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爸,等我出息了,一定讓您享福。」
三十年前,我娶了一個帶著三歲兒子的寡婦。
我是農村的泥瓦匠,三十五歲還打光棍,能娶上媳婦就不錯了。
可我把那個孩子當親兒子養——供他上學、送他讀大學、借錢給他創業。
三十年,我沒舍得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
他成了身家過億的老板。
可他在電視上說:「感謝我的父親。」
他說的那個父親,不是我,是他死了三十年的親生父親。
他管別人叫「爸」。
管我叫「繼父」。
去年我中風住院,他連個電話都沒有。
昨天,他給我寄來一個包裹。
我打開一看,是一雙破破爛爛的舊布鞋。
是三十年前,他第一天上學,我連夜給他做的那雙。
我以為他早就扔了。
我拿起布鞋,發現鞋墊下面藏著一張紙條。
看完那張紙條,我楞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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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4年的冬天,我三十五歲,還是個光棍。
在我們村,三十五歲沒娶上媳婦,基本就定性了——這輩子打光棍。
我不是沒相過親。
相過七八個,人家一聽我家的條件,都搖頭走了。
也是,我家窮得叮當響。
爹媽走得早,就剩三間土坯房,漏風漏雨。
我是泥瓦匠,給人砌墻、蓋房,一天掙個三五塊錢,勉強糊口。
誰家閨女愿意嫁給我?
那年臘月,媒婆王嬸子來找我。
「德旺啊,我給你說個媒,你要不要?」
我正在劈柴,頭也沒抬:「嬸子,您就別拿我尋開心了。」
「我說正經的,」她湊過來,壓低聲音,「隔壁劉家村有個寡婦,男人去年得病死了,留下一個三歲的兒子。沒人愿意娶,我想著……你要是不嫌棄……」
我愣住了。
寡婦。
還帶個孩子。
「嬸子,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她打斷我,「人家是正經人,長得也不差,就是命苦。那孩子也乖,不鬧人。你這歲數了,還挑什么?」
我沒說話。
「你要是愿意,明天我帶你去看看。成不成的,見了再說。」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煙,想了很久。
寡婦。
帶孩子。
我不是沒有顧慮。
可我三十五了,再挑下去,這輩子就真的完了。
第二天,我跟著王嬸子去了劉家村。
那女人叫翠花,二十七歲,白白凈凈的,說話輕聲細語。
她坐在堂屋里,低著頭,不敢看我。
旁邊站著一個小男孩,瘦瘦小小的,躲在媽媽身后,怯生生地打量我。
「這是明明,」翠花說,「他爸走的時候他才兩歲,現在三歲了。」
我看著那孩子。
他穿著一件打了好幾個補丁的棉襖,臉蛋凍得通紅,鼻涕糊了一臉。
但那雙眼睛,黑亮黑亮的,像兩顆葡萄。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出門前特意買的,就一顆,花了兩分錢。
我蹲下來,把糖遞給他:「叫爸爸,這糖就給你。」
他看了看糖,又看了看我。
然后他搖了搖頭。
「我有爸爸。」他說,聲音小小的,「爸爸睡著了。媽媽說,爸爸會醒的。」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
他才三歲。
不懂什么是死亡。
他以為他爸爸只是睡著了,總有一天會醒過來。
翠花的眼淚一下子流下來了,她蹲下去抱住孩子:「明明,這個叔叔……以后就是你爸爸了……」
「不要!」明明突然大哭起來,「我不要新爸爸!我要我自己的爸爸!我要爸爸醒過來!」
他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子抖得厲害。
翠花也哭,抱著他,兩個人哭成一團。
我站在那里,手足無措。
按理說,我應該走。
這孩子不接受我,這婚結了也是罪受。
可我看著他們娘倆,心里一陣陣地疼。
這么小的孩子,沒了爸爸。
這么年輕的女人,沒了男人。
日子該怎么過?
我蹲下來,輕輕摸了摸明明的頭。
「我知道你想你爸爸,」我說,「我不是來替代他的。但是你媽媽一個人太累了,我想幫她。你能不能……讓我試試?」
他抬起頭,眼淚糊了一臉,抽噎著看著我。
「你……你會走嗎?」
「不會。」
「你保證?」
「保證。」
他猶豫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松開媽媽,走到我面前,用小小的手拉住我的衣角。
「那……你要對媽媽好。」
「我會的。」
「你要給我買糖吃。」
「好。」
「你要……」他低下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你要……一直在……」
我的眼眶熱了。
我抱起他,把他舉過頭頂。
「我答應你,一直在。」
他終于笑了。
那個笑容,我記了三十年。
2
結婚那天,沒有酒席,沒有鞭炮,連件新衣服都沒有。
我騎著借來的自行車,把翠花和明明接回了家。
三間土坯房,從那天起,就有了人氣。
明明一開始不肯叫我爸爸。
他叫我「叔叔」。
我不勉強他。
慢慢來。
我每天早出晚歸,給人砌墻、蓋房,一塊磚五分錢。
回家的時候,總會給他帶點小東西——有時候是一顆糖,有時候是一根冰棍,有時候是路邊撿的一朵野花。
翠花說:「你慣著他干什么?」
我說:「孩子嘛,就該慣著。」
有一天晚上,我在院子里劈柴,明明跑過來,站在旁邊看。
「叔叔,你在干什么?」
「劈柴,冬天燒火用的。」
「我也要劈!」
「你太小了,拿不動斧頭。」
「我能拿動!」
他掙扎著要搶我的斧頭,我拗不過他,就讓他抓著斧頭柄,我握著他的手,一起往下劈。
「嘿!」他喊了一聲。
柴劈開了。
他高興得跳起來:「我劈的!我劈的!」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沒有哭著找「爸爸」。
他躺在床上,摟著我的胳膊,問我:「叔叔,你會一直在嗎?」
「會。」
「你不會像爸爸一樣睡著不醒嗎?」
我心里一酸。
「不會,」我說,「叔叔會一直陪著你。」
他想了想,然后輕輕地說:「那……我可以叫你爸爸嗎?」
我愣住了。
「當然可以。」
「爸爸。」他小聲喊了一聲。
我沒說話,只是把他摟得更緊了。
從那以后,他就叫我爸爸。
不是叔叔,是爸爸。
每次他喊我「爸爸」的時候,我都覺得,這輩子沒白活。
哪怕我這輩子再窮、再苦,只要他愿意叫我一聲爸爸,就夠了。
3
明明六歲那年,該上學了。
學費不多,一學期二十塊錢。
可那時候,二十塊錢對我來說,是一筆巨款。
我砌一天墻,才掙三塊錢。
二十塊錢,我得砌將近七天。
可那段時間活兒少,我到處找活干,跑了三個工地,才掙了十五塊。
還差五塊。
我去借錢。
大伯家說:「我們也緊張。」
二叔家說:「剛給兒子交了彩禮錢,沒有了。」
我借遍了全村,才湊夠了那二十塊錢。
開學那天,我送明明去學校。
他穿著我新給他買的衣服——其實是鎮上集市買的二手貨,兩塊錢一件,但洗干凈了,還挺像樣。
可他腳上的鞋,還是那雙舊棉鞋,鞋底都磨穿了,大腳趾露在外面。
「爸爸,我的鞋破了。」他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著他的腳,心里難受得厲害。
「沒事,」我說,「等爸爸掙了錢,給你買新鞋。」
可我知道,我根本沒錢給他買新鞋。
那天晚上,翠花睡著之后,我一個人坐在油燈下,開始給明明做鞋。
我從來沒做過鞋。
我是泥瓦匠,只會砌墻。
可我還是硬著頭皮做。
我找出翠花不穿的舊衣服,拆開,當鞋面。
又找出一塊廢棄的輪胎皮,裁成鞋底。
一針一針地縫。
我的手太粗了,拿慣了磚頭和泥刀,拿起針來笨得要命。
扎破了好幾次手指頭,血滴在鞋面上,我用嘴吸一吸,繼續縫。
做了一整夜,天亮的時候,總算做好了。
歪歪扭扭的,不太好看。
可我還是把它放在明明的床頭。
明明醒來,看到那雙鞋,眼睛一下子亮了。
「新鞋!」他喊,「爸爸,是新鞋!」
他穿上,在屋里跑了兩圈,然后跑到我面前,用力抱住我。
「爸爸做的鞋!爸爸做的鞋!」
我摸著他的頭,笑了。
那一刻,我覺得,一整夜沒睡也值了。
那天放學回來,明明拿著一支圓珠筆,非要在鞋底上寫字。
我問他寫什么。
他趴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爸爸做的。1994年9月1日。」
「這樣就永遠不會忘了。」他抬起頭,沖我笑。
我也笑了。
我想,這孩子,真好。
4
明明上初中那年,學費漲到了四百二十塊。
四百二十塊,我得砌八千多塊磚。
可那年冬天活兒少,到處都在欠賬,我跑了三個工地,只掙了二百塊。
還差二百二十塊。
我又去借錢。
借遍了全村,只借到了八十塊。
還差一百四十塊。
怎么辦?
我看了看院子里那頭豬。
那頭豬是我們養了一年的,本來打算過年賣個好價錢,給明明買件新棉襖。
可現在,等不到過年了。
我牽著豬去鎮上。
豬販子使勁壓價:「老周,你這豬太瘦了,最多給你一百五。」
我說:「一百八,少一分都不行。」
「行行行,一百八就一百八。」
還差四十塊。
我咬了咬牙,回家把最后一袋米扛了出來。
「這袋米也賣給你,湊個整。」
回家的路上,翠花問我:「米都賣了,咱們吃什么?」
我說:「地里不是還有紅薯嗎?吃紅薯。」
「吃到什么時候?」
「吃到明明考上大學。」
她看著我,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那個學期,我們家一天三頓吃紅薯。
蒸紅薯,煮紅薯,烤紅薯,紅薯粥,紅薯餅。
我吃得想吐。
可每次看到明明背著書包去上學,我就覺得值了。
有一天晚上,我聽到院子里有動靜,出去一看,明明蹲在墻角哭。
「怎么了?」我問。
他抬起頭,眼淚糊了一臉:「爸,村里人都說……說我不是你親生的……」
我的心一沉。
「誰說的?」
「他們都這么說……」他哽咽著,「他們說你傻,養別人的孩子……」
我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
「明明,你聽好了,」我說,「從我娶你媽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兒子。不管是不是親生的,你都是我的兒子。誰敢再說這種話,我揍他。」
他撲進我懷里,哭得更厲害了。
「爸,我以后一定好好讀書,一定考上大學,一定讓你享福……」
我拍著他的背,什么都沒說。
心里卻在想:只要你好,我這輩子就值了。
5
明明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他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年年都是班里第一。
2005年,他參加高考,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整個村子都轟動了。
「老周家那孩子考上大學了!」
「真出息了!」
「以后肯定能當大官!」
我拿著那張錄取通知書,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看得眼睛都花了。
可高興歸高興,錢的問題又來了。
大學一年的學費加生活費,至少要八千塊。
八千塊。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
我又開始借錢。
借遍了全村,借遍了所有親戚,才湊夠了第一年的學費。
送明明去火車站那天,全村人都來了。
他們幫忙拿行李,幫忙叮囑,熱熱鬧鬧的。
火車要開了,明明站在車門口,看著我。
他的眼眶紅了。
「爸,」他說,「等我出息了,一定回來接您享福。」
我笑了笑,擺擺手:「去吧,好好讀書,別惦記家里。」
火車開動了。
他還站在門口,沖我揮手。
揮了很久,很久。
直到火車變成一個小點,消失在鐵軌的盡頭。
我一個人站在站臺上,看著那條空蕩蕩的鐵軌,站了很久。
翠花在旁邊說:「回家吧,站著干什么?」
「我再看看,」我說,「再看看……」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沒說話。
心里空落落的。
高興,也舍不得。
他才十八歲,第一次出遠門。
也不知道會不會照顧自己。
也不知道會不會想家。
也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記得我這個爸爸。
6
明明大學畢業后,去了深圳。
他說那邊機會多,想闖一闖。
我沒攔他。
年輕人嘛,就該出去見見世面。
一開始,他還經常給家里打電話。
說他進了一家公司,做銷售,一個月能掙三千塊。
說他升職了,當了組長,工資漲了。
說他攢了點錢,準備自己創業。
我每次接到他的電話,都高興得不得了。
后來,電話越來越少了。
從每個星期一次,變成每個月一次,再后來,只有逢年過節才會打來。
我理解。
他忙。
創業不容易。
有一年過年,他說太忙了,回不來。
第二年,還是說太忙了。
第三年,也是。
連著三年,他都沒回來過年。
我和翠花兩個人,守著那三間土坯房,年三十的晚上,對著一桌子菜發呆。
「他要是在就好了。」翠花說。
「他忙,」我說,「忙是好事,說明他有出息了。」
「再忙也該回來看看。」
「等他忙完了,就回來了。」
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
可又能怎么樣呢?
兒大不由娘。
他有他的事業,有他的生活。
我不能拖他的后腿。
2015年,明明三十歲那年,他終于回來了。
還帶了一個女朋友。
白白凈凈的,城里姑娘,說話輕聲細語。
我高興壞了,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準備。
把院子里的雜草拔了,把堂屋里的蜘蛛網掃了,把床單被套都換成新的。
還去鎮上買了一只老母雞,準備做我最拿手的小雞燉蘑菇。
他們進門那天,我站在院子里,激動得手都在抖。
女朋友一進門,熱情地喊了一聲:「叔叔阿姨好!」
叔叔?
我愣了一下。
她叫我叔叔?
我看向明明。
他低著頭,沒說話。
翠花在旁邊著急了:「叫爸。這是你公公,叫爸。」
女朋友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明明。
明明終于開口了。
「媽,小雨她不知道咱家的情況……」
「什么情況?」女朋友問。
明明深吸一口氣,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里面有歉意,有為難,還有……躲閃。
「他……」他頓了頓,「他是我繼父。」
繼父。
那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像兩顆釘子,一顆一顆釘進我心里。
「哦——」女朋友恍然大悟,「我就說嘛,你們長得不太像。」
「是啊,」明明干笑了一聲,「沒有血緣關系。」
沒有血緣關系。
我站在那里,手里還端著剛泡的茶,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一樣。
「那我叫您周叔叔?」女朋友試探著問。
「叫……叫叔叔就行。」明明替我回答。
我點了點頭,轉身走進廚房。
翠花跟進來,看到我靠著灶臺,肩膀在抖。
「德旺……」
「去招呼客人,」我說,「雞該燉了。」
我拿起菜刀,開始剁雞。
剁得很用力,案板都在響。
一刀,兩刀,三刀。
每一刀下去,我都在想:繼父,繼父,繼父。
二十年了。
我養了他二十年。
他管我叫「繼父」。
那天的飯,我一口都沒吃。
我說不餓。
其實是咽不下去。
7
明明的事業越做越大。
我是從電視上看到的。
2018年,他的公司上市了。
那天,省臺來我們村采訪,說要拍一個「成功企業家的故鄉」的節目。
整個村子都沸騰了。
「老周,你兒子出息了!」
「上電視了,全國人民都能看到!」
「你這下可以享福了!」
我嘴上應承著,心里美滋滋的。
晚上,省臺的節目播出了。
全村人都來我家看電視。
院子里擠滿了人,比過年還熱鬧。
節目開始了,明明穿著筆挺的西裝,坐在演播廳里,對著鏡頭侃侃而談。
主持人問:「劉總,您的創業故事非常勵志。能跟我們分享一下您的成長經歷嗎?」
明明想了想,說:「我出生在一個小山村,父親去世得早,是母親一個人把我拉扯大的。」
一個人。
我愣住了。
院子里的人也愣住了。
有人偷偷看了我一眼,又趕緊把目光移開。
主持人說:「您母親一定很偉大。」
「是的,」明明的眼眶紅了,「她很辛苦。為了供我上學,她什么活都干過。種地、養豬、打零工……我這輩子最感謝的人,就是我母親。」
畫面切到一張老照片,是翠花年輕時候的樣子。
主持人又問:「您父親對您有什么影響嗎?」
明明沉默了幾秒鐘。
然后他說:「我父親雖然走得早,但他一直活在我心里。」
畫面切到另一張照片。
是他親生父親的照片。
一個穿舊軍裝的男人,抱著嬰兒時期的明明,笑得很開心。
「這是我和父親唯一的合影,」明明說,「我一直帶在身邊。每當我想放棄的時候,我就會拿出來看看。我想,如果父親還在,一定會為我驕傲的。」
臺下響起了掌聲。
院子里卻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看我。
我坐在那里,臉上還掛著笑,但那笑已經僵了。
翠花握住我的手,用力攥著。
我能感覺到她的手在抖。
節目結束后,人群漸漸散了。
有人拍著我的肩膀:「老周啊,這個……」
他沒說下去,嘆了口氣,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翠花兩個人。
我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了。
翠花說:「德旺……」
「沒事,」我站起來,「我去劈點柴。」
我走到院子角落,拿起斧頭,開始劈柴。
劈了一塊,又一塊,又一塊。
劈得滿頭大汗。
劈到斧頭都卷刃了。
翠花站在門口,看著我,眼淚流了下來。
她什么都沒說。
我也什么都沒說。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喝酒,喝到天亮。
第二天,村里人見到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打招呼。
有人假裝沒看見,繞道走了。
有人硬著頭皮喊了一聲「老周」,然后匆匆走開。
還有人在背后竊竊私語。
「白養了二十多年,人家根本不認他。」
「就是,人家感謝親爹,壓根沒提他。」
「可憐啊,一輩子給別人做嫁衣裳……」
這些話,我都聽到了。
但我裝作沒聽到。
我還能怎么樣呢?
沖到央視去,說「那是我養的兒子」?
人家會怎么看我?
一個上趕著往上貼的繼父?
我丟不起那個人。
8
后來的事,讓我更寒心。
明明找到了他親生父親那邊的親戚——他親生父親的弟弟,一個叫劉建國的人,在省城做生意,開了好幾家公司。
明明開始管那個人叫「爸」。
有一年過年,我打電話給明明:「今年回來過年嗎?」
他說:「爸,今年可能回不了,公司有應酬。」
「那……什么時候能回來?」
「過完年吧,過完年抽空回去看看。」
電話掛了。
后來我在網上看到了照片。
他在省城過的年。
和劉建國一家人。
照片上,明明站在劉建國旁邊,兩個人穿著一模一樣的紅毛衣,笑得很開心。
配文寫著:「和爸媽一起過年,幸福滿滿!」
爸媽。
他管劉建國叫爸。
管劉建國的老婆叫媽。
那我算什么?
翠花算什么?
我把那張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看到眼睛都花了。
最后我把手機扔到一邊,一個人走到院子里,蹲在墻角抽煙。
大年初一的晚上,別人家都在放煙花、看春晚。
我一個人蹲在墻角,抽了一整包煙。
后來明明打來一個電話。
「爸,過年好。」
「……好。」
「今年太忙了,沒能回去,您和媽多擔待。」
「沒事。」
「那個……爸,我給您轉了一萬塊錢,您和媽想買什么就買什么。」
「不用了,我們不缺錢。」
「那……行吧。爸,我這邊還有事,先掛了。」
電話掛了。
我看著通話時長:47秒。
四十七秒。
他和劉建國一起過年,和我通話四十七秒。
我拿著手機,站了很久。
遠處有煙花升起來,在天空中炸開,紅的綠的,很好看。
我看著那些煙花,突然覺得特別冷。
9
2022年的冬天,翠花走了。
她本來就有高血壓,這些年操勞過度,身體早就垮了。
那天早上,她在廚房做飯,突然就倒下了。
等我發現的時候,她已經不行了。
我跪在她床邊,握著她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但最終什么都沒說出來。
她的手慢慢變涼了。
葬禮那天,明明沒有回來。
他說公司正在談一個大項目,實在走不開。
他轉了五萬塊錢,讓我「把事情辦好」。
五萬塊錢。
他媽死了。
他轉了五萬塊錢。
連面都沒露。
村里人都在議論。
「人家現在是大老板了,哪有功夫回來?」
「也是,身家好幾個億呢,一天損失多少錢?」
「可憐老周啊,老婆死了,兒子也不回來……」
我什么都沒說。
把翠花葬在村后的山坡上,她生前最喜歡的那片竹林旁邊。
葬禮結束后,我一個人回到家里。
三間土坯房,空蕩蕩的。
翠花的遺像掛在堂屋正中,對著我笑。
我坐在她遺像前,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我給明明發了一條微信:「你媽走了。」
他秒回:「爸,我知道了。節哀。等項目忙完我回去看您。」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三個月過去了。
他沒有回來。
我也沒再聯系他。
有什么好聯系的呢?
他有他的生活。
我有我的日子。
井水不犯河水。
10
2023年的春天,我中風了。
那天早上,我正在院子里喂雞,突然感覺右半邊身子不聽使喚,一頭栽倒在地上。
是鄰居老張發現的。
他把我送到醫院,搶救了三個小時,才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
可右半邊身子還是不能動。
醫生說,以后可能就這樣了。
我躺在醫院里,看著天花板,想了很多。
我想起三十年前,明明拉著我的衣角,問我「你會一直在嗎」。
我說「會」。
我想起送他上學那天,他穿著我做的那雙鞋,在院子里跑了兩圈,笑得那么開心。
我想起送他上大學那天,他站在火車門口,沖我喊「爸,等我出息了,一定讓您享福」。
他說的那些話,我都記得。
一字不差地記得。
可他呢?
他還記得嗎?
我拿起手機,給他發了一條微信:「兒子,爸病了,想見你。」
消息發出去,顯示已讀。
他沒有回。
我又發了一條:「你不認我這個爸沒關系,我就想見你一面。」
還是沒有回。
我拿著手機,盯著那個「已讀」的標記,眼淚流了一臉。
三十年了。
我養了他三十年。
他連見我一面都不愿意嗎?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鄰居老張來看我。
「德旺,你那個兒子呢?怎么不來照顧你?」
「他忙。」
「再忙也該來看看吧?」
「他……有他的事。」
老張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出院那天,我一個人回到家里。
三間土坯房,更破了。
墻皮脫落了一大片,屋頂也漏了幾個洞。
我慢慢挪進屋里,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著翠花的遺像發呆。
「翠花,」我說,「你說他還會回來嗎?」
遺像上的翠花,對著我笑,什么都沒說。
11
出院后第七天,我收到了一個包裹。
快遞員把包裹放在門口就走了。
我慢慢挪過去,彎腰把它撿起來。
動作慢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我的腰不好,腿也不好,右手還使不上勁。
我把包裹翻過來,看發件人。
劉明。
我愣住了。
他……給我寄東西了?
我盯著那兩個字,心跳開始加快。
這些年,他從來沒給我寄過任何東西。
逢年過節,頂多轉個紅包,連個電話都不打。
現在突然寄包裹,是什么意思?
是良心發現了?是想彌補了?還是……
我不敢往下想。
我把包裹抱進屋里,放在桌上,坐下來,喘了幾口氣。
手有點抖。
我撕開外面的膠帶,打開紙箱。
里面是一個布袋子。
灰撲撲的,臟兮兮的,看不出什么顏色。
我把布袋子拿出來,打開。
里面是一雙鞋。
布鞋。
舊得不像樣子。
鞋底磨穿了,鞋面全是補丁,鞋帶也斷了,用細繩打了個結。
我拿起那雙鞋,看了看。
突然,我的手開始顫抖。
我認出來了。
這雙鞋……是我做的。
三十年前。
明明第一天上學那天晚上,我一針一針縫的。
我以為他早就扔了。
沒想到……
他還留著。
留了三十年。
我把鞋翻過來,看到鞋底上有幾個字。
歪歪扭扭的,用圓珠筆寫的,已經褪色了,但還能認出來:
「爸爸做的。1994年9月1日。」
是明明寫的。
他上學回來那天,非要在鞋底寫幾個字。
我問他寫什么。
他說:「我要寫'爸爸做的',這樣就永遠不會忘了。」
永遠不會忘。
我盯著那幾個字,眼淚一下子涌出來。
他記得。
他一直記得。
可他為什么……
為什么不認我?
為什么管別人叫爸?
為什么我中風住院,他連個電話都不打?
我抱著那雙鞋,哭出了聲。
三十年了。
三十年的委屈、心酸、不甘、心疼,在這一刻全都涌了出來。
我哭了很久,久到眼淚都流干了。
哭完,我拿起那雙鞋,想放回布袋子里。
突然,我發現鞋墊有點鼓。
像是底下塞了什么東西。
我愣了一下,把鞋墊抽出來。
下一刻,我整個人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