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暮色如墨，潑灑在商都亳城的宮墻之上。青銅鼎里的炭火漸弱，殿內的燭火卻亮得刺眼，映著伊尹蒼老卻挺直的脊背。他的指尖撫過案頭的竹簡，上面的《湯誥》墨跡已有些模糊，那是商湯親手刻下的訓誡，墨跡里還裹著當年滅夏建商時的風塵。?
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內侍跌跌撞撞地闖進來，聲音里帶著哭腔：“相爺，陛下…… 陛下又帶著衛隊去西郊圍獵了，還說要把洛水沿岸的良田圈作獵場！”?
伊尹閉了閉眼，喉間涌上一股腥甜。太甲繼位已三年，從最初的謹小慎微，到如今的暴戾恣睢，不過短短幾百個日夜。他想起商湯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氣息微弱卻字字懇切：“摯啊，太甲年幼，商之社稷，便托付于你了。” 那時的太甲，還是個會跟在他身后問 “何為王道” 的稚子，如今卻成了毀湯法、亂德政的昏君。?
一、龍座上的頑主?
太甲是商湯的長孫，其父太丁早逝，商湯駕崩后，先由外丙、仲壬二王相繼執政，可二人皆短命，六年之內，商朝連喪三君，朝堂人心惶惶。伊尹力排眾議，擁立太丁之子太甲繼位，彼時太甲年方十六，尚未及冠，伊尹便以 “阿衡” 之職輔政，既為相，亦為師。?
初登王位的太甲，也曾有過一段勤勉時光。他每日清晨便到朝堂聽政，跟著伊尹學《湯刑》，去市井看民生，甚至會蹲在冶鑄坊里，看工匠們鑄造青銅禮器。那時的伊尹常撫著胡須欣慰嘆道：“先王在天有靈，商之基業，可保矣。”?
可這份勤勉，卻在太甲親政后蕩然無存。?
親政大典那日，太甲身著十二章紋的袞服，站在祭天的高臺上，望著腳下跪拜的百官與萬民，忽然生出一種 “天下盡在我手” 的虛妄。回宮后，他便遣散了伊尹安排在身邊的史官，又將宮中的樂師盡數召來，整日在鹿臺之上宴飲作樂，還下令征集三千民夫，為他修建奢華的 “瓊臺”，以供賞樂。?
伊尹第一次勸諫，是在瓊臺動工的第三日。他拄著拐杖，一步步登上尚未完工的瓊臺，彼時太甲正摟著美人，聽著靡靡之音，見伊尹進來，只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阿衡此來，可是要掃寡人的興？”?
“陛下，” 伊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先王建國，以‘儉’為訓，當年滅夏，是因夏桀奢靡無度，失了民心。如今陛下剛親政便大興土木，民力凋敝，若再如此，商將步夏之后塵！”?
太甲聞言，猛地將酒樽摔在地上，琉璃碎片濺了一地：“夏桀是夏桀，寡人是寡人！寡人乃天子，天子行事，何須向你解釋？” 他指著伊尹的鼻子，語氣里滿是輕蔑，“你不過是有莘國來的陪嫁奴隸，若非祖父抬舉，你豈能站在這里？如今也敢對寡人的事指手畫腳！”?
這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扎進伊尹的心里。他的確出身微賤，幼時被棄于伊水之濱，幸得有莘國庖人收養，學得一手好廚藝，后來作為有莘氏女的陪嫁，才入了商湯的王宮。是商湯慧眼識珠，從庖廚之中將他提拔，又委以重任，讓他輔佐滅夏，成了商朝的開國元勛。可他從未因出身而自卑，因為他的權力，是先王所授，是為了守護商朝的萬千子民。?
伊尹沒有動怒，只是彎腰撿起一片琉璃碎片，沉聲道：“臣出身微賤，卻知‘君輕民貴’之理。先王曾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陛下若執意如此，便是棄民、棄商、棄先王之基業！”?
太甲被他的氣勢震懾，一時語塞，卻仍梗著脖子道：“瓊臺之事，朕意已決，不必再議！”?
那一日，伊尹在瓊臺下站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暮色將他的身影吞沒。晚風卷起塵土，迷了他的眼，也迷了商朝的前路。?
此后，太甲的行徑愈發荒唐。他不僅荒廢朝政，還公然違背《湯刑》，將直言進諫的老臣關龍逢的后裔處以極刑，只因其說了一句 “陛下當以民為念”。消息傳開，朝野震動，諸侯之中已有小國開始觀望，甚至有人拒絕入朝納貢。?
伊尹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他知道，溫和的勸諫已無濟于事，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條險路 —— 一條亙古未有的路。?
二、桐宮的抉擇?
仲冬的亳城，飄起了細雪。伊尹的府邸里，燈火徹夜未熄，案頭堆著《湯誥》《夏訓》，還有各地送來的奏報，上面盡是民怨沸騰的記載。他的門生、也是朝中大夫的仲虺推門而入，見他一夜白頭，忍不住哽咽道：“相爺，陛下如此，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商朝傾覆嗎？”?
伊尹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卻異常堅定：“不能。” 他頓了頓，一字一頓道，“我欲將陛下送往桐宮，面壁思過。”?
仲虺大驚失色，踉蹌著后退一步：“相爺瘋了！桐宮是先王的陵寢之地，歷來只有守陵人能去，將君王送往桐宮，豈不是…… 豈不是廢黜天子？古往今來，從未有過此例啊！”?
“沒有先例，便由我開這個先例！” 伊尹猛地一拍案幾，竹簡震落一地，“先王在時，曾與我言，‘若后世子孫有失德者，阿衡可代天糾之’。如今太甲不遵湯法，暴虐亂德，我若坐視不理，便是愧對先王，愧對萬民！”?
他知道，這個決定意味著什么。一旦將太甲送往桐宮，他便會背上 “挾天子以令諸侯” 的罵名，甚至可能引發王室宗親的叛亂。可他更清楚，若再放任太甲，商朝的江山，便會在這年輕君王的手中分崩離析。?
三日后，伊尹召集王室宗親與文武百官，在太廟舉行誓師之禮。太廟之內，商湯的牌位擺在正中，青銅禮器里的香燭燃得正旺，煙氣繚繞，模糊了眾人的臉。?
伊尹身著玄色朝服，手持玉圭，立于堂前，朗聲道：“太甲繼位三年，不明德，不遵湯法，暴虐百姓，亂我商綱。今日，臣奉先王之命，將太甲送往桐宮，守先王陵寢，思己之過。在太甲悔過之前，臣暫攝國政，待其反善，便還政于君！”?
話音落下，太廟之內一片死寂。片刻后，王室宗親中的王叔率先發難：“伊尹！你好大的膽子！天子乃天命所歸，豈容你隨意放逐？你這是謀逆！”?
“謀逆？” 伊尹冷笑一聲，轉身指向商湯的牌位，“先王在天，可鑒我心！我若有半分謀逆之心，愿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又看向百官，“諸位大人，你們且說說，如今的朝局，若再由太甲胡鬧下去，商朝會是何等下場？夏桀亡國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
百官面面相覷，有老臣想起太甲的種種惡行，忍不住垂淚道：“相爺一片苦心，我等皆知。只是…… 只是此事太過駭人，恐天下諸侯不服啊！”?
“諸侯之事，我來應對。” 伊尹的聲音斬釘截鐵，“我已修書百封，送往各諸侯國，陳明事由。若有諸侯不服，我愿親往游說！”?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太甲的怒罵聲。他帶著衛隊，踹開太廟的大門，闖了進來，玉冠歪斜，袞服上沾著酒漬：“伊尹！你竟敢在太廟之內，謀劃廢黜寡人！來人，將這逆臣拿下！”?
衛隊的武士們卻遲遲不動。他們大多是跟著伊尹南征北戰的老兵，深知伊尹的為人，也看在眼里太甲的荒唐。伊尹緩緩轉過身，看向太甲，眼神里滿是痛心：“陛下，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有半分天子的模樣嗎？”?
太甲被他看得一怔，隨即更加憤怒：“寡人是天子，就算衣衫襤褸，也是天子！你這老匹夫，竟敢以下犯上！” 他揚手便要打伊尹，卻被伊尹身旁的衛士攔下。?
“陛下，” 伊尹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請去桐宮吧。在那里，你可以好好想想，何為天子，何為君王，何為責任。”?
太甲掙扎著，嘶吼著，卻終究抵不過衛士的力氣。他被強行架出太廟時，還在破口大罵：“伊尹！你給寡人等著！寡人定會回來，殺了你這個逆臣！”?
看著太甲的身影消失在太廟門口，伊尹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了商湯的牌位，老淚縱橫。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便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