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洪武八年的春天，鳳陽的空氣里，除了泥土和麥苗的清新氣息，還悄然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緊繃與悸動。
皇帝要回來了，回到這片誕生了他的貧瘠土地。
對于大多數(shù)鄉(xiāng)民而言，這是無上的榮光，是曠古未有的盛事。
田間地頭，茶余飯后，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與有榮焉的激動，猜測著天顏，憧憬著恩澤。
然而，在村東頭那幾間樸素的農(nóng)舍里，農(nóng)戶張俊英卻對著漸暖的日頭，感到一陣陣莫名的心慌。
圣駕臨近的消息像風一樣刮過每個角落，也重重撞在他的心口上。
妻子馬若曦最先察覺了他鋤地時的魂不守舍，夜里翻身時的無聲嘆息。
她問，他只是搖頭，粗糙的手掌無意識地搓著，仿佛想擦去某種看不見的灰塵。
有些記憶，沉在歲月最混沌的河底，連自己都以為早已化為泥沙，可一道來自至高處的波瀾，或許就能將其重新攪起，露出猙獰或溫情的輪廓。
他不知道皇帝是否還記得那些遙遠的、破碎的光影，更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那雙已然閱盡天下、洞悉人心的眼睛。
直到那紙將他列為“故舊”的召見名單傳到手中，直到村中那個沉默的孤女陳允兒，在夜色里用清澈卻不安的眼睛望著他，低聲吐出“慎言往事”四個字，張俊英才清晰地感到，一道命運的巨浪，正朝著他這本欲平靜度日的小舟，無聲無息地壓來。
而浪尖之上，是那個曾與他一同餓著肚子在田野間奔跑，如今卻手握乾坤、生殺予奪的童年伙伴——朱元璋。
當九五之尊屏退左右，帶著或許真誠或許試探的笑容，問出那句“汝欲做何官”時，張俊英脫口而出的回答，不僅讓皇帝吃了一驚，更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激起了層層疊疊、關(guān)乎生死榮辱的漣漪。
那被遺忘的救命之恩，那深藏的帝王心結(jié)，與一個農(nóng)夫最本分的惶恐交織在一起，將這場故人重逢，推向誰也無法預(yù)料的方向。
01
鳳陽的春日，天亮得早。張俊英像往常一樣，在雞鳴第三遍時醒來。
身旁的妻子馬若曦呼吸均勻，尚未睜眼。他輕手輕腳披上打了補丁的粗布褂子，走到院中。
清晨的空氣帶著涼意，也混著泥土與草木蘇醒的味道。他抄起靠在墻角的鋤頭，掂了掂。
鐵鋤的木柄被手掌磨得光滑，沉甸甸的份量讓人心安。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實在，安穩(wěn)。
田里的麥苗已竄出一掌高，綠油油的，沾著晶瑩的露水。張俊英蹲下身，仔細拔去壟間的雜草。
他的動作熟練而專注，仿佛這畝薄田便是天地的中心。日頭漸漸升高，曬暖了他的脊背。
遠處官道上隱隱傳來喧囂，不同往日。張俊英直起腰，手搭涼棚望去，只見塵土微揚。
幾騎快馬飛馳而過，接著是持著鮮明旗號的隊伍。他的心莫名快跳了兩下，又沉回原處。
皇帝要回鄉(xiāng)的消息，早已傳遍十里八鄉(xiāng)。起初是難以置信的轟動，如今臨近，反倒生出惶惑。
張俊英重新彎下腰，用力鋤著地。鐵器翻開濕潤的泥土，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試圖專注于此。
但那些刻意不去觸碰的零星記憶，卻像土里翻出的蚯蚓，不安地扭動起來。模糊的人影，久遠的聲音。
“俊英哥！”妻子的呼喚從田埂那頭傳來。馬若曦提著竹籃走來，額上沁著細汗，眼神明亮。
她把籃子放下，里面是幾張還溫熱的餅子和一瓦罐清水。“先歇歇，吃點東西。日頭毒了。”
張俊英接過餅子，默默嚼著。餅是雜糧的，粗糙卻頂餓。馬若曦挨著他坐下，目光掃過他的側(cè)臉。
“你一早上都心不在焉，”她聲音壓得低，語氣卻肯定，“鋤頭差點傷著苗根。是因為……那事？”
張俊英吞咽的動作停了一下，沒承認，也沒否認。他只望著自家那幾間黃泥夯墻、茅草覆頂?shù)奈葑印?/p>
馬若曦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輕輕嘆了口氣。“咱就是本分莊稼人，過自己的日子。天大的事，也挨不著咱吧？”
這話像是說給張俊英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張俊英終于開口，嗓音有些干澀：“名單……怕是會有。”
“什么名單？”馬若曦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張俊英垂下眼：“見駕的名單。鄉(xiāng)老，故舊。”他頓了頓，“我算故舊。”
馬若曦愣住了，手里的餅子忘了往嘴邊送。空氣似乎凝固了片刻，只有風吹過麥苗的沙沙聲。
“重八……皇帝陛下，”張俊英改了口，聲音更輕，“小時候，確實常在一處玩耍。放牛，偷瓜，掏鳥窩。”
他說得極簡略，像在描述別人的事。馬若曦嫁過來這些年，只聽他零星提過幾句，從未深談。
她敏銳地察覺，丈夫此刻提起，并非懷念，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緊繃。“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
馬若曦試圖讓語氣輕松些，“皇帝日理萬機，哪能個個都記得？就算記得，也是份香火情，是好事。”
張俊英搖了搖頭，沒再說話。好事？他眼前閃過一些破碎的畫面，饑餓，追逐，還有……危險。
具體是什么，他想不真切。只記得那種冰冷的恐懼，和后來刻意被遺忘的漫長平靜。
“甭想那么多，”馬若曦握住他粗糙的手，那手心里有厚繭，微微發(fā)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堅定，“咱沒做虧心事，不怕。真要召見，該怎么說就怎么說，該怎么行禮就怎么行禮。”
張俊英反手握了握妻子的手，嗯了一聲。那股心慌并未平息，反而因妻子的安慰，更添了幾分沉重。
他知道若曦聰明，但這件事，恐怕不是“沒做虧心事”就能簡單度過的。那是皇帝，不再是朱重八。
下午，里長親自來了。一個干瘦的老頭，平日總端著些架子，今日卻滿臉堆笑，甚至帶著幾分恭敬。
“俊英啊，好事情，天大的好事情！”里長拍著他的肩膀，“你的名字，在縣尊呈上去的故舊名單里，陛下御筆圈中了！”
張俊英感到喉嚨發(fā)緊，手心冒汗。馬若曦在一旁，臉上笑著，眼神卻迅速與丈夫交流了一下。
“具體時辰，禮儀規(guī)矩，會有宮里的貴人提前來教導。”里長湊近些，壓低聲音，“俊英，這可是光宗耀祖的機會！”
里長又叮囑了許多，無非是沐浴更衣，謹言慎行，莫要失了鄉(xiāng)野體面云云。張俊英只是聽著，訥訥點頭。
送走里長，夫妻二人站在院子里，半晌無言。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該來的，總會來。”馬若曦最終打破沉默，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利落，“我去燒水，你先好好洗洗風塵。”
她轉(zhuǎn)身走向灶間，腳步穩(wěn)當。張俊英望著妻子的背影，心底那絲慌亂，奇異地沉淀下去些許。
夜里，他躺在床上，睜眼看著黑暗中的房梁。馬若曦似乎睡著了，呼吸平穩(wěn)。但他知道，她也沒睡著。
那些混沌的記憶碎片，在寂靜中更加活躍起來。一張模糊的、帶著狠勁的少年臉龐，一聲急吼，一片陡峭的山崖……
他猛地閉上眼，翻身對著墻壁。不想了，不能再想了。明天，還要下地。麥子等著除草，日子還要往下過。
02
圣駕抵達鳳陽那日，天色澄澈如洗。自黎明前，整個縣城乃至四鄉(xiāng)便已肅靜下來，彌漫著非同尋常的氣氛。
官道兩側(cè)，早早凈水潑街，黃土墊道。穿戴著簇新皂衣的差役們?nèi)揭粛彛宀揭簧冢镜霉P直，面容緊繃。
遠遠近近的百姓，被允許在劃定的區(qū)域外觀瞻，人挨著人，翹首以盼，卻又不敢大聲喧嘩，只余嗡嗡的低語。
張俊英站在自家田埂上，也能望見官道方向揚起的、比尋常盛大許多的塵頭。旌旗的頂端在日光下隱約反著光。
他沒有擠到前面去。里長昨日又特意來囑咐，讓他今日務(wù)必在家等候，隨時可能會有宮人前來引路。
馬若曦為他找出那件只有年節(jié)才上身的半新深藍色直裰，漿洗得挺括，卻掩不住經(jīng)年累月的褪色與樸素。
她細細撫平衣袖上一處不易察覺的褶皺，抬頭看他，眼神復雜：“就這樣吧，干凈整齊就好。本色見人。”
張俊英換上衣服，覺得渾身不自在，手腳仿佛都不知該往哪里放。這衣服拘束，遠不如短褐自在。
他在堂屋坐下，腰背挺得筆直，片刻又松懈下來，如此反復。馬若曦給他倒了碗水，他端起，卻沒喝。
等待的時辰格外漫長。日頭一寸寸爬高，院外偶爾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或腳步聲，都讓他的心提起又落下。
將近午時，兩名穿著尋常布衣、但舉止神色迥異于鄉(xiāng)民的男子來到他家院外。
為首的面白無須，聲音尖細：“可是張俊英家？奉諭，著張俊英即刻前往陛下舊宅等候覲見。”話語簡潔，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張俊英起身，馬若曦緊隨其后。那內(nèi)侍打量了張俊英一眼，目光在他洗得發(fā)白的衣角頓了頓，沒說什么。
“請隨咱家來。”內(nèi)侍轉(zhuǎn)身便走。張俊英對妻子點點頭，邁步跟上。走出院門，他回頭，看見馬若曦倚著門框，目送他。
那眼神里的擔憂，像一根細細的針，扎在他心上。他轉(zhuǎn)過頭，深吸一口氣，跟著內(nèi)侍走向那條通往村中朱家老宅的路。
路上寂靜得反常。往日熟悉的鄉(xiāng)鄰都不見蹤影，想必都被限制在各自家中。只有他們?nèi)说哪_步聲沙沙作響。
越靠近老宅，肅殺之氣愈濃。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wèi)兵士肅立各處，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每一個角落。
曾經(jīng)的破敗茅屋，如今被謹慎地維護著原貌，卻又在細節(jié)處顯出不同。低矮的土墻內(nèi)外，打掃得一塵不染。
老宅前的空地上，已聚集了二三十人。多是鄉(xiāng)中有聲望的老者，須發(fā)皆白，穿著最好的衣服，神情激動而忐忑。
張俊英的到來，引起些許細微的騷動。幾位老者看向他，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或疑慮。
他被引到人群靠后的位置站定。那內(nèi)侍低聲交代：“在此靜候，不得交頭接耳，不得東張西望。叫到名字，方可入內(nèi)。”
時間在沉默與壓抑中流淌。偶爾有內(nèi)侍從簡陋的堂屋內(nèi)進出，腳步輕捷，面無表情。每一次門扇開合，都牽動眾人的神經(jīng)。
不知過了多久，里面隱約傳出談話聲，似乎還有一聲略顯低沉的笑。接著，一位紅光滿面的老者被攙扶出來，激動得胡子都在發(fā)抖。
“陛下……陛下問了我莊稼收成，還賞了銀錢……”老者語無倫次地對相熟的人低語，眼眶濕潤。
一個又一個名字被叫到。有人進去的時間長些，有人短些。出來的人，無一例外，都帶著一種恍如夢中的興奮與榮耀。
張俊英垂手站著，手心不斷滲出冷汗，又被衣服悄悄擦去。他聽著那些陌生的、或熟悉的名字，心跳如擂鼓。
童年那些混沌的記憶，隨著這莊嚴又陌生的場景，非但沒有清晰，反而更加支離破碎，沉浮不定。
他記得重八的倔強，記得一起偷吃地主家田里生豆角的苦澀，記得冬日里擠在破廟草堆中取暖的依偎。
但具體的對話，具體的事件，尤其是那些可能涉及危險與恩怨的片段，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難辨。
“張俊英。”尖細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如一道驚雷炸響在他耳邊。周圍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他渾身一凜，幾乎同手同腳地邁出步子。引路的內(nèi)侍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邁過那道低矮的門檻時，他絆了一下。
內(nèi)侍及時扶住他胳膊，力道不大，卻讓張俊英感到一陣冰冷的警告。他穩(wěn)住身形，抬頭，望向屋內(nèi)。
堂屋很窄小，陳設(shè)極簡，一桌一凳，皆顯粗陋。午后陽光從狹小的窗口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光線最亮處，一人背光而坐，身著常服，顏色并不鮮明，卻自有淵渟岳峙之氣。因是逆光，面目有些模糊。
但那雙眼睛，即使在暗影中，也亮得驚人，正靜靜地落在他身上。張俊英只覺得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草民張俊英，叩見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將額頭緊緊貼在冰冷的地面上，聲音發(fā)顫。
屋內(nèi)靜了一瞬。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地撞擊著耳膜。然后，一個聲音響起，不高，帶著些許疲憊，卻異常清晰。
“起來吧。抬頭，讓咱看看。”是鄉(xiāng)音，卻又摻雜了別的東西，威嚴，沉緩，不容抗拒。
張俊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起來，仍舊垂著頭，不敢直視。他能感到那目光在自己臉上身上逡巡，像在審視一件舊物。
“走近些。”皇帝說。張俊英挪動腳步，往前蹭了幾步，停在離那身影約莫一丈遠的地方。
“嗯，是俊英。”那聲音里似乎有了一絲極淡的、難以辨明的情緒，“胖了些，也老了些。日子過得可還好？”
03
皇帝的問話很平常，語氣也算平和。張俊英卻覺得每個字都重若千鈞，砸在心坎上。
“回……回陛下，托陛下洪福，風調(diào)雨順，家里有幾畝薄田，勉強糊口，日子……還過得去。”他斟酌著詞句。
“過得去就好。”朱元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咱記得，你小時候飯量就大，總?cè)轮I。現(xiàn)在可還夠吃？”
“夠吃，夠吃。”張俊英連忙道，“如今太平了，租子也輕省，比從前……好太多了。”他指的是元末亂世。
“是啊，太平了。”朱元璋似乎輕輕喟嘆一聲，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了敲，“太平，不易。”
屋內(nèi)又陷入短暫的沉默。張俊英垂著眼，能看見皇帝常服的下擺，料子尋常，卻纖塵不染。那雙黑靴，穩(wěn)踏在地上。
“抬起頭來。”皇帝忽然道。張俊英依言抬頭，目光卻仍不敢與天顏相接，只虛虛落在對方胸口以下的位置。
這次，他看清了。端坐之人面龐清癯，顴骨微凸，眼窩深陷，目光銳利如電，下頜線條緊繃，不怒自威。
依稀還能找到當年那個瘦削倔強少年的輪廓，但所有的線條都被歲月和權(quán)力磨礪得堅硬、深刻，再無半分柔軟。
“還記得咱倆小時候，去后山偷劉財主家地里的瓜嗎？”朱元璋忽然問，語氣里似乎帶了一點追憶。
張俊英心頭一跳，模糊的影像閃過：盛夏的午后，灼熱的陽光，瓜田的藤蔓，還有被發(fā)現(xiàn)后慌不擇路的奔跑。
“記……記得一些。”他謹慎地回答，“那時年紀小，不懂事，凈干些荒唐勾當。”他試圖將往事輕輕帶過。
“荒唐？”朱元璋笑了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那時餓得前胸貼后背，能吃上一口生瓜，就是天大的福分。”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過張俊英，看向更遠的虛空。“劉財主家的惡狗追得緊，你跑得慢，差點被咬住褲腳。”
張俊英的脊背滲出冷汗。皇帝記得如此清楚？他努力回想，似乎是有這么回事，細節(jié)卻一片模糊。
“是……是陛下……是您當時拉了我一把。”他順著話頭，小心翼翼地接道。
“嗯。”朱元璋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那審視的意味更濃了，“不光拉了你一把。后來躲進山坳，你還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哭得稀里嘩啦。”
張俊英臉上發(fā)熱，不知是窘迫還是別的什么。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哭過，更不記得皇帝……陛下當時是何反應(yīng)。
“那時就覺得，你膽子小，實在。”朱元璋慢慢說道，每個字都像在掂量，“不如徐達、湯和他們皮實能闖。”
張俊英只能諾諾應(yīng)是，心里那根弦卻繃得更緊。提起徐達、湯和這些如今叱咤風云的開國功臣，是何用意？
“不過，老實人有老實人的好處。”朱元璋話鋒一轉(zhuǎn)，“不惹事，不生非。這些年，你一直待在鳳陽，沒往外走？”
“回陛下，草民沒什么本事，就守著祖上傳下來的幾畝地，娶了房媳婦，本本分分種田，沒……沒想過往外走。”
“娶媳婦了？”朱元璋似乎有點興趣，“哪家的姑娘？有兒女了嗎？”
張俊英一一答了，說起妻子馬若曦是鄰村人，賢惠能干；說起一兒一女尚且年幼，在村塾里認得幾個字。
他的語氣不知不覺稍微自然了些，這些家常瑣事，是他真實的生活，帶著煙火氣的溫度。
朱元璋聽著，偶爾點一下頭，手指依舊在桌面上輕叩，節(jié)奏平穩(wěn)，卻讓張俊英莫名覺得那是指針在走動。
“挺好。”聽完，皇帝只說了兩個字。然后，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邃的眼睛緊緊盯住張俊英。
“俊英啊，”他的聲音壓得低了些，更顯出一種無形的壓力，“咱們是總角之交，一塊兒吃過苦，受過餓。”
張俊英的心猛地懸到嗓子眼，屏住呼吸。
“如今，咱坐了這江山。”朱元璋緩緩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是咱的老伙計。咱問你，你想做何官？”
嗡的一聲，張俊英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只剩下那句“你想做何官”在耳邊轟鳴。
做官？他從未想過。田間勞作，春種秋收，老婆孩子熱炕頭，便是他全部的人生圖景。官場？那太遙遠，太可怕。
然而，皇帝問了。這不是尋常寒暄，這是恩典，是試探，還是……別的什么？陳允兒那句“慎言往事”猛地竄入腦海。
童年那些破碎的畫面再次翻涌，這一次，似乎有刀光，有慘叫，有滾落的山石，還有一張滿是血污的、稚嫩的臉……
是誰的臉？他的？還是重八的？他分不清。劇烈的頭痛襲來，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冷汗涔涔而下。
“陛……陛下……”他雙膝一軟，再次跪倒在地，伏下身子，額頭緊緊抵著地面冰冷的泥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