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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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男人的聲音像一塊浸了冰水的石頭，沉甸甸地砸在濕漉漉的空氣里，“從今天起，別再來找我，也別再寫信。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是我扔掉的一件舊衣服。”
女人的嘴唇在發抖，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從她蒼白的下巴上滴落，濺在男人那雙嶄新锃亮的皮鞋上。她手里緊緊攥著什么東西，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林毅，你看著我的眼睛，”她的聲音破碎得像被車輪碾過的玻璃，“你再說一遍。你真的……這么想？”
男人沒有看她，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投向遠處無盡的迷蒙雨霧，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是的。”
女人猛地松開手，那個小小的、帶著她體溫的東西掉在泥水里，發出一點微不足道、幾乎被雨聲吞沒的輕響。她轉身，決絕地沖入那片將一切都模糊掉的雨幕之中。
01
秋天的風，帶著一種陳舊紙張的味道，從半開的車窗里溜進來，拂過林毅的面龐。那是一種屬于記憶深處圖書館的味道，干燥，微苦，混合著陽光下塵埃的味道。
他閉著眼睛，靠在奧迪A6后座柔軟的真皮座椅上，車輪碾過減速帶時平穩的震動，像時間的脈搏，不疾不徐。
二十年了。
“林書記，”身邊，秘書小李的聲音恭謹而清晰，像一把嶄新的手術刀，“離校慶典禮正式開始還有四十分鐘。按照您的吩咐，我們直接走側門，校方的主要領導都在正門等著。”
林毅“嗯”了一聲，沒有睜眼。小李很懂得察言觀色，立刻轉入下一個話題。
“今天到場的杰出校友，名單您過目了。最引人注目的，是這次校慶的最大贊助商，浩天集團的董事長，張浩。聽說他一個人就捐了一棟樓。”小李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嘆，又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張浩……”林毅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吐出這個名字。像含著一顆酸澀的、早已干癟的梅子。記憶里那個臉上總泛著油光、穿著不合身名牌的少年，如今也成了“董事長”。世間真是一臺馬力強勁的攪拌機，能把沙礫和珍珠攪得面目全非。
小李似乎沒察覺到他情緒的微瀾，繼續遞上一份文件夾，封皮是厚重的藍色硬殼。“書記，這是市里‘高新產業扶持計劃’的初步篩選名單，請您審閱。幾家熱門的企業資料都在里面，下周常委會上要討論。”
林毅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很靜，像一口深井，看不見底。他接過文件夾，一頁一頁地翻動，指尖劃過那些印著漂亮PPT和驚人數據的報告，沒有絲毫停留。直到最后一頁，那是一份顯得有些寒酸的報告，紙張的質地都比別家薄一些，像是用老舊打印機打出來的。
報告的抬頭是：紅星精密儀器廠。
一個瀕臨破產、在市里幾乎被人遺忘的名字。林毅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牢牢地定在了報告末尾的署名上。
總工程師：蘇晚晴。
三個字，像三根細得看不見的針，輕輕扎進他心口最柔軟的地方。不疼，只是微微一麻，那股麻意順著血管，瞬間流遍了全身。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他只是拿起桌上的紅筆，在“紅星精密儀器廠”這幾個字的旁邊，畫了一個不輕不重的圓圈。
“這個廠的資料，”他把文件夾合上，遞還給小李，聲音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再給我一份詳細的，包括它的負債情況、技術專利和所有核心人員的背景。”
小李接過文件，心里涌起一陣巨大的疑惑。紅星廠？那個連工資都快發不出來的老國企？在這一堆諸如“云端科技”、“矩陣智能”的明星企業里，它就像一只混進天鵝群的丑小鴨。但他不敢問，市委書記的心思不是他能揣測的。他只是立刻躬身應道：“好的，林書記，我馬上安排人去辦。”
車，緩緩駛入一中那扇銹跡斑斑的鐵藝側門。林毅推開車門，拒絕了小李遞過來的外套，只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夾克衫，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年人，獨自踏入了這片闊別了二十年的故土。
02
校園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混合氣息。桂花的甜香被稀釋在喧囂的人聲里，老舊教學樓墻壁上爬山虎的腥味，與校友們身上昂貴的香水味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光怪陸離的、屬于慶典的特殊氣味。
林毅避開了那條通往主會場的、鋪著嶄新紅毯的大道。他沿著操場邊緣的小路慢慢走著，腳下的塑膠跑道已經開裂，露出下面暗紅色的底子，像一道道干涸的傷口。二十年前，他就是在這條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到肺部撕裂，只為忘掉模擬考卷上那個刺眼的分數。而蘇晚晴，總會抱著一瓶水，在終點線上等他，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宣傳欄前。那塊巨大的玻璃櫥窗，如今叫“榮譽墻”。最頂上、最中間的位置，一張微微泛黃的彩色照片依舊掛在那里，像一位退了位的女王，沉默地接受著后來者的瞻仰。
照片上的蘇晚晴，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捧著國際奧林匹克物理競賽的金牌，笑得像一朵盛開的梔子花。她的頭發被風吹起幾縷，貼在臉頰上，眼睛彎成兩道漂亮的月牙。全世界的陽光，似乎都聚集在了她一個人身上。
林毅的目光在那張臉上膠著了許久。懷念像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來，帶著苦澀的鹽分。但潮水退去后，留下的卻是一片平靜的沙灘，甚至有一絲如釋重負的釋然。他曾經以為自己永遠無法面對這張照片，無法面對它所代表的那個光芒萬丈的世界。可二十年的風霜雨雪，早已將少年時代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磨成了一顆堅硬而光滑的石子，沉在他心底，再也掀不起波瀾。
一陣模糊的記憶碎片忽然閃過他的腦海。
傾盆大雨，像是天漏了一個窟窿。渾身濕透的蘇晚晴，哭得幾乎喘不上氣，通紅的眼睛像兩只受傷的兔子。她抓著他的手，不由分說地將一個硬邦邦、帶著棱角的東西塞進他的掌心，那冰冷的觸感仿佛能穿透皮膚，直抵骨髓。
“……帶著它……去清華找我……”她哽咽著，后面的話語被雷聲徹底吞沒。
林毅下意識地抬起手，隔著夾克的布料，摸了摸上衣的內袋。那里，確實有一個堅硬的小物件，安安靜靜地躺著，已經躺了二十年。它到底是什么？他又為什么，最終沒有帶著他去清華？那段被刻意遺忘的過往，像一個幽靈，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再次露出了它的魅影。
他轉身，準備離開這片令人窒息的回憶之地。
03
主會場設在新建的體育館里，衣香鬢影，人聲鼎沸。林毅找了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沉默地觀察著眼前這張巨大而生動的浮世繪。
人群的中心，毫無疑問是張浩。
他比二十年前更胖了，也更“亮”了。油光滿面的臉，梳得锃亮的大背頭，脖子上掛著一根小拇指粗的金鏈子，手腕上的百達翡麗在燈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他被一群中年男女簇擁著，像一顆過度膨脹的行星，吸引著周圍所有的衛星。
“張總，您真是我們這一屆的驕傲啊！”一個禿頂的男人諂媚地笑著，“從一個小小的建材鋪，做到現在這么大的集團，簡直是傳奇！”
“哪里哪里，”張浩的嗓門巨大，仿佛生怕別人聽不見，他得意地擺擺手，金戒指差點晃瞎人的眼，“就是運氣好，腦子活絡了一點。不像有些人，死讀書，讀死書，最后有什么用？哈哈！”
他頓了頓，又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但那音量依然足以讓半個場館的人聽見：“告訴你們個內部消息，市里那個新工業園區，知道吧？最大的肥肉！我已經跟發改委的王主任、建設局的李局長都喝過酒了，里面的建材供應，獨家！舍我其誰！”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哇”的驚嘆和更加肉麻的吹捧。
就在這時，一個眼尖的女人忽然指著林毅所在的角落，小聲對身邊的人說：“誒，你們看，那不是林毅嗎？”
“林毅？哪個林毅？”
“就是當年那個學霸啊，每次都考第一的那個。后來……好像高考沒考上吧？聽說去復讀了，也不知道后來怎么樣了。”
議論聲像蚊子一樣嗡嗡作響。張浩順著眾人的目光看過去，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隨即，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表情浮現在他臉上。他推開身邊的人，端著一杯紅酒，邁著方步，大搖大擺地朝林毅走去。
整個角落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哎喲喂！這不是我們當年大名鼎鼎的大學霸，林毅嘛！”張浩的聲音夸張得像在演話劇，他重重地一巴掌拍在林毅的肩膀上，“好久不見啊，老同學！我還以為你沒臉來呢！現在在哪兒高就啊？”
林毅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張浩見他不吭聲，只當他是落魄心虛。他臉上的“關切”神色更濃了，幾乎要溢出來：“看你這身打扮，穿得挺樸素嘛。也是，高考那一下對你打擊太大了，一蹶不振了吧？這人啊，光會讀書沒用，得像我，會做人，會來事兒！”
他湊近林毅，一股濃烈的酒氣和古龍水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熏得人頭暈。
“這樣吧，”張浩的語氣，像是在施舍路邊的乞丐，“看在老同學一場的份上，別說我不拉你一把。你現在要是沒個像樣的工作，就來跟我混。我公司正好缺個車隊隊長，也不用你干啥重活，就管管那十幾個司機，怎么樣？我一個月給你開一萬塊！夠意思吧？比你現在強多了吧？”
話音一落，周圍的人群里爆發出幾聲壓抑不住的、噗嗤噗嗤的哄笑。那笑聲像一把把生了銹的錐子，扎在每個人的耳朵里，也扎在不遠處剛剛走過來，恰好目睹了這一幕的蘇晚晴心里。
她站在人群邊緣，穿著一身素雅的職業套裝，二十年的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那雙曾經像星星一樣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疲憊和風霜。她看著被羞辱的林毅，看著耀武揚威的張浩，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一絲憤怒，甚至有一絲想要沖上去的沖動。
但她的腳，像灌了鉛一樣，終究沒有邁出那一步。他們之間，隔著的又何止是這幾米的人群？那是二十年的光陰，是清華和名落孫山的天壤之別，是一條她和他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04
面對張浩那張油膩而得意的臉，面對周圍那些或同情、或嘲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林毅的臉上，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怒氣。
他甚至笑了。
那是一個極其古怪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揚，眼神卻依舊是那口深井，讓人看不清里面究竟是冰冷的嘲弄，還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謝謝張總的好意。”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嘈雜的池塘，瞬間讓周圍的哄笑聲停了下來。“你的車隊，我可能管不了。”
張浩一愣，以為他要說幾句場面話，便哈哈一笑：“怎么？嫌錢少？也是，我們大學霸心氣兒高嘛！”
林毅搖了搖頭，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笑意里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東西。他一字一頓地，慢慢說道：“不過，你的公司，我倒是很快會去‘看一看’的。”
這句充滿了雙關意味的話，讓張浩又是一愣。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其中的味道，只當是林毅死鴨子嘴硬，撂下一句狠話給自己找回點面子。他剛想開口再嘲諷幾句，一個焦急萬分的聲音卻像平地驚雷般從他身后炸響。
“林書記！林書記您怎么一個人到這兒了？可算找到您了！”
只見一中的校長，一個頭發花白、平日里威嚴十足的老頭，此刻正滿頭大汗地領著一群校領導，簇擁著一個年輕人，跌跌撞撞地從人群中擠了過來。而那個被簇擁的年輕人，正是林毅的秘書，小李。
小李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林毅，臉上焦急的表情瞬間化為恭敬和如釋重負。他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對著林毅深深地鞠了一躬：“林書記，慶典馬上就要開始了，市里和省里來的客人都已經到齊了，就等您上臺致辭了！”
林……林書記？！張浩聽見這三個字后整個人瞬間如遭雷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