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永昌三年的春天,蕭敏兒隨著其他七名新選入宮的秀女,踏入了朱紅色的宮門。
臨行前母親拉著她的手反復叮囑,說宮中不比家中,萬事需謹言慎行。
可她沒想到,宮中的規(guī)矩竟能嚴苛到這般地步。
入宮第三日,教引嬤嬤趙玉潔便冷著臉訓誡所有新人:“后宮有兩條鐵律,侍寢時需牢記。”
“第一條,自踏入乾元殿寢宮那刻起,至離開止,全程不可發(fā)出任何聲響。”
“哭、笑、呻吟、乃至呼吸聲過重,皆不可為。”
嬤嬤渾濁的眼睛掃過眾人驚愕的臉,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至于第二條……”
她嘴唇嚅動了幾下,最終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罷了,屆時自有專人提點。你們只需記住,第一條若有違,輕則失寵,重則喪命。”
“第二條若有違……”她沒有說下去,只緩緩搖頭,那神情讓蕭敏兒脊背發(fā)涼。
后來蕭敏兒在藏書閣翻遍宮規(guī)典籍,發(fā)現(xiàn)關于侍寢儀程的記載中,第二條鐵令的位置竟是一片空白。
只有一行小字批注:“此條儀軌,因涉隱秘,未便詳載。”
而真正讓她決心探尋真相的,是同期入宮的韓思涵的遭遇。
那個明媚張揚的女子在第二次侍寢歸來后,便如人間蒸發(fā)般消失了。
宮人們私下議論,說她那夜似乎……發(fā)出了聲音。
![]()
01
春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琉璃瓦,沿著飛檐匯聚成串,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
蕭敏兒坐在西側殿的窗前,手中針線活已停了半晌。
入宮已半月,她仍無法適應這四四方方的天空。
教引嬤嬤趙玉潔的訓誡聲猶在耳畔,尤其是那句“全程不可發(fā)聲”,如一根細刺扎在心間。
“敏兒妹妹,又在發(fā)呆了?”
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韓思涵一身鵝黃宮裝,笑盈盈地邁進來。
她比蕭敏兒早三日入宮,父親是正三品禮部侍郎,家世顯赫。
“韓姐姐。”蕭敏兒起身行禮,被她一把拉住。
“你我姐妹,何須多禮。”韓思涵自顧自坐下,拈起一塊桂花糕,“聽說昨兒趙嬤嬤又訓話了?”
蕭敏兒點點頭,遲疑片刻問道:“姐姐可知,那第二條鐵令究竟是……”
“噓——”韓思涵突然豎起手指,警惕地望向門外。
廊下只有兩個小宮女在擦拭欄桿,并無旁人。
她這才壓低聲音:“我打聽過了,連我父親在禮部任職多年,都未曾聽聞。”
“宮里的老人都諱莫如深,只說是……”她湊近蕭敏兒耳邊,溫熱氣息拂過耳廓,“說是與夜半的動靜有關。”
“夜半動靜?”蕭敏兒蹙眉。
“我也說不清。”韓思涵擺擺手,又恢復了明媚神色,“罷了罷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倒是聽說今晚皇上翻了陳貴人的牌子。”
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艷羨:“若能早日侍寢,得了圣眷,在這宮里才算真正站穩(wěn)腳跟。”
蕭敏兒沉默地望向窗外。
雨絲漸密,將遠處宮殿輪廓暈染得模糊不清。
她忽然想起入宮前夜,母親在燈下為她整理衣襟時說的話。
“敏兒,宮中水深,莫要強出頭,但求平安終老。”
那時她不懂,如今卻隱約明白了些許。
“對了,”韓思涵起身欲走,忽又回頭,“三日后太后在慈寧宮設茶會,所有新人都需出席。妹妹可要好生準備。”
她眨了眨眼:“說不定,能在那時得見天顏呢。”
送走韓思涵,蕭敏兒重新坐回窗前。
針線籃里,那方未繡完的帕子上,一對鴛鴦才完成半只。
她拿起針,指尖卻微微發(fā)顫。
趙嬤嬤說第一條鐵令時那冰冷的神情,以及提到第二條時的欲言又止,都讓她心中難安。
這深宮之中,究竟藏著什么秘密?
02
慈寧宮的茶會設在午后,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光潔的金磚上投下斑駁光影。
蕭敏兒與其他七名新人按品階立在殿側,屏息垂首。
太后端坐上位,身著暗紫色宮裝,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
她緩緩掃視眾人,目光平和卻帶著審視的意味。
“都是好模樣。”太后淡淡開口,聲音溫潤,“既入了宮,便是皇家的人。謹守本分,恪守宮規(guī),方可長久。”
眾人齊聲稱是。
蕭敏兒悄悄抬眼,瞥見主位旁空著的紫檀木椅。
那是皇上的位置。
“皇上駕到——”
太監(jiān)尖細的唱喏聲響起,殿內(nèi)眾人齊齊跪拜。
一雙明黃色靴子從蕭敏兒眼前經(jīng)過,步履沉穩(wěn)從容。
“母后。”聲音溫和清朗,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儀,“兒臣來遲了。”
“不遲。”太后微笑,“正好見見新人。”
蕭敏兒跪在人群里,能感受到一道目光從上方掃過。
她不敢抬頭,只盯著金磚上細微的紋路,心跳如擂鼓。
“都起來吧。”皇上落座,“不必拘禮。”
眾人謝恩起身,依舊垂首肅立。
茶會進行得沉悶而規(guī)矩,太后問了幾句家世、讀過什么書,新人們一一作答。
輪到蕭敏兒時,她輕聲答道:“家父蕭遠,任翰林院編修。臣妾自幼隨父親讀過《女誡》《列女傳》,略通詩文。”
“蕭編修的女兒?”皇上忽然開口,“朕記得他前年編纂的《北疆志》頗見功力。”
蕭敏兒心中一緊,忙道:“承蒙皇上謬贊。”
她終于鼓起勇氣,極快地抬眼看了一下。
皇上約莫四十歲年紀,面容清俊,眉眼間有著長期居于上位者的從容。
他端起茶盞,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蕭敏兒莫名感到一陣寒意。
茶會結束后,新人們依次退出慈寧宮。
韓思涵湊到蕭敏兒身邊,難掩興奮:“皇上看我好幾眼呢!你說,會不會……”
“姐姐慎言。”蕭敏兒低聲提醒,“隔墻有耳。”
韓思涵不以為意地撇嘴,卻還是壓低了聲音:“我聽說,侍寢的牌子已經(jīng)制好了。咱們這些人,早晚都要走那一遭。”
她忽然想起什么,拉住蕭敏兒的手:“你說,那第二條鐵令到底是什么?我問過趙嬤嬤,她死活不說,只讓我別問。”
蕭敏兒搖搖頭。
兩人轉過回廊,正遇上一隊宮人捧著錦盒匆匆走過。
為首的太監(jiān)蕭敏兒認得,是皇上身邊的首領太監(jiān)王茂才。
他約莫五十歲年紀,面白無須,總是微垂著眼,神情恭謹?shù)媒跄救弧?/p>
王茂才見到她們,停下腳步躬身行禮:“韓小主、蕭小主。”
“王公公這是去哪兒?”韓思涵好奇地看向那些錦盒。
“回小主,是皇上賞賜給陳貴人的物件。”王茂才答得滴水不漏,“奴才還要去復命,先行告退。”
他帶著宮人走遠,步伐輕得幾乎無聲。
蕭敏兒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
王茂才的右手始終縮在袖中,即使行禮時也未完全露出。
那袖口處,隱約可見一道深色痕跡,像是……陳年血跡浸染后未能洗凈的暗斑。
![]()
03
陳貴人侍寢后的第七日,皇上翻了韓思涵的牌子。
消息傳到西側殿時,韓思涵正對鏡試戴一副新得的珍珠耳墜。
她手一顫,耳墜掉在妝臺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真……真的?”她轉身抓住傳話宮女的手,指尖冰涼。
宮女垂首:“敬事房已來傳話,請小主早做準備。戌時沐浴更衣,亥時鳳鸞春恩車會來接。”
韓思涵松開手,緩緩坐回鏡前。
鏡中的臉依舊明媚,唇色卻有些發(fā)白。
蕭敏兒聞訊趕來時,韓思涵已沐浴完畢,正由嬤嬤們伺候著熏香。
寢殿內(nèi)彌漫著濃郁的龍涎香,混雜著其他幾種辨不明的氣味。
“姐姐……”蕭敏兒握住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掌心全是冷汗。
韓思涵勉強笑了笑:“我沒事。這是好事,對不對?”
可她的眼神飄忽,不住地望向窗外漸暗的天色。
趙嬤嬤親自來為韓思涵梳頭,枯瘦的手指穿過烏發(fā),動作熟練而機械。
“小主切記老奴說過的話。”她聲音低沉,“無論發(fā)生何事,不可出聲。眼睛……最好也閉著。”
“嬤嬤,”韓思涵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第二條呢?第二條鐵令到底是什么?”
趙嬤嬤手腕一顫,梳子差點掉落。
她抬眼看向韓思涵,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深的恐懼。
“小主不必知曉。”她掙脫開手,繼續(xù)梳頭,“只需記住第一條,便可保平安。”
亥時初,鳳鸞春恩車準時停在殿外。
那是一輛裝飾華麗的朱輪小車,四面垂著厚厚的錦緞簾幕。
韓思涵被裹進一床錦被中,由兩個太監(jiān)抬起,放入車內(nèi)。
蕭敏兒站在廊下,看著小車緩緩駛入夜色。
錦被中的韓思涵只露出一縷烏發(fā),在宮燈映照下,黑得像化不開的墨。
那一夜,蕭敏兒輾轉難眠。
她披衣起身,坐在窗前望著乾元殿的方向。
夜色深沉,那座宮殿如一頭蟄伏的巨獸,只零星亮著幾盞燈。
直到寅時末,天邊泛起魚肚白時,鳳鸞春恩車才駛回。
韓思涵被抬下車時,依舊裹在那床錦被中。
她被直接送回寢殿,錦簾垂下,整整一日未出。
蕭敏兒去探望時,被宮女攔在門外:“小主吩咐,今日不見客。”
“她可還好?”蕭敏兒追問。
宮女眼神閃爍:“小主只是累了,需要靜養(yǎng)。”
第三日,韓思涵終于露面。
她穿著素凈的月白衫子,不施粉黛,坐在窗前發(fā)呆。
蕭敏兒進去時,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轉過頭。
“姐姐?”蕭敏兒輕聲喚道。
韓思涵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僵硬得像是畫上去的。
“我沒事。”她說,聲音沙啞,“就是……累了。”
蕭敏兒在她身旁坐下,注意到她脖頸處有一道淺淺的紅痕,像是被什么勒過,卻又不太明顯。
“那夜……”蕭敏兒剛開口,韓思涵猛地抓住她的手。
力道之大,讓蕭敏兒疼得蹙眉。
“別問。”韓思涵盯著她,眼中布滿血絲,“什么都別問。”
她松開手,頹然靠回椅背,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
過了許久,久到蕭敏兒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忽然極輕地說了一句:“那里……有影子。”
“什么?”蕭敏兒沒聽清。
韓思涵卻不再說話,只蜷縮起身體,將臉埋進膝間。
蕭敏兒看見她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04
韓思涵變了。
那個明媚張揚的少女仿佛一夜之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沉默寡言、驚惶不安的女子。
她不再參加任何聚會,整日待在殿中,連窗子都要關得嚴嚴實實。
蕭敏兒多次探望,她大多時候只是靜坐,偶爾會突然抓住蕭敏兒的手,急促地說:“別去侍寢,能拖一日是一日。”
問她原因,她卻只是搖頭,眼中恐懼深重。
一個月后,皇上第二次翻了韓思涵的牌子。
消息傳來時,韓思涵正在用午膳。
瓷勺從她手中滑落,摔碎在地,濺起的湯汁弄臟了她的裙擺。
她呆呆地看著那片污漬,忽然開始渾身顫抖。
“不……我不去……”她喃喃道,猛地抓住身旁的宮女,“去回話,說我病了,病得很重!”
宮女為難地說:“小主,敬事房的公公說,皇上特意點名要您……”
韓思涵推開她,踉蹌著沖到門邊,又被嬤嬤們攔住。
蕭敏兒聞訊趕來時,殿內(nèi)一片狼藉。
韓思涵縮在墻角,發(fā)髻散亂,臉上淚痕斑駁。
“姐姐……”蕭敏兒蹲下身,輕輕握住她的手。
韓思涵抬頭看她,眼神渙散:“敏兒,我聽見了……我聽見聲音了……”
“什么聲音?”
“那夜……”她嘴唇哆嗦,“除了皇上,還有……還有別的……”
她忽然捂住耳朵,尖叫道:“它在呼吸!就在榻邊!我看見了,我看見影子了!”
嬤嬤們連忙上前,有人捂她的嘴,有人按她的手。
趙嬤嬤臉色鐵青,厲聲道:“小主魔怔了!快取安神湯來!”
蕭敏兒被擠到一旁,眼睜睜看著韓思涵被灌下一碗湯藥,漸漸安靜下來。
但她那雙眼睛仍圓睜著,死死盯著殿頂?shù)牧褐?/p>
戌時,韓思涵還是被送上了鳳鸞春恩車。
這一次,她被綁住了手腳,嘴里塞了軟巾。
錦被裹住她時,蕭敏兒看見她眼中滾下大顆大顆的淚。
那一夜,蕭敏兒跪在佛堂,為韓思涵誦經(jīng)。
她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平安?或是別的什么。
寅時,車駕未歸。
直到天色大亮,才有消息傳來:韓小主突發(fā)急癥,已移送北苑靜養(yǎng)。
“北苑……”蕭敏兒心中一沉。
那是宮人口中的冷宮,進去的女子,從未有出來的。
她想去探望,卻被王茂才親自攔下。
“蕭小主,”他依舊垂著眼,聲音平淡無波,“皇上有旨,韓小主染的是惡疾,恐會傳染。為保六宮平安,任何人不得探視。”
“可是……”
“小主。”王茂才終于抬眼,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在這宮里,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蕭敏兒僵在原地,看著他躬身退去。
幾日后,有宮人私下議論,說那夜乾元殿中似乎傳出了女子的嗚咽聲。
雖然輕微,但在寂靜的深夜里,還是被守夜的太監(jiān)聽見了。
又有人說,韓思涵被送走時,裹著的錦被下擺,滲出了一片暗色。
不知是藥汁,還是別的什么。
蕭敏兒想起韓思涵說過的“影子”,想起她脖頸上那道紅痕,想起趙嬤嬤眼中的恐懼。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漸漸成形。
但她不敢深想,只能將這一切壓進心底,繼續(xù)做一個安分守己的新人。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她會夢見韓思涵那雙含淚的眼睛,以及那句破碎的低語:“那里……有影子……”
![]()
05
韓思涵消失后,新入宮的妃嬪們更加謹小慎微。
沒人再敢公開議論侍寢之事,連私下里提及,都要先屏退左右,壓低聲音。
蕭敏兒變得更加沉默。
她每日按時向皇后請安,回殿后便讀書、繡花,偶爾與同殿的劉才人說說話,絕口不提韓思涵。
這樣過了三個月,宮里幾乎已經(jīng)沒人記得那個曾經(jīng)明媚張揚的韓小主。
直到四月初八,蕭敏兒意外得了伴駕書房的機會。
那日皇后頭痛,讓新人們不必去請安。
蕭敏兒在藏書閣借了本《山海經(jīng)注疏》,正沿著回廊往西側殿走,迎面遇上了王茂才。
“蕭小主,”他躬身行禮,“皇上在御書房,想找本前朝的地方志。奴才記得您父親精于此道,不知小主可愿前往,為皇上參謀一二?”
蕭敏兒心下一緊,面上卻保持平靜:“能為皇上分憂,是臣妾的榮幸。”
御書房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檀香。
皇上薛學禮坐在紫檀木書案后,正批閱奏折。
他今日穿著常服,玄青色長袍襯得面色溫潤,少了些帝王的威儀,多了幾分文人氣質(zhì)。
“臣妾參見皇上。”蕭敏兒跪拜行禮。
“平身。”薛學禮放下朱筆,抬眼看向她,“聽說你父親是蕭遠?”
“是。”蕭敏兒垂首答道。
“《北疆志》編得不錯。”他示意王茂才搬來繡墩,“坐吧。朕想找本《景州志》,記載景泰年間水患治理的那一卷,你可有印象?”
蕭敏兒心中稍安,原來真是為書而來。
“回皇上,景泰年間景州連年水患,時任知州李沅主持修堤,確有記載。
不過……”她頓了頓,“那卷《景州志》在注疏中提到,李沅的治水方略,實則是借鑒了前朝一位隱士的手札。”
薛學禮眼中閃過一絲興味:“哦?接著說。”
蕭敏兒定了定神,將自己所知娓娓道來。
她自幼隨父親讀書,對典籍頗為熟悉,此刻講來條理清晰,引經(jīng)據(jù)典。
薛學禮靜靜聽著,偶爾點頭,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
那目光平和專注,可蕭敏兒卻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仿佛自己正被一寸寸審視。
“看來蕭編修教女有方。”聽完后,薛學禮微微一笑,“你倒是讀了不少書。”
“臣妾愚鈍,只是略知皮毛。”
“不必過謙。”他端起茶盞,輕輕撥動浮葉,“女子有才學是好事,但切記,才學需用在恰當之處。”
這話意味深長,蕭敏兒心中一凜:“臣妾謹記。”
薛學禮看了她片刻,忽然問道:“你入宮已有半年,可還習慣?”
“宮中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待臣妾們很是寬厚。”
“那就好。”他放下茶盞,手指在案上輕輕敲了敲,“你與韓氏同期入宮,可還來往?”
蕭敏兒呼吸一滯。
她強迫自己保持平靜:“韓姐姐……染疾后便移送北苑靜養(yǎng),臣妾已許久未見。”
“嗯。”薛學禮點點頭,“她福薄,染了惡疾,可惜了。”
他的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可蕭敏兒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你退下吧。”薛學禮重新拿起朱筆,“王茂才,將《景州志》找出來,送到蕭小主殿中。”
“是。”
蕭敏兒行禮退出,走出御書房時,背脊已沁出一層冷汗。
回西側殿的路上,她反復回想皇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
那看似溫和的詢問下,究竟藏著多少試探與深意?
她想起父親曾說過:帝王心術,深不可測。
如今她才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分量。
當夜,蕭敏兒輾轉難眠。
她起身點亮燈,翻開王茂才送來的《景州志》。
書頁泛黃,散發(fā)著陳年墨香。
翻到記載李沅治水的那一卷時,她忽然注意到書頁邊緣有一行極小的批注。
字跡清瘦,墨色深暗,顯然不是原本印刷。
“水患易治,心患難平。宮闈秘事,尤甚于此。”
她的手指撫過那行字,久久未動。
窗外月色清冷,將樹影投在窗紙上,搖曳如鬼魅。
蕭敏兒忽然想起韓思涵說過的“影子”。
那究竟是什么?
06
自御書房伴駕后,蕭敏兒明顯感覺到宮中眾人對她的態(tài)度有了微妙變化。
請安時,皇后會多問她幾句起居。
同住的劉才人說話越發(fā)謹慎,眼神中多了幾分探究。
連一向木訥的趙嬤嬤,在教導禮儀時,語氣也緩和了些。
但蕭敏兒心中并無歡喜,反而更加不安。
她知道,自己已引起了皇上的注意。
而在這深宮中,被注意到,往往意味著離侍寢不遠了。
五月初,宮中開始籌備端陽節(jié)宴。
蕭敏兒被分派協(xié)助清點庫房器皿,每日午后需去內(nèi)務府核賬。
這日她核完賬目,回程時路過一處僻靜宮苑。
院門虛掩,匾額上“靜思堂”三字已斑駁不清。
她認得這里,是前朝一位太妃的居所,太妃過世后便一直空置。
正要離開,卻聽見院內(nèi)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蕭敏兒猶豫片刻,輕輕推開門。
荒草叢生的庭院里,一個老嬤嬤正跪在井邊燒紙錢。
火光明滅,映著她滿是皺紋的臉——是趙嬤嬤。
“嬤嬤?”蕭敏兒輕聲喚道。
趙嬤嬤渾身一震,猛地回頭,見是她,眼中閃過驚慌:“蕭小主?您怎么……”
“我路過此處,聽見聲音。”蕭敏兒走進院子,“您這是……”
趙嬤嬤慌忙踩滅火堆,紙灰飛揚:“沒、沒什么,祭奠一位故人。”
蕭敏兒看著她慌亂的神色,又看向那口枯井。
井口被石板蓋著,石縫里長出幾叢野草。
“嬤嬤,”她忽然問道,“韓姐姐那夜侍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趙嬤嬤臉色驟變:“小主慎言!此事不可再提!”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蕭敏兒上前一步,“她說那里有影子,是什么影子?第二條鐵令又是什么?”
“別問了!”趙嬤嬤聲音發(fā)顫,抓住她的手臂,“小主,老奴在這宮里活了五十年,伺候過三代帝王。有些事,知道了便是死路一條!”
她的手指枯瘦如柴,力道卻大得驚人:“您是個聰明人,只要記住:勿視、勿聽、勿問,方可保命。”
“沒有可是!”趙嬤嬤眼中涌出渾濁的淚,“韓小主就是知道得太多……不,是她看見了不該看見的……”
她忽然松開手,踉蹌后退:“您走吧,以后別再到這里來。今日就當沒見過老奴。”
蕭敏兒還想再問,趙嬤嬤已轉身跌跌撞撞地走向偏殿,將門緊緊關上。
庭院重歸寂靜,只有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
蕭敏兒站在井邊,看著那蓋得嚴嚴實實的石板。
她忽然有一種沖動,想掀開石板看看井下究竟有什么。
但最終,她只是彎腰拾起一片未燒盡的紙錢殘片。
紙錢上依稀可見“冥”字半邊,邊緣焦黑卷曲。
她將殘片收入袖中,默默退出院子。
回西側殿的路上,她腦中反復回響趙嬤嬤的話。
“勿視、勿聽、勿問……”
可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又該如何防范?
當夜,蕭敏兒做了個噩夢。
夢見自己被困在乾元殿的龍榻上,四周漆黑一片。
她能感覺到榻邊有東西在靠近,呼吸冰冷,帶著腐朽的氣息。
她想逃,卻動彈不得。
想叫,喉嚨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最后,那東西俯下身,她看見了一雙眼睛——
沒有眼白,全然的漆黑,深不見底。
蕭敏兒猛然驚醒,冷汗浸透了寢衣。
窗外月色慘白,樹影搖曳如鬼爪。
她蜷縮起身子,緊緊攥住被角,直到天明。
![]()
07
端陽節(jié)宴設在太液池畔的臨水殿。
夜幕初降,宮燈次第亮起,將水面映得流光溢彩。
蕭敏兒穿著藕荷色宮裝,與劉才人同坐一席。
宴席過半,皇上與皇后舉杯與眾人共飲,絲竹聲悠揚悅耳。
一切看起來平和而美好。
可蕭敏兒卻注意到,席間少了三位妃嬪。
據(jù)說是病了,但病得如此湊巧,難免讓人生疑。
更讓她不安的是,王茂才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后。
“蕭小主,”他躬身低語,“皇上請您宴后留步。”
蕭敏兒指尖微顫,面上仍保持平靜:“臣妾遵旨。”
宴席散時已是亥時。
眾妃嬪依次退去,蕭敏兒跟隨王茂才來到偏殿。
殿內(nèi)只點了一盞宮燈,光線昏暗。
薛學禮負手站在窗前,望著窗外夜色,背影挺拔而孤寂。
“臣妾參見皇上。”
“平身。”他轉過身,神情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柔和,“今日宴席,可還習慣?”
“承蒙皇上皇后恩典,宴席精致豐盛。”
薛學禮點點頭,走到書案旁,拿起一卷畫軸展開。
是一幅《太液夜宴圖》,畫中燈火輝煌,人物栩栩如生。
“你來看看,這畫如何?”
蕭敏兒上前細看,畫工精湛,用色考究,應是名家手筆。
“筆法細膩,意境悠遠,是難得的佳作。”
“是嗎?”薛學禮手指拂過畫中一處亭臺,“可朕總覺得,這畫里少了點什么。”
他抬眼看向蕭敏兒:“你覺得少了什么?”
蕭敏兒心中一緊,知道這并非真的論畫。
她仔細端詳畫面,忽然注意到畫中賓客雖眾,卻無一人眼神交匯。
每個人都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彼此隔絕。
“少了……人情暖意。”她謹慎答道,“雖觥籌交錯,卻各懷心思。”
薛學禮靜靜看著她,良久,忽然笑了:“你果然聰明。”
他卷起畫軸,重新放回案上:“聰明人往往活得累,但也活得久。只要……”
他頓了頓,聲音漸低:“懂得適時裝糊涂。”
蕭敏兒垂首:“臣妾愚鈍,還請皇上明示。”
“韓氏就是太不糊涂。”薛學禮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看見了不該看見的,還試圖說出來。”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可字字如冰:“在這宮里,有些秘密之所以能成為秘密,是因為知道的人,要么守口如瓶,要么……”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蕭敏兒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你很幸運,至今還未侍寢。”薛學禮轉身走向殿門,“但該來的總會來。到那時,記住兩條:閉眼,噤聲。”
他停在門邊,側身看了她一眼:“王茂才會告訴你細節(jié)。”
說完便推門離去,腳步聲漸行漸遠。
蕭敏兒獨自站在昏暗的殿中,良久未動。
直到王茂才悄然出現(xiàn),如一道影子。
“小主,”他躬身道,“三日后,敬事房會掛您的牌子。”
蕭敏兒猛地抬頭。
王茂才依舊垂著眼,聲音平淡無波:“侍寢當晚,沐浴熏香后,您會被裹入錦被送至乾元殿。自踏入寢宮起,請務必緊閉雙目,心神守一。”
“無論聽到什么,感覺到什么,皆當是夢幻。尤其不可睜眼視物。”
他抬起眼皮,那雙眼睛里終于有了些許情緒——是深不見底的告誡。
“第二條鐵令,便是‘不可視’。韓小主便是犯此大忌,才致癲狂。”
不可發(fā)聲,不可視物。
蕭敏兒終于明白了這兩條鐵令的內(nèi)容。
可為什么?
究竟有什么,是妃嬪不能看、不能聽的?
“王公公,”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顫,“那里……到底有什么?”
王茂才沉默良久,久到蕭敏兒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緩緩開口:“小主只需記住,皇上是真龍?zhí)熳印U纨埳韨取杂猩裎镒o佑。”
“只是那神物,非凡人可窺視。”
08
接下來的三日,蕭敏兒過得恍惚。
她照常請安、用膳、做女紅,可魂仿佛已不在身上。
劉才人看出她心神不寧,小心詢問,她只搖頭不語。
第三日午后,敬事房的太監(jiān)果然來了。
送來一身嶄新的寢衣,料子是極柔軟的云錦,顏色是幾近透明的月白。
還有一套頭面,赤金點翠,華麗非常。
“酉時沐浴,戌時熏香,亥時車駕來接。”太監(jiān)交代完畢,躬身退去。
蕭敏兒看著那套寢衣,手指拂過冰涼滑膩的料子。
穿上它,自己便成了錦被中的祭品,被送往那座神秘的宮殿。
酉時,宮女備好香湯。
浴桶中撒滿花瓣,水汽蒸騰,氤氳著濃郁的香氣。
蕭敏兒褪去衣衫,緩緩浸入水中。
水溫恰到好處,卻暖不了她冰冷的手腳。
沐浴完畢,嬤嬤們?yōu)樗粮缮眢w,抹上香膏。
那香膏氣味奇特,像是多種香料混合,聞久了讓人昏昏欲睡。
接著穿上那身寢衣。
料子薄如蟬翼,幾乎遮不住什么,蕭敏兒羞窘地蜷起身體。
“小主不必在意,”趙嬤嬤低聲說,“侍寢的妃嬪,都是這般打扮。”
她的聲音嘶啞,眼睛紅腫,像是哭過。
蕭敏兒想起那日在靜思堂見到她燒紙,心中涌起一股悲涼。
戌時,開始熏香。
她被帶進一間密閉的暖閣,四面垂著厚厚的簾幕。
香爐中燃著不知名的香料,青煙裊裊,將整個房間籠罩在迷蒙之中。
蕭敏兒跪坐在蒲團上,任由香氣浸透每一寸肌膚。
意識漸漸模糊,身體輕飄飄的,仿佛要脫離而去。
亥時,鐘聲響起。
簾幕被掀開,兩個面無表情的太監(jiān)走進來,手中捧著一床明黃色錦被。
她被扶起,裹入錦被中。
視線被遮蔽,只能透過織物縫隙看見零星光影。
身體被抬起,放入車中。
車輪轉動,平穩(wěn)地駛過宮道。
蕭敏兒蜷縮在錦被中,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沉重如擂鼓。
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
她被抬下車,感覺到夜風拂過面頰,帶著初暑的微熱。
接著是邁過門檻,踏上柔軟的地毯。
她知道,自己已進入乾元殿寢宮。
殿內(nèi)極靜,靜得能聽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她被放在榻上,錦被被緩緩掀開。
身體接觸到光滑的絲綢床單,冰涼一片。
“閉眼。”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是王茂才。
蕭敏兒立刻緊閉雙目,屏住呼吸。
腳步聲漸遠,殿門被輕輕關上。
咔噠一聲,落鎖。
現(xiàn)在,殿中只剩她一人。
不,或許不是一人。
蕭敏兒想起韓思涵的話:“那里……有影子。”
她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保持靜止。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流逝。
每一息都長得像一個時辰。
![]()
09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時辰。
殿門再次開啟。
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榻邊。
蕭敏兒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審視、打量,不帶任何溫度。
是皇上。
她沒有睜眼,甚至不敢加重呼吸。
錦被被完全掀開,冰涼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
那手指修長,指腹有薄繭,緩緩劃過她的眉眼、鼻梁、嘴唇。
蕭敏兒渾身僵硬,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了。
她謹記著鐵令:不可發(fā)聲,不可睜眼。
手指離開她的臉,轉而解開寢衣的系帶。
衣襟散開,夜風拂過肌膚,激起一陣戰(zhàn)栗。
她感覺到身側床榻微陷,有人躺了下來。
溫熱的軀體靠近,帶著龍涎香的氣息。
一切似乎與尋常侍寢無異。
可就在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