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那張被酸奶浸得微濕的紙條,在他指尖微微發(fā)顫。
上面的字跡潦草,卻力透紙背。
他讀罷,只覺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臉上那點因興奮而泛起的紅潤,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
他張著嘴,喉嚨里卻像被棉花堵死,發(fā)不出半點聲響。
整個人,如墜冰窟。
“皇上,您這是怎么了?”
寇連材的聲音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飄忽不定。
他沒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盯著那七個字。
原來那碗從小就愛吃的它似蜜,不是慰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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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瀛臺的冬天,是沒有活氣的。
水是死的,結著一層灰蒙蒙的冰,像一塊從未被擦拭過的舊琉璃。
風從湖面上刮過來,不走直線,專往人的骨頭縫里鉆。
載湉覺得,自己大概也跟這瀛臺一樣,成了一件舊物。
一件被時間遺忘在角落,等著發(fā)霉、等著爛透的舊物。
他裹緊了身上那件看不出本色的狐裘,指尖觸到的是冰冷的銅。
桌案上,一堆細碎的零件,是西洋座鐘的心肝脾肺。
齒輪、游絲、發(fā)條,在昏暗的燭光下閃著幽微的光,像一地死去的螢火蟲。
他捻起一枚比米粒還小的螺絲,用鑷子夾著,屏住呼吸。
氣不能喘得太重,重了,手會抖。
十年了,他就是這樣過來的。
靠著這些冰冷的、不會說話的鐵家伙,把一個個長得沒有盡頭的日子,拆開,再裝上。
外面的人不懂,都說皇上這是玩物喪志,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匠人。
他們不知道,這不是消遣。
這是一種掙扎。
他修的不是鐘,是他的命。
他在跟時間較勁。
他想掌控點什么,哪怕只是這小小方寸里的滴答聲。
每一次,當一個停擺的鐘重新走起來,他都會有一種錯覺。
仿佛自己掐住了時間的脖子。
他在計算,用這修好的鐘,一秒一秒地計算。
計算那個住在紫禁城最深處的老婦人,那個他叫了半輩子“親爸爸”的女人。
計算她還剩下多少時間。
鐘擺每響一下,她的命數(shù)就短一分。
他的希望,就多一寸。
這十年,他把自己熬成了一根燈草,風一吹就要倒。
可心里的那點念想,卻被磨得越來越亮。
就是“熬”。
熬死她,他就能走出這座四面環(huán)水的囚籠。
去當一個真正的,大清的皇帝。
殿門被推開一道縫,冷風像蛇一樣溜了進來。
寇連材的身影在門口晃了一下,又趕緊把門掩上。
他端著一個黑漆漆的炭盆,踮著腳,走得比貓還輕。
盆里的炭,據(jù)說是銀霜炭,可燒起來總冒著一股黑煙。
熱氣是沒多少的,嗆人的味兒倒是足得很。
寇連材把炭盆放在離皇上三步遠的地方。
這是規(guī)矩,也是他的自保之道。
他不敢離得太近,怕沾上晦氣。
也不敢離得太遠,怕顯得不恭敬。
他低著頭,只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了一眼。
心里就針扎似的疼了一下。
這哪里還像是皇上。
那身子骨,瘦得像秋后的高粱稈,仿佛風再大點就能吹折了。
內務府那幫捧高踩低的奴才,克扣下來的東西也不知喂了誰的狗。
皇上冬天吃冷飯,夏天喝溫吞水,是常有的事。
可他從不發(fā)火。
一次都沒有。
他只是受著,像一塊石頭,任憑風吹雨打,一聲不吭。
這種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讓人心里發(fā)毛。
載湉沒理會身后的動靜。
他把最后一枚螺絲擰了進去,拿起一塊鹿皮,細細地擦拭著鐘殼。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好像要跟這鐘擺的節(jié)拍合在一起。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他自己也成了一座鐘。
一座等待著某個時刻,被重新上緊發(fā)條的鐘。
02
外面又響起了腳步聲。
比寇連材的要沉,要穩(wěn)。
是太醫(yī)院的杜鐘麟來了。
杜御醫(yī)還年輕,眉宇間那點讀書人的清高,還沒被這紫禁城的渾水完全泡爛。
他依著規(guī)矩,請了平安脈。
三根手指搭在載湉枯瘦如柴的手腕上,像搭著一截枯木。
他照例說著那些說了上千遍的套話。
“圣躬安泰,龍體康健,唯需靜心調養(yǎng)。”
載湉聽著,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這些話,跟瀛臺湖面上的冰一樣,又冷又硬,毫無用處。
他揮了揮手,示意寇連材退下。
殿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載湉這才緩緩抬起那雙沉寂了太久的眼睛。
那眼睛里,像是有兩簇被灰燼掩蓋的火星。
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
“那邊,怎么樣了?”
“那邊”,只有一個地方。
就是慈禧住的儀鸞殿。
杜鐘麟的身子猛地一顫,頭垂得更低了。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在斟酌每一個字。
過了好半天,才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回皇上的話……老佛爺……今日腹瀉不止,泄下如水。”
“太醫(yī)們用了各種法子,都止不住。”
“脈象……脈象虛浮,幾近于無。”
載天捏著鹿皮的手,猛地攥緊了。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迅速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那雙眼睛里瞬間爆出的駭人神采。
那是一種混雜著狂喜、驚愕和不敢置信的光。
他怕被杜鐘麟看見。
他怕自己等了十年的這一刻,會因為一絲一毫的失態(tài)而化為泡影。
殿里靜得可怕。
只聽得見炭盆里,那半死不活的炭塊偶爾發(fā)出一聲輕微的爆裂聲。
許久,載湉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那口氣,仿佛帶走了他胸中積郁了十年的寒冰。
他對著門外喊了一聲:“寇連材。”
寇連材立刻像被彈簧彈進來一樣,躬著身子候著。
“把那座鐘,擺到朕的床頭去。”
載湉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分量。
“擺正了。”
“嗻。”
寇連材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座剛剛被賦予了新生命的西洋鐘。
他退出去的時候,聽見鐘擺“滴答、滴答”地響了起來。
那聲音,在死寂的涵元殿里,顯得格外清脆,格外有力。
載湉聽著這聲音,嘴角牽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想,時候,好像是真的到了。
他的時間,要開始了。
03
接下來的幾天,瀛臺活了過來。
像是被春風吹拂過的凍土,開始冒出一點點綠意。
最先有變化的是御膳房。
送來的不再是那些放涼了的、帶著一股陳腐味道的飯菜。
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jiān),提著一個嶄新的朱漆食盒,恭恭敬敬地送到殿內。
打開來,是四樣精致的小菜,還冒著騰騰的熱氣。
一碗新出鍋的白米飯,米粒飽滿,香氣撲鼻。
旁邊還有一盅用小火溫著的燕窩粥。
載湉坐在桌前,看著這些東西,一時竟沒有動筷子。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冒著熱氣的飯菜了。
這十年,他的胃早已習慣了冰冷。
寇連材在旁邊看著,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以為皇上又要像往常一樣,讓下人先用銀針試毒,再讓小太監(jiān)嘗一口。
可載湉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后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慢慢地放進嘴里。
他吃得很慢,很仔細。
仿佛不是在吃飯,而是在確認一個久違的夢境。
一股暖流,從喉嚨一直滑到胃里。
那是一種幾乎被他遺忘了的感覺,熨帖了他積攢了十年的寒氣。
然后,是內務府。
管事的太監(jiān)親自帶人過來,把殿里那些劣質的黑炭全都換成了上好的銀霜炭。
那炭,燒起來,真的像雪一樣白,沒有一絲煙氣。
整個涵元殿,很快就變得溫暖如春。
連他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舊狐裘,也被悄悄拿走。
換上了一件嶄新的黑狐大氅。
毛色油亮順滑,入手溫軟,帶著一股陽光和皮草混合的干燥香氣。
瀛臺所有的太監(jiān)、宮女,一夜之間,像是換了個人。
走路的腳步都輕快了,腰桿也挺直了。
臉上不再是那副死氣沉沉、麻木不仁的樣子。
他們看著載湉的眼神,也變了。
少了憐憫和鄙夷,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敬畏。
所有人都知道,風向要變了。
消息像柳絮一樣,從紫禁城的各個角落,飄進這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都說老佛爺不行了。
上吐下瀉,水米不進,已經開始對李蓮英他們交代后事了。
載湉坐在溫暖如春的殿內,聽著杜御醫(yī)每日帶來的、病情越來越壞的消息。
他心里那點被灰燼掩蓋的火星,終于重新燃成了火焰。
他開始相信,這不是夢。
這是真的。
這大概是那個女人臨終前的悔悟吧。
她終究還是念著那一點點養(yǎng)育之恩。
又或者,她是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為了權力的平穩(wěn)交接。
在向他這個未來的君主,示好。
他愿意這么相信。
04
他開始做一些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找來上好的宣紙和徽墨,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在燈下寫字。
他不是在練字。
他在偷偷地寫下他親政之后,要做的事情。
第一件,就是為戊戌年死難的譚嗣同、林旭他們平反昭雪。
他要給他們一個公道,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第二件,就是重啟他十年前未完成的新政。
裁撤冗官,編練新軍,開辦學堂,振興實業(yè)。
他寫了很多,寫得手腕發(fā)酸,心里卻熱血沸騰。
他想,等他出去了,他要重用康有為、梁啟超。
不,他要重用那些真正有才干、有抱負的人。
要讓這個老大帝國,在他的手里,重新煥發(fā)生機。
他甚至還想到了她的身后事。
那個囚禁了他十年,讓他受盡屈辱的女人。
他想,他不會計較了。
人死燈滅,所有的恩怨都該一筆勾銷。
他會以一個兒子的名義,為她辦一場風光無限的葬禮。
他會親手為她擬定一個配得上她身份的謚號。
畢竟,沒有她,就沒有他這個皇帝。
雖然這個皇帝,當?shù)糜忻麩o實。
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不是純粹的報復的快意。
而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情感。
有解脫,有悲憫,還有一種對未來天真到近乎愚蠢的期盼。
他就像一個在嚴厲的大家長手下,熬了半輩子的晚輩。
在長輩彌留之際,既盼著那一天的早日到來,又忍不住會泛起一絲人倫常情里的傷感。
就在他覺得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只差最后那一口氣的時候。
李蓮英來了。
那個老佛爺身邊最得寵、權勢熏天的總管大太監(jiān)。
就那么毫無征兆地,一個人。
提著一個精致的朱漆食盒,出現(xiàn)在了瀛臺通往外面的石橋上。
沒有圣旨,沒有傳召,甚至沒有提前通報一聲。
他就那么安安靜靜地走過來。
雪地里,只留下他一串淺淺的腳印。
可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載湉的心尖上。
殿內剛剛升騰起來的那點暖意,仿佛瞬間就被他身上帶來的、紫禁城深處的寒氣,給驅散得一干二凈。
整個涵元殿,又恢復了往日的死寂。
05
李蓮英的臉,像一張被水浸泡過又晾干的宣紙,又白又皺,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的眼睛半開半闔,眼角的余光里,藏著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他甚至沒有正眼看載湉,仿佛眼前的不是大清的皇帝,而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他走進來,將那個朱漆食盒,輕輕地放在了桌案上。
發(fā)出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然后,他用他那獨有的、不男不女的公鴨嗓子說:
“皇上,老佛爺賞的。”
簡簡單單六個字,沒有多余的問候,也沒有絲毫的情感。
說完,便躬著身子,退到了一旁。
像一尊廟里的泥塑,一動不動,卻散發(fā)著陰冷的氣息。
寇連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快步上前,伸出手,想打開食盒查驗。
這是他的職責。
任何送到皇上嘴里的東西,都必須經過最嚴格的檢查。
載湉卻擺了擺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只朱漆食盒上。
這食盒,他認得。
在他親政那幾年,還未與“親爸爸”徹底決裂的時候。
她時常會派人送些她自己小廚房做的點心來。
用的,就是這個一模一樣的食盒。
載湉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他伸出手,親自打開了盒蓋。
里面,是一只潔白無瑕的羊脂玉碗。
碗里,盛著一汪凝脂般的乳白色凝凍。
上面,還精心撒著幾粒碾碎了的青紅絲和金黃色的芝麻。
是“它似蜜”。
宮里用牛乳和糖、蜜精心發(fā)酵制成的酸奶。
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一樣點心。
載湉的腦子里“嗡”的一聲。
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四歲那年。
剛被從醇王府接到這深宮大內,周圍全是陌生的面孔。
他嚇壞了,哭著,喊著,要額娘,要阿瑪。
是那個時候還很年輕,臉上還帶著笑意的西太后。
她把他抱在懷里,用她那柔軟的手帕,擦去他的眼淚。
然后親手舀了一勺冰涼甜糯的它似蜜,喂到他的嘴邊。
她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溫柔的聲音哄著他:
“好孩子,這是它似蜜,比蜜還甜。”
“吃了這個,就不苦了。”
一瞬間,這十年來的囚禁、屈辱、怨恨。
仿佛都被這碗小小的酸奶,給融化了。
他想,這一定是“母子”和解的信號。
是她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送來的最后一點溫情。
他必須領這個情。
他必須吃下去。
這既是為了表示自己的孝順,也是為了讓那邊徹底安心。
他端起那只沉甸甸的玉碗,拿起配套的銀勺。
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凈凈。
酸甜冰涼的滋味,滑過他的喉嚨,一如三十多年前的記憶。
吃完后,他放下玉碗,卻感覺碗底似乎有些異樣。
不像玉石那般溫潤光滑,倒像是有什么東西粘在了底下。
他下意識地用手指,輕輕一扣。
竟從碗底,粘起了一張被酸奶浸得微濕、折疊得像一粒米般大小的宣紙條。
李蓮英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退到了殿門外。
隔著昏暗的光線,載湉仿佛看到,他的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鬼魅般的冷笑。
06
載湉的手,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那張小小的紙條,被酸奶浸泡過,又濕又軟,粘在他的指尖。
像一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
咚,咚,咚咚。
他想,這莫非是……
是她留給自己的治國遺言?
或者是某種傳交權力的密匙?
上面會不會寫著,讓他如何處置那些舊臣,如何穩(wěn)固朝局?
他懷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夾雜著巨大恐懼的期待。
用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展開了那張紙條。
紙條不大,只有指節(jié)寬。
被酸奶浸得有些地方的字跡都化開了,變得模糊不清。
可上面的字,一筆一劃,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拿簪子刻上去的。
帶著一種瀕死之人的決絕和狠厲。
燭光昏黃,在他眼前跳動。
那幾個扭曲的字,就借著這跳動的光,像活過來了一樣。
在他眼前張牙舞爪,嘲笑著他的一切幻想。
載湉的瞳孔,在那一瞬間,劇烈地收縮成了兩個針尖。
他臉上的血色,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抽得一干二凈。
只剩下一種死人般的慘白。
他猛地張大了嘴,想要呼喊,想要尖叫。
可喉嚨里像是被灌滿了滾燙的沙子,堵得死死的,一個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
一股透骨的寒意,從他的尾椎骨,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嘶吼著直竄上天靈蓋。
冷汗,涔涔而下。
只一瞬間,就濕透了他貼身的內衣,和那件嶄新的黑狐大氅。
整個人,如同瞬間墜入了臘月的冰窟。
那張紙條上,沒有他幻想的任何溫情脈脈。
也沒有什么治國安邦的方略。
上面只有簡簡單單,冷酷到極致的七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