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小張，這幾年房租你別急，我不缺錢。”林姐的聲音總是很溫柔。
我低著頭，不敢看她那雙藏著故事的眼睛。
四年了，我住在這套市中心的精裝房里，一分錢房租都沒交出去。
我以為是自己運氣好，遇到了一個菩薩心腸的房東。
直到她決定移民，在機場告別的那晚，塞給我一個厚厚的文件袋。
“拿著，以后別再漂著了。”
我顫抖著打開，借著路燈看清了那幾個字，瞬間如遭雷擊。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濱江那棟別墅過戶給你吧。”
01
二零一九年的秋天，這座南方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把剛出校門的我蒸得頭昏腦漲。
我叫張楚，一個普普通通的畢業生，帶著簡歷和三千塊錢，一頭扎進了名為“社會”的深水區。
現實毫不客氣地給了我幾記響亮的耳光，面試屢屢碰壁，兜里的錢一天比一天少，連帶著對未來的信心也一并縮水。
眼看就要露宿街頭，租房成了我頭頂上最沉重的一塊烏云。
那天下午，跟著一個油嘴滑舌的中介，我看了不下五間“老破小”。
不是墻皮發霉，就是蟑螂開會，那股子潮濕的味道，聞一下都讓人覺得人生灰暗。
中介抹了把汗，不耐煩地說：“小兄弟，你這點預算，在市中心也就這樣了。要不，去郊區看看？”
我沒吭聲，心里盤算著剩下的錢，連郊區的押金都夠嗆。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中介的手機響了。他接完電話，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哎，巧了！濱江那邊有個房東直租，說是急著出手，價格好商量。精裝修，九十平，去不去碰碰運氣？”
濱江區？那可是這座城市的富人區，房價高得能讓人犯恐高癥。
我本能地覺得不靠譜，但腳下還是鬼使神差地跟著他上了公交車。
車窗外，高樓大廈流光溢彩，江風吹過，帶著一絲奢侈的味道。我捏了捏口袋里僅剩的幾張鈔票，自嘲地笑了笑。
房子在一處高檔小區里，電梯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門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門口。
她看起來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一身素雅的連衣裙，長發松松地挽在腦后，臉上沒怎么化妝，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優雅和寧靜。只是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哀傷。
“林女士，這就是我跟您提的那個小伙子，剛畢業，人老實。”中介諂媚地介紹。
她就是房東林婉秋。她沖我點點頭，聲音很輕柔：“進來看看吧。”
我一進門就愣住了。
這哪里是出租房，這分明是一個用心經營的家。
地板光潔如鏡，米色的沙發柔軟舒適，客廳的角落里甚至還擺著一架烏黑發亮的鋼琴，琴蓋上搭著一塊精致的蕾絲布。
墻上掛著幾幅畫，最顯眼的是正中央那張全家福。
照片上，林婉秋和一位儒雅的男士依偎在一起，中間站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笑得陽光燦爛。
整個相框被擦得一塵不染，尤其是那個男孩的臉，似乎被人反復摩挲過，干凈得有些過分。
“這房子……市場價至少得四千五吧？”我小聲問中介。
中介還沒來得及回話，林婉秋就開口了，聲音依然很輕：“一千八。”
我猛地抬起頭，以為自己聽錯了。“多……多少？”
“一個月，一千八。”她重復了一遍，目光落在我有些寒酸的帆布包和洗得發白的T恤上，“押一付三，可以嗎？”
中介也驚呆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
這價格，比郊區的農民房還便宜。我腦子里第一個念頭就是：騙子。
不是仙人跳，就是這房子里死過人，要不就是有什么天大的麻煩。我警惕地打量著她，又環顧四周，試圖找出什么破綻。
林婉秋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看你……跟我弟弟差不多大，剛畢業不容易，就當幫個忙。”
她的視線飄向那張全家福，眼神瞬間變得悠遠而悲傷，“我只有一個要求，每周五晚上，我會過來用一下鋼琴，希望你不要介意，也別打擾我。可以嗎？”
這個要求很奇怪，但跟一千八的租金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我像是在夢里一樣，稀里糊涂地點了頭。
簽合同時，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發抖，纖細的手指握著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當她寫下“林婉秋”三個字時，我清晰地看到，一滴淚水毫無征兆地落在了合同紙上，迅速暈開了一個小小的水漬。
她慌忙用手背抹去，抬頭對我笑了笑，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我拿著合同走出小區，江風吹在臉上，依然覺得不真實。
我反復問自己，為什么是她？為什么是我？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到底藏著什么樣的秘密？照片里的丈夫和兒子，又去了哪里？為什么一棟如此溫暖的房子，會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悲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從這一天起，我的生活和這個名叫林婉秋的女人，被一紙奇怪的租房合同，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02
搬進新家的第一個星期，我過得忐忑不安。
每天下班回來，我都會把每個角落檢查一遍，生怕在床底下或者衣柜里發現什么不該存在的東西。
可事實是，這房子干凈得就像它的女主人一樣，除了那份揮之不去的、淡淡的哀傷氣息。
我把自己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歸置好，盡量不破壞房子原有的格局，感覺自己不像個租客，更像個闖入別人生活的小偷。
很快，周五到了。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寧，晚飯叫了個外賣，匆匆吃完就把餐盒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坐在書房的電腦前，假裝在加班，耳朵卻豎得老高，捕捉著門外的任何動靜。
七點半，門鎖傳來輕微的“咔噠”聲。我心里一緊，屏住了呼吸。
林婉秋走了進來，她換上了一雙軟底拖鞋，腳步聲很輕。
沒有跟我打招呼，她徑直走向那架鋼琴，像是在執行一個莊嚴的儀式。她掀開琴蓋，纖細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輕輕拂過，然后坐了下來。
很快，一段熟悉的旋律在客廳里流淌開來。《致愛麗絲》。
琴聲不算多么精湛，甚至有幾個音符帶著些許生澀的停頓，但每一個音都像是從她心里流出來的，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情緒。
我把書房的門留了一道縫，偷偷往外看。她背對著我，身形單薄，穿著一件白色的毛衣，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孤單。
曲子彈到一半，琴聲突然亂了。接著，我聽到了極力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
那聲音像一根針，輕輕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慌忙把頭縮回來，關上門，假裝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沒看見。
我打開一個文檔，手指在鍵盤上胡亂敲打著，腦子里卻全是那斷斷續續的琴聲和哭聲。
大約半個小時后，客廳恢復了安靜。
又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大門開啟又關上的聲音。
她走了。我走出書房，客廳里空蕩蕩的，仿佛她從未出現過。只有空氣中還殘留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戚。
從那以后，每周五晚上七點半，林婉秋都會準時出現。
她像一個沉默的幽靈，來彈琴，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鋼琴前，靜靜地看著墻上那張全家福發呆。
她看照片的眼神很復雜，有思念，有溫柔，有痛苦，還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深不見底的絕望。
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默契。她來，我不出聲；她走，我不打擾。
我們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被一架鋼琴和一份奇怪的合同連接著。
深秋的一個雨夜，窗外風雨交加。
她又來了，身上帶著一股寒氣。那天她彈琴彈了很久，反復彈奏著《致愛麗絲》的同一個片段。
我實在忍不住，又從門縫里偷看。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到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那張全家福的相框，一遍又一遍，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臉。
還有一次，她走得匆忙，我聽見她包里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等她離開后，我走出去查看，發現是一個白色的小藥瓶。我鬼使神差地撿了起來，借著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鹽酸舍曲林片。
我不是學醫的，但以前聽說過，這是一種常見的抗抑郁藥物。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這個外表優雅從容的女人，內心究竟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她的情感從最初的警惕和懷疑，慢慢轉變成了同情和擔憂。
我開始在周五她來之前，提前燒好一壺熱水，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她發現了，但什么也沒說，只是第二天會發一條信息給我：“謝謝。”
我的工作漸漸穩定下來，第一個月的工資發了，我終于有了些底氣。
我想把房租漲上去，至少漲到市場價的一半。
我給她發信息，小心翼翼地措辭：“林姐，我這個月手頭寬裕了，房租給您提到三千吧？”
信息發過去，她幾乎是秒回：“不用，說好一千八就一千八。”
“可是……”
“小張，好好工作，別想這些。房租不急。”
她越是這么說，我心里就越是過意不去。
一次她彈完琴準備離開，我鼓起勇氣攔住她，想把一沓現金塞給她。她卻像躲避瘟疫一樣后退了一步，連連擺手：“真的不急，你快收起來。”
她走后，我發現她把一條圍巾落在了沙發上。那是一條很柔軟的羊絨圍巾，米白色，角落里用淡粉色的線繡著幾個小字：“媽媽愛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拿著那條圍巾，站在空無一人的客廳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個只比我大十來歲的女人，身上背負著一個母親的沉重秘密。
我開始同情她，可憐她，卻始終不敢多問一句。我怕觸碰到她心底最深的傷疤，也怕揭開那個可能會讓我無法承受的真相。
03
時間一晃，就到了二零二零年的春節前夕。
我在這座城市已經待了小半年，工作步入正軌，薪水也漲了一些。
可我心里始終壓著一塊大石頭——房租。
算下來，我已經欠了林婉秋整整半年的房租，一萬零八百塊錢。
這筆錢對我來說不是小數目，對她而言或許不算什么，但它像一根刺，扎在我的良心上，讓我坐立難安。
年終獎發下來，我手頭一下子寬裕了不少。
除夕前一天，我揣著那份沉甸甸的愧疚，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點開了和林婉秋的聊天框。
我沒有多說廢話，直接找到轉賬功能，輸入了“10800”，然后又在后面多加了兩千塊，湊了個吉利數字，備注寫著：“林姐，新年快樂！這是半年的房租和一點心意，謝謝您的照顧。”
點擊確認，發送。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可我這口氣還沒喘勻，手機“叮”的一聲響，屏幕上跳出一條冷冰冰的系統提示：對方已拒收你的轉賬。
我愣住了。緊接著，林婉秋的信息彈了出來，只有簡短的一句話：“過年了，給自己買點好東西，別急。”
我的臉一下子就熱了。
這算什么？同情？施舍？我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有手有腳，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樣的“饋贈”？我的自尊心像是被點燃的炮仗，瞬間炸了。
我幾乎是帶著一絲怒氣，又一次把錢轉了過去，這次沒有多加那兩千，就是一萬零八百，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還附上了一句話：“林姐，這是我該給的，您必須收下。”
這一次，她沒有立刻退回。我以為她拗不過我，總算接受了。可過了大概五分鐘，手機又“叮”的一聲。還是拒收。
隨之而來的，是她的一條語音信息。
我點開，她那向來溫柔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氣和顫抖：“張楚，你什么意思？你是嫌棄我的施舍嗎？”
“施舍”兩個字，像兩記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臉上。我整個人都懵了，慌忙打字解釋：“不不不，林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
“覺得什么？覺得我可憐你？還是覺得住在這里讓你沒面子了？”她的聲音越來越激動，甚至帶上了一絲哭腔，“如果讓你這么為難，你現在就可以搬走！”
這是她第一次對我發這么大的火，也是第一次說出這么重的話。
我徹底慌了，拿著手機，手心全是汗。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我只是想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租客，不想占她的便宜。我趕緊回撥了電話過去，那邊響了很久才接。
“林姐，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您別生氣。”我語無倫次地道歉，“我就是……我就是覺得欠您太多了，心里過意不去。我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只聽得到她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聲音才重新響起，已經平復了許多，但依舊帶著濃濃的鼻音：“對不起，小張，是我失態了。”她頓了頓，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你……現在有空嗎？能不能陪我去個地方？”
我哪敢說不，連忙答應下來。半個小時后，我們在一處地鐵口見了面。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呢大衣，圍著那條我幫她收好的、繡著“媽媽愛你”的圍巾，臉色蒼白，眼睛紅腫著，像是剛哭過。
她沒有說話，只是在前面默默地走。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們穿過幾條馬路，最終停在了一棟大樓前。我抬頭一看，心頭一震——市兒童醫院。
大過年的，醫院門口依然人來人往，許多家長抱著病懨懨的孩子，臉上寫滿了焦慮和疲憊。林婉秋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下，看著人進人出，一站就是很久。
冬日的冷風吹起她的長發，她的身影在熱鬧的人群中顯得那么孤寂，仿佛與整個世界都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陪她站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腿都站麻了。終于，她輕輕地開了口，聲音飄忽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兒子，四年前，就是在這里住的院。”
我的心猛地一縮。
“他十五歲那年，得了白血病。”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心疼，仿佛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怪不得，怪不得她那么悲傷，怪不得她要吃抗抑郁的藥。
我小心翼翼地，用一種試探的語氣問道：“那……現在他……”我不敢把話說完，我怕聽到那個最殘忍的答案。
林婉秋緩緩地搖了搖頭，她的目光沒有看我，而是投向了醫院大樓深處，眼神空洞而悠遠。“他不在國內了。”她輕聲說，“我們給他辦了移民，去加拿大治病了。那邊醫療條件好一些。”
聽到這個答案，我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
原來只是出國治病了，那總還有希望。可我看著她臉上那深不見底的悲傷，心里又升起一絲疑惑。
如果兒子只是去國外治療，她為什么會是這副模樣？這不像是一個懷揣希望的母親，更像是一個……已經失去了一切的人。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我不敢深想。或許，只是因為母子分離，加上對病情的擔憂吧。
她說完這句話，就再也沒有開口。
又站了許久，她才轉身對我說：“走吧，送我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路無言。
那被拒收的一萬零八百塊錢，還靜靜地躺在我的賬戶里。我再也沒有勇氣提起“房租”這兩個字。
我終于隱約明白，她留我住在這里，或許不只是因為“看我像她弟弟”，這背后，藏著一個母親對患病兒子的思念與寄托。
而我，只是那個恰好出現、讓她情感有所投射的影子罷了。
04
二零二零年的春節，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冷清的一個年。
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為我而亮。
我獨自一人待在林婉秋那間寬敞又空寂的房子里，聽著窗外零星的鞭炮聲，心里空落落的。
原本計劃過完年就攢錢回一趟老家，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打亂了所有人的計劃。
疫情爆發，封城。
這座繁華喧鬧的城市，仿佛一夜之間被按下了暫停鍵。
街道上空無一人，小區大門緊鎖，每個人都被困在了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臥室和客廳之間兩點一線。
起初還覺得是難得的假期，可時間一長，巨大的孤獨感和不確定性便如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我淹沒。
就在我快要被逼瘋的時候，林婉秋的電話打了過來。
“小張，你還好嗎？家里有吃的嗎？”她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和溫暖。
“還行，林姐。泡面還有幾包。”我苦笑著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她說：“我也一個人，要不……我搬過來跟你一起住幾天？兩個人搭個伙，做飯也方便些。你放心，我睡沙發。”
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在那樣的環境下，任何形式的陪伴都是一種拯救。
當天下午，林婉秋就拉著一個小行李箱，出現在了門口。她戴著口罩，但眉眼間的愁容似乎比平時淡了一些。
她說她住的小區有確診病例，管理更嚴格，連出門扔垃圾都費勁。而我這里，好歹還能在小區里走動走動。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同居”生活。與其說是同居，不如說更像是一家人。
兩個月的朝夕相處，我們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從原來那種客氣疏離的房東與租客，變得像一對相依為命的姐弟。
林婉秋的廚藝很好。
她會變著花樣做各種好吃的，把我們有限的食材，烹飪出家的味道。她總說，看我吃飯的樣子，特別香。
而我，則包攬了所有需要動手的活兒。
家里的網絡斷了，我爬上爬下地檢查線路；她的筆記本電腦卡了，我幫她重裝系統；樓下發配給養，我總是第一個沖下去，拎回兩大袋蔬菜和肉。
我們一起窩在沙發上看無聊的電視劇，一起在陽臺上曬太陽，一起因為搶不到菜而唉聲嘆氣。
她會跟我聊她年輕時的事情，聊她喜歡的作家和電影；我也會跟她講我大學里的糗事，講我對未來的迷茫。
我們小心翼翼地，都避開了關于她家庭的話題。
有一天，她不知從哪里翻出一瓶紅酒，說要慶祝一下。
我問慶祝什么，她說，慶祝我們今天搶到了一塊五花肉。我被她逗笑了。那晚，我們都喝得有點多。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話也多了起來。
她做了一盤紅燒肉，油光锃亮，香氣撲鼻。
她夾了一塊給我，眼睛亮晶晶地說：“嘗嘗，這是我兒子最愛吃的菜。他以前特別能吃，一個人能吃掉大半盤。”
我心里一動，順著她的話問：“曉宇……他現在在加拿大怎么樣了？”我從她之前的只言片語里，知道了她兒子的名字。
提到林曉宇，她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像燃盡的炭火。
她晃了晃杯中的紅酒，喃喃地說：“挺好的……在那邊有人照顧……”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眼圈卻慢慢紅了。
那天晚上，她徹底喝醉了。
她趴在餐桌上，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是我沒用……是我對不起他……”她反反復復地說著這幾句話，聲音破碎而絕望。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給她遞上紙巾，拍著她的背。
突然，她抬起頭，通紅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她哽咽著說：“小張，你知道嗎……如果……如果我兒子還在，也該你這么大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喘不過氣來。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猜測和懷疑，仿佛都得到了印證。
她看著我的眼神，不是在看我，而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那個叫林曉宇的，遠在加拿大的少年。
我裝作沒聽清她后半句話，扶著她去沙發上躺下，給她蓋好毯子。
深夜，我睡不著，聽到陽臺上有動靜。我悄悄走過去，看到她正拿著手機，背對著我，壓低了聲音在講電話。
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只能聽到她一遍又一遍地哭著說“對不起……媽媽沒用……媽媽對不起你……”
我悄無聲息地退回房間，躺在床上，一夜無眠。
05
第二天早上，她起來時，眼睛腫得像核桃，卻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對我笑了笑。
我也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默默地走進廚房，用僅剩的一點面粉，給她做了一碗她愛吃的西紅柿雞蛋面。
她吃面的時候，眼淚又掉了下來，一滴一滴，落進碗里。
那段被封印在圍城里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光，卻也因為有了她的存在，而透進了一絲溫暖的光。
封鎖解除，城市重新恢復了喧囂。林婉秋搬回了她自己的住處，我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每周五的鋼琴聲，成了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系。但有些東西，終究是不同了。
我們不再是單純的房東與租客，更像是隔著一層薄霧的親人。我會在她來之前，準備好她愛喝的茶；她也會偶爾給我帶一些她親手做的點心，放在冰箱里。
日子平靜地滑向二零二一年的秋天。就在我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時，林婉秋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那是一個普通的周五晚上，她彈完琴，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離開。
她坐在鋼琴前，背對著我，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為她又要陷入自己的情緒時，她突然開口了，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小張，我準備移民了。”
我正在喝水，差點一口噴出來。“什么？移民？去哪兒？”
“加拿大。”她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像是卸下重負般的疲憊笑容，“曉宇在那邊，他需要我。我得走了。”
這個理由無懈可擊，我卻感到一陣巨大的失落和不舍。
這幾年來，她已經像我的親姐姐一樣，是我在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溫暖和依靠。
可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她說：“那……那太好了，林姐。我祝福你。”
“嗯。”她點點頭，“所以，國內的一些資產需要處理掉。這套房子，我也準備賣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賣房子，就意味著我必須搬走。
我又要回到兩年前那種四處找房、顛沛流離的狀態。雖然早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這一天真的到來時，我還是感到一陣茫然。
“那我……我盡快找房子搬走。”我低著頭說。
“不急。”她看著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復雜的、類似歉疚的情感，“你住到我走的那天吧。等我辦好所有手續，差不多也要幾個月。”
接下來的日子，林婉秋變得異常忙碌。她開始頻繁地出入各種我看不懂的高級寫字樓，見律師，去公證處，辦理各種繁瑣的手續。
她來彈琴的時間越來越不固定，有時候是深夜，有時候干脆就不來了。
她的狀態也越來越差。每一次我見到她，都覺得她比上一次更消瘦，臉色也更加憔灰。
那雙原本美麗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眼底的黑眼圈像是用墨汁畫上去的。
她仿佛不是要去一個充滿希望的新國度與兒子團聚，而是要去奔赴一場艱難的戰爭。我看著心疼，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一個周末，她說要回來收拾一些東西，讓我搭把手。
我當然義不容辭。房子里的東西不多，但每一樣都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我們一起把一些書打包，把一些衣物裝箱。
當我拉開書房里一個老式木質書桌的抽屜時，她突然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一個箭步沖了過來，猛地把抽屜關上。
“那個別碰！”她的聲音尖銳而慌張，身體死死地擋在抽屜前，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我被她嚇了一跳，舉起雙手，連忙后退：“對不起，林姐，我不知道……”
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了，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
她背對著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聽到她用近乎顫抖的聲音說：“里面……里面是一些曉宇小時候的東西，我……我想自己整理。”
我“哦”了一聲，沒敢再多問。那個抽屜上了鎖，一把小小的黃銅鎖，在陽光下泛著陳舊的光。我的心里充滿了疑云。
一個要去和兒子團聚的母親，為什么會對兒子小時候的遺物如此緊張？
那個抽屜里，到底藏著什么不能被我看見的秘密？她日漸憔悴的模樣，真的是因為辦理移民手續的勞累嗎？還是說，她要去加拿大這件事的背后，另有隱情？
06
林婉秋的移民手續辦得不緊不慢，我的心卻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那個上了鎖的抽屜，和她越來越差的身體狀況，像兩塊巨大的石頭壓在我的心頭。我隱隱覺得，一個巨大的秘密就藏在這棟房子里，而我，正一步步走向風暴的中心。
轉眼到了二零二二年初，臨近春節。公司辦年會，在一家酒店里。
席間，我去洗手間，出來時迎面撞上了一個人。我定睛一看，有些眼熟，是我們公司合作的一個供應商老板，姓張，大家都叫她張姐。
我之所以對她有印象，是因為有一次她來公司，恰好碰到來給我送東西的林婉秋，兩人還很熱絡地聊了幾句。
“張姐，新年好。”我禮貌地打招呼。
張姐也認出了我，笑著說：“哎，小張啊。你還在林婉秋那兒住著呢？”
“是啊。”我點點頭，“不過林姐她……準備移民了，房子也要賣了。”
聽到“移民”兩個字，張姐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
“唉，她總算是想通了。也好，換個環境，對她有好處。”她搖了搖頭，眼神里滿是同情。
我心里一緊，下意識問："想通什么？"
張姐沉默了幾秒，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最后還是開了口...
張姐的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劈中了我的天靈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