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非洲？不可能啊。”
男人臉上滿是錯愕。
“林濤，你是不是搞錯了？你老婆蘇晴，半年前就從我們公司離職了啊。”
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天旋地轉。
我明明剛剛才跟她說，再過一個星期，我就去機場接她“回國”。
01
那個送別的清晨，空氣涼得像浸過冰水。
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的出發大廳燈火通明，將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長。
我牽著女兒瑤瑤，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感覺自己像一座孤島。
我的妻子蘇晴，就要從這里出發，前往遙遠的非洲。
她身上穿著那件我最喜歡的米色風衣，里面是干練的白襯衫，長發束在腦后，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即將奔赴戰場的英氣。
這是她事業上的一次巨大飛躍。
作為公司最年輕的項目主管之一，她成功拿下了集團在非洲的一個新能源項目，將作為先遣隊的負責人，被外派整整三個月。
“瑤瑤，媽媽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打怪獸了哦。”蘇晴蹲下身，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
五歲的瑤瑤似懂非懂，小手抓著蘇晴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問：“媽媽，非洲有長頸鹿嗎？”
“有，當然有。”蘇晴的眼眶紅了，但臉上依然掛著溫柔的笑，“等媽媽回來，就給你帶一個全世界最高最大的長頸鹿玩偶，好不好？”
“好！”瑤瑤用力點頭，然后踮起腳，在蘇晴的臉上親了一口。
蘇晴站起身，目光轉向我，那雙總是閃著光芒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不舍和歉意。
“林濤，家里……就辛苦你了。”
我上前一步，幫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領口，強作輕松地笑了笑：“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你安心工作，注意安全。”
“等我回來，”她凝視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這次的項目獎金很可觀，等我回來，我們就把現在的小兩房賣了，換一個帶學區的大三房，讓瑤瑤有自己的公主房。”
我點點頭，心中涌起一陣酸澀的暖流。
我知道，她這么拼，一多半是為了這個家。
廣播里開始催促登機。
離別終究是來了。
蘇晴最后擁抱了一下我和女兒，然后毅然決然地轉身，拖著行李箱，匯入了走向安檢口的人潮。
她的背影，決絕又孤獨。
我抱著瑤瑤，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那個米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瑤瑤在我懷里小聲問：“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呀？”
我抬頭望著那塊巨大的航班信息屏，輕聲說：“很快，睡九十個晚上，媽媽就回來了。”
飛機起飛的巨大轟鳴聲穿透了航站樓的玻璃。
我牽著女兒冰涼的小手，走出了機場大廳。
初秋的風迎面吹來，帶著蕭瑟的涼意。
我看著車水馬龍的城市，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未來這九十天，我和女兒的生活，將是一場漫長而艱巨的挑戰。
蘇晴離開的第一天，我的世界就陷入了徹底的兵荒馬亂。
早上六點半，我被鬧鐘驚醒，在床上躺了三秒，才猛然想起，那個每天負責叫醒全家、準備早餐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沖進女兒的房間。
“瑤瑤，起床了！太陽曬屁股了！”
瑤瑤在被子里蠕動，哼哼唧唧地不肯起來。
半哄半拽地把她弄起來后，新的難題又來了——扎辮子。
我對著鏡子，笨拙地拿著梳子和橡皮筋，跟她那頭柔軟的頭發作斗爭。
十分鐘后，一個東倒西歪、活像被狗啃過的馬尾辮終于勉強成型。
瑤瑤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來。
“爸爸扎的……是新款，叫‘凌亂公主風’。”我只能硬著頭皮胡說八道。
早餐是烤面包片和牛奶。
因為分心去看手機，面包片烤得像兩塊黑炭。
我手忙腳亂地刮掉焦黑的部分，配上牛奶，總算讓瑤瑤填飽了肚子。
送她去幼兒園的路上，堵車堵得一塌糊涂。
我看著手表上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心急如焚。
結果就是，我上班遲到了半小時，被主管叫到辦公室，含蓄地敲打了一番。
傍晚下班，我又因為一個臨時會議，沒能準時去接瑤瑤。
當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幼兒園時，發現整個園區空空蕩蕩，只剩下瑤瑤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傳達室的小板凳上，身邊是她的老師。
看到我的那一刻，小家伙的眼睛瞬間就紅了，卻懂事地沒有哭，只是默默地站起來，朝我跑過來。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疼。
晚上，我嘗試著復刻蘇晴常做的番茄炒蛋。
結果不是鹽放多了，就是雞蛋炒老了。
瑤瑤吃了一口，皺著小眉頭說：“爸爸，沒有媽媽做的好吃。”
我只能尷尬地笑笑。
哄她睡覺又是一場大戰。
她要聽《白雪公主》，我講得口干舌燥，她卻精神百倍，一直問“為什么皇后這么壞”“小矮人叫什么名字”。
等她終于睡著，已經是晚上十點半。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客廳，看著一片狼藉的廚房，還有沙發上瑤瑤亂扔的玩具，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蘇晴發來的微信，她落地了。
“已到，一切安好，勿念。這邊網絡很差，先不說了，愛你。”
后面附了一張照片，是昏黃的夕陽下，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路邊有幾棵叫不出名字的熱帶植物。
看著那張照片，我所有的疲憊和委屈，仿佛都有了出口。
我回復她：“老婆辛苦了，家里一切都好，放心。”
關掉手機，我深吸一口氣，開始默默地收拾屋子。
這是她離開的第一天，還有八十九天。
我告訴自己，林濤，你行的。
02
時間是最好的磨合劑。
晃眼一個月過去，我這個新手奶爸，總算是磕磕絆絆地上了道。
我不再會把瑤瑤的辮子扎成鳥窩。
我甚至學會了編更復雜的麻花辮和公主辮，每天早上都能收獲女兒崇拜的目光。
我的廚藝也大有長進。
番茄炒蛋已經不在話下，可樂雞翅、清蒸鱸魚也做得有模有樣。
每當瑤瑤吃得津津有味，大聲說“爸爸做的飯最好吃”時，我都會有一種巨大的成就感。
我和女兒之間，形成了一種全新的默契。
我們是父女，更是并肩作戰的“戰友”。
我負責她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
她則用她的童真和歡笑，治愈我每一個被工作和家務填滿的疲憊瞬間。
一個周末的下午，陽光正好。
我和瑤瑤趴在客廳的地毯上，用樂高搭一個巨大的“非洲大草原”。
“爸爸，媽媽是不是就在這里工作？”瑤瑤指著一塊由綠色積木拼成的“森林”問。
“對，”我笑著說，“媽媽就在這里，和很多叔叔阿姨一起，建造一個會發光的房子，給那里的 小朋友帶來光明。”
我一邊搭，一邊給她講我想象中蘇晴在非洲的艱苦生活。
我說那里很熱，有很多蚊子，吃的東西也不習慣。
瑤瑤聽得一臉嚴肅，然后把她最喜歡的那個樂高小人偶放在了“森林”中央。
“這是媽媽，”她說，“我要讓媽媽站在最安全的地方。”
我的眼眶有些發熱。
生活在平淡的軌道上行進，但孤獨感總會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最深刻的一次，是瑤瑤半夜突然發高燒。
體溫計顯示39.5度。
我嚇壞了，手忙腳亂地給她穿好衣服，用毯子一裹，就抱著她沖向了樓下的停車場。
深夜的城市寂靜無聲，只有我的車燈劃破黑暗。
到了醫院，掛急診，抽血，化驗。
我一個人抱著昏昏沉沉的瑤瑤，在空曠的走廊里來回穿梭。
看著懷里女兒燒得通紅的小臉，聽著她因為不舒服而發出的輕微哼唧，我第一次感到一種作為父親的巨大責任感，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
這個時候，我無比地想念蘇晴。
如果她在這里，她一定會比我冷靜，比我更有條理。
她會知道先給孩子物理降溫，會知道哪家醫院的兒科最好。
而我，只是一個驚慌失措的笨蛋。
我坐在輸液室的長椅上，看著藥水一滴一滴地注入女兒小小的身體。
我拿出手機，想給蘇晴打電話，但看了一眼時間，她那邊應該是凌晨三四點。
我不想打擾她休息。
我只能打開她的微信頭像，看著我們一家三口的合影，默默地給自己打氣。
幸好，只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
天快亮的時候，瑤瑤的體溫終于降了下來。
我抱著熟睡的她走出醫院，清晨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回到家，我把瑤瑤安頓好，然后癱坐在沙發上，感覺自己像是打了一場仗，渾身都被抽空了。
我給蘇晴發了條微信，簡單說了下瑤瑤生病的事，末尾加了一句“現在已經好了，別擔心”。
直到中午，她才回復。
“對不起，老公，我沒在你身邊。項目地這幾天斷網，剛恢復。看到消息急死我了。”
她的文字里充滿了愧疚和焦慮。
接著，她發來了一段語音，信號很差，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刺耳的電流聲。
“瑤瑤……沒事吧？……我這邊……走不開……你辛苦了……”
聽著她疲憊的聲音，我心里的那點怨氣瞬間煙消云散，只剩下心疼。
“沒事了，你別擔心，安心工作。”我回復道。
我們之間的聯系，一直都是這樣。
她總是在我這邊的深夜或者清晨，才能擠出一點時間。
她說她所在的營地離市區很遠，信號基站也很老舊，網絡時好時壞是常態。
視頻通話更是奢侈，每次接通不到一分鐘，畫面就卡成了馬賽克，然后掉線。
為了證明她沒有說謊，她偶爾會發來一些照片。
一張是她和幾個皮膚黝黑的外國同事的合影，背景是一排簡陋的板房，她站在中間，笑得有些勉強。
一張是工地的全景，黃沙漫天，幾臺大型機械正在作業。
還有一張，是她在食堂吃的“工作餐”，一盤看起來毫無食欲的糊狀物。
每次看到這些照片，我的心都會揪一下。
為了讓我在家沒有后顧之憂，她每個月都會從她的個人銀行賬戶里，準時轉一筆錢到我們的家用聯名賬戶上。
金額比她以前的工資加獎金還要多出一截。
她解釋說，這是公司的“海外艱苦地區補貼”，非常豐厚。
我對此深信不疑，甚至還開玩笑說，讓她在非洲多待幾個月，我們就能直接換別墅了。
她在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用很低的聲音說：“我只想早點回家。”
我偶爾也會抱怨，說她像失蹤了一樣，一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她總會用各種理由來解釋：“今天去現場勘探了，沒信號。”“昨晚開了個跨國會議，通宵了。”“項目有保密協議，很多事不能說。”
她的語氣總是那么誠懇，又帶著一絲疲憊的歉意。
我心疼她還來不及，又怎么會忍心去責怪她。
于是，我把所有的思念和擔憂都壓在心底，努力扮演好一個合格的“后方總指揮”。
我每天都會拍瑤瑤的小視頻發給她。
瑤瑤學會了一首新歌，瑤瑤畫了一幅畫，瑤瑤掉了一顆牙……
我想讓她知道，即使遠隔萬里，她也從未缺席女兒的成長。
日子就在這斷斷續續的聯系和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悄然流逝。
03
時間進入了第三個月。
離蘇晴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
我和瑤瑤都開始興奮起來，每天晚上都會在日歷上劃掉一個數字。
期待像發酵的酒，越來越濃。
我開始和瑤瑤一起，為迎接蘇晴的“凱旋”做準備。
我們把家里徹徹底底地打掃了一遍，窗明幾凈，一塵不染。
我在她最喜歡的花瓶里，插上了一大束新鮮的百合。
瑤瑤則趴在她的小書桌上，用彩筆畫了一幅巨大的畫。
畫上，是藍天白云。
畫的左邊，是一個高大的爸爸，牽著一個穿裙子的小女孩。
畫的右邊，是一個漂亮的媽媽，拖著行李箱，正朝他們走來。
在媽媽的頭頂上，瑤瑤還畫了一只脖子長得不成比例的長頸鹿。
畫的上方，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歡迎媽媽回家！
我看著瑤瑤的畫，看著她一臉認真的小模樣，心中充滿了對即將到來的團聚的無限憧憬。
這三個月，雖然辛苦，但我和女兒都成長了許多。
等蘇晴回來，看到我們父女倆把家里打理得這么好，看到瑤瑤變得更獨立懂事，她一定會很驚喜，很欣慰吧。
風暴來臨前，總是格外地平靜。
我當時并不知道，我滿心期待的重逢，其實是一場即將被揭穿的巨大騙局。
而我親手為這場重逢準備的鮮花和掌聲，都將變成最諷刺的背景板。
距離蘇晴“回國”只剩下一個星期。
那個周末，天氣格外好。
我決定帶瑤瑤去蘇晴公司附近的那家大型購物中心，給她買一件新衣服。
我想，等蘇晴回來，看到女兒漂漂亮亮地出現在她面前，一定會很開心。
商場里人聲鼎沸，充滿了周末特有的喧囂和活力。
瑤瑤開心地拉著我的手，一會對櫥窗里的公主裙發出贊嘆，一會對冰淇淋店的廣告牌流口水。
我的心情也像這天氣一樣，明媚而輕松。
給瑤瑤買完裙子，我們順便去樓下的精品超市買點菜。
我打算晚上做一頓大餐，提前演練一下給蘇晴接風的菜單。
在生鮮區，我正推著購物車，對著水箱里游來游去的鱸魚猶豫不決，想著是清蒸還是紅燒。
“哎，林濤？”
一個有些熟悉又不敢確定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
我回過頭。
站在我身后的，是一個身材微胖、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
我愣了一下，隨即認了出來。
是老王，王建國。
他是蘇晴以前同部門的同事，比她大幾歲，是個心直口快的熱心腸。我們一起吃過幾次飯，算是挺熟的。
“王哥！真是你啊！太巧了！”我驚喜地打招呼。
“可不是嘛，我說看著背影怎么這么像。”老王笑著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彎下腰，捏了捏瑤瑤的小臉蛋：“喲，瑤瑤都長這么高了，還記得王伯伯嗎？”
瑤瑤有些害羞地躲到我身后，小聲叫了句：“王伯伯好。”
“真乖。”老王笑呵呵地直起身。
我們兩個大男人，就推著購物車，在人來人往的超市里寒暄起來。
“最近怎么樣啊？好久沒見了。”老王很自然地問道。
“挺好的，就是有點累。”我笑了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當了三個月全職奶爸，才知道你們女人有多不容易。”
“哦？”老王有些好奇，“怎么，蘇晴出差了？”
“是啊。”提到這個，我的語氣里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驕傲和體諒。
我擺擺手，用一種云淡風輕的口吻說：“她可不是普通出差。我們家蘇晴厲害了，被公司重用，外派到非洲做項目總負責人去了。”
我掰著手指頭算給他聽：“這都快三個月了，下周就回來了。這不，我正準備給她接風呢。”
我說完，期待地看著老王，等著他像往常一樣，夸贊幾句“蘇晴真能干”“你小子有福氣”之類的話。
然而，老王的臉上，并沒有出現我預想中的表情。
他沒有羨慕，也沒有贊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為古怪的，混合了錯愕、不解和迷茫的神情。
他皺著眉頭，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
“非洲？”
他重復了一遍我的話，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林濤，不可能啊。”
老王撓了撓他那本就不太濃密的頭發，一臉認真地看著我，聲音不大，但在這嘈雜的超市里，卻像一顆炸雷，清晰地落進了我的耳朵里。
“你老婆半年前就從公司離職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