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八年的春天,汴京宮城內的垂拱殿,燭火燃至三更。
四十二歲的官家趙梓豪獨坐案前,手中朱筆懸停良久。奏章上字字懇切,卻是宗室長老們聯名上書,催促立儲。
“陛下承嗣大統二十六年,德被四海,然東宮虛位,實非社稷之福……”
他擱下筆,指尖在“子嗣”二字上輕輕摩挲。殿外傳來更漏聲,悠長寂寥。
夜風穿過窗欞,吹動案上堆積如山的求子方。道士的丹丸、民間的偏方、太醫局的湯劑,這些年試過多少,他已記不清。
內侍輕步上前,托著鎏金銀盤,盤中綠頭牌整整齊齊。十五位嬪妃的名牌在燭光下泛著溫潤光澤。
“官家,該翻牌子了?!?/p>
趙梓豪目光掃過那些名字,最終隨意翻過一面。內侍躬身退下,腳步聲消失在長廊盡頭。
同樣的夜晚,同樣的流程,已重復了數千次。后宮嬪妃接連承寵,卻無一人腹中有喜。
他曾疑心是嬪妃們身體有恙,可太醫診過,皆言無恙。那么問題,究竟出在何處?
三日前,太后將他召至慈元殿。
年過六旬的養母屏退左右,握著他的手,聲音壓得極低:“六哥,有些話我思量許久,不得不問。
你每月臨幸嬪妃不下十次,為何始終無出?”
趙梓豪苦笑:“兒臣也不知。”
太后凝視他良久:“宮中水深,恐有蹊蹺。我思來想去,須得找個完全可信之人,從頭細查?!?/p>
“母親指的是?”
“魏長壽?!碧缶従彽溃按巳耸谭钊?,醫術精湛,更難得的是性情耿直,從不攀附。”
趙梓浩默然點頭。此刻,他望向殿外沉沉夜色,忽然開口:“傳魏院使?!?/strong>
內侍領命而去。趙梓豪起身踱至窗前,望著御花園中初綻的杏花。若真有蹊蹺,會是什么?又是誰,敢在天子身上動手腳?
半個時辰后,年過六旬的御醫院院使魏長壽匆匆入殿。老人須發皆白,但目光清明,步履穩健。
“臣叩見陛下?!?/p>
“平身?!壁w梓豪轉過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陰影,“魏院使,朕有一事相托,須秘密進行?!?/p>
“陛下請講?!?/p>
“朕要你,從頭到腳,從飲食到湯藥,徹查朕的身體與日常所用一切。”趙梓豪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朕要知道,為何這些年,后宮始終無出?!?/p>
魏長壽抬起頭,渾濁的眼中有精光閃過。他緩緩跪地,一字一頓:“老臣,領旨。”
殿外春寒料峭,宮內暗流已悄然涌動。無人知曉,這場始于帝王不孕的調查,將揭開怎樣深埋的陰謀。
而此刻,蕭貴正站在御膳房廊下,望著太醫院方向,手中拂塵輕輕擺動。這位掌管內廷飲食二十年的老宦官,臉上無波無瀾。
一陣風過,他緊了緊衣襟,轉身沒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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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次日清晨,垂拱殿的朝會氣氛壓抑。
御史中丞王拱辰出列,手持笏板,聲音在殿中回蕩:“陛下,儲君乃國本之重。今東宮虛懸,臣等懇請陛下早日從宗室中擇賢過繼,以安天下之心?!?/p>
趙梓豪端坐龍椅,面色平靜。這樣的奏請,每月都會有幾回。
“朕知道了。”他只說了這四個字。
殿中一片沉寂。幾位老臣交換眼色,卻無人再敢進言。誰都知道,官家性情寬厚,但觸及子嗣之事,便會異常沉默。
退朝后,趙梓豪未乘輦,獨自沿御街緩緩而行。春日陽光和煦,宮墻邊的柳樹已抽出新芽。
內侍總管陳衍跟在不遠處,不敢靠得太近。他侍奉官家十五年,深知此刻官家需要獨處。
走到宣佑門前,趙梓豪忽然停步。門內傳來孩童嬉笑聲——那是幾位宗室子弟在蹴鞠。
七八歲的孩子,臉蛋紅撲撲的,追著皮球滿場跑。其中一個摔倒了,哇哇大哭,旁邊的同伴忙去攙扶。
趙梓豪駐足看了許久,直到孩子們被嬤嬤帶走,場中空無一人。
“陳衍?!?/p>
“臣在。”
“去查查,方才摔倒的是誰家孩子。”
“是岐王家的小郎君,行五,今年七歲?!?/p>
趙梓豪點點頭,轉身繼續前行。陳衍跟在后頭,心中暗嘆。官家這是想起自己無子,看別人家的孩子都格外親切。
回到福寧殿,案上已擺好午膳。四菜一湯,都是趙梓豪平日愛吃的:煨筍、蒸鱸魚、炙羊肉、金玉羹,配上一碟酥餅。
蕭貴親自侍立在旁,五十余歲的宦官身形微胖,面容和善。
“官家今日朝會辛苦,多用些?!彼叢疾诉呎f,“這鱸魚是今早從金明池新捕的,最是鮮美?!?/p>
趙梓豪拿起筷子,卻又放下:“撤了吧,沒什么胃口。”
“官家……”蕭貴面露憂色,“您這幾日清減了許多,龍體要緊啊?!?/p>
“無妨。”趙梓豪擺擺手,“去請鄭娘子來,朕想聽她彈琴?!?/p>
蕭貴躬身退下,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神色。片刻后,鄭婉清款款而至。
這位新晉的美人不過十八歲,入宮剛滿半年。她不像其他嬪妃那樣盛裝艷抹,只著一襲淡青襦裙,發間插一支素銀簪。
“妾身拜見官家?!?/p>
“起來吧?!壁w梓豪難得露出笑容,“給朕彈一曲《春江花月夜》。”
鄭婉清應聲坐下,調了調琴弦。琴聲淙淙流出,如溪水潺潺。她邊彈邊偷眼打量官家,見他閉目傾聽,眉間郁結卻未散。
一曲終了,趙梓豪睜開眼:“婉清,你入宮這些時日,可還習慣?”
“宮中一切都好,只是……”鄭婉清遲疑片刻,“妾身擔心官家?!?/p>
“哦?擔心朕什么?”
“妾身聽聞,今日朝中又有大臣催促立儲?!编嵧袂迓曇糨p柔,“官家為此事煩憂,妾身都看在眼里。只是龍體要緊,還請官家寬心?!?/p>
趙梓豪深深看了她一眼。這女子聰慧,也真心待他,不似某些人只盯著妃位與子嗣。
“朕問你,”他忽然道,“你若有了皇嗣,想要什么?”
鄭婉清手中琴弦一顫,發出清越之聲。她抬起頭,目光清澈:“妾身只愿孩子平安康健,若能像官家這般仁厚,便是天下之福。至于其他,不敢奢求。”
趙梓豪心中微暖,招手讓她近前。鄭婉清起身走來,衣袖間帶著淡淡蘭香。
“你是個懂事的。”他握住她的手,“只是這皇嗣之事……”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通報:“楊娘子求見。”
趙梓豪松開手,眉頭微皺:“讓她進來?!?/p>
楊碧彤疾步而入,身著緋紅宮裝,發髻上金釵搖曳。她掃了鄭婉清一眼,才向官家行禮。
“官家,妾身新得了一方求子秘藥,是從峨眉山一位仙長處求來的?!彼钌弦恢诲\盒,“仙長說,此藥需連服三月,必能……”
“放著吧。”趙梓豪打斷她,“朕乏了,你們都退下?!?/p>
楊碧彤還想說什么,見官家臉色不豫,只得悻悻退去。鄭婉清也行禮告退,臨走前回頭望了一眼,眼中滿是擔憂。
殿內恢復寂靜。趙梓豪走到案前,打開錦盒。里面是幾枚褐色丹丸,散發著刺鼻藥味。
這樣的“秘藥”,他這些年來見過不下百種。道士的、和尚的、民間神醫的,無一例外都宣稱能讓他得子。
起初他還認真服用,后來漸漸麻木。如今這些丹藥堆積在庫房,已能裝滿幾口箱子。
他合上錦盒,喚來陳衍:“太后那邊,今日可有什么話?”
“太后晨起去了寶慈宮禮佛,還未回來?!标愌艿吐暤?,“不過太后昨兒吩咐,讓官家得空時過去用晚膳。”
趙梓豪點點頭。養母雖非生母,但待他極好。這些年為他子嗣之事,太后也操碎了心。
窗外日頭西斜,將殿內映得一片金黃。趙梓豪走到銅鏡前,鏡中人鬢角已生白發。
四十二歲,于尋常百姓正是兒孫繞膝的年紀。而他坐擁天下,卻連一個喚他“爹爹”的孩子都沒有。
他伸手撫摸鏡面,指尖冰涼?;秀遍g,仿佛看到鏡中有孩童身影閃過,定睛再看,卻只是自己的倒影。
夜幕降臨,內侍又捧著銀盤進來。趙梓豪隨手翻過鄭婉清的牌子。
“今夜去她那里?!?/p>
他需要一點真心實意的溫暖,哪怕只是短暫一夜。
02
鄭婉清所居的蘭林苑不大,卻布置得清雅宜人。院中種滿蘭草,春日里幽香陣陣。
趙梓豪到時,鄭婉清已備好茶點。不是宮中常見的精致糕點,而是一碟桂花米糕,一碗杏仁茶。
“這是妾身家鄉的小食?!彼行┎缓靡馑?,“不知合不合官家口味?!?/p>
趙梓豪嘗了一口米糕,松軟香甜:“很好。你家鄉是?”
“江寧府?!编嵧袂逖劬α亮肆?,“妾身父親是當地小吏,家中還有兩個弟弟?!?/p>
“想家嗎?”
鄭婉清沉默片刻,輕輕點頭:“想。尤其想母親做的青團,每年清明前后,她都會做。”
趙梓豪看著她年輕的面龐,心中忽然涌起愧疚。這些女子入宮,一生便困在這四方天地里。
“你若有了皇嗣,”他忽然說,“朕許你母親入宮探望。”
鄭婉清眼眶微紅,起身行禮:“謝官家恩典。”
用過晚膳,二人對坐閑談。鄭婉清說起江寧風物,秦淮河的畫舫,棲霞山的紅葉。趙梓豪靜靜聽著,緊繃了一日的心神漸漸放松。
戌時三刻,蕭貴帶著兩名小內侍進來。一人捧著玉碗,一人端著銀壺。
“官家,該服藥了。”蕭貴恭聲道。
趙梓豪看著那碗深褐色湯藥,眉頭微皺:“今日不喝了?!?/p>
“這……”蕭貴面露難色,“太后吩咐過,這強身丹藥需日日服用,不能間斷。官家已用了六年,若突然停下,恐前功盡棄?!?/p>
鄭婉清好奇地看著藥碗:“這是什么藥?”
“是太后從龍虎山張天師處求來的方子。”蕭貴解釋道,“能強健筋骨、延年益壽。官家這些年勤于政務,全靠此藥調理?!?/p>
趙梓豪想起太后的囑咐,終究還是接過藥碗。藥味苦澀,他屏息一口飲盡。
蕭貴奉上清水漱口,又從小內侍手中取過一只錦囊:“這是今日份的金丹,官家睡前服用?!?/p>
錦囊打開,里面是三顆黃豆大小的金色丹丸,在燭光下泛著奇異光澤。
鄭婉清從未見過這般精致的丹藥,忍不住問:“這金丹也是張天師的方子?”
“正是?!笔捹F笑道,“金丹主補元氣,與湯藥相輔相成。官家這些年精力充沛,多賴此物?!?/p>
趙梓豪接過金丹,卻沒有立即服用。他將錦囊放在案上,對蕭貴道:“你先退下?!?/p>
蕭貴躬身退出,臨走前瞥了金丹一眼,眼神難以捉摸。
殿內只剩二人。鄭婉清見官家神色有異,輕聲問:“官家怎么了?”
趙梓豪捏起一顆金丹,對著燭光細看。丹丸渾圓,表面光滑,隱約能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金屬氣味。
“這藥,朕服了六年。”他緩緩道,“起初確實覺得精神好些,近來卻時常頭暈?!?/p>
“那為何不停用?”
“太后說,這是張天師親制的仙丹,天下獨一份。”趙梓豪苦笑,“且這些年,太后自己也服用類似的丹藥。”
鄭婉清心中一動。她父親通曉些醫理,曾說過“是藥三分毒”。再好的藥,連服六年,也難說會不會有問題。
但她不敢直言,只委婉道:“妾身愚見,或許可讓太醫瞧瞧這丹藥?若是好的,繼續服用也無妨;若有不妥,及時調整便是。”
趙梓豪看了她一眼,將金丹放回錦囊:“你說得有理?!?/p>
夜漸深,紅燭燃去大半。鄭婉清侍奉官家更衣,二人躺下后,她依偎在他懷中。
“官家,”她忽然輕聲說,“妾身入宮雖短,卻也看出些端倪。宮中人心復雜,您要多加小心。”
趙梓豪攬住她:“你看出什么了?”
“楊娘子今日送藥,太過急切。蕭內侍侍奉湯藥,也太過殷勤?!编嵧袂迓曇艉艿?,“妾身不是說他們有問題,只是……凡事過猶不及?!?/p>
趙梓豪沒有接話,只是輕拍她的背。這女子看似溫婉,實則敏銳。她說的,他何嘗沒有察覺?
只是蕭貴侍奉他二十年,從潛邸到皇宮,一直忠心耿耿。楊碧彤雖然急躁,但求子心切也是人之常情。
或許是自己多疑了。趙梓豪閉上眼睛,卻毫無睡意。
子嗣,丹藥,太后,朝臣……種種思緒在腦中盤旋。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懷中人呼吸均勻,已然睡去。
輕輕起身,趙梓豪走到外間。案上錦囊還在,金丹在夜色中泛著微光。
他拿起錦囊,走到窗前。月色如水,灑滿庭院。遠處傳來打更聲,已是子時。
忽然,他看見院墻邊人影一閃。定睛再看,卻只有樹影搖曳。
是巡夜的內侍,還是別的什么?趙梓豪握緊錦囊,心中疑云漸生。
次日清晨,趙梓豪離開蘭林苑時,鄭婉清送到院門口。
“官家,”她忽然想起什么,“妾身聽聞太醫院有位魏院使,醫術精湛,為人正直。若真要查驗丹藥,或許可找他?!?/p>
趙梓豪點點頭,登上步輦。路上,他吩咐陳衍:“去查查,蕭貴這些年經手的丹藥,都從何處來?!?/p>
“是?!标愌軕拢t疑道,“官家是懷疑……”
“朕什么也不懷疑。”趙梓豪打斷他,“只是該查的,總要查清楚?!?/p>
步輦行至宣佑門,正遇見楊碧彤。她顯然是特意在此等候,見到官家,立即上前行禮。
“官家,昨夜那丹藥,您可服了?”她急切地問。
趙梓豪看著她:“尚未?!?/p>
“那可要抓緊?!睏畋掏?,“仙長說,這藥需在月圓前后服用,效果最佳。今日正是十五……”
“朕知道了。”趙梓豪語氣冷淡,“你退下吧。”
楊碧彤還想說什么,見官家臉色不善,只得悻悻退開。步輦繼續前行,趙梓豪回頭看了一眼,見她站在原地,神情懊惱。
這宮中,每個人似乎都比他更著急要一個皇子。是真的為社稷著想,還是各有盤算?
趙梓豪收回目光,望向遠處宮殿的琉璃瓦。陽光燦爛,他卻感到一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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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三日后,太后在慈元殿設宴。
說是家宴,其實只請了官家和幾位高位嬪妃。殿內布置簡樸,與太后一貫的作風相符。
太后劉氏已六十三歲,鬢發全白,但精神矍鑠。她出身將門,當年真宗皇帝駕崩時,仁宗尚幼,是她與幾位老臣共同輔政,穩定朝局。
“六哥,坐這兒?!碧笳惺肿屭w梓豪坐在身邊,又對嬪妃們道,“你們都隨意些,今日只當是尋常家宴?!?/p>
楊碧彤搶先在太后下手坐了,鄭婉清則選了末位。其他幾位嬪妃依次入座,氣氛看似融洽,實則暗藏機鋒。
菜肴陸續上桌,都是太后平日愛吃的素齋。蕭貴親自在旁侍奉,為太后布菜時動作格外恭敬。
“太后近日氣色越發好了。”楊碧彤奉承道,“可是用了什么養生妙方?”
太后淡淡一笑:“不過是每日散步,飲食清淡罷了。倒是你們,要多用心侍奉官家?!?/p>
這話意有所指,幾位嬪妃都低下頭。楊碧彤卻接口道:“妾身們自然盡心,只是皇嗣之事……”
“碧彤。”太后打斷她,“食不言?!?/p>
楊碧彤訕訕閉嘴。席間一時安靜,只聞碗筷輕碰之聲。
用過膳,太后讓嬪妃們先退下,獨留趙梓豪說話。母子二人移至暖閣,宮女奉上茶后也退了出去。
“六哥,”太后抿了口茶,緩緩開口,“我聽說,你近日讓陳衍查蕭貴經手的丹藥?”
趙梓豪心中一驚。這事他做得很隱秘,竟還是傳到了太后耳中。
“母親,兒臣只是……”
“你不必解釋?!碧蠓畔虏璞K,目光銳利,“你疑心丹藥有問題,是不是?”
趙梓豪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太后長嘆一聲:“其實,我早有此疑。”
“母親?”趙梓豪愕然抬頭。
“這些年,你服用的丹藥,最初確實是我從張天師處求來的方子?!碧缶従彽?,“但三年前,張天師云游海外,再未回龍虎山。
后來的丹藥,都是蕭貴按原方監制?!?/p>
趙梓豪臉色微變:“母親的意思是……”
“我沒什么意思?!碧罂粗?,“只是宮中水深,人心難測。你服用的東西,須得萬分小心。”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院中盛開的海棠:“六哥,你可知我為何這些年也服用丹藥?”
“母親是為延年益壽?”
“不全是?!碧筠D身,眼中有著趙梓豪從未見過的憂慮,“我是想親自試試,這藥到底有沒有問題?!?/p>
趙梓豪霍然起身:“母親!您怎能……”
“我老了?!碧髷[擺手,“你還年輕,是大宋的官家。若真有人想害你,必從這些日常之物下手?!?/p>
她走回座前,握住趙梓豪的手:“所以,我讓魏長壽來,給你做個全面的診察。不只是診脈,飲食、湯藥、熏香、衣物,都要查?!?/p>
趙梓豪心中震動。他沒想到,養母為他考慮到如此地步。
“魏院使可信嗎?”
“可信。”太后肯定道,“他侍奉三朝,從不參與宮中爭斗。更重要的是,他欠我一個人情。”
“人情?”
“他兒子當年犯事,本該流放,是我出面保全?!碧蟮吐暤?,“此事隱秘,無人知曉。所以他不會背叛?!?/p>
趙梓豪這才明白太后的安排。原來這些日子,養母一直在暗中為他籌謀。
“母親,兒臣……”
“不必多說?!碧笈呐乃氖?,“你是大宋的官家,也是我的孩子。我這把年紀,別無他求,只盼你平安康健,大宋江山穩固。”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查的時候,要隱秘。若真有問題,也不要聲張。暗中處置便是,以免打草驚蛇?!?/p>
趙梓豪重重點頭。母子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太后忽然問:“那位鄭娘子,你覺得如何?”
“婉清性子溫和,心思單純?!?/p>
“單純?”太后笑了笑,“能在宮中保持單純,要么是真傻,要么是大智若愚。我看她,是后者。”
趙梓豪想起鄭婉清那夜的提醒,深以為然。
離開慈元殿時,已是午后。春日陽光溫暖,趙梓豪卻感到脊背發涼。
若丹藥真有問題,是誰動的手腳?蕭貴?還是他背后另有其人?
目的又是什么?讓他無子,然后從宗室過繼?可過繼誰,對誰有利?
一個個問題在腦中翻騰。趙梓豪揉揉額角,吩咐陳衍:“傳魏院使,明日巳時來福寧殿?!?/strong>
“是?!标愌軕拢盅a充道,“官家,蕭內侍方才送來新制的金丹,說是加了南海珍珠粉,效果更佳?!?/p>
趙梓豪眼神一冷:“先收著,不必呈上來?!?/p>
他忽然想起鄭婉清的話——凡事過猶不及。蕭貴這般殷勤,確實可疑。
回到福寧殿,趙梓豪看著案上堆積的奏章,卻無心批閱。他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太宗實錄》。
翻到記載皇子出生的章節,細細閱讀。太宗有九子,真宗有六子,到了他這里,卻一個都沒有。
是上天不佑,還是人為所致?
窗外傳來鳥鳴,清脆悅耳。趙梓豪望向庭院,幾只燕子在檐下筑巢,忙忙碌碌。
連鳥兒都知道繁衍后代,他這天子,卻連最基本的愿望都難以實現。
他握緊書卷,指節泛白。無論真相如何,他都要查個水落石出。
不是為了皇位,不是為了江山,只是作為一個男人,他想知道,自己為何不能有一個孩子。
這個念頭如此簡單,卻如此艱難。
夜幕再次降臨。趙梓豪沒有翻牌子,獨自在殿中靜坐。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取出錦囊,倒出三顆金丹。金色丹丸在掌心滾動,冰涼堅硬。
明日,魏長壽就會來。真相,也許很快就能揭開。
只是不知,那真相自己是否承受得起。
趙梓豪將金丹放回錦囊,收入懷中。他忽然很想見見鄭婉清,見見那個會在深夜提醒他小心的女子。
但最終,他還是沒有傳召。有些路,終究要一個人走。
04
次日巳時,魏長壽準時來到福寧殿。
老御醫今日穿著正式的官服,須發梳理得一絲不茍。他身后跟著兩名藥童,各捧一只藥箱。
“臣魏長壽,拜見陛下?!?/p>
“平身?!壁w梓豪屏退左右,只留陳衍在殿外守候,“魏院使,太后都與你說了?”
魏長壽抬起頭,目光清明:“太后已將事情原委告知老臣。陛下放心,老臣必當盡心竭力?!?/p>
趙梓豪點點頭,伸出手腕。魏長壽先凈了手,又在香爐上熏過,這才上前診脈。
他搭上三指,閉目凝神。殿內一片寂靜,只聞更漏滴水之聲。
良久,魏長壽睜開眼,眉頭微皺。他沒有說話,換了一只手繼續診察。
這次時間更久。趙梓豪看著他神色變化,心中漸沉。
“如何?”待魏長壽收手,趙梓豪立即問道。
“陛下脈象……”魏長壽斟酌詞句,“整體尚可,但腎經有細微異常。敢問陛下,近日是否偶有頭暈、耳鳴、腰膝酸軟?”
趙梓豪心中一凜:“確有?!?/p>
“夜間睡眠如何?”
“多夢易醒?!?/p>
魏長壽點點頭,從藥箱中取出銀針:“老臣需取陛下指尖血一驗,還請陛下忍耐?!?/p>
針尖刺破指尖,擠出一滴血珠。魏長壽用白絹接了,又取出一只小瓷瓶,滴入透明液體。
血珠在液體中慢慢化開,顏色變化微妙。魏長壽對著光細看,神色越發凝重。
“陛下,”他收起瓷瓶,“老臣斗膽,請陛下允準,為幾位常侍寢的嬪妃也診脈?!?/p>
趙梓豪明白他的意思:“你懷疑問題不在朕身上?”
“老臣不敢妄斷?!蔽洪L壽恭聲道,“但陛下腎經之象,確有不妥。需全面診察,方能確定根源?!?/p>
“準。”趙梓豪當即寫下旨意,蓋上私印,“陳衍會配合你,但此事須隱秘?!?/strong>
“老臣明白。”
接下來的三日,魏長壽以“春季調理”為由,為后宮十位嬪妃一一診脈。過程順利,嬪妃們只當是尋常平安脈。
診完最后一位,魏長壽回到太醫院值房,閉門不出。藥童守在門外,任何人不得打擾。
值房內,魏長壽將十份脈案鋪在案上,逐字比對。燭火通明,映照著他緊鎖的眉頭。
十位嬪妃,脈象皆屬正常。雖有體質強弱之分,但無一人有不易受孕之癥。
問題,果然在官家身上。
魏長壽取出官家的脈案,又對照自己這些年的記錄。六年前,官家脈象平穩;三年前,開始出現細微變化;近來,腎經異常越發明顯。
變化是漸進的,若非特意比對,很難察覺。
他鋪開紙,開始列清單:官家日常飲食、服用藥物、熏香、茶飲、衣物熏染……一切可能接觸之物,都要查驗。
寫到“丹藥”二字時,魏長壽筆鋒一頓。他想起來,三年前太醫院曾奉命查驗過一批金丹,結論是“用料上乘,無礙”。
當時負責查驗的,是副院使周明章。此人醫術尚可,但喜好鉆營,與宮中幾位內侍關系密切。
魏長壽沉思片刻,在“丹藥”旁畫了個圈。
次日,他求見官家,呈上初步結論。
“十位嬪妃脈象皆無大礙?!蔽洪L壽直言,“問題應在陛下身上。但陛下素來康健,腎經異常必有外因?!?/p>
趙梓豪臉色微白:“外因?”
“飲食、藥物、環境,皆有可能?!蔽洪L壽道,“老臣懇請陛下允準,徹查福寧殿一切用度?!?/p>
“準?!壁w梓豪毫不猶豫,“你要如何查?”
“先從飲食入手?!蔽洪L壽道,“陛下近日膳食用度,請讓老臣一一過目。還有服用的一切湯藥、丹丸,需取樣查驗。”
趙梓豪喚來陳衍:“你去安排,全力配合魏院使。”
陳衍領命,正要退下,趙梓豪又補充道:“尤其注意蕭貴經手的物品。”
陳衍眼神一凜,重重點頭。
調查悄然展開。魏長壽每日清晨入宮,在福寧殿偏殿設下臨時查驗處。官家的每一餐膳食,都會先送一份到他那里。
銀針試毒是基礎,魏長壽還有更精細的方法。他帶來數十種試藥,能驗出常見毒物。
三日過去,膳食無一異常。都是新鮮食材,精心烹制,連調味都恰到好處。
第四日,魏長壽開始查驗湯藥。官家每日服用的強身湯,藥渣被送來檢驗。
他親手分揀藥材:人參、黃芪、當歸、枸杞……都是溫補之物,配伍也合理。
但魏長壽沒有輕易下結論。他將藥渣包好,準備帶回太醫院進一步化驗。
接下來是金丹。
蕭貴親自送來三顆,笑容可掬:“魏院使,這是官家今日要服用的。您查驗時小心些,這金丹煉制不易,一顆值十兩金呢?!?/p>
魏長壽接過錦囊,打開看了一眼。金丹光澤溫潤,香氣清雅。
“蕭內侍放心,老夫自有分寸?!?/p>
蕭貴卻沒有立即離開,站在一旁看著。魏長壽心中起疑,面上不動聲色,只取出一顆金丹,用銀刀輕輕刮下少許粉末。
“這一顆,老夫需帶回太醫院仔細查驗。還請蕭內侍再補一顆給官家?!?/p>
蕭貴笑容不變:“應當的。”他又取出一只錦囊,“這里還有備用?!?/p>
魏長壽接過,將兩顆金丹分別裝好。一顆送還官家服用,一顆留作查驗。
蕭貴這才躬身退下。魏長壽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人太過從容,反而可疑。
傍晚,魏長壽帶著藥渣和金丹回到太醫院。他沒有去值房,而是進了后院一間僻靜廂房。
這里是他私人的制藥間,平日不許旁人進入。
他先檢驗藥渣,用各種試劑測試,耗時一個時辰,結論是:無毒,但有幾味藥材年份不足,藥效打了折扣。
接著,他取出金丹,放在白玉盤中。
燭光下,金丹泛著誘人光澤。魏長壽沒有立即動手,而是先焚香靜坐片刻。
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查驗重要物品前,須得心靜神凝。
一炷香后,他睜開眼,開始操作。
銀刀刮下薄薄一層金粉,置于瓷碟。滴入特制的溶解液,金粉慢慢化開,液體變成淡金色。
魏長壽取出一疊試紙,每種試紙測試不同成分。他動作嫻熟,神情專注。
大部分試紙反應正常:朱砂、金粉、珍珠粉……都是煉丹常用材料。
但最后一種試紙浸入液體后,顏色變化讓魏長壽瞳孔驟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