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傍晚,和平日并無不同。
彭洋將銀色SUV緩緩倒入熟悉的車位,熄火,拔鑰匙。
就在他推開車門,準備回家時,眼角余光不經意地掃過旁邊那輛新車。
那是鄰居趙德勝不久前買的二手車,和他同款同色,總愛緊挨著他的車停。
彭洋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目光定格在車牌上。
幾個數字和字母的組合,像一道無聲的閃電,擊中了他。
太熟悉了。
熟悉到就像每天在鏡子里看自己的臉。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車牌號碼。
彭洋站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耳畔轟響,傍晚微涼的風吹過,卻帶不起一絲涼意。
他迅速收回目光,佯裝整理后備廂的物品,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
是錯覺嗎?還是光線造成的誤判?他不敢立刻確認,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他沒有吭聲,像往常一樣鎖好車,步履平穩地走向單元門,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穩的步伐下,正翻涌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一個模糊而驚人的猜想,連同隨之而來的、冰冷的計劃,在那一刻,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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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彭洋的生活,就像他電腦里那些排列整齊的報表,嚴謹,規律,少有意外。
四十五歲,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著中層管理,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妻子李歡馨是中學教師,性情溫和,女兒在外地上大學。
他們家在這個小區住了快十年,與鄰居們保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見面點頭微笑,但從不深交。
鄰居趙德勝,六十出頭,去年剛退休。
老伴去世得早,兒女都在外地,一個人住。
他身材微胖,嗓門洪亮,愛在小區花園里下棋、閑聊,話題總是繞著物價、退休金和哪里又能撿到便宜轉。
彭洋對他印象不深,只覺得這老頭有些市儈,愛占點小便宜,比如總是把廢舊紙箱堆在公共樓道,直到物業上門才不情不愿地清理。
趙德勝買車是半個月前的事。
一輛二手的銀色SUV,和彭洋那輛是同一年款,顏色也幾乎一樣。
彭洋第一次看到時還愣了一下,覺得挺巧。
趙德勝頗為得意,逢人便說這車他“淘”得值,價格比市場價低不少,原車主急用錢。
自那以后,那輛車就常常停在彭洋的車位旁邊,有時挨得極近,開門都需要小心。
那天傍晚的驚鴻一瞥后,彭洋表面上一切如常。
他照常上班,處理郵件,開會,下班后有時去超市買點菜,或者和妻子在小區散步。
但他開始留心了。
每次停車,目光總會似不經意地掃過那輛車的尾部。
小區地面停車場的照明不算明亮,尤其是傍晚時分,光線朦朧。
有好幾次,他覺得自己可能看錯了,或許只是數字相似,或許是自己最近太累眼花了。
然而,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頑強地生長。
彭洋性格里的謹慎和細致,此刻變成了放大疑慮的工具。
他開始回憶,趙德勝以前似乎抱怨過現在審車麻煩、保險費用高。
他也注意到,趙德勝那輛車的前保險杠有一處不明顯的剮蹭痕跡,位置很特別。
更重要的是,那輛車的車牌,無論字體、顏色,還是那略微反光的效果,都與他記憶里自己車牌的樣子高度重合。
這種懸而不決的狀態讓他有些焦躁。
他需要一次確鑿的、近距離的確認。
機會在一個周六的上午來臨。
彭洋下樓扔垃圾,恰好看到趙德勝正在擦車,車頭對著花壇。
彭洋的心跳快了一拍,他拎著垃圾袋,腳步自然地拐了個彎,走向小區角落的垃圾桶。
返回時,他選擇了從趙德勝車尾后方經過的路徑。
距離越來越近,五米,三米,一米……他甚至可以看清車牌邊框上沾著的幾點干涸的泥漿。
他的腳步沒有停頓,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雙眼睛上。
視線牢牢鎖定在那藍底白字的牌子上。
“滬A·8X6D2”。
每一個字符都清晰地刻入他的瞳孔,然后與記憶深處那塊屬于他的鐵皮上的烙印,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
毫無誤差。一模一樣。
彭洋感覺喉嚨有些發干,他迅速移開目光,繼續往前走,背部肌肉微微繃緊,仿佛能感受到身后可能的注視。
直到走進單元門,按下電梯,在狹小封閉的空間里,他才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
不是錯覺,不是巧合。
他的鄰居趙德勝,這輛嶄新的“二手車”,掛著一塊與他彭洋的車完全相同的車牌。
克隆車。
套牌。
這兩個詞冰冷地跳進他的腦海。
他想起之前看過的新聞,套牌車肇事逃逸,車主蒙受不白之冤,罰款、扣分,甚至惹上官司。
一股寒意混合著怒意,從心底泛起。
趙德勝知道嗎?他是無意中買到了套牌車,還是……彭洋搖了搖頭,以趙德勝那種精明又愛算計的性格,無意?可能性不大。
電梯到達樓層,“叮”的一聲輕響,卻讓他心頭微微一顫。他掏出鑰匙,打開家門。妻子李歡馨正在陽臺澆花,回頭對他溫柔一笑:“回來啦?垃圾扔了?”
“嗯,扔了。”彭洋應道,聲音聽起來還算平穩。
他換好拖鞋,走到客廳沙發坐下,隨手拿起一份報紙,目光卻無法聚焦在任何一行字上。
腦子里反復回放著那兩塊一模一樣的車牌,以及趙德勝擦車時那略顯悠閑的背影。
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但該怎么辦?直接沖過去質問?對方矢口否認,甚至反咬一口怎么辦?報警?證據呢?僅憑自己口頭指認,警察會立刻處理嗎?打草驚蛇之后,對方把車牌一換,或者干脆把車處理掉,自己豈不是永遠被動?
不行,必須想個周全的辦法。
彭洋放下報紙,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膝蓋。
他需要證據,需要讓對方無可抵賴的證據。
一個初步的、模糊的計劃輪廓,在他謹慎的思維中開始慢慢勾勒。
首先,他得了解更多。
關于套牌的處理,關于如何固定證據,關于……如何保護自己,不被這突如其來的“復制品”拖入泥潭。
他想起了一個人,或許能提供一些建議。
02
確認了車牌的事實后,彭洋陷入了一種奇特的冷靜。
憤怒和擔憂依然存在,但都被一種更為強烈的、想要掌控局面的意志壓制下去。
他像一位發現了潛在風險的質檢員,開始系統性地收集數據。
他不再回避觀察趙德勝的車,反而更加刻意地留意。
他記下了那輛車通常停放的位置(緊鄰自己或是在斜對面),發現趙德勝用車并不頻繁,多是上午出門,一兩個小時后回來,大概是去買菜或者辦些瑣事。
彭洋還注意到,趙德勝停車后,有時會用一個灰色的車罩將車頭蓋起來,但車尾和車牌總是露在外面。
是疏忽,還是覺得沒必要?彭洋更傾向于前者,一種基于僥幸心理的疏忽。
他開始用手機拍照,但非常小心。
他從不正對著拍,而是利用下樓散步、在陽臺遠眺、甚至是假裝拍攝小區風景時,將那個車牌和車輛局部納入鏡頭。
照片清晰地顯示了與自己車牌相同的號碼,以及車輛的一些特征,比如右前輪轂上有一道新鮮的劃痕,后擋風玻璃內側貼著一個某保險公司的過期標貼。
這些都是區別于自己車輛的細節。
與此同時,彭洋的生活節奏依然保持原樣。
他照常上班,甚至在一次公司聚餐后,喝了點酒,叫了代駕回家。
代駕師傅是個健談的中年人,把車平穩地停進車位后,隨口夸了一句:“這車不錯,省心。”彭洋笑了笑,目光掃過旁邊罩著車衣的鄰居的車,狀似無意地問:“師傅,您跑車見識多,聽說過套牌車嗎?要是普通人碰上了該怎么處理?”
代駕師傅一邊收拾自己的折疊電動車,一邊說:“喲,那可麻煩。
真遇上了,第一時間報警啊,留好證據。
不過現在有些套牌做得真,光看一時半會兒也難分辨。
最好是能拍到它違章或者和你車同時在兩個地方出現的證據,那就有力了。”他壓低聲音,“不過話說回來,干套牌的很多都有點門路或者蠻橫,直接沖突不明智。
得講究策略。”
“策略……”彭洋咀嚼著這個詞,付了錢,向師傅道謝。
師傅的話印證了他的想法,直接沖突風險大,報警也可能因證據不足而拖延。
他需要更堅實的“策略”,或者說,一個計劃。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彭洋決定邁出試探性的一步。
他翻出通訊錄,找到了周勇的名字。
周勇是他在一次行業交流會上認識的,后來偶爾聯系,知道他在市交警支隊工作,為人挺正派。
彭洋斟酌了一下措辭,撥通了電話。
“周哥,忙呢?我彭洋啊。”電話接通后,彭洋用輕松的語氣開場。
“彭洋啊,不忙不忙,剛下班。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周勇的聲音帶著笑意。
“有點事想咨詢一下,純屬個人好奇,也可能是我多心了。”彭洋故意說得有些猶豫,“是這樣,我最近好像看到一輛車的車牌,跟我的一模一樣。
就在我們小區里。”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周勇的語氣認真了些:“一模一樣?你看清楚了?車型顏色一樣嗎?”
“車型顏色都一樣,也是SUV,銀色。
就停我旁邊車位。”彭洋描述道,“我觀察了幾天,號碼確實一樣。
周哥,這種情況,如果真是套牌,一般怎么處理?車主會不會很麻煩?”
周勇沉吟道:“如果確認是套牌,那性質就比較嚴重了。
不僅套牌車本身要處罰,真車主也可能被牽連,尤其是如果套牌車有違章甚至事故的話。
處理起來,首先肯定要報警,提交證據。
不過……”他稍微壓低了聲音,“現在有些套牌案,背后可能有點復雜,調查需要時間。
真車主最怕的就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背上一堆罰單或者黑鍋。
你有什么證據嗎?比如清晰的照片,或者能證明兩輛車在不同地方出現的記錄?”
“照片我悄悄拍了幾張,但沒敢打草驚蛇。”彭洋說,“記錄……暫時沒有。”
“照片先保存好。”周勇建議,“如果能有機會,比如你出差或者長時間不用車的時候,發現那輛車在本市有活動記錄,而你的車有明確不在本市的證明,那證據鏈就比較有力了。
當然,最好是能配合警方調查。
你自己注意安全,別直接起沖突。”
“我明白,謝謝周哥。”彭洋心里有了底。
周勇的話給他指明了方向:他需要制造一個“不在場證明”,一個堅不可摧的、能將自己車輛的活動軌跡與那輛套牌車徹底分離的證據。
一個大膽的想法,開始在他心中清晰起來——離開,去一個遙遠的地方,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車(或者說,他這輛車牌的車)離開了這座城市。
而那里,最好還能留下難以偽造的時間和生活印記。
去哪里呢?一個地名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西藏。
他曾經和妻子提過幾次,想去西藏自駕,看看雪山和圣湖,但總是因為工作、時間等原因未能成行。
這個塵封的愿望,此刻成了一個絕佳的借口,甚至是一個完美的計劃核心。
接下來的幾天,彭洋開始有意識地在妻子面前提起工作壓力大,睡眠不好,精神有些疲憊。
李歡馨很關心他,勸他請假休息幾天。
彭洋順勢說道:“休息幾天在家也沒意思,倒是想起以前總說想去西藏走走,干脆趁這個機會,自駕去一趟,也算圓個夢,徹底放松一下。”
李歡馨有些驚訝,也有些擔憂:“自駕去西藏?那么遠,你一個人安全嗎?路況又復雜,還要請假很久吧?”
“就是一個人走走,清靜清靜。”彭洋握住妻子的手,語氣誠懇,“路線我都研究過,現在路況好了很多,不算太冒險。
公司那邊,我年假加上調休,湊一個月問題不大。
真的,我覺得我需要這么一次放空。”
看著丈夫眼中確實存在的疲憊和隱約的期盼,李歡馨雖然不放心,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那你一定要做好充分準備,每天給我報平安。
車要好好檢查一下。”
“放心,我會的。”彭洋鄭重承諾,心中卻涌起一絲復雜的情緒。
對妻子的隱瞞讓他有些愧疚,但為了保護這個家,避免潛在的巨大麻煩和風險,他不得不這么做。
這場籌劃中的遠行,表面上是一場減壓之旅,實際上,卻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證據收集與防御戰。
他開始默默規劃路線,查詢沿途的加油站、旅店、甚至是有監控的主要路口。
他要讓這場“西藏之旅”,真實得無懈可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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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計劃一旦明確,彭洋便像執行項目一樣,開始了周密準備。
他去熟悉的修車廠做了全面的保養和檢查,換了新輪胎,特意叮囑老板仔細檢查底盤和剎車系統,說是要跑長途。
老板一邊忙活一邊笑著問:“彭哥,這是要出遠門啊?旅游?”
“是啊,打算去西藏轉轉。”彭洋沒有隱瞞,反而提高了些聲音,讓旁邊幾個洗車的顧客也能聽到,“憋久了,出去透透氣。”
“西藏好啊!羨慕!路上注意安全,那邊有些路段還是挺考驗車的。”老板豎了豎大拇指。
彭洋笑著應下。
保養單據他仔細收好,上面有明確的時間和車輛信息。
接著,他開始置辦裝備:沖鋒衣、登山鞋、便攜氧氣瓶、一大箱礦泉水、方便食品、常用藥品,還有一本詳細的西藏自駕路書。
這些東西,他并沒有一次性搬回家,而是分批次,有時放在后備廂,有時拎在手上大大方方地走進單元樓。
他甚至在小區門口遇見正和人聊天的趙德勝時,也主動打了招呼。“趙叔,聊著呢?”彭洋停下腳步。
“哎,小彭下班啦?”趙德勝轉過頭,臉上堆著笑,目光掃過彭洋手里拎著的嶄新登山包,“喲,買這么大個包,這是要干啥去?”
“準備去西藏自駕一趟,時間可能長點,備點東西。”彭洋語氣輕松,像在說一件尋常事。
“西藏?”趙德勝眼睛微微睜大,嗓門依舊洪亮,“那可是好地方啊!不過路遠著呢,一個人去?厲害厲害!什么時候走?”
“就這幾天,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出發。”彭洋笑道,“出去躲躲清靜。”
“是該出去玩玩,你們年輕人有想法!”趙德勝附和著,眼神里似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什么,很快又被慣常的笑意掩蓋。
“那你車可得弄好了,路上千萬小心。”
“謝謝趙叔關心。”彭洋點點頭,提著包走了。
他能感覺到趙德勝的目光在自己背上停留了片刻。
這番對話是他刻意為之,他要讓趙德勝知道,他彭洋,要開著他的車,離開很長一段時間。
這消息會通過趙德勝的嘴,或許更快地在小區里小范圍傳開。
準備工作有條不紊,但彭洋內心的弦卻繃得很緊。
他利用晚上時間,在網上仔細研究了交通法規中關于套牌認定的條款,以及一些類似的案例。
他繼續用隱蔽的方式記錄趙德勝車輛的動向,特別注意是否有夜間出行。
他甚至還注冊了一個新的電子郵箱,將拍攝到的照片、與周勇的通話要點(他自己整理的)、保養單據照片等,悄悄發了過去備份。
謹慎是他的習慣,多重備份讓他覺得稍微安心些。
妻子李歡馨的擔憂并未完全消除,但她努力支持丈夫的決定,幫他整理衣物,往車里塞各種她覺得可能用上的東西,反復叮囑注意事項。
出發前夜,她做了豐盛的晚餐,席間氣氛有些微妙的不舍和凝重。
“一定要每天聯系,哪怕發個短信。”李歡馨給丈夫夾菜,“遇到不好走的路千萬別逞強,安全第一。”
“我知道,你放心。”彭洋看著妻子,心里軟了一塊,“家里就辛苦你了。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有些地方可能信號不好,但我會盡量找有信號的地方。”
“家里能有什么事,你平平安安回來就好。”李歡馨笑了笑,眼圈卻有點紅。
彭洋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這場告別,摻雜了真實的溫情與刻意的表演,讓他心里五味雜陳。
他知道,從他決定不聲張、自己謀劃開始,就已經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他必須成功,必須干凈利落地解決這個隱患,然后才能真正地“回來”。
出發那天是個晴朗的早晨。
彭洋將最后一些行李搬上車,銀色SUV被塞得滿滿當當,一副長途跋涉的模樣。
他特意把車停在樓前最顯眼的位置,然后和妻子在車旁告別。
李歡馨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輕聲說:“走吧,早去早回。”
彭洋擁抱了她一下,轉身上車,發動引擎。
車子緩緩駛出小區,后視鏡里,妻子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變得銳利而堅定。
西藏之旅,開始了。
但這趟旅程的目的地,不僅僅是遙遠的雪山圣湖,更是他為自己、為家庭構筑的一道防火墻的完美證明。
他按照規劃好的路線駛上高速,第一個目標,是千里之外的成都。
沿途,他會在幾個關鍵的服務區停留,加油、吃飯、甚至稍微休息,讓車輛和自己的行蹤,盡可能多地留下電子記錄。
車子融入高速的車流,彭洋的心情逐漸平復。
他開始想象,當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那輛套用著他車牌的車,在趙德勝的駕駛下,會在這座城市里留下怎樣的軌跡?那些軌跡,終將成為他反擊時最有力的子彈。
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走好自己的路,留下無可辯駁的痕跡。
他打開了車載音樂,一首舒緩的民歌流淌出來,窗外是不斷后退的田野和遠山。
一場漫長的、沉默的對峙,已經拉開了序幕。
04
川藏線的風景,確實能滌蕩心靈。
雄偉的雪山,湛藍得不像真實的湖泊,遼闊的草原上悠然吃草的牦牛,還有那仿佛觸手可及的純凈天空。
彭洋開著車,穿行在這片天地之間,最初幾天,那種計劃執行者的緊繃感,漸漸被大自然的壯美稀釋了一些。
他拍了很多照片,有風景,也有他的車停在埡口、湖邊、特色路標旁的照片。
拍照時,他會有意將車牌的一部分攝入鏡頭,或者將帶有明確地點名稱的標志與車輛合影。
他嚴格按照計劃行進,每天行駛的距離適中,絕不趕夜路。
住宿選擇的是沿途縣城或鎮上正規的旅店、賓館,每次都用身份證登記,索要發票或收據。
吃飯也在相對固定的餐館,有時會和同桌的其他自駕游客閑聊幾句,互相幫忙拍個合影。
這些看似隨意的社交,都被他仔細記錄在手機的備忘錄里——某月某日,在康定某餐館,與來自北京的一對夫妻聊天合影;某月某日,在左貢某青年旅舍,同屋的是一位騎行進藏的大學生,互相留了聯系方式(當然,他留的是那個新建的備用郵箱)。
他每天都給妻子李歡馨打電話或發信息報平安,分享沿途見聞和照片。
李歡馨聽到他語氣中的放松,也漸漸安心,叮囑他享受旅程。
彭洋也會在朋友圈有選擇地發一些風景照,定位功能時開時關,營造出一種真實旅行又略帶隨性的狀態。
他知道,趙德勝未必看得到他的朋友圈,但這種公開的記錄,也是證據鏈的一部分。
然而,欣賞風景和收集證據之外,彭洋內心深處始終懸著一根線。
每當手機信號稍好,他都會登錄那個備用郵箱,或者通過某些合法的交通信息查詢平臺(他謹慎地沒有使用自己常用的賬號),關注自己家鄉城市的交通違章查詢情況。
他知道這有風險,但忍不住。
他想知道,那輛“影子車”是否開始活動了。
進入西藏境內約一周后,在一次有穩定網絡的小旅館里,他再次嘗試查詢。輸入自己的車牌號碼,點擊……頁面加載的幾秒鐘,他的呼吸不自覺屏住了。
一條違章記錄跳了出來。
時間是他出發后的第五天,地點是本市東區的一個路口,違章類型:闖紅燈。
緊接著,又刷新出第二條,時間隔了兩天,在繞城高速上,超速20%以上未達50%。
罰款金額和扣分數字,刺眼地顯示在那里。
彭洋盯著屏幕,心跳驟然加速,手心微微出汗。
來了。
果然開始了。
趙德勝顯然認為他遠在西藏,這個車牌可以“安全”地使用了。
憤怒再次涌上,但很快被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驗證感取代。
他的計劃正在按預期推進。
套牌車動得越頻繁,違章越多,將來他反擊時的證據就越確鑿,對方的責任就越難以推卸。
他截屏保存了這些記錄,連同時間、地點信息一起歸檔。
他沒有立刻聯系周勇,時候未到。
他現在需要的是更多的“果實”。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繼續自己的旅程,抵達拉薩,游覽布達拉宮、大昭寺,將車輛停在拉薩市區著名的酒店停車場,并特意拍了帶酒店名稱和車輛的照片。
他還去了一趟羊卓雍措和納木錯,在那些極具標識性的地方留下了足跡和車影。
每隔幾天,他都會查詢一次。
違章記錄像貪婪的蛆蟲,一條接一條地增加。
闖紅燈、超速、違規變道、甚至有一條是在禁止左轉的路口左轉。
罰款金額累加起來,已經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彭洋一條條截屏保存,心情從最初的憤怒,逐漸變得平靜,甚至帶點諷刺的意味。
趙德勝似乎毫無顧忌,或許他覺得真正的車主正在遙遠的雪域高原,根本無暇顧及,或許他根本沒想到彭洋早已察覺并布下了局。
在拉薩休整了三天后,彭洋開始規劃返程。
他沒有選擇完全相同的路線,而是走了青藏線的一部分,經過青海湖,再折返向東。
返程途中,他依然保持著記錄的習慣。
當他穿過戈壁,重新進入草木漸盛的省份時,離家已經整整二十八天。
他計算著時間,離家越久,套牌車在本市活動的記錄就越與他無關,邏輯就越清晰。
離家還有兩三天車程時,他最后一次查詢了違章記錄。
屏幕上顯示的總數讓他目光一凝。
違章記錄已經多達十幾條,最新的一條是一周前,在市區一個隧道內實線變道,被攝像頭拍下。
更讓他心頭一沉的是,其中有一條備注信息顯示:“涉嫌一起剮蹭事故后未停車,對方已報警,案件處理中。”事故逃逸?彭洋的眉頭緊緊皺起。
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嚴重。
趙德勝不僅肆無忌憚地違章,還可能惹上了事故。
這攤水,越來越渾了。
但這也意味著,對方捅的窟窿越大,自己徹底剝離關系的必要性就越強,未來反擊時對方就越難以狡辯。
彭洋關掉網頁,刪除了瀏覽記錄。
他望著前方筆直的公路,夕陽將天空染成絢爛的金紅色。
旅程即將結束,真正的較量,恐怕很快就要在家門口上演了。
他需要最后確認一下手頭的所有證據:行程照片、住宿票據、加油記錄、與他人互動的零星證據,以及那些不斷累積的、來自遠方的違章截圖。
它們靜靜地躺在手機和郵箱里,像一顆顆冰冷的子彈,等待著射出的時刻。
他給妻子發了條信息:“已進入本省,明天就能到家了。
一切都好,勿念。”李歡馨很快回復:“太好了!路上小心,等你回家吃飯。”簡單的文字,卻讓彭洋漂泊了近一個月的心,感到了溫暖的牽引,同時也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風暴的壓力。
他踩下油門,向著家的方向,也向著那場無法回避的對峙,加速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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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彭洋是下午抵達小區的。
將近一個月的風塵,讓原本锃亮的銀色SUV蒙上了一層灰黃色的塵土,車頂行李架綁扎物品的痕跡還在,輪胎縫隙塞滿了遠方的泥土和碎石,一副長途跋涉歸來的標準模樣。
他將車停回自己熟悉的車位,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
趙德勝的車不在,車位上空著。
他深吸了一口熟悉的、帶著城市煙火氣的空氣,開始卸行李。
巨大的登山包,裝滿未吃完食物的整理箱,還有那些沿途購買的零零碎碎的紀念品——幾塊色彩斑斕的石頭,一把藏式小刀(未開刃),幾條哈達。
他把東西一樣樣搬出來,堆在單元門口,動作不緊不慢。
有相熟的鄰居路過,驚訝地打招呼:“彭洋回來啦?西藏玩得怎么樣?看你這車造的!”
“回來了!風景真沒得說,就是路遠,累并快樂著。”彭洋笑著回應,語氣帶著旅行者特有的、略顯疲憊的滿足感。
他需要讓更多人看到他“剛剛遠行歸來”的狀態。
妻子李歡馨提前下班,看到丈夫安然歸來,臉上綻開了放心的笑容,忙上前幫他拿東西。“黑了,也瘦了點,不過精神看起來挺好。”她仔細端詳著丈夫。
“高原紫外線強,吃的也不太習慣,瘦點正常。”彭洋攬過妻子的肩膀,“還是家里好。”
兩人將行李搬上樓,家里窗明幾凈,彌漫著溫馨的氣息。
彭洋洗了個熱水澡,換上家居服,癱在沙發上,才覺得骨頭縫里的疲憊真正涌了上來。
李歡馨在廚房忙著準備接風晚餐,鍋碗瓢盆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悅耳。
然而,這份溫馨寧靜并未持續太久。
傍晚六點多,天色將暗未暗,一陣急促而粗暴的敲門聲驟然響起,不是按門鈴,而是用拳頭重重捶打防盜門的聲音,伴隨著一個氣急敗壞的吼聲:“彭洋!彭洋你給我出來!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