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喂,聽說新來的廳長以前給你家倒過尿盆?”
趙處長把煙屁股按死在我的辦公桌上,此時玻璃板上滋滋地響了一聲。
我沒說話,用手指頭蘸著唾沫,把桌上的煙灰一點點粘起來,再搓成一個黑色的泥丸。
“徐福,人得認命,也得認人。”他那只肥厚的手掌拍在我的臉頰上,油膩膩的,帶著股豬油混著劣質煙草的味道,“今晚酒會,你要是能讓他喊你一聲哥,咱倆都活;要是不能,你就卷鋪蓋滾蛋,去大街上要飯。”
窗外的蟬叫得人心煩意亂,我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叫林生的瘦小男孩,還有他那一雙在冬天里凍得全是紫紅色裂口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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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在局里是個死人。或者說,是個像桌椅板凳一樣的擺設。
副科長的位置我坐了五年,屁股下的那塊人造革椅面已經磨破,露出了黃色的海綿,像一張長了口瘡的嘴。
五年里,我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從我旁邊走過去,有的升了,有的調了,有的進去了。
只有我,還在這里,像一棵種在水泥地里的樹,不死不活。
父親活著的時候,我是大院里的“徐公子”。
那時候,我家的門檻高,來來往往的人臉上都堆著笑,那笑聞起來都有一股茅臺的味道。
父親死后的第三年,我就成了大家嘴里的“老徐”。
那時候我才三十歲,背還沒駝,但心已經駝了。
人走茶涼這個詞,我是用二十年的時間,一口一口喝明白的。
我的辦公桌在最角落,靠著一扇常年不開的窗戶,窗沿上積的灰用手指一劃,能劃出一道溝來。
上午的陽光斜著照進來,能看見無數的塵埃在光柱里上上下下地飛舞。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喝茶,看報,然后等著下班的鈴聲。
新廳長空降的消息,是周一傳出來的。
空降,意味著有人的位置要被挪動,有人的飯碗要被打翻。
一時間,整個大樓都彌漫著一種緊張又興奮的氣氛。
公告欄貼出照片和簡歷的時候,我正端著茶杯準備去水房續點熱水。
一群人圍在那里,像一群蒼蠅圍著一塊肉,可我沒興趣。
我這樣的人,新廳長是誰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他不會多看我一眼,我也不會少喝一口茶。
我繞開人群,走到水房門口,聽見身后有人念出那個名字。
“林……生?這名字有點土啊。”
“三十五歲,我的天,跟我兒子一樣大。”
我的手抖了一下,滾燙的熱水濺在手背上,燙起了一片紅。
我沒感覺到疼,腦子里嗡的一聲。
林生。
我擠進人群,像一條逆流的魚。
公告欄上那張一寸照片,黑西裝,白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那張臉很陌生,冷峻,下巴的線條像用刀削出來的。
但我認識他,我認識他左邊眉角那道淺淺的疤。
那道疤,是小時候我用半塊紅磚頭砸出來的。血流了他一臉,他都沒哭。
趙處長最近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西郊那個扶貧工程爛了尾,幾千萬的款項像水蒸氣一樣消失了,紀委的人已經在樓下那家蘭州拉面館里住了兩個月,每天吃一碗面,然后坐在門口看來來往往的人。
趙處長知道,那些人看的就是他。他急需一棵大樹,一棵能遮風擋雨的大樹。
當他不知從哪打聽到我和林生的“舊情”時,那雙被肥肉擠成一條縫的綠豆眼,一下子冒出了餓狼一樣的光。他那天下午特意挪到我的辦公桌前,還親手給我續了水,那樣子讓我覺得比他罵我還要難受。
“徐福,你小子深藏不露啊。”他說,牙齒上還粘著中午吃的韭菜葉子,“原來你跟新廳長是光屁股長大的交情?”
我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想的卻是:林生回來了。他是來報恩的,還是來討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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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二十年前,父親是這個局里的紅人,家里的那座二層小樓總是人來人往。
我記不清那些人的臉,只記得他們手里提著各式各樣的東西,臉上的笑容像是用尺子量過一樣標準。
林生的母親是我家的保姆,我們叫她林嫂。
林嫂是個寡婦,聽說是鄉下發大水,男人被沖走了,她就帶著個拖油瓶進了城。
那個拖油瓶,就是林生。
他們住在院子角落里那間潮濕的小保姆間,只有一個小窗戶,夏天像蒸籠,冬天像冰窖。
那時候的林生,像只營養不良的瘦猴子,總是縮在林嫂身后,一雙眼睛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他穿的衣服都是我穿剩下的。
我的衣服本來就寬大,套在他身上,像個布袋子,袖口總是長出一截,顯得手特別短。
吃飯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在餐廳的大圓桌上吃,桌上擺著四菜一湯。
林生就和林嫂在廚房那個油膩膩的小方桌上吃,吃我們吃剩的。
父親偶爾會發善心,夾一塊紅燒肉或者一個雞腿,讓林嫂端過去給林生。
我好幾次從門縫里看見,林生會把那塊肉藏起來,等到晚上沒人的時候,再拿出來一點一點地啃,像是在品嘗什么山珍海味。
大院里的孩子,勢利眼是天生的,是從娘胎里就帶出來的本事。
他們不帶林生玩,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林刷子”。
因為他總幫林嫂刷廁所,刷馬桶,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好像長在了他身上。
他們把他的書包扔進水溝,把毛毛蟲放進他的鉛筆盒,朝他吐口水。
我那時候混賬,甚至比他們更混賬。
因為我是“徐公子”,我是這群孩子的頭兒。
我帶頭笑話他,看他被欺負,心里有一種病態的快感。那快感讓我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有一回下雪,我把一串點燃的擦炮扔進了他的衣領里。
他疼得在雪地里打滾,像一條被開水燙了的狗。
厚棉襖燒了個洞,露出里面灰色的棉絮。
林嫂看見了,抱著他直掉眼淚,卻不敢罵我一句,還得反過來給我賠不是,說:“小孩子不懂事,沒燙著我們少爺”。
林生就站在那兒,任由林嫂給他拍打身上的雪,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那眼神里沒有眼淚,也沒有憤怒,只有一種……一種很安靜的東西,像一塊石頭。
我現在想起來,那眼神和我現在每天早上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有點像。
是一種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連喊疼都覺得多余的麻木。
我當時不懂,我只覺得被他看得發毛,于是又朝他扔了一個雪球,罵了句“看什么看,鄉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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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人是怎么改變的,有時候連自己都說不清楚。可能就是一碗飯,一句話,或者一場雨。
改變我的,是一場高燒。
那年夏天,雨下得特別大,像是天漏了個窟窿。父親去省里開會,一個星期不回來。
我半夜里燒了起來,渾身滾燙,說胡話。那個年代沒有電話,更沒有私家車。
我迷迷糊糊地記得,林嫂用一張破舊的塑料布把我裹起來,背在她的背上。
她的背很瘦,硌得我骨頭疼。她就那樣沖進了瓢潑大雨里。
雨點砸在塑料布上,噼里啪啦地響。我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汗味和肥皂水混合的味道。
林生也跟著跑,他比我還矮,舉著一把破了幾個洞的舊雨傘,使勁往我這邊傾斜。
雨水順著傘的破洞流下來,淋了他一身,可他還是努力地把傘的大部分都遮在我的頭上。
我記得他一邊跑一邊哭,喊著:
“安平哥,你別死啊,安平哥……”
從我家到鎮上的衛生院,有三公里土路。
等我們到的時候,三個人都成了泥人。
林嫂的鞋跑丟了一只,光著腳踩在滿是石子的泥水里。
醫生說,再晚來半個小時,我就要燒成肺炎,甚至可能燒壞腦子。
父親回來后,聽林嫂說了這件事。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書房,沒有罵我,也沒有打我。
他只是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說他小時候家里窮,也是鄰居半夜背著他去看的病。
然后,他走到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林嫂面前,對著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躬,比打我一百個耳光還有用。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跟那群孩子一起欺負過林生。
我開始偷偷地把我的零花錢塞給他,把只看了一遍的小人書送給他。
他一開始不要,把錢和書又塞回來。
我就把東西扔在地上,說:“我不要了,你愛撿不撿。”
他就會默默地撿起來,藏進懷里。
真正的轉折點,是那場架。
還是那群大院里的孩子,他們見我不跟他們玩了,反而跟林生成了朋友,覺得我背叛了他們。那天下午,他們把林生堵在了廢棄的鍋爐房后面,要把他的褲子扒了,學狗叫。
我當時正拿著彈弓打鳥,聽見聲音跑過去。
正好看見林生被三個人按在地上,臉貼著混著煤渣的黑土地,還是那副一聲不吭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的血一下子就沖到了頭頂。
我沒說話,從地上抄起半塊磚頭,照著那個孩子頭的后腦勺就砸了下去。
那一下砸得很重,血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我扔掉磚頭,像一頭瘋了的小牛,沖進人群里,用頭撞,用牙咬,用盡了我這輩子所有的力氣。
我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流著血,可我死死地護在林生身前,對著那群嚇傻了的孩子,聲嘶力竭地喊:
“這是我弟!誰他媽再敢動他一下試試!”
那天,我倆都掛了彩。
我爸回來把我吊起來打了一頓,屁股都打開了花。可我一點都不覺得疼。
晚上,林生偷偷溜進我的房間,給我送來一小碗不知道從哪弄來的雞蛋羹。
他看著我屁股上的傷,第一次對我笑了。他說:“安平哥,疼嗎?”
我說:“不疼,跟撓癢癢似的。”
他沒再說話,只是把那碗還有點溫熱的雞蛋羹推到我面前。
從那天起,他才真正開始叫我“安平哥”。那兩個字,從他嘴里出來,跟別人叫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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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那之后的兩年,是我童年里唯一有顏色的兩年。
我們成了大院里所有人都知道的“連體嬰”。
我走到哪,林生就跟到哪,像我的影子。
但不再是那種怯生生的、躲在后面的影子,而是并排走的。
我教他認字,把我的課本給他看。
他的腦袋瓜子比我好使,我背了三天都背不下來的古詩,他看兩遍就能一字不差地念出來。
我笑他是個書呆子,他也不反駁,只是嘿嘿地笑。
他教我爬樹、掏鳥窩。他身子輕,像只猴子,三兩下就能竄到高高的白楊樹頂上。掏出來的鳥蛋,他一個,我一個,在火上烤熟了吃,滿嘴都是一股焦香。
夏天,我們一起去河里摸魚,被曬得脫了一層皮。冬天,我們拿省下來的早飯錢去買一掛鞭炮,在雪地里炸牛糞。
父親看在眼里,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偶爾會多給林嫂一些錢,讓她給林生買身新衣服,買點好吃的。
林嫂總是推辭,說穿舊的就行,吃剩的就行。
父親就會板起臉說:
“嫂子,這是我給孩子的,不是給你的。安平是我兒子,林生也是我半個兒子。”
林嫂聽了,眼圈就紅了。
我那時候天真地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一直過下去。我們會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一起工作。我甚至跟我爸說,以后讓林生給我當秘書,我走到哪都帶著他。
父親聽了,摸著我的頭,嘆了口氣,說:“傻小子,人各有命。”
我當時不懂“人各有命”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林生是我換過命的兄弟。
變故發生在那個秋天,來得毫無征兆。
那天我放學回家,沒看見林嫂在院子里忙活,也沒看見林生在門口等我。
我推開那間低矮的保姆間,里面空空蕩蕩,只有一張空蕩蕩的木板床,床上的鋪蓋卷得整整齊齊,像是從來沒人睡過一樣。
桌上,壓著一沓錢,是我爸這個月的工資。旁邊,還有一本我送給林生的小人書,《三國演義》。
他們走了。不辭而別。
我像瘋了一樣沖出大院,沿著通往長途汽車站的土路一直跑。
我一邊跑一邊喊他的名字,“林生!石頭!”可回答我的,只有路邊白楊樹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的聲音。
我一直跑到汽車站,那里早就空了,只剩下地上一堆瓜子皮和甘蔗渣。
我蹲在地上,哭了整整一個下午。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走,我只覺得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塊。
父親回來后,看著那沓錢,沉默了很久。他抽了一整包煙,最后只說了一句:
“走了也好,這里不是他該待的地方。”
從那以后,林生這個名字,就成了我心底的一根刺。一碰,就疼。
二十年了,那根刺已經長進了肉里,和我血脈相連。
05
現實像一盆冷水,能澆滅所有回憶的溫度。
酒會定在周五晚上,在市里最豪華的“金碧輝煌”大酒店。
趙處長提前三天就給我下了死命令,讓我“好好準備準備”。
他所謂的準備,就是讓我換了身行頭。
他從自己那油膩膩的錢包里掏出一千塊錢,甩在我桌上,說:
“去買身體面點的衣服,別穿你那身死人味的舊夾克,看著晦氣。”
我沒動那錢。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父親生前穿過的一件深藍色西裝。料子是好料子,但款式已經過時了,穿在我身上有些晃蕩,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我對著鏡子,看著鏡子里那個臉色蠟黃、眼神黯淡的中年男人。
我想,林生要是見到我這個樣子,還會認我這個“安平哥”嗎?
一種巨大的羞恥感攫住了我。
我不是為自己現在的落魄感到羞恥,而是為我要去利用那段童年情誼感到羞恥。
可我沒有選擇。
趙處長已經放了話,西郊那個項目的爛賬,如果新廳長要深究,必須有個人出來頂罪。
那個人,不會是他,只會是我這個無權無勢、連屁都算不上的副科長。
我不想進去。我怕黑,也怕疼。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地下的父親看到我那副狼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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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酒會的路上,我坐在趙處長的車里。
他那輛黑色的奧迪里,充斥著一股濃烈的香水味,熏得我頭疼。
他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教我待會兒該怎么說,怎么做。
“……見到林廳長,你別急著叫名字,先敬酒,態度要謙卑,要讓他看到你的誠意。”
“找個機會,不經意地提起小時候的事,比如那次打架,那是你們的革命友誼啊!”
“記住,你的任務就是讓他當著大家的面,認下你這個兄弟。只要他開口了,咱們就活了。”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燈一閃一閃,像一只只詭異的眼睛。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胃里像塞了一塊石頭,又冷又硬。
金碧輝煌酒店的宴會廳,燈光亮得刺眼。水晶吊燈像一座倒掛的冰山,下面的人端著酒杯,穿著華麗的衣服,臉上掛著一模一樣的笑容。
空氣里混合著酒精、香水和食物的味道,聞起來讓人惡心。
林生就坐在主桌的最中央,被一群人簇擁著。
那些人的級別,隨便拎出一個都能決定我的生死。
他沒怎么說話,只是偶爾點點頭,或者端起酒杯抿一口。他坐姿筆直,像一桿標槍,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氣場,隔著十幾米都能感覺到。
他瘦了,也黑了。但那股子安靜的、像石頭一樣的勁兒還在,只是被磨礪得更加鋒利了。
趙處長在我身后推了我一把,力氣大得讓我差點摔倒。
“去啊,愣著干什么?等他來請你嗎?”
他壓低聲音,語氣里滿是催促和威脅。
我端著酒杯的手在抖。杯子里的紅色液體,像血一樣。
我深吸了一口氣,隨后一步一步地朝他走過去。每走一步,周圍的喧囂就退去一分。
走到他面前時,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那些圍著他的人看見我,露出了詫異和鄙夷的神情。
我這身不合時宜的舊西裝,在這金碧輝煌的環境里,像個天大的笑話。
我能感覺到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停在他面前,我們之間只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
他正在和旁邊的人說話,沒有看我。
我喉嚨發干,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趙處長在我身后,用手指狠狠地捅了一下我的腰。
那一下,像是捅破了我最后一層自尊。
我借著酒勁,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出了那個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那聲音顫抖,又帶著一絲乞求的卑微。
“是石頭吧?……是我,我是安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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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空氣仿佛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剛才還喧鬧無比的宴會廳,一下子靜得能聽見吊燈上電流的滋滋聲。
音樂停了,交談聲停了,所有人的動作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上百雙眼睛,齊刷刷地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身上,讓我無所遁形。
趙處長站在我身后,臉上肌肉繃緊,眼神里充滿了緊張的期待。
那些圍在主桌旁的大人物們,則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譏誚。
而我,像一個赤身裸體站在審判臺上的囚犯,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林生,不,現在是林廳長。
他靠在寬大的紅木椅背上,手里夾著一支剛點燃的香煙。
煙霧從他指間裊裊升起,模糊了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他沒有立刻做出反應。
那幾秒鐘的沉默,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
我看到他夾著煙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他會認我嗎?
他會站起來,像小時候那樣,笑著叫我一聲“安平哥”嗎?
還是會……
就在我幾乎要窒息的時候,他終于有了動作。
他沒有抬頭,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只是緩緩地抬起那只夾著煙的手,手腕優雅地一轉,將煙頭對準了桌上那個晶瑩剔脫的水晶煙灰缸。
然后,他用食指,輕輕地、漫不經心地,彈了彈煙灰。
一小截灰白色的灰燼,悄無聲息地落了下去。
那動作很輕,很慢,卻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做完這個動作,他才終于有了下一個動作。
他側過頭,沒有看我,而是對著身邊那位同樣一臉錯愕的副廳長,用一種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語氣,淡淡說了一句:
“這煙味道不對,下次換一種。”
說完,他便將那支只抽了一口的煙,摁滅在了煙灰缸里。
然后,他端起酒杯,轉向另一邊的一位市領導,臉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公式化的笑容,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陣風,一陣吹過水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風。
整個過程,自始至終,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站在那里,端著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大腦一片空白。
那句“這煙味道不對”,像一句咒語,瞬間抽干了我全身所有的力氣。
周圍的死寂被打破了。
先是一聲壓抑不住的嗤笑,然后是竊竊私語聲,最后,整個宴會廳的喧囂又重新恢復了,甚至比剛才還要熱烈。人們的談笑聲、碰杯聲,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我成了那個潮水中央的、一個無人問津的笑話。
我能感覺到趙處長在我身后,身體瞬間僵硬,然后是抑制不住的憤怒的顫抖。
兩個穿著制服的保安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一左一右地站到我身邊,其中一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語氣雖然客氣,但眼神里的輕蔑藏都藏不住。
“這位先生,請您出去。”
我像一個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木偶,被人架著,踉踉蹌蹌地推出了那個金碧輝煌、卻讓我感到無比寒冷的地獄。
門在我身后關上的那一刻,我聽見里面爆發出了一陣更加熱烈的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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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記憶像斷了線的膠片,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金碧輝煌的大門,保安鄙夷的眼神,趙處長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還有汽車駛過時濺起的泥水。
我把自己扔在沙發上,那身父親的舊西裝皺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一層冰冷的死皮。我沒有開燈,任由黑暗把我吞噬。
第二天,我成了局里最大的笑話。
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用一種看猴一樣的眼神看著我。
那眼神里有同情,有幸災樂禍,但更多的是一種“果然如此”的鄙夷。
趙處長沒來上班,聽說是氣得住了院。他的狗腿子,辦公室主任,把我叫了過去。
他把一沓厚厚的文件摔在我桌上,那聲音像是扇在我臉上的耳光。
“趙處長說了,這些積壓的信訪案子,你這個月底之前全部處理完。”
我翻開看了看,全是些陳年舊案,牽扯不清,誰碰誰一身騷。這已經不是給我穿小鞋了,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干不了就寫辭職報告。”辦公室主任靠在門框上,剔著牙,斜著眼看我,“現在局里不養閑人,更不養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人。”
我看著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突然覺得很平靜。
我拿起筆,沒有去碰那堆文件,而是在一張空白的A4紙上,寫下了“辭職報告”四個字。
二十年來,我一直活在別人的陰影里。活在父親的陰影里,活在對過去的念想里,活在對未來的恐懼里。我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鳥,早就忘了怎么飛。
現在,籠子的門開了。雖然是被一腳踹開的。
我把辭職報告遞過去的時候,辦公室主任愣住了。
他可能沒想到,我這個一向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會這么干脆。
我沒理會他的錯愕,回到自己的座位,開始收拾東西。
我的東西不多,一個用了十幾年的搪瓷杯,幾本翻得卷了邊的舊書,還有一張我和父親的合影。
就在我把最后一點東西裝進紙箱,準備離開這個我待了十五年的地方時,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了。
幾個穿著黑色制服、表情嚴肅的男人走了進來。
領頭的那個人,亮出了一個紅色的證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