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實關聯(lián)
“爸，這份遺囑……您真的想好了？要把所有東西……都留給那個女人？”
我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干澀而顫抖，那幾張打印著宋體字的A4紙在我手中重如鉛塊，幾乎要將我的手腕壓斷。
父親躺在慘白的病床上，曾經寬厚的手掌如今只剩下枯瘦的筋骨，他費力地轉過頭，渾濁的眼睛里卻透出一股異常的、近乎刻毒的堅定：“家里的事，輪不到你來插嘴?！?/strong>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無底的冰窟。我猛地轉向病床另一側，那個從始至終都在靜靜削著蘋果的女人，我的母親，我?guī)缀跏窃谟帽M全身的力氣哀求：“媽！您就真的，一句話都不打算說嗎？那些店鋪，那些房子，難道不都是您的心血嗎！”
母親沈婉清手里的那把小巧的水果刀，在空中停滯了一瞬，僅僅一瞬。
隨即，刀鋒又繼續(xù)平穩(wěn)地、流暢地劃過蘋果光滑的表皮。
一圈完整的、殷紅的果皮像一條垂死的蛇，懸掛在半空，最終悄無聲息地落入垃圾桶，從頭到尾，竟然沒有斷裂。
她甚至沒有抬起眼皮看我一眼，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或者菜市場的價格。
“蘋果要削干凈，一點皮都不能留，不然吃了會肚子疼?！?/strong>
那一瞬間，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將我徹底淹沒?？諝獗却巴馕鞑麃喆祦淼暮?，還要刺骨千百倍。
01
我的家，坐落在江南這座三線城市的南郊，是一棟帶著獨立花園的三層別墅，市價不菲。
但對我而言，這里更像是一座精心設計的監(jiān)獄，或者說，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冰窖。
冰的源頭，就是我的父親林國棟，和我的母親沈婉清。
從我有記憶的那天起，他們的世界就是兩條永不交匯的平行線。
他們不是吵架后的冷戰(zhàn)，那種冷戰(zhàn)里還藏著一絲“期待和好”的溫度。
他們之間，是絕對零度的冰封，是一種對對方作為生命體存在的、徹底的、無視。
父親是本地小有名氣的建材商人，九十年代初靠著倒騰鋼材水泥發(fā)了家，后來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建材市場盤下了兩家黃金位置的店鋪，又在世紀初那波房地產熱潮中，眼光毒辣地在不同地段買下了七套別墅。
在外人眼里，他豪爽，仗義，是個人物。
母親曾是計劃經濟時代供銷社的會計，做得一手好賬，算盤打得噼啪響。
她長相清秀，是那種典型的江南女子，但骨子里卻藏著一股旁人難以察覺的要強和執(zhí)拗。
她不工作，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理這個家，或者說，是打理她自己那一畝三分地。
我們的家，在空間上被劃分得清清楚楚。
三樓，是父親的領地。巨大的紅木書桌，整面墻的博古架，還有一間專門用來喝茶、從不許我踏入的茶室。
他所有的生活痕跡，都終止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最后一級臺階上。
二樓，是母親的疆域。
她的臥室永遠一塵不染，床單的褶皺都像是用尺子量過。
陽臺上擺滿了她精心伺候的幾十盆蘭花，每一盆都比我金貴。
她的世界，也僅限于二樓和作為公共區(qū)域的一樓。
而我，就住在一樓那個最小的房間里，像一個尷尬的、活生生的緩沖帶，負責維系這個家庭表面上的完整。
我們的生活，遵循著一套無形卻森嚴的時刻表。
清晨六點整，三樓準時會響起父親起床的動靜。
六點十五分，他穿著筆挺的西裝走下樓，他的皮鞋踩在木質樓梯上，發(fā)出“篤、篤、篤”的沉重聲響，那是我童年記憶里永恒的鬧鐘。
他從不看餐廳一眼，徑直在玄關換鞋，然后拉開厚重的防盜門，伴隨著一聲沉悶的“砰”，將自己和這個家隔絕開來。
在他發(fā)動的車聲徹底消失在院子外之后，大約六點半，母親的房門才會“吱呀”一聲打開。她會穿著素色的棉麻家居服，優(yōu)雅地走下樓，為自己煮一碗粥，或者熱一杯牛奶。
我們家的餐桌很大，是一張可以容納十二人的長方形餐桌。
可三十一年來，那張桌子的兩端，永遠是空著的。
小時候，我總是不死心，試圖用我微不足道的力量去融化這座冰山。
我記得七歲那年的一個周末，我央求母親教我包餃子，特意包了父親最愛吃的薺菜豬肉餡。
傍晚，我算準父親回家的時間，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守在樓梯口。
“爸爸，爸爸！你快嘗嘗，這是我親手包的餃子！”我仰著頭，滿心期待。
林國棟臉上的疲憊瞬間被笑容取代，他蹲下來，用他寬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頭，聲音里滿是寵溺：“我們家曉雨真能干！都會包餃子了！”
他拿起一個，塞進嘴里，連連點頭：“嗯，好吃！比外面賣的好吃多了！”
我趁熱打鐵，用胳膊肘碰了碰站在我身后的母親，大聲說：“是媽媽教我的！媽媽說這個餡要三七肥瘦才好吃！”
父親臉上的笑容，在那一刻，僵住了。
他緩緩站起身，臉上的溫情像退潮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避開了母親所在的方向，甚至沒有給一個眼神的余光。
他只是又摸了摸我的頭，語氣恢復了往日的疏離：“很晚了，快去吃飯，吃完早點睡覺。”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上了三樓。
那一盤餃子，最終還是涼透了。
后來，我也曾哭著質問母親，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像對待仇人一樣對待自己的丈夫。
她正在陽臺上給一盆名貴的“鬼蘭”澆水，動作輕柔得像是對待一個初生的嬰兒。
她沒有回頭，只是看著那纖弱的花瓣，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
“曉雨，記住。有些事情，不說，比說了，要好。”
“有些恨，放在心里，比掛在嘴上，更有力氣?！?/p>
從那天起，我放棄了所有徒勞的努力。
我學會了在這座沉默的房子里，像一只寄居蟹，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所有的情緒，安靜地長大。
02
時間的齒輪，就這么沉默地轉動了二十多年。
直到2017年的那個冬天，父親的一張診斷書，像一塊巨石，將我們家這潭死水，砸出了一個猙獰的漩渦。
肝癌晚期，伴隨多處骨轉移。
醫(yī)生的話很委婉，但我聽懂了，父親的時間，不多了。
那個在我印象里永遠像山一樣堅實的男人，迅速地被病魔吞噬，萎縮成了一個需要人攙扶的、虛弱的影子。
就在他住院后的第三天，一個叫方雅琴的女人，出現在了病房里。
她大概四十歲出頭，卻保養(yǎng)得極好，皮膚白皙，眼角眉梢都帶著一種被歲月精心雕琢過的風情。她穿著得體，舉止優(yōu)雅，身上有股淡淡的、很好聞的茶香。
她出現得如此自然，仿佛她本就該在這里。
她會帶來親手熬制的湯羹，用小勺一勺一勺地、極有耐心地喂給父親。
她會為父親按摩因為化療而僵硬的四肢，手法熟練得像是專業(yè)的護工。
她會輕聲細語地為父親讀報紙上的新聞，將那些枯燥的財經版塊，念得像情詩一樣溫柔。
父親在看著她的時候，那雙因為病痛而變得黯淡的眼睛里，會重新燃起一絲光亮，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依賴、眷戀和濃濃溫情的復雜光芒。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透過窗戶灑在父親蒼白的臉上。
“曉雨，過來?！备赣H對我招了招手，他指了指正在為他整理被角的方雅琴，“叫方阿姨?！?/p>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都發(fā)不出來。
我該叫她什么？
阿姨？
我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病房門口。
我的母親，沈婉清，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
她手里提著一個不銹鋼的保溫桶，里面應該是她剛熬好的魚湯。
她就那樣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病房內這“其樂融融”的、無比和諧的一幕，看著她的丈夫，用一種介紹家人的口吻，將另一個女人介紹給他們的女兒。
她的眼神很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她和父親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交匯了。
僅僅兩秒鐘。
然后，她緩緩地，轉過身，挺直了背脊，像一個驕傲的女王，又像一個輸光了一切的士兵，一步一步，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她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后來，在那段昏暗而壓抑的日子里，我從父親斷斷續(xù)續(xù)的、帶著喘息的講述中，逐漸拼湊出了方雅琴的身份。
她是市中心一家高檔茶樓的老板，而我的父親，是她那里最大、也最忠實的客人。
他們已經認識了整整十五年。
在這十五年，五千多個日夜里，我的父親，這個家庭名義上的男主人，他清醒的、放松的、快樂的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了那個女人的茶樓里，而不是我們這個冰冷的家里。
“你媽媽……”父親看著天花板，眼神有些渙散，“她一直……都知道的。從我認識雅琴的第一個月起，她就知道了?！?/p>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原來，這場長達三十一年的冷戰(zhàn)，并不僅僅是因為沉默。
這沉默的背后，藏著一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從未有人愿意捅破的、早已腐爛流膿的傷口。
父親生命里的最后一個月，他已經說不出話，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
一天夜里，他突然清醒過來，示意我叫他的律師。
律師很快就趕到了，帶來了那份早就已經擬好的遺囑。
在律師、我、還有一直守在旁邊的方雅琴的注視下，父親用他那只插著輸液管的、瘦骨嶙峋的手，顫抖著，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在那份文件的最后一頁，簽下了“林國棟”那三個字。
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不容更改的決絕。
律師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開始宣讀。
內容簡單得近乎殘忍。
“本人林國棟，在意識清醒狀態(tài)下，自愿訂立本遺囑……”
“本人名下所有財產，包括但不限于位于‘江山一品’小區(qū)的三號別墅、‘湖畔江南’小區(qū)的七號別墅……共計七套房產；以及位于‘華東建材市場’的A區(qū)三號商鋪、B區(qū)十二號商鋪……”
“在我身故之后，上述所有財產，其所有權、使用權及收益權，全部，無條件地，贈予方雅琴女士個人所有?！?/p>
律師宣讀完畢，將文件合上。
整個病房，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我看著父親，這個生我養(yǎng)我、我叫了二十八年爸爸的男人，感覺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恐怖。
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動，從喉嚨深處，擠出了三個字。
那三個字，像烙鐵一樣，燙在了我的心上。
“我……欠……她?！?/p>
03
父親的葬禮，辦得極其風光，也極其詭異。
靈堂設在市里最大的殯儀館，花圈從悼念廳一直擺到了大門口，幾乎所有本地有頭有臉的商人都來上了柱香。
在這場盛大的告別儀式上，方雅琴穿著一身定制的黑色香奈兒長裙，以一種無可爭議的“女主人”姿態(tài)，站在最顯眼的位置，接受著眾人的慰問。
她哭得極其投入，聲音嘶啞，眼圈紅腫，好幾次都因為“過度悲傷”而昏厥過去，需要旁人攙扶。她的表演，完美無瑕，足以拿下一座奧斯卡獎杯。
而我的母親，沈婉清女士，那個法律上尚未與父親解除婚姻關系的合法妻子，卻穿著一身素雅的青灰色暗紋旗袍，挽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自始至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她沒有站在家屬答謝的位置，只是安靜地，近乎隱形地，站在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里，像一尊精致的、沒有靈魂的青花瓷瓶，與周圍的喧囂和悲傷格格不入。
前來吊唁的親戚們，看著這堪比戲劇舞臺的一幕，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老林這次做得也太絕了，真就一分錢都不給沈婉清留??？好歹是幾十年的夫妻?！?/p>
“你懂什么，聽說那個方雅琴有手段著呢，把老林迷得神魂顛倒的。這下好了，人家直接一步登天，成了千萬富婆。”
“要我說，沈婉清自己也有問題，太要強了，跟個冰塊似的，哪個男人受得了？現在好了吧，被人掃地出門了?！?/p>
“嘖嘖，也真是能忍，這種奇恥大辱都能一聲不吭？換我早就躺在地上撒潑打滾了，哪能讓小三這么風光！”
那些惡意的、同情的、看好戲的閑言碎語，像無數根細密的針，扎得我體無完膚。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令人窒的氛圍，我沖到母親面前，壓低了聲音，用一種近乎怒吼的音量質問她：“媽！你到底還要忍到什么時候？那是你的家，那是你應得的！你陪了他大半輩子，到頭來就換來這個結果嗎？你為什么不鬧？為什么不爭？”
母親緩緩地抬起她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
她的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深邃的平靜。
“曉雨，別急。”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安靜地看著?！?/p>
“有些賬，不是在靈堂上算的?！?/p>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像一個提線木偶，被迫觀看了一場我平生所見最荒誕的戲劇。
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母親，平靜地，甚至是主動地，配合著律師和方雅琴，處理完了所有繁瑣的遺產過戶手續(xù)。
她親自去房管局簽字，親自去工商局蓋章，親自去公證處做確認。
七本暗紅色的別墅房產證，兩張印著燙金大字的商鋪營業(yè)執(zhí)照，一本本，一張張，全都從“林國棟”的名字，變成了“方雅琴”。
整個過程，她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冷靜得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財務，在處理一筆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資產。
所有人都以為她被打擊得精神失常了。
只有我知道，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方雅琴在拿到所有產權證明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雇了一個風水先生，選了一個“黃道吉日”，敲鑼打鼓地將父親的靈位，從殯儀館接走，安放進了那七套別墅中最大、最豪華的一套，并且大擺宴席，宴請賓客。
那一天，我們林家，或者說，我母親沈婉清，徹底成了這座城市街頭巷尾最大的笑柄。
所有人都說我母親傻，說她懦弱，說她斗不過狐貍精，是咎由自取，活該落得如此凄涼的下場。
母親對這一切都置若罔聞。
她的生活，依舊像一臺上了發(fā)條的精密度鐘表，分秒不差地運轉著。
每天清晨，去公園里打一套行云流水的四十二式太極拳。
然后提著布袋子，去喧鬧的菜市場，為了一毛兩毛的差價，和熟悉的攤販們討價還價。
回家后，澆花，修剪枝葉，看報，喝茶，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活得，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觀眾，仿佛那個被全世界嘲笑、被剝奪了半生心血的女人，根本不是她自己。
04
時間，是最公正的河流，它不急不緩地沖刷著一切。
轉眼間，距離父親去世，已經過去了一整年。
2019年的初春，江南的空氣里開始帶上了一絲濕潤的暖意，院子里那棵和我們家一樣沉默了幾十年的老梧桐樹，也終于在枝頭，抽出了幾片嫩綠的、小小的希望。
那天下午，陽光正好，我難得沒有出門，陪著母親在客廳里整理舊物。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刺耳的門鈴聲，突然打破了這滿屋的寧靜。
叮咚——叮咚——叮咚——
來人似乎很著急，按得又急又重。
我起身去開門，透過貓眼，看到了門外站著的那張臉。
是方雅琴。
我愣住了。
一年不見，她像是變了一個人。
盡管她身上依然穿著最新款的香奈兒套裝，手腕上那只種水極佳的滿綠翡翠鐲子依舊熠熠生輝。
但她那張曾經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卻布滿了無法用粉底遮蓋的疲憊和焦慮。
她的頭發(fā)盤得一絲不茍，但鬢角卻有幾縷散亂的發(fā)絲，眼角的細紋深刻得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
我打開了門。
她一進屋，甚至顧不上和我打招呼，就徑直沖到了客廳里，沖到了我母親的面前。
她的姿態(tài)放得極低，甚至帶上了一絲懇求。
“沈女士，沈大姐……我今天來，是……是想和您商量個事兒?！?/p>
母親彼時正戴著老花鏡，用一塊柔軟的麂皮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個舊相框。相框里，是父親年輕時的黑白照片，笑容燦爛。
她頭也沒抬，眼皮也沒撩一下，只是從喉嚨里，淡淡地，吐出了一個字。
“說?！?/p>
方雅琴似乎被母親這冰冷如鐵的態(tài)度給震懾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才用一種近乎是豁出去的語氣開了口。
“是這樣的……您看，老林……國棟他留下的那七套別墅，還有建材市場的那兩家店鋪……我……我想……我想以市場價的八折，轉賣給您，您看……您看行嗎？”
我正端著水杯準備遞給她，聽到這話，手一抖，水灑了一地。
我驚駭地看著她，這個女人是瘋了嗎？還是在演哪一出戲？
她費盡了十五年的青春和心機，不惜背負著“小三”的罵名也要弄到手的巨額財產，如今為什么要打折賣回給我們？
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方雅-琴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無法控制的哭腔和顫抖。
“我……我這一年來，真的快被逼瘋了！沈大姐，您發(fā)發(fā)慈悲吧！”
她像是再也撐不住了，整個人都垮了下來。
“那些房子……房管局那邊說產權有爭議，根本辦不了最終的不動產權證！銀行一分錢都不給我貸款！我想賣，可根本就沒人敢接手！”
“還有那兩家店鋪！工商局說原始產權人信息不符，直接把我的營業(yè)執(zhí)照給凍結了！我現在每個月光是交物業(yè)費、管理費還有各種稅，就要十幾萬！那房子和店鋪，現在就是七個無底洞啊！”
她泣不成聲，聲音里充滿了絕望。
“我找了全城最好的律師，律師查了半年，最后告訴我，說……說這些資產都存在著一種‘重大的、根本性的法律瑕疵’，在法律上，我拿到的，只是一堆燙手的山芋……”
“沈大姐，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求求您，您就買回去吧，多少錢都行……”
整個客廳里，都回蕩著她凄厲的哭喊聲。
而我的母親，那個一直沉默著的女人，終于停下了手中擦拭相框的動作。
她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她摘下老花鏡，看向了眼前這個已經徹底崩潰的女人。
然后，在那個灑滿陽光的午后，她的臉上，慢慢地，綻開了一個我此生都難以忘懷的笑容。
那個笑容很淡，很淺，就像冬日里薄薄的陽光，沒有任何溫度。
那個笑容里，藏著無盡的冰冷，和一種大仇得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暢快。
“你知道嗎？”母親的聲音，慢悠悠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冰，砸在地上。
“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整整三十一年?！?/p>
她站起身，走到客廳角落那個上了鎖的紅木書桌前，用一把小巧的鑰匙打開了最下面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了一個厚厚的、因為年頭久遠而邊緣已經發(fā)黑的牛皮紙檔案袋。
她走回來，將那個沉甸甸的檔案袋，輕輕地，放在了方雅琴面前的茶幾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
那聲音，像是法官落下的驚堂木。
“打開，看看吧。”
“看看這三十一年，我除了澆花、打太極，都在做些什么。”
方雅琴像是被蠱惑了一般，顫抖著伸出她那涂著精致紅色蔻丹的手，解開了檔案袋上那一圈圈已經發(fā)脆的繞繩。
一沓厚得驚人的、紙張已經泛黃的文件，從里面滑落出來，散了滿地。
她撿起最上面的那一頁，只看了一眼標題上的那幾個黑體大字，她臉上的血色，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褪得一干二凈，比她腳下的白瓷磚還要慘白。
“這……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她發(fā)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絕望的尖叫，整個人向后癱倒在沙發(fā)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