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最后一疊錢放在老朱手里時,手沒有抖。
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們五個人,灰塵在斜照進來的夕陽里飛舞,像一場沉默的葬禮。
一萬塊,平分五份,每人兩千。
這是我能給出的全部,也是我和這個一手建立又親手葬送的世界,最后的聯(lián)系。
他們接過錢,低著頭,匆匆離開,不敢看我的眼睛,仿佛我是什么不祥之物。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最后一點生氣。
我坐在那張寬大卻已蒙塵的老板椅上,等著,也許是債主,也許是更壞的什么。
然后,她回來了。
那個總是坐在角落、安靜得像株植物的女孩陳梓琪。
她腳步很輕,走到我面前,把一樣東西塞進我手心。
觸感粗糙,是一張硬質紙板。
我低頭,看見上面印著模糊的藍色字跡:北京至哈爾濱,硬座。
還有卷在里面的一小卷溫熱的零錢。
她沒看我,聲音低得像嘆息:“哥,你是好人,先回家?!闭f完,她轉身走了,腳步聲迅速消失在空曠的走廊盡頭。
我攥著那張車票,冰冷的絕望里,猝不及防地扎進一根微弱的、卻燙得人心尖發(fā)顫的刺。
家?哪里還有家?但這張票,像黑海里忽然亮起的一盞孤燈,即便不知引向何方,卻逼著你不能就此沉沒。
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又為何會走向這樣的終局?記憶帶著海潮般的咸腥氣,猛地倒灌回來,起點是1993年,那個空氣里都飄著鈔票與野心的、滾燙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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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93年的初夏,深圳的風都帶著一股子躁動和人民幣的味道。
我的“高馳建材”開在羅湖一棟新樓里,窗明幾凈。窗外工地吊臂如林,打樁聲日夜不息,那是財富拔節(jié)的聲音。
傍晚,我站在包間門口,深吸一口氣,推開門。熱氣、酒香、笑語撲面而來。
“林總來了!”副手朱浩站起身,嗓門洪亮。他是跟我從北京一起南下的老兄弟,膀大腰圓,一臉忠厚。
圓桌邊圍坐著七八個骨干,個個臉上泛著紅光。
我笑著壓壓手,走到主位。目光掃過,在角落稍微停頓。陳梓琪安靜地坐在那里,面前一杯橙汁,與周遭的熱烈有些疏離。
她來公司半年,話不多,做事極細致。
“今天沒外人,都放開些!”我坐下,服務員開始上菜,龍蝦、石斑、鮑魚,擺滿了轉盤。
“林總,這陣勢,有喜事?”業(yè)務經理小張擠擠眼。
我端起酒杯,瓷杯相碰,發(fā)出清脆的響?!跋彩抡劜簧?。”我頓了頓,看著一雙雙期待的眼睛,“但有個想法,跟兄弟們聊聊?!?/p>
包廂安靜下來,只有空調嗡嗡作響。
“咱們現(xiàn)在,算是站穩(wěn)腳跟了。”我緩緩說,“但羅湖這點盤子,不夠。我想去廣州看看,那邊開發(fā)勢頭更猛。”
朱浩眼睛一亮:“林哥,早該動了!我打聽過,天河、東山那邊,機會大把!”
“資金呢?”財務老李比較謹慎。
“貨款回收不錯,銀行那邊,老關系也能貸一些?!蔽颐蛄丝诰?,火辣辣地一路燒到胃里,卻是暢快的,“關鍵是人和時機。
在座各位,都是我林高馳信得過的。
闖廣州,還得靠咱們這群老弟兄?!?/p>
“跟林總干!刀山火海也去!”小張年輕,熱血上頭,拍著桌子表態(tài)。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氣氛重新熱烈起來。我一個個碰杯,說著鼓勵的話。
輪到陳梓琪時,她有些局促地端起橙汁?!傲挚偅摇茨??!甭曇艏毤毜摹?/p>
“小陳,別總喝飲料。來,給你倒點啤酒,意思意思。”朱浩熱情地拿過瓶子。
陳梓琪連忙擺手,臉有些紅:“浩哥,我真不會喝……”
“老朱,別為難小姑娘?!蔽倚χ鈬?,用茶杯和她碰了一下,“梓琪做事穩(wěn)當,以后廣州那邊賬目,你要多擔待。”
她飛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點點頭:“哎,我會努力的。”
那眼神很干凈,帶著點感激,又很快垂下去。
酒過三巡,話題從生意轉到家長里短。朱浩說起他兒子在老家成績不錯,老李抱怨深圳房租又漲了。
我聽著,心里那份膨脹的藍圖越發(fā)清晰。等廣州站穩(wěn),或許可以回北京設個點,讓明珠也風風光光回去。
想到妻子,我心里一軟。出來打拼三年,聚少離多,委屈她了。
吃完飯,我讓司機先送員工們回去。站在酒樓門口,夜風一吹,酒意微醺。
朱浩陪在旁邊,點了支煙:“林哥,今天這步子,是不是邁得有點急?”
我看著他:“老朱,怕了?”
“怕個球!”他吐了口煙圈,“我是覺得,嫂子那邊……你最近回去少,電話里我聽她語氣,好像有點……”
“女人嘛,總愛嘮叨?!蔽遗呐乃绨?,“等這陣忙完,帶她來深圳住段日子,好好陪陪。現(xiàn)在,機會不等人啊。”
霓虹燈把我們的臉映得變幻不定。遠處,推土機的轟鳴徹夜不休,像一頭巨獸,貪婪地吞噬著舊日田野,吐出嶄新的、金光閃閃的未來。
我們都堅信,自己會是那個駕馭巨獸的人。
02
藍圖繪得再美,也抵不過政策一個急轉彎。
八月,那股燥熱還未褪盡,一道“關于加強宏觀調控、整頓金融秩序”的文件,像盆冰水劈頭澆下。
起初我沒太在意,風浪見多了。直到信貸科的王科長在電話里,語氣為難地告訴我,原定的續(xù)貸,“暫時凍結,等待上級通知”。
“王科,咱們合作這么久,通融通融,哪怕先放一部分……”我對著話筒,手心開始冒汗。
“林總,真不是我不幫你。”王科長壓低了聲音,“這次動真格的,誰批誰擔責。你那筆貸款,恐怕……懸了。趕緊想想別的轍吧?!?/p>
電話掛斷,忙音刺耳。我坐在辦公室里,第一次覺得冷氣開得太足。
這只是開始。緊接著,幾個原本談好的工程預付款,甲方紛紛致歉,說項目暫緩。材料供應商的電話開始密集響起,不再是殷勤的推銷,而是委婉的催款。
資金鏈像一根被越繃越緊的橡皮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我像只救火的貓,四處撲騰。找其他銀行,找民間借貸,找合作方拆借。臉笑僵了,好話說盡了,酒喝到吐。
回應多是客氣的推諉,或赤裸裸的高息。
屋漏偏逢連夜雨。合伙人唐濤就在這時,露出了獠牙。
那天下午,我好不容易約到一個可能的投資人,在咖啡館苦等兩小時,對方卻沒來。打他電話,關機。
心煩意亂地回到公司,業(yè)務經理小張白著臉沖進來:“林總!剛……剛‘鴻基’那個劉總來電話,說……說以后直接跟唐總那邊對接了!”
我腦子“嗡”地一聲:“哪個唐總?”
“就是……唐濤,唐副總??!”小張快哭了,“劉總說,唐總給了他更優(yōu)惠的條款,而且……而且?guī)ё吡宋覀兒脦讉€客戶資料!”
我猛地站起來,眼前發(fā)黑。沖進唐濤的辦公室,果然,人去屋空,抽屜柜子干凈得像被舔過。打他手機,已是空號。
這個和我稱兄道弟、一起勾勒南方版圖的男人,卷走了公司最核心的客戶資源,消失了。
“混蛋!”我一腳踹在辦公桌上,茶杯滾落在地,摔得粉碎。
朱浩聞聲趕來,看到狼藉,明白了大半,一拳砸在墻上:“姓唐的王八蛋!我早看他眼神不正!林哥,報警!抓他個狗日的!”
我頹然坐回椅子,抹了把臉:“報警?證據(jù)呢?他早有預謀,手續(xù)做得干干凈凈??蛻羰亲约哼x的,條款是白紙黑字?!?/p>
憤怒之后,是冰冷的絕望。唐濤這一刀,捅在了大動脈上。
公司里人心惶惶。流言像霉菌一樣在角落里滋生。不斷有員工遞上辭呈,眼神躲閃,理由五花八門。
我無力挽留,只能在辭職信上簽下名字,感覺每筆都劃在自己心上。
只有朱浩,像根柱子一樣杵在我辦公室門口,趕也趕不走。還有財務的老李,雖然整天唉聲嘆氣,但賬目依然做得一絲不茍。
陳梓琪還是老樣子,安靜地坐在她的格子間,核對票據(jù),整理報表。有幾次我深夜回公司,看見她那邊還亮著燈。
有一次我叫住她:“梓琪,最近公司情況不好,如果有更好的去處……”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手里還抱著一摞憑證。“林總,”她聲音平靜,“我的工作還沒做完?!?/p>
說完,微微欠身,又走回了那片燈光里。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上,看著她清瘦的背影,喉嚨有些發(fā)堵。這姑娘,有點傻。
窗外,深圳的燈火依舊璀璨,但那光芒,似乎再也照不進我這間日漸冷清的辦公室了。巨獸的轟鳴還在,我卻感覺,自己正被無聲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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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公司的焦頭爛額,像一層厚厚的油污,蒙住了我的感官。等我稍微喘口氣,把目光從賬本和討債電話上移開,投向自己的家時,才發(fā)現(xiàn)那里早已暗流涌動。
妻子王明珠的變化,起初是細微的。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在電話里細細詢問我吃了什么,幾點休息,叮囑少喝酒。取而代之的是短暫的沉默,或是匆匆一句“在忙,回頭說”。
我以為是公司的事讓她擔心,或是獨自在家的寂寞。我盡量在電話里用輕松的語氣,說些“很快解決”、“馬上就好”的空話安慰她。
直到那個周末,我拖著灌了鉛似的腿回到家——我們在深圳買的那套兩居室,曾經是她歡喜的港灣。
屋里有些凌亂,梳妝臺上,她常用那瓶高級香水不見了。衣柜里,幾件她最喜歡的裙子也沒了蹤影。
“明珠?”我喚了一聲。
她從陽臺進來,手里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煙。我以前從不知道她會抽煙。
“回來了?”她彈了彈煙灰,語氣平淡,“吃過了嗎?冰箱里可能還有剩菜?!?/p>
我看著她。她穿著一條新裙子,料子很好,剪裁襯得身段玲瓏。頭發(fā)新燙過,臉上妝容精致。但眼神里有種我看不懂的疏離和煩躁。
“公司最近……”我想解釋。
“又是公司!”她打斷我,聲音陡然拔高,“林高馳,你眼里除了公司還有沒有這個家?有沒有我?”
我愣住了。“我這么拼命,不就是為了這個家嗎?”
“家?”她冷笑,環(huán)顧四周,“這算什么家?你一個月回來幾次?我一個人守著這空房子,跟守活寡有什么區(qū)別?當初你說來深圳闖一片天,現(xiàn)在呢?天快塌了吧!”
她的話像針一樣扎過來。我疲累至極,火氣也上來了:“天塌了我也在頂著!你知道我在外面多難嗎?”
“難?誰不難?”她轉過身,背對著我,“我跟你說,這日子我過夠了。你看看我那些姐妹,人家老公……”
又是老生常談的對比。我頭痛欲裂,擺擺手:“行了,別說了。我很累?!?/p>
那晚,我們睡在一張床上,背對著背,中間隔著的距離,仿佛比我從深圳到北京還遠。
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家里的存折不見了。那本用來應急的定期,放在衣柜抽屜的鐵盒里。
我問她。她正在涂指甲油,頭也沒抬:“哦,我取了。最近有個很好的理財項目,年化百分之十五呢,比放銀行強?!?/p>
“理財?什么項目?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我急了,那是最后的保障。
“商量?跟你商量有用嗎?”她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你能變出錢來?反正放家里也是閑著,我賺點零花錢不行?”
“那是家里的應急錢!”我聲音發(fā)顫。
“應急?現(xiàn)在不就是急的時候?”她吹了吹指甲,鮮紅的顏色刺眼,“放心,虧不了。等項目到期,連本帶利還你?!?/p>
她話說得輕松,我卻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那筆錢,五萬塊,是我們一點一滴攢下的。
我試圖追問具體是什么項目,她總是語焉不詳,最后不耐煩地摔門而去。
信任就像精美的瓷器,一旦有了第一道裂痕,哪怕細微得看不見,它的堅固便已打了折扣。
我望著她離開的背影,第一次覺得,這個和我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如此陌生。
公司四面楚歌,家里冰窖般寒冷。
我站在客廳中央,窗外是萬家燈火,卻感覺自己像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而那時我并不知道,這僅僅是崩塌的開始,最狠的一刀,還未落下。
04
債主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公司瀕危的消息不知怎么傳了出去,上門的人開始多了。
起初還算客氣,在會客室喝茶,旁敲側擊。后來,直接堵到了辦公室門口。
“林總,這筆款子拖了三個月了,今天無論如何得有個說法?!?/p>
“林高馳,當初你可不是這么說的!今天不結清,我們就不走了!”
幾張橫眉冷對的臉,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我臉上。朱浩想擋在我前面,被我不動聲色地撥開。
我陪著笑,說著千篇一律的拖延話術,心里卻在滴血。賬面上僅有的流動現(xiàn)金,付了房租水電和幾個堅持留下的員工的基本工資后,已所剩無幾。
更雪上加霜的是,競爭對手像發(fā)現(xiàn)了腐肉的禿鷲。他們開出高薪,精準地挖走我手下還能用的業(yè)務和技術人員。
小張來辭職時,頭快低到胸口:“林總,對不起……我老婆剛生孩子,家里實在……”
我看著他通紅的眼圈,擺擺手,簽了字。能說什么呢?樹倒猢猻散,人之常情。
公司里空了一大半,走路都有回聲。剩下的,除了朱浩、老李,還有兩個跟著我多年的老師傅,再就是陳梓琪。
老李有一天整理完賬本,摘下老花鏡,揉著眉心對我說:“林總,下個月……工資恐怕……”
我知道。銀行賬戶里的數(shù)字,寒酸得可憐。
“我想想辦法?!蔽腋砂桶偷卣f,自己都不信。
第二天,我注意到陳梓琪的座位空了半天。下午她才回來,臉色有些蒼白。
“林總,”她走過來,遞給我一個信封,“這是……上個月供應商退回的一筆質量保證金,我追回來了。數(shù)額不大,但……可以先應應急。”
我接過信封,薄薄的,里面大概有兩三千塊錢。這錢我記得,早該到了,一直卡在對方財務。
“你上午去要的?”我問。
她點點頭,沒多說什么,回到座位。
后來朱浩私下告訴我,陳梓琪上午是去了那家公司,據(jù)說是守在財務室門口大半天,軟磨硬泡,才把錢拿到手。對方說話很難聽。
我心里像堵了團濕棉花。讓一個小姑娘去承受這些。
發(fā)薪日到了。我把能動的錢湊了湊,連同陳梓琪要回的那筆,勉強夠發(fā)基本工資。
我把錢分好,叫來留下的五個人。辦公室靜得可怕。
“這個月……公司的情況,大家都清楚?!蔽议_口,聲音有些沙啞,“錢不多,是我林高馳沒用,對不住大家。”
我把裝著錢的信封一個個遞過去。遞到陳梓琪時,她沒接。
“林總,我的……不急。”她低聲說。
“拿著!”我把信封塞進她手里,觸到她指尖,冰涼?!霸摻o的,一分不能少?!?/p>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復雜,有同情,有關切,還有別的什么,我沒看懂。她最終默默收下了。
晚上,我最后一個離開公司。鎖門時,看到陳梓琪格子間垃圾桶里,扔著一個咬了一半的干面包,和一張某培訓機構的宣傳單,上面用紅筆圈著課程價格。
她墊錢維持公司基本運轉,自己卻省成這樣。我靠在冰冷的鐵門上,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愧疚與無力的酸楚涌上來,幾乎將我淹沒。
大廈將傾,我身邊只剩下這幾個不離不棄的“傻子”。可我能給他們什么呢?連一個確定的明天都給不了。
那一刻,我對王明珠的怨,對唐濤的恨,對時運的怒,都抵不過對自己的深深厭棄。我把所有人,拖進了這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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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決定回家一趟。
不是想念那個冰冷的巢穴,而是想找出那本房產證。
房子是我婚前買的,寫在我一個人名下。
那是最后一點實實在在的資產,或許,還能抵押點錢,給公司、給這些還跟著我的人,續(xù)上一口氣。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門開了,一股許久未通風的沉悶氣味混著淡淡香水味涌出來。
屋里異常整潔,整潔得過分,像樣板間,少了煙火氣,也少了王明珠那些零碎物件帶來的凌亂生機。
我心里咯噔一下。
疾步走進臥室,拉開衣柜。她的衣服少了一大半,常穿的那些都不見了。梳妝臺上,瓶瓶罐罐被掃蕩一空。
我沖到書房,打開那個放著重要文件的柜子。
里面有些亂,我胡亂翻找。
購房合同、發(fā)票、完稅證明……都在。
唯獨那個暗紅色的、硬皮的小本子——房產證,不見了。
我跌坐在椅子上,冷汗瞬間濕透襯衫。不可能放錯地方,我一直放在這里。
抱著一絲僥幸,我翻遍了家里所有可能放東西的角落,甚至床底、舊書箱。一無所獲。
一個可怕的念頭越來越清晰。我沖下樓,找到小區(qū)門口常年擺攤配鑰匙、也代辦些簡單文書的老孫。
“孫師傅,問您個事?!蔽冶M量讓聲音平穩(wěn),“我老婆,王明珠,最近有沒有來找過您,或者……您見沒見過她帶什么人來看房子?”
老孫推了推老花鏡,打量我一下,眼神有點躲閃:“林老板啊……這個……”
“孫師傅,您直說!”我急道。
“唉……”老孫嘆了口氣,“大概……半個月前吧,你愛人是帶著個中介模樣的人來看過。還問我小區(qū)環(huán)境啥的。我以為是你們要換房子呢……”
半個月前!那時候,她正跟我抱怨日子過不下去,正拿了家里的存款去“理財”!
我道了聲謝,轉身就往房產交易中心跑。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和自己的心跳。
交易中心大廳人聲嘈雜。我擠到查詢窗口,哆嗦著報出身份證號和房產地址。
工作人員在電腦前敲打幾下,抬頭看我,眼神有點古怪:“這套房子?三天前已經過戶了。新業(yè)主姓劉?!?/p>
“過戶?!”我聲音劈了,“誰辦的?我沒有簽字!沒有委托!”
“手續(xù)是齊全的。”工作人員公事公辦地說,“有您的身份證復印件、委托書,還有……結婚證。委托書上有您的簽名和手印。配偶代辦的。”
我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身份證……她早就拿走了我的身份證,說是辦什么手續(xù)需要。
委托書?簽名?手?。课蚁肫鹩幸淮嗡屛液炓欢盐募f是公司報銷用的……
渾身的力氣被抽空。我扶著冰冷的柜臺,才沒有倒下。
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屋里死一般寂靜。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地板上光影分明,卻暖不了分毫。
我癱在沙發(fā)上,目光空洞。忽然,看見茶幾煙灰缸下,壓著一張對折的信紙。
手指僵硬地展開。是王明珠的字跡,很飄逸,此刻卻像刀片。
“高馳:我走了。
這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跟你在一起,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無盡的等待和擔驚受怕。
你是個好人,但好人不代表就能給我想要的生活。
房子我賣了,錢我拿了。
別找我,你找不到。
就算找到,錢我也花得差不多了。
就當是我這些年青春的補償。
去追求我的新生活了,你也好自為之。
王明珠?!?/p>
沒有日期,沒有稱呼,只有冰冷的宣判。
信紙從我指間飄落,緩緩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我仰起頭,看著蒼白的天花板,想哭,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補償?新生活?
原來,在我為了這個家在外搏殺、焦頭爛額的時候,我最信任的枕邊人,早已磨好了刀,計算好了時機,給了我最致命、也最羞辱的一擊。
家沒了。最后的退路,被連根斬斷。
四周的墻壁無聲地擠壓過來。我第一次,清晰地聽到了命運轟然倒塌的巨響,以及隨之而來的、無邊無際的死寂。
06
辦公室里的灰塵,在幾天無人打擾后,積得更厚了。陽光從百葉窗縫隙擠進來,在地上切出一道道光柵,光柵里塵埃翻滾,如同我紛亂卻已趨向死寂的內心。
王明珠帶著賣房款消失得無影無蹤。債主們的耐心也終于耗盡,法院的傳票悄然而至,像黑色的訃告。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從抽屜深處,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里面是嶄新的一疊百元鈔,整整一萬塊。
這是最后一點現(xiàn)金,藏在辦公室一本舊書里,原本是準備應付最極端情況的“跑路錢”。
現(xiàn)在,用不著了。我也無路可跑。
我把朱浩、老李、兩位老師傅,還有陳梓琪叫了進來。五個人,站在空曠的辦公室中央,像五棵伶仃的樹。
他們臉上有擔憂,有困惑,也有隱約的預知。氣氛沉重得能擰出水。
我清了清嗓子,聲音干澀:“今天叫大家來,是最后交代點事。”
我拿起那個信封,拆開,露出里面青藍色的鈔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又飛快地移開,似乎那是什么燙手的東西。
“公司的情況,不用我多說。”我頓了頓,壓下喉頭的哽塞,“我林高馳無能,對不住大家,尤其對不住你們幾位,到最后還留在這里?!?/p>
老李嘆了口氣,別過臉。一位老師傅蹲了下去,抱著頭。
“這點錢,”我把錢放在桌上,推過去,“是我個人最后一點積蓄。不多,一共一萬塊。咱們五個人,每人兩千?!?/p>
沒人動。辦公室里靜得能聽到灰塵落地的聲音。
“林哥!”朱浩眼眶紅了,“這錢我們不能要!公司沒了,你以后……”
“拿著!”我打斷他,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又帶著疲乏的虛弱,“這是我作為老板,能給大家的最后一點交代。散了伙,各自尋出路,總得有點盤纏?!?/p>
我拿起一疊錢,走到朱浩面前,塞進他手里。他的手很大,粗糙,握著錢,微微發(fā)抖。
“老朱,跟我最久,受苦了。找個穩(wěn)當活兒,家里老婆孩子還指望你。”
朱浩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重重“嗯”了一聲,低下頭。
我又拿起一疊,給老李?!袄钍?,賬目清楚,您受累到最后?;厝O子,享享清福?!?/p>
老李接過錢,摘下老花鏡,用力擦了擦鏡片,又戴上,依舊沒說話。
兩位老師傅,我也一一分過去?!巴鯉煾?,劉師傅,手藝在身,餓不著。以后……好好的。”
他們接過錢,攥得緊緊的,粗糙的手背青筋凸起。蹲著的老師傅終于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最后,我走到陳梓琪面前。她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我把最后兩千塊遞過去?!拌麋??!?/p>
她抬起頭,眼睛很亮,似乎蒙著一層水光,但又很清澈。她沒有立刻接。
“林總……”
“聽話,拿著?!蔽野彦X放進她手里,觸感冰涼?!澳闶莻€好姑娘,將來……肯定比我有出息。找個好工作,好好生活?!?/p>
她看著手里的錢,又看看我,那眼神讓我想起受傷的小鹿,純凈里帶著巨大的悲傷。她飛快地低下頭,輕輕說了聲:“謝謝林總。”
錢分完了。辦公室里只剩下一種空洞的、儀式結束后的茫然。
“就這樣吧。”我揮揮手,轉身面對窗外,背對著他們,“大家……都散了。以后有緣,江湖再見?!?/p>
腳步聲窸窸窣窣響起,門被打開,又輕輕關上。一下,兩下……最后,一切歸于寂靜。
我知道他們都走了。這間承載過野心、忙碌、歡笑,也見證了背叛、掙扎和毀滅的屋子,終于徹底空了。
我慢慢坐回那張寬大的老板椅,皮面已經有些開裂。夕陽的余暉正好移過來,將我籠罩其中,暖洋洋的,卻暖不透心底冰封的寒意。
我在等。等債主上門羞辱?等法院的人來查封?或者,等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時間一點點流逝,光線漸暗。黑暗像潮水,從房間各個角落漫上來,即將把我吞沒。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極輕、極遲疑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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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那腳步聲在門外停頓了片刻,很輕,帶著猶豫,仿佛怕驚擾了什么。然后,門被極緩地推開一條縫。
我坐在椅子里沒動,甚至沒回頭。心想,大概是忘了東西折返的員工吧。這空蕩的廢墟,還有什么值得惦記?
腳步聲靠近,停在我身后側方。沒有說話。
我這才微微偏過頭。逆著窗外最后一點天光,看到陳梓琪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里,手里似乎攥著什么東西。
“梓琪?”我有些意外,“落東西了?”
她搖搖頭,向前挪了一小步,臉隱在昏暗里,看不太清表情。她伸出手,把一樣東西輕輕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
是一張長方形的硬紙板車票,還有卷在一起的一小卷零錢,用一根橡皮筋松松地套著。
我愣住了,看向她。
她低著頭,聲音比平時還要輕,細細的,卻一字一句清晰地鉆進我耳朵:“哥,你是好人,先回家?!?/p>
哥?她從來沒這么叫過我。
說完這句話,她好像用盡了所有勇氣,迅速轉身,幾乎是跑著離開了辦公室。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急促回響,很快消失。
我怔怔地坐著,過了好幾秒,才伸出手,拿起那張車票。
車票被摸得有些發(fā)軟,邊緣起了毛邊。上面印著:深圳—北京西,硬座。日期是明天下午。那卷零錢,大概有三四百塊,面額都很小,疊得整整齊齊。
“哥,你是好人,先回家?!?/p>
這句話在我空蕩蕩的腦海里反復回響。好人?我算什么好人?我把公司帶向絕路,讓信任我的人血本無歸,連自己的家都守不住……
可這張車票,這些皺巴巴的零錢,卻像一塊燒紅的炭,燙著我的手心,也燙著我早已麻木冰冷的心。
她什么時候買的票?這可能是她身上大部分的錢了吧?剛才分給她的兩千,她幾乎原封不動地……換成了這張讓我“回家”的票?
家?北京那個父母留下的老單元房?還是王明珠已經賣掉、有了新主人的那個“家”?
但奇怪的是,看著這張簡陋的車票,那片生我養(yǎng)我、卻又被我毅然離開的土地,忽然在記憶里變得清晰而具體。
胡同口斑駁的墻壁,冬天燒煤球爐子的嗆味,母親做的炸醬面的香氣……種種我以為早已遺忘的細節(jié),洶涌地撲回來。
我一直以為,闖出一片天才叫成功,才配回家。可現(xiàn)在,我輸?shù)靡粺o所有,像個喪家之犬,卻有人告訴我:“先回家。”
黑暗徹底籠罩了房間。
我沒有開燈,就那么在黑暗里坐著,手指反復摩挲著那張粗糙的車票。
心底那片凍結的絕望之海,似乎被這小小的、突兀的溫暖,鑿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
裂縫里,沒有光,卻滲進了一點潮濕的、屬于人間的氣息。
我不知道前路如何,不知道回去將面對怎樣的目光和窘迫。但這一刻,我忽然有了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目標:坐上那趟列車,回去。
不是為了東山再起,甚至不是為了尋找什么答案。
僅僅是因為,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用她全部的善意,為我指了這條路。而我在徹底的迷失中,除了抓住這點善意,已別無選擇。
我慢慢站起身,腿有些麻。將車票和零錢仔細放進貼身的襯衫口袋。
最后看了一眼這間辦公室,關上門,鎖死。鑰匙,我留在了門縫下面。
走廊漆黑一片,我一步步往外走。腳步聲在空曠中回響,這一次,是離開的聲音。
08
火車吭哧吭哧搖晃了三十多個小時,把我從潮濕炎熱的南方,拉回了干燥灰蒙的北方。
走出北京西站,深秋的風像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
我身上那件單薄的西裝,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我沒回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怕債主找上門,更怕面對鄰居熟人探詢的目光。
身上除了陳梓琪給的那點零錢,只剩幾十塊。
我在城鄉(xiāng)結合部找了個最便宜的床位,一晚五塊,大通鋪,汗臭腳臭熏人。
必須盡快找活干??晌夷芨墒裁矗慨斄藥啄昀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管理經驗在此時此地,像個笑話。
最后,是以前一個不太聯(lián)系的老同學丁峰,在工地當個小工頭,收留了我。“老林?真是你?怎么……混成這樣了?”他眼里的驚詫和同情,讓我無地自容。
“別提了。”我苦笑。
“先跟我干吧,力氣活,委屈你了?!倍》迮呐奈壹绨颍瑳]多問。
于是,三十好幾的我,成了建筑工地上年齡最大的小工。
搬磚、和水泥、扛鋼筋。
一天下來,手上血泡疊著老繭,腰像斷了似的,躺在硬板床上,渾身散了架。
工棚里吵嚷渾濁,汗味塵土味撲面而來。和我擠在一起的,是些二十出頭的農村小伙,他們叫我“林叔”,好奇我為什么來干這個,我支吾過去。
晚上,累到極致,反而睡不著。
睜眼看著昏暗的頂棚,往事像默片一樣在腦海里輪播。
酒桌上的豪言,王明珠離去的背影,唐濤空蕩蕩的辦公室,最后是陳梓琪遞來的那張車票……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驟然松開,留下空落落的疼。
我不能一直這樣。不是為了什么尊嚴,而是為了活下去,為了某天,或許能還上一點良心債。
我開始利用休息時間,看工地上的圖紙,問老師傅技術問題。丁峰看我認真,有時也讓我?guī)兔c點材料,對對單據(jù)。我做得一絲不茍,哪怕是最簡單的計數(shù)。
一次,供貨商送來的水泥標號不對,差點被收進倉庫。
我檢查時發(fā)現(xiàn)了,堅持要退換。
供貨商想塞包煙了事,我擋了回去。
丁峰知道后,看了我半晌,說:“老林,你還是你。”
慢慢地,一些小管理的事,丁峰開始交給我。
調度零工,協(xié)調材料,甚至簡單核算成本。
我拿出當年創(chuàng)業(yè)的勁頭,不,比那時更拼命,更仔細。
因為我知道,腳下已無半步可退。
一年后,丁峰跟的老板接了個稍大的項目,他推薦我做了現(xiàn)場材料員。又過了半年,一個小分包老板看中我負責,讓我?guī)讉€人,做點零星的工程。
我重新穿上了干凈衣服,雖然還是奔波在工地,但手指不再總是沾滿泥灰。
賺的錢,除了最基本的生活開銷,我一點點攢起來。
數(shù)目微不足道,但每一分,都沾著汗水,踏踏實實。
偶爾,在街邊看到南方品牌的建材廣告,心還會刺痛一下。
聽到深圳的消息,也會下意識駐足。
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絕望,漸漸被日復一日的勞作磨鈍了,沉到了心底最深處,變成一塊堅硬的、不敢輕易觸碰的礁石。
我沒有試圖聯(lián)系過任何過去的人,包括朱浩。
恥辱感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自我放逐,讓我把自己隔絕開來。
只有夜深人靜時,我會拿出那張已經磨損得字跡模糊的車票,看看。
它被我塑封起來,貼身放著。
家,我還沒找到。
但因為這個聲音,我沒有在北方凜冽的風里徹底倒下。
我像一棵被雷劈過、燒焦了半邊的樹,勉強扎下根, surviving,僅僅 surviving。
直到五年后,那個尋常卻又極不尋常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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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五年時間,足以讓一座城市改頭換面,也讓一個傷痕累累的人結上一層厚痂。
我成了本地小有名氣的承包商,專做些中小型裝修和土建。
手下有二十幾號人,開的是一輛二手桑塔納,住在租來的兩居室里。
談不上成功,但至少,能挺直腰板走路,能安穩(wěn)睡覺。
我不再是“林總”,認識的人都叫我“老林”或“林老板”。過往像一本合上的書,落了灰,放在記憶書架的最高層,不常翻閱。
那天,我去競標一個政府辦公樓的內裝翻新項目。項目不大,但要求高,流程正規(guī)。我準備得很充分。
會議室里坐著五六家競爭對手。我找了個靠后的位置坐下,翻看資料。招標方的人陸續(xù)進來。
然后,我聽到一個有些熟悉,又明顯成熟干練許多的女聲,正在門口與人低聲交談。
我下意識抬頭。
走進來的女人,約莫三十歲,穿著得體的米白色西裝套裙,身姿挺拔。短發(fā)利落,妝容精致。她邊走邊向旁邊的人微微頷首,目光沉靜,氣場從容。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