭上自己的身子。你氣他,就是拿他的錯,來扎你自己的心。”
林晚晴的睫毛顫抖著,眼淚終于順著眼角滑落,浸入枕頭。
她不是在氣劉建強的無恥,她是在絕望。
這股熟悉的絕望感,和她十歲那年發高燒的那個下午,一模一樣。
那天她燒得渾身滾燙,縮在被子里,聽見廚房里傳來“砰砰砰”的剁肉聲,和“刺啦”一下的香油味。
她以為是媽媽在給她做病號飯。
她掙扎著喊:“媽……我難受……”
劉玉梅不耐煩地探進頭:“喊什么喊!女孩子家家,哪那么嬌氣!喝點熱水不就行了!”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弟弟劉建強在外面嚷:“媽!我的雞蛋羹好了沒!我要吃肉末的!”
“好了好了!你個小饞貓!”
林晚晴聞到了,那股濃郁的、香噴噴的雞蛋羹的香氣。
她看見媽媽端著一個白瓷碗,小心翼翼地從她床邊走過,碗里是金黃色的、顫巍巍的雞蛋羹,上面撒著噴香的肉末和蔥花。
媽媽把碗放在了外屋桌上,弟弟正活蹦亂跳地玩著積木。
“快吃,趁熱吃!”
“媽,姐發燒了,她不吃嗎?”
“她吃什么吃!她喝熱水就行了!你是男孩,你得吃好的,長身體!”
林晚晴躺在床上,聽著弟弟呼嚕呼嚕吃雞蛋羹的聲音,和媽媽“慢點吃、別燙著”的叮嚀。她只覺得那股滾燙的香氣,比她身上的高燒更燙人。
最后,媽媽進來了,扔給她一個冰冷的、硬邦邦的饅頭。
“吃這個,墊墊肚子。”
“晚晴?晚晴?”婆婆的呼喚把她從冰冷的回憶里拉了回來。
林晚晴睜開眼,看到的是婆婆焦急擔憂的臉。
“媽……”她沙啞地開口。
“哎,媽在呢。”
“我……我想喝點粥。”
賀秀蘭一聽,眼睛瞬間亮了:“哎!哎!媽馬上去做!你想吃,就說明元氣回來了!媽給你做山藥小米粥,養胃!”
她像得了圣旨一樣,腳步輕快地沖進了廚房。
林晚晴看著婆婆的背影,又看了看旁邊還在笨拙擦地的丈夫。她慢慢地、慢慢地攥緊了拳頭。
她知道,有些事,她必須在死前做個了斷。
07
化療的副作用,像一場緩慢的凌遲。
林晚晴的頭發早就掉光了,眉毛也稀稀疏疏。她開始手腳發麻,拿不住筷子,指甲也變得灰白、增厚。
一個星期天,午后。陽光很好,難得的沒有風。
賀秀蘭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陽臺的陽光里,旁邊放著一盆溫熱的艾草水。
“晚晴,來,媽給你泡泡腳。”
賀東明把妻子抱到陽臺的藤椅上,賀秀蘭小心地挽起兒媳的褲腿,把她那雙干瘦、發麻的腳,輕輕放進了水盆里。
“水溫行嗎?”
“……嗯。”林晚晴舒服地嘆了口氣。
溫熱的水汽氤氳開來,帶著艾草的清香。賀秀蘭的手很粗糙,常年做家務,指關節都有些變形,但她揉搓的力道卻剛剛好。
她一邊給兒媳洗腳,一邊嘮叨著:“這艾草啊,是托你王阿姨從鄉下弄來的,野生的,活血。你天天手腳麻,泡一泡,晚上睡覺能踏實點。”
林晚晴低著頭,看著婆婆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泛著一層光。她的頭頂,發旋那里的白發,又多了一片。
洗完腳,擦干。賀秀蘭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指甲刀包。
她戴上老花鏡,鏡片滑到鼻梁上,然后低過頭,把林晚晴的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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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腳指甲,都長得沒邊兒了,該剪了。”
她低下頭,湊得很近,像是在做什么精細的活計。
“咔噠。”
指甲刀發出清脆的聲音。
“疼不疼?”
“不疼。”
“你這小腳趾的指甲,老往肉里長,媽得給你好好修修。”
“咔噠。”
“咔噠。”
陽光照在兩人身上,安靜得只剩下指甲刀的聲音。
林晚晴的指甲因為藥物反應,變得又厚又脆。賀秀蘭剪得非常仔細,先用溫水泡軟,再一點點修。剪完腳上的,又拉過她的手。
“手也得剪。指甲長了,藏東西。你現在身子弱,可不能感染了。”
她握著兒媳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皮膚薄得像紙。賀秀蘭一邊剪,一邊輕輕吹掉碎屑。
剪完,她又拿出小銼刀,把每一個指甲的邊緣都打磨得光滑圓潤。
“好了。”賀秀蘭收起工具,滿意地笑了笑,“看看,多利索。干干凈凈的,病都好得快點。”
林晚晴抬起自己的手,看著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圓潤,干凈。
她想起,自己這輩子,媽媽好像從來沒給她剪過一次指甲。小時候是自己亂啃,長大了是自己亂剪,結婚后,是賀東明偶爾想起來,幫她剪一次。
只有賀秀蘭。
在她病得最重、最沒有尊嚴的時候,像對待一個嬰兒一樣,捧著她的手腳,為她修剪。
林晚晴的眼眶又熱了。她沒說話,只是反手,用自己那只剛被修剪過的手,輕輕地、輕輕地搭在了婆婆滿是褶皺的手背上。
08
生活像一架搖搖欲墜的天平。
一頭是林晚晴日益加重的病情,另一頭,是這個家捉襟見肘的經濟。
壓垮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一個周三的傍晚,落了下來。
賀東明回來了,比平時晚了三個小時。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先去臥室看晚晴,而是徑直走進了廚房。賀秀蘭正在洗刷那個用了十年的藥罐子,藥渣的苦味嗆得她直咳嗽。
“媽。”
賀東明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賀秀蘭心里“咯噔”一下,她關了水龍頭,轉過身。
“怎么了?”
賀東明靠在廚房門框上,低著頭,燈光在他頭頂打下一片陰影。
他沒說話,只是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白色的信封,放在了流理臺上。
“……我被裁了。”
賀秀蘭的手一抖,藥罐子差點摔在地上。
“公司裁員,我們整個項目組,都沒了。”賀東明的肩膀垮了下去,那個在弟弟鬧事時還暴跳如雷的男人,此刻像個斗敗的公雞。
“這是賠償金,N+1。”他自嘲地笑了笑,“有什么用呢?晚晴下個月的靶向藥,還沒著落……”
他說不下去了。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這個家的頂梁柱,在老母親面前,用手背使勁抹著眼睛,眼淚卻還是從指縫里往外涌。
“媽……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晚晴……我……”
“說什么渾話!”賀秀蘭呵斥道,聲音卻在抖。
她走過去,拿起那個信封,看都沒看,就塞回了兒子的包里:“哭什么!天塌了?你被裁了,你爸我倆不還有退休金嗎?不就是錢嗎?媽有!”
“媽,那點退休金怎么夠……”
“夠不夠的,你別管!”賀秀蘭把他推出了廚房,“去!洗把臉!進屋陪晚晴說說話!記住,不準拉著個臉!她現在全靠一口氣吊著,你垮了,她就真垮了!”
賀東明紅著眼,點了點頭,進了洗手間。
賀秀蘭站在廚房里,扶著冰冷的流理臺,站了足足五分鐘。
她知道,丈夫的擔憂,終于成真了。
這個家,唯一的、最大的收入來源,斷了。
09
第二天,賀東明按照賀秀蘭的吩咐,裝作什么都沒發生,甚至還“高興”地告訴林晚晴,公司給他放了個長假,可以天天陪她了。
林晚晴只是微笑地看著他,沒說話。
又過了兩天,醫院的催款電話打到了賀秀蘭的手機上。
醫生在電話里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確:“賀阿姨,晚晴那個靶向藥,新一批到國內了。效果是好,就是……您看,是不是先把這個月的費用結一下?三萬二。”
“好,好,醫生,我馬上去。”
賀秀蘭掛了電話,看了看臥室里,兒子正給晚晴念新聞。
她拿起那個用了多年的、掉了漆的菜籃子,對屋里喊:“東明,媽去趟菜市場,中午給你們燉魚湯。”
“好嘞媽!”
賀秀蘭走出了家門。但她沒有去菜市場,而是拐彎,走向了相反方向的銀行。
銀行大堂里人不多。她取了號,坐在冰涼的塑料椅子上,手心里全是汗。
“請A034號到3號窗口。”
賀秀蘭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
“您好,阿姨,辦什么業務?”
“我……我取錢。定期的。”賀秀蘭把自己的存折遞了進去。
柜員是個小姑娘,看了一眼存折,抬頭驚訝地提醒她:“阿姨,您這筆是五年期的,還有三個月才到期。您現在取,利息……利息可全按活期算了,得損失好幾千呢!太不劃算了!”
賀秀蘭看著她,眼神異常平靜:“取。”
“阿姨,您再考慮……”
“姑娘,我不考慮。”賀秀蘭打斷她,“全取出來。我急用。”
柜員不好再勸,只好辦理了手續。
十五萬。
這是她和老伴攢了大半輩子的養老錢,是她最后的“老底子”。
當那厚厚的、一沓一沓的現金遞出來時,賀秀蘭用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仔仔細細地裝好,再放進自己的菜籃子,上面蓋上了一塊擦汗的舊毛巾。
她沒有回家,也沒有去菜市場。
她提著這十五萬,徑直去了醫院,繳費,拿藥。
做完這一切,她才去菜市場,買了一條最便宜的草魚。
傍晚,她提著魚回家。賀東明問她:“媽,怎么去了這么久?”
“哎,今天魚不新鮮,多跑了兩家。”賀秀蘭系上圍裙,進了廚房,“你去,把藥給晚晴拿過去,剛取的,別斷了。”
她熟練地開火,倒油。
臥室里,林晚晴看著丈夫遞過來的新藥盒,又看了看廚房里婆婆忙碌的背影,她什么都明白了。
晚上,賀秀蘭去洗澡。林晚晴撐著身子,在婆婆換下的圍裙口袋里,摸到了一張紙條。
是銀行提前支取的憑證單。
上面“損失利息:柒仟貳佰元”的字樣,刺痛了林晚晴的眼睛。
她把憑證單放回原處,躺回床上。
一夜無眠。
第二天,趁著賀秀蘭出門買菜的工夫,林晚晴從枕頭底下,摸出了那個她藏了很久的老人機。
她顫抖著,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王律師嗎?……是我,林晚晴。”
“……對,我準備好了。”
“請您明天……偽裝成醫護志愿者來一趟。記住,千萬……千萬別讓我婆婆知道。”
“就按我們……上次說的辦。”
10
時間,推回到現在。
葬禮結束后的第三天。
賀秀蘭的世界是灰色的。那“五萬對二百萬”的公開羞辱,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口。
兒子氣得要去法院告狀,說遺囑無效,被她攔住了。
“算了。”她說,“人剛走,別鬧得太難看。”
鄰居們的眼神,從同情,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嘲諷和可憐。
“哎喲,賀大姐,忙活十年,就落了五萬塊辛苦費啊?”
“真是養了個白眼狼!”
賀秀蘭不出門了,她把自己關在那個藥味還沒散盡的屋子里。
直到銀行打來電話,通知她去辦理遺產交割。
她必須去。她得去了結這樁“笑話”。
她揣著那張遺囑復印件,麻木地走進了指定的銀行。
“你好,我……兌付遺產。”賀秀蘭的聲音沙啞。
柜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接過文件,公事公辦地核對著。
忽然,小姑娘的動作停住了。她抬起頭,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賀秀蘭。那眼神里,沒有憐憫,反而是……極度的驚訝和不解。
“阿姨,您……您是賀秀蘭本人嗎?”
“是。”
小姑娘的臉色“刷”地一下變了,她立刻按下了桌上的呼叫鈴,同時站了起來:“您稍等!您千萬稍等一下!”
她幾乎是小跑著,沖進了后面的經理室,連門都沒顧得上關嚴。
大堂里所有等候的人,都齊刷刷地看向賀秀蘭。
賀秀蘭的心,沒來由地狂跳起來。
幾分鐘后,經理快步走了出來。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著金邊眼鏡,表情嚴肅,甚至帶著一絲……敬佩。
他手里沒有拿錢,而是拿著一個非常厚的、用牛皮紙封得嚴嚴實實的檔案袋。
“賀阿姨,對嗎?”經理走過來,聲音放得很低。
“是……我。”
“我是這里的行長,”男人做了個自我介紹,“賀阿姨,林晚晴女士的那筆五萬元遺產,我們已經按流程開始為您辦理轉賬。”
賀秀蘭麻木地點頭。
“但是。”行長話鋒一轉,他雙手捧著那個厚厚的牛皮紙袋,遞了過來,“林晚晴女士在辦理這份遺產公證時,以‘最高保密等級’,在我們銀行的保險柜里,單獨存放了……這個。”
賀秀蘭猛地攥緊了衣角。
檔案袋上,是林晚晴那清秀、卻因無力而有些顫抖的筆跡,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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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秀蘭 親啟。
“行長……”賀秀蘭的聲音發干。
行長看了一眼四周,壓低聲音:“賀阿姨,林女士留下遺言。這份文件,必須在您來辦理那‘五萬元’遺產交割時,才能親手交給您。”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著當時的情景,眼神里閃過一絲動容。
“她還……她還托我們給您帶一句話。”
行長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復述道:
“她讓我們告訴您:‘媽,請您……千萬不要生氣。’”
“‘拿到這個,先回家。’”
“‘一定,一定……要在我媽和弟弟來找您之前……看完里面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