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洪武十年的深秋，應天府皇城內彌漫著一種說不清的壓抑。
連日的陰雨將宮殿的朱墻洗得發暗，琉璃瓦上的獸吻在灰白天色下沉默著。
皇帝朱元璋已經連續三夜未能安枕。
先是御書房那盞從未出過差錯的宮燈，在無風的子夜莫名熄滅。
再是昨日午膳時，那盤他最愛吃的燒鵝，入口竟有股若有若無的怪味。
多疑，是龍椅上生長出的荊棘，早已深植于這位洪武皇帝的血肉之中。
今夜，他放下批紅的朱筆，目光緩緩掃過殿內。
貼身侍衛胡滿囤如石雕般立在丹陛右側陰影里，那張憨厚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太監總管鄭康垂手侍立在御案左下方，眉眼恭順，燭光在他光滑的下頜投出淺淺暗影。
朱元璋的手指在奏章上輕輕敲擊。
聲音很輕，卻在寂靜的大殿里異常清晰。
胡滿囤的眼瞼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鄭康的呼吸似乎停頓了半息。
皇帝將這細微的變化收進眼底，面上卻波瀾不驚。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錦衣衛指揮使蔣健密報的那樁案子——
京城西郊破獲的密謀，那些前朝余孽的供詞里，反復出現“內應”二字。
這巍峨宮城，這森嚴禁衛，當真密不透風么？
朱元璋的視線，最終落在胡滿囤腰間那柄制式腰刀上。
刀鞘陳舊，卻擦得锃亮。
這個跟隨自己七年的侍衛，老家是濠州鐘離。
巧的是，十二年前因“通敵”被處決的副將呂成梁，也是鐘離人。
更巧的是，昨日鄭康低聲稟報：有人看見胡滿囤休沐時，在城南舊巷見過一個年輕女子。
那女子姓呂。
世間真有這么多巧合？
朱元璋端起已經涼透的茶，抿了一口。
苦澀從舌尖蔓延到心底。
他忽然很懷念馬皇后還在世的日子。
那時他至少能對枕邊人說幾句真話。
現在，這龍椅之上，只剩下他自己，和無窮無盡的猜忌。
“胡滿囤。”皇帝開口，聲音平緩。
“臣在。”侍衛跨前一步，躬身應答。
“明日午膳，你留下來伺候。”
“遵旨。”
朱元璋揮揮手，示意二人退下。
殿門緩緩合攏時，他看見鄭康抬起眼皮，極快地瞥了胡滿囤背影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有些東西。
像是審視，又像是……期待？
夜風吹動殿外的燈籠，光影在朱元璋臉上明明滅滅。
他攤開掌心，看著上面多年征戰留下的厚繭。
這雙手，能打下萬里江山。
難道就辨不清身邊，誰是忠，誰是奸？
01
子時的更鼓從遠處傳來，悶悶的，像壓在胸口。
胡滿囤走出殿門，踏上被雨水打濕的宮道。
青石板映著廊下燈籠的微光，泛著濕冷的光澤。
他走得很穩，每一步都踏在磚縫正中——這是多年侍衛生涯養成的習慣。
絕不偏倚。
夜風鉆進甲胄縫隙，帶來深秋的寒意。
胡滿囤卻覺得后背有些發燙。
剛才皇帝那一眼，他讀懂了。
那是審視，是掂量，是藏在平靜下的試探。
七年了。
從吳王府的親兵到皇宮的貼身侍衛，他在這位洪武皇帝身邊站了整整七年。
他見過陛下對著地圖徹夜不眠的樣子。
見過陛下聽聞災情時緊鎖的眉頭。
也見過陛下處置貪官時，那雙狠絕如狼的眼睛。
君心似海，深不可測。
尤其是馬皇后薨逝后，陛下眼里的溫度，一天比一天冷。
“胡統領。”身后傳來溫軟的聲音。
胡滿囤停下腳步，轉身。
太監總管鄭康從陰影里走出來，臉上掛著慣有的笑容。
那笑容像是畫上去的，精準，得體，卻透不進眼底。
“鄭公公。”胡滿囤抱拳。
“陛下近日睡得淺，夜里警醒些。”鄭康輕聲細語，“咱們做奴婢的，得多上心。”
“自然。”
兩人并肩走在宮道上，腳步聲一重一輕。
“聽說胡統領前幾日休沐，去了城南？”鄭康狀似隨意地問。
胡滿囤心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是，去探望一位長輩。”
“哦？可是御膳房的肖公公？”
“正是。”
鄭康點點頭，不再追問。
但胡滿囤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在自己側臉上停留了片刻。
走到侍衛值房所在的院落前，鄭康停下腳步。
“咱家就送到這兒了。”他微微躬身，“胡統領早些歇息。”
看著鄭康的背影消失在廊柱盡頭，胡滿囤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推開值房的門。
副統領蔣健正在燈下擦拭佩刀，見他進來，抬頭看了一眼。
“陛下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胡滿囤卸下腰刀，掛在床頭：“嗯。”
蔣健是他多年的同袍，性子直，話卻不多。
兩人沉默地坐著，只有布帛摩擦刀身的窸窣聲。
“老胡。”蔣健忽然開口，“最近宮里不太平。”
胡滿囤看向他。
“西郊那案子，你聽說了吧？”蔣健壓低聲音，“錦衣衛抓了一窩前朝余孽，審出些東西。”
“什么東西？”
“說宮里有他們的眼線。”蔣健停下擦刀的動作，“指揮使大人這幾日，看誰的眼神都像刀子。”
胡滿囤沒接話。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冷風灌進來，帶著遠處荷塘殘葉的腐朽氣息。
“咱們只管當好差。”他最終只是這樣說，“其他的，不該問的別問。”
蔣健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終低下頭繼續擦刀。
胡滿囤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他想起三天前，在城南那條破舊巷子里見到的姑娘。
十八九歲的年紀，眉眼清秀，卻帶著不符合年齡的愁苦。
她叫呂恨玉。
這個名字，讓胡滿囤當時心里就“咯噔”一下。
十二年前被處決的副將呂成梁，有個女兒，如果還活著，也該是這個年紀。
肖富貴讓他去見這姑娘時，只說：“是老鄉，孤苦無依，你幫襯著點。”
老御廚說這話時，眼神躲閃。
現在想來，處處透著古怪。
胡滿囤翻了個身，甲胄壓在身下，硌得生疼。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還在濠州時的一件事。
那時他還是個半大孩子，跟著父親去集上賣柴。
路過呂家宅院，看見一個穿著綢緞衣裳的小女孩坐在門檻上哭。
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塊糖遞過去。
小女孩接過糖，破涕為笑。
那雙眼睛，清澈得像山澗里的泉水。
很多年后，當他在應天府再次聽到“呂”這個姓氏時。
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那雙眼睛。
02
清晨的鐘聲撞破薄霧。
胡滿囤換上當值的甲胄，對著銅鏡仔細系好每一處系帶。
鏡中的男人已過而立，臉膛黝黑，眼角有了細紋。
唯有那雙眼睛，還保持著侍衛應有的銳利和警惕。
他對著鏡中的自己看了片刻，轉身出門。
乾清宮前，當值的侍衛已經列隊。
蔣健正在點名，見他來了，點點頭。
晨光從飛檐的縫隙漏下來，在漢白玉臺階上切出明暗交替的光帶。
胡滿囤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腰背挺直如松。
殿門開了。
朱元璋穿著常服走出來，準備去奉先殿祭祀。
皇帝的目光從隊列前掃過，在胡滿囤臉上停頓了一瞬。
很短，短到幾乎無法察覺。
但胡滿囤捕捉到了。
那眼神里有探究，有審視，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祭祀的儀仗很長。
胡滿囤跟在鑾駕側后方，保持著三步的距離。
他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也能聽見前方皇帝鑾駕的輕微搖晃聲。
路過文華殿時，一個穿著緋袍的官員匆匆從側面走來。
是錦衣衛指揮使毛驤。
他在朱元璋面前跪下，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朱元璋的臉色沉了下來。
“去御書房。”皇帝的聲音不高，卻讓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
鑾駕轉向。
胡滿囤跟著隊伍，手心微微出汗。
他瞥見鄭康快步跟上，那張白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御書房里，熏香的味道很濃。
朱元璋屏退左右，只留毛驤和蔣健。
胡滿囤和另外兩名侍衛守在門外，能隱約聽見里面的對話。
“……西郊的案子，審出新線索了。”毛驤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來，“那些人交代，宮里的內應，職位不低。”
“可有具體指向？”朱元璋的聲音很冷。
“暫時沒有。但據查，最近半年，宮外有幾筆來路不明的銀子，流進了某些人的口袋。”
“查。一查到底。”
“是。不過陛下……”毛驤頓了頓，“此事牽涉宮內，若動靜太大，恐打草驚蛇。”
沉默。
長久的沉默。
胡滿囤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然后他聽見朱元璋說：“蔣健，你配合毛驤，暗中徹查。尤其是——”
話音到這里，忽然壓低。
后面的話聽不清了。
但胡滿囤能感覺到，門內有一道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門板，落在自己身上。
午時，朱元璋傳膳。
今天的菜色比往日簡單，只有四菜一湯。
鄭康親自試菜——這是馬皇后薨逝后立下的規矩。
太監用銀筷夾起每道菜，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然后退到一旁，垂手等待。
一炷香后，確認無事，朱元璋才動筷。
胡滿囤站在殿柱旁，看著皇帝用膳。
朱元璋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
那姿態不像在用膳，倒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忽然，皇帝放下筷子。
“今天的魚，味道不對。”
鄭康連忙上前：“陛下，這魚是今早才從江邊送來的，新鮮得很。”
“朕說味道不對。”朱元璋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撤了。”
“是。”
鄭康揮手，一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地上前，端走了那盤幾乎沒動的清蒸鰣魚。
胡滿囤注意到，鄭康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很細微，但確實在抖。
午膳后，朱元璋照例要小憩片刻。
胡滿囤和其他侍衛退到殿外廊下。
雨又下起來了，細密的雨絲斜斜地打在石階上。
蔣健走到他身邊，壓低聲音：“老胡，你最近有沒有覺得……陛下看你的眼神不對勁？”
胡滿囤看著雨幕：“做好分內事就行。”
“不是。”蔣健皺起眉頭，“今早毛指揮使來的時候，陛下特意問了你老家的情況。”
“問什么？”
“問鐘離那邊，還有沒有舊人。”
胡滿囤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轉過頭，盯著蔣健：“你怎么說？”
“我能怎么說？照實說啊，你父母早亡，十六歲就從軍，家里沒人了。”
蔣健看著他，“但陛下聽完，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雨越下越大。
胡滿囤看著檐角滴落的水珠，一顆接一顆，砸在石板上，碎裂開來。
他忽然想起昨晚鄭康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想起肖富貴讓他去見呂恨玉時，那躲閃的目光。
想起陛下今日看自己時，眼底那一閃而過的寒意。
這些碎片在腦海里旋轉，拼接。
漸漸拼出一個讓他脊背發涼的輪廓。
03
下值的鐘聲敲響時，已是申時三刻。
胡滿囤交卸了腰牌，換上一身常服，走出宮門。
雨停了，但天色依然陰沉。
城南舊巷比皇城冷清得多，路面坑洼處積著渾濁的雨水。
肖富貴住在一個小院里，院子角落種著兩畦青菜，已經有些蔫了。
老御廚正在灶前燒火，見胡滿囤進來，擦了擦手。
“來了？坐。”
胡滿囤在門檻上坐下，看著肖富貴佝僂的背影。
“肖伯，您讓我去見的那位呂姑娘……”他斟酌著開口，“到底是什么人？”
肖富貴添柴的手頓了頓。
灶膛里的火光照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就是個可憐孩子。”老御廚的聲音有些沙啞，“她爹死得早，娘也走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
“她爹是？”
“普通人家，做小買賣的。”肖富貴轉過頭，看了胡滿囤一眼，“你問這么多做什么？”
胡滿囤沉默了片刻。
“肖伯，咱們認識多少年了？”
“從你進吳王府當兵開始，十年有了吧。”
“那您跟我說句實話。”胡滿囤盯著老人的眼睛，“呂恨玉，是不是呂成梁的女兒？”
柴火在灶膛里“噼啪”爆響。
肖富貴的臉色在火光中變了變。
他張了張嘴，最終嘆了口氣，垂下頭。
“滿囤啊，這事……你就當不知道。”
“那就是了。”胡滿囤的心沉了下去，“肖伯，您知道這是什么罪嗎？私藏逆犯家屬，是要掉腦袋的！”
“她一個姑娘家，能做什么？”肖富貴忽然激動起來，“她爹有罪，跟她有什么關系？當年她才七歲！”
胡滿囤站起身，在狹小的廚房里踱了兩步。
“您讓我去見她，是為什么？”
肖富貴沉默了很久。
久到灶上的水都燒開了，蒸汽頂得鍋蓋“噗噗”作響。
“那孩子……想見她爹最后一面。”老人最終低聲說，“呂成梁被處決后，尸首不知埋在哪里。她想祭拜一下。”
“就為這個？”
“就為這個。”肖富貴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懇求，“滿囤，你在宮里當差，能不能……幫忙打聽打聽？”
胡滿囤閉上眼睛。
他想起十二年前那場震動朝野的大案。
副將呂成梁被指控私通張士誠舊部，證據確鑿，滿門抄斬。
據說行刑那天，應天府的百姓把刑場圍得水泄不通。
朱元璋親自監斬。
所有人都說，呂成梁死有余辜。
可如果……如果當年那案子，真有冤情呢？
“肖伯，這事我幫不了。”胡滿囤最終硬起心腸，“您也趕緊跟那姑娘斷了聯系，趁還沒人察覺。”
“滿囤！”
“我是為您好！”胡滿囤提高了聲音，“您知道現在宮里什么形勢嗎？陛下正在查內奸，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肖富貴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著胡滿囤，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胡滿囤轉身要走，又停下腳步。
他從懷里掏出一小塊碎銀子，放在灶臺上。
“這些錢，您給那姑娘，讓她離開應天，走得越遠越好。”
走出小院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
胡滿囤走在昏暗的巷子里，腳步沉重。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很絕情。
但他更知道，在宮里，心軟是會送命的。
尤其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
走到巷口，他忽然頓住腳步。
前方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燈籠下。
是鄭康。
太監總管穿著一身便服，手里提著個食盒，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胡統領，這么巧？”
胡滿囤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抱拳行禮：“鄭公公，您這是？”
“哦，咱家有個遠房親戚住這邊，來送點東西。”鄭康走近幾步，目光在胡滿囤臉上掃過，“胡統領這是來看肖公公？”
“是，探望一下長輩。”
“肖公公身體可好？”
“還好，勞公公掛心。”
鄭康點點頭，忽然壓低聲音：“胡統領，有句話，咱家不知當講不當講。”
“公公請說。”
“陛下最近，疑心很重。”鄭康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咱們這些身邊人，一言一行，都得格外小心。尤其是……別跟不該接觸的人接觸。”
胡滿囤的后背滲出冷汗。
他抬起頭，直視鄭康的眼睛：“公公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提個醒。”鄭康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詭異，“畢竟，咱們都是伺候陛下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說是不是？”
說完，他提著食盒，慢悠悠地走了。
胡滿囤站在原地，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在巷子盡頭。
夜風吹過，他打了個寒顫。
鄭康剛才的話，是警告，還是試探？
或者……兩者都是？
他抬起頭，看著皇宮方向那一片輝煌的燈火。
那里面，有他效忠了七年的皇帝。
也有他看不懂的陰謀和算計。
04
翌日當值，胡滿囤察覺到氣氛的微妙變化。
朱元璋看他的次數明顯多了。
雖然每次都是不經意的一瞥，但胡滿囤能感覺到，那目光里藏著秤。
在稱量他的忠誠，也在稱量他的嫌疑。
午后，皇帝去了文淵閣，召幾位大學士議事。
胡滿囤守在閣外，能聽見里面偶爾傳來的談話聲。
話題是關于北方邊防的，似乎有蒙古殘部在邊境騷擾。
一個時辰后，朱元璋出來，臉色不太好看。
“去御書房。”皇帝簡短地下令。
路上，胡滿囤看見毛驤匆匆趕來，在朱元璋耳邊低語幾句。
朱元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御書房里，熏香換了新的，味道比往日濃烈。
朱元璋屏退左右，只留毛驤一人。
胡滿囤站在門外，手按在刀柄上。
他能聽見里面壓抑的對話聲，但聽不清內容。
過了約莫兩刻鐘，毛驤出來了。
這位錦衣衛指揮使經過胡滿囤身邊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復雜，有審視，有惋惜，還有一絲胡滿囤讀不懂的東西。
毛驤走后，鄭康進去了。
胡滿囤透過門縫，看見太監總管跪在御案前，低聲說著什么。
朱元璋聽著，手指在案上輕輕敲擊。
忽然，皇帝抬起頭，朝門口看了一眼。
胡滿囤連忙移開視線，但已經晚了。
他感覺那道目光像實質的箭，穿透門板，釘在自己身上。
鄭康出來時，臉上沒什么表情。
但他經過胡滿囤身邊時，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
很細微，卻足夠讓胡滿囤心驚。
那是一個得意的笑。
仿佛某種計謀已經得逞。
未時三刻，一個小太監端來點心。
是朱元璋慣常這個時辰要用的棗泥糕。
鄭康照例試了一塊。
朱元璋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忽然停住。
“今天的糕，誰做的？”
“回陛下，是御膳房新來的點心師傅。”鄭康躬身回答。
“味道不對。”朱元璋放下糕點，“把做糕的人叫來。”
很快，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太監被帶進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這棗泥糕，你加了什么？”朱元璋的聲音很平靜，卻透著寒意。
“回、回陛下，就、就是按方子做的……”小太監聲音都在抖。
“方子？”朱元璋看向鄭康，“把方子拿來。”
鄭康取來方子，呈上。
朱元璋看了一遍，又拿起一塊糕，仔細端詳。
忽然，他用指甲刮下一點糕屑，放在鼻尖聞了聞。
“這不是御用的棗泥。”皇帝的聲音冷了下來，“說，用的什么？”
小太監癱軟在地，連連磕頭：“陛下饒命！陛下饒命！是、是奴才貪便宜，用了宮外買的……”
“拖下去，杖五十。”朱元璋揮揮手。
侍衛上前，把小太監拖了出去。
求饒聲漸漸遠去。
御書房里死一般寂靜。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看著那盤棗泥糕，久久不語。
忽然，他開口：“鄭康。”
“奴婢在。”
“朕記得，胡滿囤的老家，盛產棗子？”
胡滿囤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站在門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回陛下，濠州鐘離確實產棗。”鄭康的聲音平穩，“不過胡統領離家多年，想必對這些也不熟了。”
“是嗎？”朱元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朕倒是聽說，他前幾日還往宮外送過一包棗。”
胡滿囤的手心全是冷汗。
他確實送過。
是肖富貴讓他捎給呂恨玉的，說是家鄉特產，讓那姑娘嘗嘗。
這事做得隱秘，怎么會傳到皇帝耳朵里？
除非……有人一直在盯著他。
“胡滿囤。”朱元璋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臣在。”胡滿囤推門進去，單膝跪地。
“你給朕說說，宮外的棗，和宮里的棗，有什么區別？”
胡滿囤的大腦飛速轉動。
他知道，這個問題本身不是關鍵。
關鍵是皇帝為什么問這個問題。
“回陛下，臣愚鈍，分不出來。”他選擇最穩妥的回答，“棗就是棗，能填飽肚子就行。”
朱元璋盯著他，看了很久。
久到胡滿囤能聽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
“下去吧。”皇帝最終揮揮手。
胡滿囤退出御書房，后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站在廊下，看著院子里那棵老槐樹。
樹葉已經黃了大半，風一吹，簌簌地落。
一片葉子飄到他腳邊。
枯黃的，蜷曲的，像一只干癟的手。
他抬起頭，看見鄭康從書房里出來。
太監總管沒有看他，徑直走了。
但胡滿囤能感覺到，那道背影里，藏著一種勝券在握的從容。
05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
但胡滿囤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朱元璋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冷。
偶爾對視，他能從那雙眼睛里看到審視，懷疑，還有一絲……殺意？
第三日午時，變故來了。
胡滿囤剛下值回到侍衛值房，蔣健就匆匆找來。
“老胡，出事了。”
“什么事？”
“錦衣衛在城南抓了個女人。”蔣健壓低聲音，“叫呂恨玉。”
胡滿囤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什么時候的事？”
“就剛才。”蔣健盯著他，“毛指揮使親自帶人去抓的，說是……通敵嫌疑。”
值房里安靜得可怕。
胡滿囤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她一個弱女子，通什么敵？”
“不知道。”蔣健搖頭，“但毛驤敢抓人，肯定有證據。老胡，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認識這女的？”
胡滿囤沉默了很久。
最終，他點了點頭。
“見過一面。肖伯讓我去的，說是老鄉，幫襯一下。”
“你糊涂啊！”蔣健急得跺腳，“現在是什么時候？你還敢跟這種來路不明的人接觸！”
“我當時不知道她是呂成梁的女兒。”
“現在知道了？”蔣健瞪大眼睛，“呂成梁！十二年前滿門抄斬的那個呂成梁？”
胡滿囤閉上眼，點了點頭。
蔣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說不出話。
“完了，這下完了。”他喃喃道，“老胡，你趕緊想想，怎么撇清關系。這事要是讓陛下知道……”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腳步聲。
一個小太監站在門口，聲音尖細：“胡統領，陛下召見。”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胡滿囤整理了一下衣甲，跟著小太監往外走。
蔣健追出來，抓住他的胳膊，壓低聲音：“咬死了不知道，記住了嗎？”
胡滿囤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但他心里清楚，咬死不知道，未必管用。
皇帝既然已經抓了人，肯定是掌握了什么。
乾清宮西暖閣。
朱元璋正在用午膳。
今天的菜色格外豐盛，有八道菜，還有一盅燉得濃白的魚湯。
鄭康侍立在一旁，見胡滿囤進來，微微頷首。
“胡滿囤。”朱元璋放下筷子，“朕問你，你可認識一個叫呂恨玉的女子？”
胡滿囤跪在地上，頭埋得很低。
“回陛下，認識。”
他選擇了說實話。
在這種時候，謊言只會讓事情更糟。
“怎么認識的？”
“是御膳房的肖公公引薦，說是老鄉，讓臣幫襯一下。”
“哦？”朱元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那你可知道，她是逆犯呂成梁之女？”
胡滿囤的心跳如擂鼓。
他知道，這個問題是生死關。
“臣……后來才知道。”
“后來是什么時候？”
“三天前，臣去探望肖公公時，他告訴臣的。”
朱元璋放下茶盞，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知道她是逆犯之女，你為何不報？”
胡滿囤的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
“臣……一時糊涂。見她孤苦無依，動了惻隱之心。”
“惻隱之心。”朱元璋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好一個惻隱之心。”
暖閣里安靜得可怕。
只有角落里的西洋座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過了很久，朱元璋才開口：“鄭康。”
“傳朕的旨意，將肖富貴收押，嚴加審問。”
鄭康躬身退下，經過胡滿囤身邊時，腳步頓了頓。
但什么都沒說。
暖閣里只剩下朱元璋和胡滿囤兩個人。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胡滿囤。
窗外是深秋的御花園，草木凋零，一片蕭瑟。
“胡滿囤，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回陛下，七年零三個月。”
“七年零三個月。”朱元璋輕聲重復，“不算短了。朕記得，你是至正二十四年投軍的，那會兒朕還在打陳友諒。”
“是，臣在鄱陽湖一戰中受了傷，是陛下命軍醫救的臣。”
“你還記得。”朱元璋轉過身，看著他，“那你也應該記得，朕最恨的是什么。”
胡滿囤的喉嚨發干。
“臣記得。陛下最恨背叛。”
“對，背叛。”朱元璋走回御案前，手指在案上輕輕敲擊，“呂成梁背叛了朕，所以朕殺了他全家。現在，他的女兒回來了，你說，她想做什么？”
“臣不知。”
“你不知道？”朱元璋的聲音陡然轉冷，“朕卻知道。她想復仇，想為她爹翻案。而你，胡滿囤，你幫了她。”
“臣沒有！”胡滿囤猛地抬頭，“臣只是給了她一點銀子，讓她離開應天！”
“一點銀子？”朱元璋俯下身，盯著他的眼睛，“你確定，只是一點銀子？”
胡滿囤的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掉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
從他見呂恨玉第一面開始，或許更早，從肖富貴找他幫忙開始。
每一步，都被人算計好了。
“陛下。”他重重磕了個頭，“臣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朱元璋直起身，看著窗外。
過了很久，他才說：“朕給你一個機會，證明你的忠心。”
胡滿囤抬起頭。
皇帝指了指桌上那碗還冒著熱氣的粳米飯。
“這碗飯，你當著朕的面，吃下去。”
06
那碗飯就放在紫檀木桌上。
白瓷碗，青花邊，里面的粳米飯粒粒分明，冒著淡淡的熱氣。
看起來很普通的一碗飯。
和往日御膳房呈上來的，沒什么不同。
但胡滿囤知道，這碗飯不普通。
皇帝讓他當著面吃下去——這是試探，也是考驗。
如果他心里沒鬼，就該毫不猶豫地吃下去。
如果他猶豫，遲疑，或者找借口推脫……
那就坐實了嫌疑。
胡滿囤跪在地上，看著那碗飯。
他能感覺到朱元璋的目光，像兩把刀子，釘在自己身上。
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得像撞鼓。
“怎么？”朱元璋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不敢吃？”
胡滿囤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他走到桌前，伸出雙手，捧起那碗飯。
碗是溫的，飯是熱的。
一切都那么正常。
但他的指尖在觸碰到碗沿的瞬間，察覺到一絲異樣。
很細微的濕痕。
不是水汽，而是某種更粘稠的東西，在碗沿外側，靠近底部的位置。
如果不是他常年握刀，指尖對觸感異常敏銳，根本察覺不到。
胡滿囤的動作停頓了半息。
這半息的停頓，被朱元璋看在眼里。
皇帝的眼睛微微瞇起。
“吃。”只有一個字，卻重如千鈞。
胡滿囤端起碗，拿起筷子。
他的目光掃過碗里的飯。
米飯是白色的，晶瑩剔透，看不出任何異常。
但他知道，如果這碗飯真有問題，毒可能不在飯里。
而在碗上。
那個濕痕的位置，正好是端碗時拇指會觸碰到的地方。
如果毒是涂在碗沿……
他抬眼，看向朱元璋。
皇帝正冷冷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但胡滿囤注意到，皇帝的左手垂在身側，五指微微蜷曲。
那是他情緒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陛下在緊張？
為什么？
是擔心他不吃，還是擔心……他吃？
電光石火間，胡滿囤的腦海里閃過無數念頭。
這碗飯，可能真的有毒。
但下毒的人，不是他。
而是想借皇帝的手，除掉他的人。
如果他吃下去，毒發身亡，那就坐實了“畏罪自殺”的罪名。
如果他不吃，抗旨不遵，同樣是死罪。
進退都是死。
除非……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胡滿囤心里猛然升起。
這個念頭太瘋狂，太冒險。
一旦失敗，就是誅九族的大罪。
但如果不這么做，他今天必死無疑。
胡滿囤端著碗，手指微微收緊。
他抬起頭，看向朱元璋，臉上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
“陛下，這飯真香。”
說完，他忽然做出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手腕一翻，將那碗熱氣騰騰的粳米飯，整個扣在了朱元璋的龍袍前襟上！
07
白花花的米飯粘在明黃色的龍袍上。
熱氣混著米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朱元璋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前那片狼藉。
米飯，菜汁，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沾滿了繡著金龍的袍服。
他的臉上先是錯愕，然后是難以置信，最后化為滔天怒火。
“胡滿囤！”皇帝的怒吼震得暖閣的窗紙都在顫抖，“你找死！”
門外的侍衛聽見動靜，瞬間沖了進來。
刀劍出鞘的聲音響成一片。
十幾把明晃晃的刀，對準了胡滿囤。
只要皇帝一聲令下，他就會立刻被剁成肉泥。
但胡滿囤沒有跪地求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