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你一個外鄉人，憑什么娶我們苗寨的女兒？”
族長的聲音像山里的石頭一樣，又冷又硬。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修過被山洪沖垮的橋，肩膀磨出血；我跟著獵戶生吞過還在跳動的心臟，胃里翻江倒海；我攀上過絕壁，只為采一株傳說中的草藥。
五年，我用血和汗，終于換來了我的新娘——阿月。
我以為我們的苦難已經結束。
直到洞房花燭夜，她為我起舞。
那本該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時刻，卻因為她腰間一聲清脆的鈴響，讓整個苗寨都跪在了她的面前。
01
我叫林峰，來苗寨的第三年，我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而不是一個會走路的書架。
我教孩子們認字，從“天、地、人”開始。
他們則教我認識山，告訴我哪里的山澗有魚，哪里的野果能吃。
第一次見到阿月，是我滾下了一個土坡。
那天霧大，我為了找一個掉隊的學生，在山里迷了路，腳下一滑，小腿被石頭劃開了一道口子，血糊糊的。
我躺在潮濕的腐葉上，以為自己要喂狼了。
“別動。” 一個聲音從霧里傳來，很輕，但很穩。
接著，一個背著藥簍的瘦弱身影走了出來。是阿月。
她蹲下來，看著我的傷口，眉頭微微皺起。
我疼得直抽氣，嘴里嘟囔著：
“完了，完了，要死在這兒了。”
她沒理我，從藥簍里拿出幾片葉子，放嘴里嚼爛了，吐出來，動作麻利地糊在我的傷口上。
那股草腥味混著她的口水，又沖又怪。
“會有點疼，忍著。”她說。
冰涼的草藥糊上來，血真的慢慢止住了。
她把我扶起來，我一瘸一拐地跟著她。
我們一路沉默，只有她腳上那串舊銀飾，隨著她的步子，發出細碎又好聽的“沙沙”聲。
從那以后，我的眼睛就開始跟著她轉。
我去找她，不是為了感謝，是為了再看看她。
我找到她采藥的那片山坡，把我的午飯——兩個干硬的饅頭分給她一個。
她看著我，接了過去，小口小口地吃。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阿月。”
“我叫林峰。”
那天，我們就說了這三句話。但我覺得，比我在城里參加過的任何一場酒會都有意思。
我開始教她寫字。我教她寫自己的名字，“阿月”。
她在沙地上一遍一遍地寫，寫得歪歪扭扭，像個剛學寫字的孩子。
她教我認識草藥。哪種能活血，哪種能止咳。
她的話很少，指著一株草，說出它的名字和用處，就像在介紹一個老朋友。
我們的關系，就是這樣用一個個漢字和一株株草藥堆起來的。
這一切被寨子里的人看在眼里，他們的眼神很復雜。
女人們看到我跟阿月在一起，會停下嘴里的閑話，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我。
男人們，尤其是那些年輕后生，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頭闖進他們菜地的豬。
他們不跟我說話，但會在我走過的時候，故意用苗語說一些我聽不懂但能感覺到惡意的笑話。
我是個外鄉人。這個身份，像一個無形的烙印，刻在我臉上。
02
第四年開春，寨子里出事了。
寨子周圍的蝴蝶，不知道為什么，一夜之間少了大半。田里的藥草也開始打蔫，葉子發黃，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老人們坐在寨口的榕樹下，整天抽著旱煙，唉聲嘆氣。他們管這叫“枯蝶之癥”，說是山神發怒了。
寨子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連孩子們的笑聲都少了。
也是在那段時間，寨子里最受尊敬的楊阿婆病倒了。她咳得厲害，晚上覺都睡不了。阿月采了很多草藥給她熬湯，但效果不大。
我看著阿婆痛苦的樣子，托人從縣城買來了西藥的止咳糖漿和消炎藥。我把藥拿給阿月，讓她給阿婆試試。
阿月拿著那個小小的塑料瓶，看了很久。
“這是什么？”
“藥，城里的藥。”
她搖了搖頭，把藥還給了我。“阿婆的身子，受不住這個。”
我急了。“你的草藥沒用！再拖下去，阿婆會有危險的！”
阿月沒跟我爭，她只是沉默地又進了山。三天后，她回來了，滿身都是劃痕，手里攥著一株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我從沒見過那種植物。
她把那株草熬成黑乎乎的藥汁，給楊阿婆喂下去。半夜，阿婆咳出了一大口黑色的濃痰，之后，竟然就慢慢好轉了。
這件事讓我在寨子里更尷尬了。我的“好心”，成了不懂規矩的瞎摻和。而阿月，在寨民心中變得更加神秘。
只有我知道，她為了采那株藥，差點從懸崖上掉下去。那天晚上，我找到坐在后山發呆的她。
“你為什么要這么拼命？”我問她。
“我是采藥女。”她的回答很簡單。
我看著她的側臉，月光下，她的睫毛很長。我心里一動，脫口而出：“阿月，跟我過吧。”
她渾身一震，猛地轉過頭看我。
“我知道我是個外鄉人，他們都看不起我。”我自顧自地說著，“但我是真心的。我想留下來，我想每天都看到你。我們結婚，好不好？”
她看著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閃。看了很久很久，她才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嗯。”
那一刻，我覺得整個苗疆的山，都開滿了花。
03
我去找族長石伯提親。
我把我的想法，結結巴巴地告訴他。石伯坐在他那張油光發亮的竹椅上，抽著他的長煙桿，臉上沒什么表情。
他聽我說完，沒有看我，而是看著門外枯黃的藥田。
“林老師，你是個好人。”他開口了，聲音很慢，“你教孩子們認字，我們都記在心里。但是，阿月是我們苗家的女兒。”
言下之意，苗家的女兒，不能嫁給外鄉人。
“石伯，”我急切地說，“我是真心喜歡阿月。我會留在這里，一輩子對她好。”
“一輩子？”石伯冷笑了一聲，那笑聲里全是懷疑。“你們城里人說的一輩子，能有多長？三五年，還是十年八年？”
“我……”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這時，龍蝎從里屋走了出來。他是石伯的侄子，看我的眼神一直像刀子。
“阿叔，跟他說這么多干什么？”龍蝎輕蔑地看著我，“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白面書生，也想娶我們寨子的姑娘？他配嗎？”
“龍蝎，這里沒你的事。”石伯呵斥了一句。
他把煙桿在桌上重重一磕，發出“咚”的一聲，像法官的錘子。
“林峰，你硬要娶阿月，也不是不行。”石伯終于松了口，但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但你得證明，你配得上我們苗家的女兒。你得做三件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第一件，”石伯伸出一根手指，“寨子通往外面的風雨橋，前陣子被山洪沖垮了一半。你去，把它修好。什么時候修好了，什么時候再來找我。”
“第二件，你跟寨子里的獵戶上一次山。他們打到什么，你就得跟著吃什么，生的也得吃。不能喊苦，不能拖后腿。”
“第三件……”石伯頓了一下，看了一眼旁邊的龍蝎，“楊阿婆的病雖然好了，但身子還虛。傳說黑風崖上長著一種‘龍膽草’，能固本培元。你去，把它采回來。”
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難。修橋是苦力活，打獵是技術活，采藥是玩命活。
龍蝎在一旁笑得更開心了。“阿叔，你太看得起他了。別說三件，我看他一件都做不成。”
我沒有理他，只是看著石伯，一字一頓地回答：“好，我答應你。”
04
我的人生，從那天起，從一個教書先生，變成了一個苦力。
修橋的木頭又濕又重。寨子里的男人們都去幫忙，他們不跟我說話，但會默契地把最粗最重的木頭留在我這邊。我沒有力氣，就用肩膀硬扛。
第一天下來，我的肩膀就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晚上，我一個人回到我的小屋，阿月會悄悄地來。
她不說話，只是拿出她的草藥，嚼爛了，敷在我的傷口上。
她的動作很輕，但我還是疼得直抽氣。
“疼嗎？”她輕聲問。
“不疼。”我咬著牙說。
她看著我，眼圈紅了。
半個月后，我的手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成了繭。
寨子里的男人看我的眼神，漸漸地從鄙夷，變成了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橋修好的那天，他們沒有歡呼，但有人默默地遞給我一碗酒。
那酒很烈，嗆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
第二件事，是跟著獵戶進山。我以為自己這幾年山路走得不少，但跟著他們，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山里人。他們走路沒有聲音，像貓。而我，像一頭闖進瓷器店的牛，踩斷的樹枝嚇跑了所有的獵物。
中午，他們打到了一只竹鼠。
為首的獵戶用刀剖開，把還在跳動的心臟遞給我，用苗語說了句什么。
旁邊的年輕人給我翻譯：
“阿公說，這是山神賜的膽量，吃了它，你才算個男人。”
我看著那血淋淋的東西，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所有獵戶都停下來看我，眼神里全是戲謔。龍蝎也在，他抱著胳膊，就等我出丑。
我閉上眼睛，一口吞了下去。那股血腥味和鐵銹味，瞬間充滿了我的口腔。我強忍著惡心，把它咽了下去。
獵戶們爆發出哄堂大笑。但那笑聲里，好像少了一些敵意。
第三件事，找龍膽草，是最難的。
黑風崖，光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那是一面幾乎垂直的峭壁，風大得能把人吹下去。
我沒讓阿月知道，一個人偷偷去了。我學著獵戶的樣子，用藤蔓綁在腰上，一點一點往下探。我不知道龍膽草長什么樣，阿月只給我畫過一張圖。我就瞪大了眼睛，在石縫里尋找著和圖上相似的植物。
我找到了。它就長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下面，開著紫色的花。
就在我伸手去夠的時候，腳下一塊石頭松了，我整個人懸在了半空中，全靠腰上那根藤蔓吊著。
我離那株草，只有一步之遙。我感覺手臂的力氣在一點點消失。我當時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死，我死了，阿月怎么辦。
我吼叫著，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蕩了過去，一把抓住了那株草。
當我帶著那株草，像個野人一樣回到寨子的時候，阿月正站在寨口等我。她看到我的樣子，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什么話也說不出，只是抱著我哭。
05
我把龍膽草交給了石伯。
他拿著那株還帶著泥土的草，看了很久。他沒有看我，只是低聲說了一句：
“準備辦喜事吧。”
龍蝎的臉黑得像鍋底。
我跟阿月要成親的消息，這次是真的在寨子里傳開了。
寨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他們不再叫我“林老師”，而是學著阿月，叫我“林峰”。他們會笑著拍我的肩膀，遞給我煙和酒。
我感覺，那堵看不見的墻，終于塌了。
婚禮那天，天亮得特別早。整個寨子都醒了。
我穿上了石伯為我準備的苗家新郎服，一身黑色的土布，上面用紅線繡著復雜的圖案。
我去接我的新娘。阿月穿著大紅色的嫁衣，滿身都是叮叮當當的銀飾，美得不像真人。
儀式很長，很復雜。我給寨子里的每一個長輩敬酒。他們笑著喝下我的酒，用力地拍著我的背。我感覺自己真的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我看到龍蝎了。他就站在人群的外圍，沒有笑。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我，眼神像冰。我們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對視了一下，我看到他嘴角勾起一絲詭異的笑。
我的心，又咯噔一下。
終于，所有的儀式都結束了。天已經黑了。我被人扶回了新房。
新房里點著紅色的蠟燭。阿月就坐在床邊，已經摘掉了沉重的銀冠，但身上還穿著那件嫁衣。
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還是那么涼。
“阿月，”我借著酒勁，輕聲說，“我們終于成親了。”
她“嗯”了一聲，沒有看我。
“你……你今天高興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點了點頭。
06
“林峰，”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我們苗家的規矩，新婚夜，新娘要為新郎跳一支舞。叫‘交心舞’。”
我點了點頭。
她站起身，走到房間中央。她腰上系著一串古老的銀鈴，樣式簡單，是她被收養時，身上唯一的物件。
她開始跳舞了。
沒有音樂，只有她腰間銀鈴的“叮鈴”聲。她的舞姿很特別，不像我見過的任何一種舞蹈。動作不大，但每一個轉身，每一次擺手，都充滿了力量和一種原始的美。
我看得癡了。我感覺自己好像第一次真正地認識她。我為了娶她，修橋，打獵，攀巖，吃了那么多苦。但直到此刻，看著她在燭光下為我而舞，我才覺得，一切都值了。
她的舞步越來越快，身體的擺動幅度也越來越大。腰間的銀鈴發出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清脆的聲響，像一陣急雨，敲打在我的心上。
就在這時，按照習俗，證婚人石伯端著兩碗酒，走進了我們的新房。這是“合巹酒”。他的臉上帶著慈祥的笑，準備說幾句祝福的話。
阿月的舞蹈進入了最高潮。她猛地一個旋轉，然后腰肢用力一挺。這個動作極其有力，也極其優美。
也就在這一瞬間，她腰間那串銀鈴中，其中一枚位于正中的、體積最大的銀鈴，因劇烈晃動而翻轉過來，露出了它背面一個從未被人注意過的、極其古老復雜的圖騰。
那圖騰在搖曳的燭光下，只是一閃而過。但石伯看見了。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手里的兩碗酒，“哐當”兩聲，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片。
阿月停下了舞蹈，驚愕地看著石伯。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懵了。
石伯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他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然后，在我和阿月驚得說不出話的目光中，這位在寨子里德高望重、受所有人尊敬的族長，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他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只有石伯因為極度的激動和恐懼，發出的、如同野獸悲鳴般的、壓抑在喉嚨里的嘶喊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
“這是...這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