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好。”電話那頭,是一個沉穩又陌生的男人聲音。
我攥著手機,手心全是汗,小心翼翼地問:“你好,請問……陳靜在嗎?”
“你找她?”男人的聲音帶著一絲警惕。
“我是李偉,08年春運火車上……讓鋪的那個。”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久到我以為他要掛斷。
終于,他沙啞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砸在我的心上。
01
時間這東西,有時候快得像一陣風,有時候又慢得像一個世紀。
尤其是在2008年初那趟從廣州開往我老家的綠皮火車上。
那一年,雪下得特別大。
新聞里天天播報著南方百年不遇的冰雪災害,高速封路,飛機停航,所有回家的人都像沒頭的蒼蠅,一窩蜂地涌向了火車站。
我,李偉,一個在廣州外貿公司混了兩年多的職場新人,就是這群蒼蠅中的一只。
但我比大多數蒼蠅幸運。
我搶到了一張臥鋪,下鋪。
當我在無數雙羨慕、嫉妒,甚至帶著一絲恨意的目光注視下,找到自己那個小小的鋪位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優越感,像暖氣一樣包裹了我的全身。
太不容易了。
為了這張票,我拜托了三個黃牛,花了將近半個月的工資。
可我覺得值。
這一年,我太累了。
白天陪客戶喝酒,晚上寫報告到天明,過得像條狗。
這張臥鋪,就是我犒勞自己的人間天堂。
我脫掉鞋,把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往床頭一放,整個人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火車里人擠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泡面、汗味和劣質香煙混合在一起的復雜氣味。
過道上,座位底下,甚至廁所門口,都塞滿了人。
哭聲,笑聲,打牌聲,嗑瓜子聲,匯成了一首屬于春運的交響樂。
而我,戴上耳機,將音樂聲調到最大。
這一切的嘈雜,都與我無關。
我只需要閉上眼,睡一覺,第二天早上就能聞到老家清晨那種帶著煤煙味的、親切的空氣。
火車開得很慢,走走停停。
窗外的世界,是一片沒有盡頭的白色。
鐵軌被大學覆蓋,車輪碾壓過去,發出沉悶的聲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有人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煩躁地摘下一只耳機,睜開眼。
站在我鋪位前的,是一個孕婦。
她看起來很年輕,也許比我還小幾歲。
臉色蒼白,嘴唇干裂,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
厚重的棉衣也遮不住高高隆起的腹部,她一手扶著旁邊的欄桿,一手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肚子。
她的眼神里滿是疲憊和祈求。
“大哥……”她一開口,聲音都是抖的,“能不能……讓我在你床邊坐一會兒?就一會兒,我站不住了。”
我皺了皺眉,沒說話。
臥鋪車廂的過道本就狹窄,她這么一站,更是堵得嚴嚴實實。
周圍已經有人在竊竊私語。
“這大肚子還來擠火車,真是不要命了。”
“可憐是可憐,誰讓她自己不買臥鋪票。”
“誰讓啊?我這上鋪都花了好幾百呢。”
我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重新戴上耳機,假裝沒聽見。
心里有個聲音在說:李偉,別多管閑事。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去了,你管得過來嗎?你好不容易才搶到的臥鋪,憑什么要讓?
音樂聲很大,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她的視線,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我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我能聽到她壓抑的、粗重的呼吸聲。
偶爾還夾雜著幾聲極力忍耐的呻吟。
我開始感到煩躁。
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
我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項目經理罵我的樣子,一會兒是老媽在電話里讓我早點回家的聲音,一會兒又是這個孕婦蒼白的臉。
“操。”
我低聲罵了一句,猛地坐了起來。
她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身體晃了晃,差點摔倒。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她的眼睛里,除了疲憊,還有一絲被我粗暴舉動驚嚇到的恐懼。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點煩躁和不忍,終于戰勝了自私。
“你睡這吧。”我指了指我的鋪位,語氣生硬,甚至有點不耐煩。
她愣住了,似乎沒反應過來。
“啊?”
“我說,你躺這兒睡。”我又重復了一遍,聲音大了一點。
周圍的人都向我們看來,眼神各異。
她這才明白過來,連忙擺手,臉都漲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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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大哥,這怎么行!我……我就是想坐一會兒,我給你錢,你讓我坐一會兒就行。”
她說著,就要從口袋里掏錢。
“行了!”我打斷她,“別磨嘰了,趕緊躺下,看著你站那兒我睡不著。”
我的口氣很沖,像是在吵架。
但我知道,我只是在掩飾自己的那點不自在。
我不想讓她覺得我是在施舍她,也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活雷鋒。
我就是……單純地覺得,一個孕婦,在這樣的環境里站一夜,太他媽的不是人了。
她看著我,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她沒再推辭,只是嘴里不停地小聲說著“謝謝你,大哥,真的太謝謝你了。”
我沒理她,從包里拿出我的舊外套和一瓶水,擠過人群,走向了車廂連接處。
那里是全車最冷的地方,風呼呼地從門縫里灌進來。
我找了個角落,把外套鋪在地上,坐了下來。
冰冷的鐵皮凍得我一哆嗦。
我擰開水瓶,喝了一大口冰水,這才感覺心里的那股無名火被澆熄了一點。
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孕婦已經在我鋪位上躺下了,蓋著被子,身體蜷縮著。
看起來,她應該能睡個好覺了。
而我,注定要在這個冰冷、嘈雜的角落里,熬過這個漫長的夜晚。
值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當我再次戴上耳機,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時,心里竟然出奇地平靜。
02
那一夜,我幾乎沒怎么睡。
半夢半醒之間,我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發著高燒,躺在床上,窗外也是這樣的大雪天。
每一次火車的顛簸,都像是在提醒我現實的殘酷。
天快亮的時候,火車在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小站臨時停靠了很長時間。
據說,是前面的線路因為積雪需要搶修。
車廂里的人們情緒開始變得焦躁,抱怨聲此起彼伏。
就在這時,我看到那個孕婦從臥鋪車廂里走了出來,正在四處張望,像是在找人。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快步走了過來。
她的氣色比昨天好了很多,臉上有了點血色。
“大哥,我找到你了。”她在我面前站定,臉上帶著由衷的感激。
“嗯。”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你到站了?”
“對,我就在這個小縣城下車,我愛人會來接我。”她笑著說,“真的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昨天晚上該怎么熬過去。”
“沒事,舉手之勞。”我說的也是實話,現在回想起來,那點犧牲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
“我叫陳靜。”她很認真地看著我,“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李偉。”
“李偉大哥。”她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刷刷地寫下了一串數字,然后把那頁紙撕了下來,遞給我。
“這是我愛人的電話號碼。”她說,“他叫趙海東。你以后要是路過我們這兒,或者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一定要打這個電話找我。我……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只能請你吃頓飯。”
我看著她手里的那張紙條,有些猶豫。
萍水相逢,沒必要搞得這么正式。
但看著她真誠的眼神,我還是接了過來。
“行,有機會的話。”我客氣地回答,隨手把紙條塞進了牛仔褲的口袋里。
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一句客套話。
中國這么大,我們以后,大概率是不會再見面了。
“那我走了,李偉大哥,你多保重!”
她對我揮了揮手,然后轉身,小心翼翼地擠下火車,匯入了站臺上稀疏的人流。
我看著她的背影,那個在風雪中顯得有些單薄卻又堅韌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
火車再次啟動。
我回到我的臥鋪,躺了上去。
被窩里,還殘留著一絲陌生的、淡淡的洗發水香味,以及屬于另一個人的體溫。
我很快就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經快到我的老家。
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在換衣服的時候,被我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來,隨手塞進了錢包的夾層里。
然后,我就把這件事,連同那個叫陳靜的孕婦,一起忘在了腦后。
接下來的幾年,我的生活就像一部被按了快進鍵的電影。
升職,加薪,跳槽。
我從一個職場菜鳥,混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部門主管。
我在廣州買了套小戶型的房子,雖然背負著三十年的房貸,但總算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窩。
我談了戀愛,又分了手。
我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不好不壞,按部就班地向前走。
直到2012年。
那一年,全球經濟的寒冬,終于徹徹底底地吹到了我所在的外貿行業。
公司的訂單像斷了線的風箏,一去不復返。
先是取消年終獎,然后是降薪,最后,是裁員。
很不幸,我在最后一波裁員的名單上。
那天,HR找我談話,臉上的表情客氣又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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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話我一句都沒聽進去,我只記得,當我抱著裝滿個人物品的紙箱走出那棟我奮斗了數年的寫字樓時,外面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失業了。
起初,我并不慌張。
憑我的履歷和經驗,找份工作還不是分分鐘的事?
我給自己放了個長假,每天睡到自然醒,打打游戲,看看電影。
可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
我投出去的幾十份簡歷,全都石沉大海。
偶爾有幾個面試電話,不是嫌我年齡大,就是給出的薪水低得可憐。
我開始慌了。
房貸每個月都要還,積蓄卻在飛速減少。
我不敢再大手大腳地花錢,一日三餐,從外賣變成了泡面。
我開始害怕接到朋友的電話,害怕他們問我“最近怎么樣啊?”
我更害怕接到我媽的電話,我只能編造各種謊言,說我工作很忙,項目很順利。
我從一個還算體面的城市白領,徹底淪為了一個無業游民。
為了省錢,也為了躲避那種繁華都市帶給我的壓迫感,我賣掉了那套小戶型,用還完貸款后剩下的那點錢,在城中村租了一個狹窄的單間。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終日不見陽光的窗戶。
每天,我唯一的活動,就是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那道因為潮濕而產生的霉斑,一點點地擴大。
我感覺自己的人生,也像那塊霉斑一樣,在黑暗和潮濕中,慢慢腐爛。
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人生。
曾經的那些驕傲和自信,被現實碾得粉碎。
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卻發現四周只有一片汪洋。
03
那天下午,我又是在一陣絕望的情緒中醒來。
房間里很悶,我打開窗戶,一股混雜著下水道和油煙味的熱風涌了進來。
我看著桌上吃剩的泡面桶,突然感到一陣惡心。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得做點什么。
我在屋子里煩躁地踱步,目光在那些廉價的家當上掃來掃去。
最后,我的視線落在了那個跟隨我多年的舊錢包上。
錢包的皮已經磨損得很厲害,邊角都開了線。
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要不,把里面沒用的東西都清一清?或許還能找到幾枚被遺忘的硬幣。
這個想法很可笑,但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卻像是一個可以打發時間的任務。
我把錢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桌上。
幾張過期的銀行卡,一張早已作廢的身份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
就在我準備把錢包扔掉的時候,我摸到了夾層里,似乎還有個硬物。
我費力地把它摳了出來。
那是一張紙條。
一張已經泛黃、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
我疑惑地展開它。
紙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那串熟悉的數字,和“陳靜”、“趙海東”那幾個字,瞬間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
08年的雪夜。
擁擠的火車。
那個臉色蒼白、眼神堅韌的孕婦。
“大哥,以后有事,一定要打這個電話。”
那句在我聽來只是客套的話,此刻卻清晰地回響在我的耳邊。
我拿著那張紙條,愣了很久。
四年了。
已經過去整整四年了。
不知道她和她的孩子,現在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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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在風雪中出生的小生命,現在應該已經會跑會跳,會叫媽媽了吧。
那一刻,在我灰暗得看不到一絲光亮的生活里,這段記憶就像一束微弱的燭光,搖搖曳曳地亮了起來。
一個瘋狂的念頭,開始在我心里滋生。
要不,打個電話過去?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再也遏制不住。
我為什么要打電話?
我對自己說,我就是想問候一下,確認一下那段記憶的真實性。
我想在自己一敗涂地的人生里,找到一件自己曾經“做對過”的小事,來獲取一絲絲可憐的慰藉。
但內心深處,還有一個更卑劣、更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缺錢,我走投無路了。
她在紙條上寫著“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一定要打這個電話”。
也許……也許她家境不錯?
也許她還記得我當年的“恩情”?
也許她能……借我點錢?或者給我介紹份工作?
這個想法讓我感到無比羞恥。
我,李偉,什么時候淪落到需要靠多年前一次小小的善舉,去向一個陌生人搖尾乞憐了?
可現實的壓力,就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嚨。
尊嚴在生存面前,顯得那么不堪一擊。
我盯著那串號碼看了很久很久,內心天人交戰。
打,還是不打?
打了,說什么?
“喂,你好,我是四年前在火車上給你讓鋪的那個好心人,我現在失業了,能借我點錢嗎?”
這也太可笑了。
人家不把我當騙子才怪。
說不定,這個號碼早就成了空號。
又或者,人家早就把我忘了。
我把手機拿起來,又放下。
放下,又拿起來。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城中村的各種聲音開始喧囂起來:夫妻的爭吵聲,孩子的哭鬧聲,樓下小飯館的炒菜聲……
這些聲音,都像是在嘲笑我的無能和落魄。
最終,我深吸了一口氣。
就像一個即將走上刑場的囚犯。
死就死吧。
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被當成騙子罵一頓,然后掛掉電話。
反正,我現在的人生,也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了。
我顫抖著手,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在手機上按下了那串號碼。
然后,按下了綠色的撥號鍵。
手機被我緊緊貼在耳邊。
嘟……
嘟……
漫長的等待音,每一聲都像是在敲打我脆弱的神經。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我快要放棄,準備掛斷的時候——
電話,接通了。
“喂,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年男人沉穩而又陌生的聲音。
不是我想象中陳靜那溫和的聲音。
我愣了一下,瞬間反應過來。
陳靜說過,這是她愛人的電話。
趙海東。
我的喉嚨有些發干,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
“您好,請問……陳靜在嗎?”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那片刻的沉默,讓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爬上心頭。
“你找她有什么事?”
男人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明顯的警惕和疏離。
我趕緊解釋,生怕他會立刻掛斷電話。
我的語速很快,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啊,是這樣的,您別誤會。幾年前,大概是08年初的春運,在回家的火車上……當時雪下得很大,我……我曾經給過您愛人一張臥鋪。她當時還是個孕婦……她下車的時候,寫了這個號碼給我,我叫李偉。”
我停頓了一下,喘了口氣,繼續說道:“我沒什么別的意思,就是……就是突然想起來了,想問問她和孩子現在還好嗎?”
我說完了。
然后,電話那頭,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那沉默,比剛才的警惕更讓我感到不安。
時間仿佛靜止了。
我只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我甚至能想象出電話那頭,一個中年男人,拿著電話,臉上是何等復雜的表情。
他是不是在想,這是哪個年頭的騙子,編出這么一個離奇的故事?
我的臉開始發燙,羞恥感和悔意一起涌了上來。
我就不該打這個電話。
自取其辱。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記錯了,打擾了……”
我準備掛斷電話,結束這場尷尬的鬧劇。
就在這時,電話那頭的男人,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沙啞。
“你是……那個讓鋪的年輕人?”
我心中猛地一喜!
他記得!他還記得!
那段記憶不是我憑空想象的!
“對對對!是我!是我!”我激動地回答,聲音都有些顫抖,“她還好吧?陳靜她還好吧?孩子多大了?男孩還是女孩?”
我一連串地問出了所有我想知道的問題。
我甚至已經開始在腦子里盤算,該如何委婉地,把我自己的困境說出口。
男人在電話那頭,深吸了一口氣。
而他接下來的話,頓時令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