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傍晚六點,華燈初上。
“金色旋律”KTV的旋轉門緩緩推動,走進來一位老人。他看上去七十出沒,頭發花白,但梳理得一絲不茍。身上一件半舊的深藍色夾克,扣子扣得嚴嚴實實,手里還提著一個保溫杯。
大堂經理是個眼尖的,正指揮著迎賓小姐給一個大客戶送行,余光瞥見這位老人,愣了一下。
“歡迎光臨!”一個年輕的迎賓快步迎上來,“先生您好,請問幾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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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名叫王修亭,他微微笑了笑,聲音有些沙啞:“我一位。”
迎賓小姐的笑容僵在臉上,但職業素養讓她很快反應過來:“一位是嗎?好的,您是需要大包、中包,還是小包呢?”
“最小的就行,我……我就唱一個鐘頭。”王修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的,小包房一位,請跟我來。”
“等等。”
一個突兀的聲音傳了進來。一個穿著黑色馬甲、打著領結的年輕服務生走了過來,他胸前的名牌寫著“客戶經理阿杰”。
阿杰臉上堆著熱情的笑:“大叔,一個人來唱歌啊?真有雅興!一個人在小包房多悶啊,我們今天豪華包間搞特價,送果盤和點心,音響效果是全場最好的!”
王修亭擺擺手:“不用不用,我聽力不好,太響了受不了。就要個小的,安靜點。”
阿杰的眼神飛快地在王修亭的夾克和保溫杯上掃過,笑容不變:“大叔,您別誤會,我不是非要您多花錢。主要是小包房都在走廊盡頭,那邊空調剛壞了,冷得很,您這年紀,別再凍著了。”
“沒關系,我不怕冷,我就唱幾首老歌就走。”王修亭堅持道。
阿杰“哎呀”了一聲,顯得特別關切:“您看您這人……行吧,您非要去,我就帶您去。不過我可先說好,那邊服務鈴可能不太好用,您有事就得自己走出來。來,這邊請。”
他引著王修亭往里走,嘴里卻沒停下:“大叔,看您這氣質,退休前是大干部吧?我們這兒的會員,好多都是您這樣的成功人士。他們都喜歡我們的‘尊享套餐’,對喉嚨特別好。”
王修亭只是禮貌地笑了笑,沒搭腔。
阿杰把他領到一個偏僻的角落,打開一間房門。房間確實很小,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煙味混合在一起。
“您看,就這兒了。您先進去點歌,我給您拿酒水單?”
“不用酒水,給我來一壺最便宜的熱茶就行,菊花茶有嗎?”王修亭說著,擰開了自己的保溫杯,喝了一口。
阿杰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菊花茶……行,有。88一壺。”
“這么貴?”
“大叔,我們這是KTV,不是茶館。88是最低的了。”阿杰的耐心似乎少了一些,“您先進去吧,我馬上給您送過去。”
王修亭點點頭,走進了昏暗的包房。
阿杰關上門,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他掏出對講機,低聲說:“經理,A區07房,來個一個人的老頭,摳得很,自帶水杯,只點了88的茶。我過去‘服務’一下,你讓保潔十分鐘后把A區走廊的空調開到最大冷風。”
經理回話:“收到。阿杰,這個月業績你還差得遠,自己看著辦。”
“明白。”阿杰冷笑一聲,轉身走向了服務臺。
02
王修亭坐在沙發上,花了幾分鐘才適應了黑暗和閃爍的彩燈。他戴上老花鏡,開始在點歌機上費勁地查找。
“怎么都是這些吵吵鬧鬧的歌……”他嘟囔著,翻了半天,才找到一首老歌。
音樂響起,他清了清嗓子,拿起話筒。
剛唱了兩句,門被推開了。阿杰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但上面不是菊花茶,而是一本裝幀精美的酒水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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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唱上了啊!嗓子不錯!”阿杰自來熟地把酒水單放在桌上,攤開。
“我的茶呢?”王修亭問。
“哎呀,大叔,您別急啊。我剛去看了,菊花茶賣完了。您看,我們這兒有剛到的‘養生酒’,人參枸杞泡的,對您這年紀,活血化瘀,唱起歌來底氣都足了!”
王修亭看了一眼那酒單,上面一排排花哨的名字,最小的數字都是三位數。
“我不能喝酒,血壓高。”王修亭擺擺手,“沒有菊花茶,就給我一杯白開水吧。”
“白開水?”阿杰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大叔,您開玩笑了。我們這KTV,沒有單賣白開水的。再說了,您一個人來唱歌,多孤單啊,不喝點什么助助興?”
“我就是來唱唱歌的。”王修亭有點不高興了。
“我知道,我知道。”阿杰的語氣忽然變得很誠懇,“大叔,不瞞您說,我們這里是有最低消費的。”
“最低消費?剛才那個迎賓沒說啊。”
“她新來的,懂什么!我們這種豪華KTV,小包房最低消費是800。您那一壺88的茶,可不夠啊。”阿杰開始了他的表演。
王修亭的臉色沉了下來:“我進來的時候問得清清楚楚,她說沒有。”
“哎呀,可能是她忘了。您看,您也進來了,歌也點了,總不能讓我難做吧?”阿杰嘆了口氣,“這樣吧,大叔,我給您推薦一個套餐,特別劃算。”
他翻到酒水單的后面幾頁,指著一張金光閃閃的圖片。
“您看這個,‘皇家禮炮典藏套餐’。包含一瓶這個三十年陳釀,一個豪華果盤,八個精美小吃,還送您一張我們店的黃金會員卡,以后來唱歌都打八折!”
王修亭瞇著眼看了看價格。
“兩萬?”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摘下老花鏡擦了擦,又戴上。
“沒錯!原價兩萬八千八,現在內部特價,只要兩萬!大叔,您想啊,這酒,這服務,還有會員卡,多值!”阿杰的聲音充滿了誘惑。
王修亭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小伙子,你是不是覺得我老糊涂了?我來唱一個鐘頭的歌,你讓我花兩萬塊錢買酒?”
“大叔,話不能這么說。這不是酒錢,這是享受!”
就在這時,包房里的空調出風口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一股冰冷的寒氣猛地吹了出來,正對著王修亭的后腦勺。
老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拉緊了夾克。
“哎呀,這空調怎么回事!”阿杰故作驚訝,“我就說小包房不好吧!大叔,您看,您要是點了這個兩萬的套餐,我馬上給您換到樓上的VIP恒溫包間,那里跟春天一樣暖和!”
王修亭站了起來:“你們這是強買強賣!我不唱了,結賬,我走。”
“走?”阿杰也站了起來,擋在門口,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大叔,這可不行。您房開了,最低消費800,您必須消費滿。”
“我只點了88的茶,而且你們還沒送來!”
“但您用了我們的房間,用了我們的設備。”阿杰指了指點歌機,“這最低消費是規矩。您要是覺得800不劃算,那兩萬的套餐就更劃算了,平均下來……”
“你讓開!”王修亭有些發抖,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冷的。
“我不讓。”阿杰抱起胳膊,“今天您不把這最低消費結了,您哪兒也去不了。”
03
“這是在干什么?吵吵鬧鬧的!”
包房門被猛地推開,一個穿著西裝、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胸牌寫著“大堂經理”。
阿杰立刻換上了一副委屈的表情:“黃經理!您可來了!這位大叔非要走,可他沒到最低消費。”
黃經理看了王修亭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酒單,目光在那個“兩萬”的數字上停了兩秒。
“先生,”黃經理的語氣比阿杰客氣,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力,“我們‘金色旋律’是正規經營場所,所有消費都是明碼標價。您選了小包房,最低消費800元,這是進門就該知道的規矩。”
王修亭氣得胸口起伏:“你們的迎賓親口說沒有最低消費!你們這是欺詐!”
“迎賓?哪個迎賓?”黃經理皺起眉,“阿杰,去查一下,哪個新來的這么不懂規矩,亂說話,明天不用來了!”
“是!”阿杰幸災樂禍地應道。
黃經理轉回頭,和顏悅色地說:“老先生,您看,是我們員工的錯,我們認。但是規矩不能破。您看您是補齊800呢,還是……看看阿杰給您推薦的這個套餐?”
王修亭算是看明白了,這兩人是一個鼻孔出氣。
“我一分錢都不會多給!我只點了一壺茶!”
黃經理的臉色也冷了下來:“老先生,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您今天不結賬,我們只能請您去安保室‘喝茶’了。”
“你們……”王修亭指著他們,“你們這是敲詐!”
“話別說得那么難聽嘛。”阿杰又湊了過來,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老頭,我勸你識相點。你一個孤老頭子,來這種地方,萬一‘不小心’摔一跤,磕著碰著,可沒人給你作證。”
王修亭的呼吸猛地一窒。
“尤其是您看好的這個兩萬的套餐,”阿杰的笑容在彩燈下顯得有些猙獰,“您要是不點,萬一這瓶酒‘不小心’掉地上摔碎了……那可就是您碰倒的了。”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
王修亭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身體開始搖晃。
“我……我……”
“怎么了,大叔?”阿杰故意大聲說,“您是想通了?刷卡還是現金?”
“我……我……”王修亭大口喘著氣,他想去拿口袋里的藥,但手抖得不聽使喚。
他指著阿杰,又指著黃經理,眼睛睜得很大。
“救……救……”
“救什么啊?”黃經理不耐煩地說,“趕緊把賬結了。”
王修亭最后看了他們一眼,身體猛地向后一仰,直挺挺地倒在了沙發上。他手里的保溫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燙的開水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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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阿杰嚇了一跳。
黃經理也慌了:“老先生?老先生?”
阿杰壯著膽子,伸手推了推王修亭:“喂!老頭!你別裝死啊!”
王修亭雙目緊閉,嘴唇發紫,一動不動。
“經理……”阿杰的聲音顫抖了,“他……他不會真的……”
黃經理也怕了,這要是死在店里,生意就別想做了。
“快!快叫救護車!”黃經理吼道。
阿杰哆哆嗦嗦地掏手機:“不……不對,經理,不能叫救護車!叫來了,咱們怎么說?說咱們逼他消費兩萬?”
“那怎么辦!”
“叫……叫治安隊!對,叫治安巡邏隊!”阿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就說他自己突發疾病,暈倒了!跟我們沒關系!”
黃經理一咬牙:“好!就這么辦!你快打!我去門口守著,別讓客人看見!”
04
幾分鐘后,KTV包房里的音樂已經停了。走廊里站滿了圍觀的服務生和幾個好奇的客人,黃經理正滿頭大汗地疏散人群。
“沒事沒事,客人喝多了,休息一下!都散了吧!”
包房里,阿杰正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王修亭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
很快,兩個穿著制服的治安員走了進來。一個年紀稍長,神情嚴肅,姓江;一個很年輕,剛入職的樣子,姓孟。
“怎么回事?”老江一進門,目光就掃視全場。
黃經理趕緊迎上去:“哎呀,江隊!您可來了!這位客人在我們這兒唱歌,唱著唱著,突然就暈倒了,我們怎么叫都叫不醒!”
“是啊是啊!”阿杰也趕緊附和,“我們碰都沒碰他一下!他就突然倒了!”
老江沒理會他們,徑直走到王修亭面前。
他看了看老人發紫的嘴唇,又看了看地上打翻的保溫杯。
年輕的小孟有些緊張:“江哥,看這情況,像是心臟病。我……我馬上呼叫醫療急救中心!”
“等等。”老江抬起手,制止了他。
老江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那本酒水單上,它還翻開在金光閃閃的兩萬套餐那一頁。
黃經理和阿杰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江蹲下身子,似乎在檢查王修亭的呼吸。他的臉離老人很近。
他盯了足足十秒鐘。
包房里安靜得可怕,只剩下空調呼呼的冷風聲。
黃經理忍不住開口:“江隊,這……這真的不關我們店的事啊,他……”
老江緩緩站起身來。
他看了一眼緊張到冒汗的阿杰,又看了一眼故作鎮定的黃經理。
“不用叫醫療中心了。”老江對小孟說。
黃經理和阿杰對視一眼,都松了口氣。
老江轉過身,面對著沙發上“昏迷不醒”的王修亭。
突然,他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
“行了。”老江的聲音不大,但穿透力極強,“別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