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軍站在院門外,手里的汗幾乎浸濕了那張薄薄的信紙。
另一只手,插在空空如也的內兜里,那里原本裝著他全部的復員費,現在只剩下刺骨的涼。
他死死盯著眼前這扇緊閉的斑駁木門。
就是這里,信上的地址清清楚楚。
那個火車上靠著他肩膀睡了一路的姑娘,那個他以為柔弱無辜的女人,竟然和偷他錢包的賊是一伙的!
怒火和屈辱燒得他喉嚨發干。
這筆錢是他幾年的命換來的,是他回家給爹娘蓋房、給妹妹當嫁妝的指望!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幾乎要噴涌而出的怒罵,攥緊拳頭,用盡全身力氣砸向木門。
“砰!砰!砰!”
“開門!我知道你們在里面!”
他必須討個說法,哪怕是龍潭虎穴,他也得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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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時間倒回三天前。
“哐當、哐當、哐當……”
綠皮火車笨重地喘息著,碾過一根根鐵軌,駛向八十年代末的北方深秋。
林建軍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摘了領章帽徽,筆挺地坐在靠窗的硬座上。
窗外的景物一晃而過,從南方的郁郁蔥蔥,漸漸變成了北方的蕭瑟荒涼。
這是他離家第四年。
他從一個毛頭小子,變成了現在這個皮膚黝黑、眼神銳利、手上布滿老繭的男人。
車廂里人擠人,汗味、煙味、泡面味,還有孩子尖銳的哭鬧聲,混成一股讓人窒息的燥熱。
林建軍有些不適應。
他在部隊待慣了,習慣了紀律和安靜。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胸的內兜,那里縫著一塊厚實的補丁,兜里揣著他全部的家當——八百塊復員費。
這筆錢,在89年,對于一個農村家庭來說,是天文數字。
他甚至能想象到,爹娘看到這筆錢時,會是怎樣激動又不敢相信的模樣。
他還要給妹妹買一身時興的“的確良”布料,他答應過的。
想到家人,林建軍緊繃的嘴角,不自覺地柔和了一些。
“同志,讓一讓,讓一讓。”
一個急切又有些沙啞的女聲響起。
林建軍睜開眼,只見一個穿著碎花襯衫的姑娘,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包,正艱難地從過道擠過來。
02
這姑娘看起來二十出頭,臉色蒼白,像是幾天沒合過眼。
她好不容易擠到林建軍身邊,卻發現已經沒有落腳的地方了。
她只能一手扶著行李架,一手緊緊抓著自己的包帶,半個身子懸在過道上。
火車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
姑娘一個沒站穩,驚呼一聲,眼看就要摔倒。
林建軍幾乎是本能反應,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往里拽了一下。
“謝……謝謝你,同志。”姑娘驚魂未定,小聲說。
“站穩了。”林建軍松開手,聲音低沉,帶著軍人特有的簡練。
他往里側了側身子,讓出了座位邊緣的一小塊地方。
“你坐這吧。”
“不不不,這怎么行,這是你的座位。”姑娘連連擺手。
“讓你坐就坐。”林建軍的語氣不容置疑。
姑娘猶豫了一下,或許是真的太累了,她挨著座位邊,小心翼翼地坐下,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
“我叫趙秀麗,同志,你真是個好人。”她小聲說。
“林建軍。”
他報上名字,便不再多話,閉上眼睛繼續養神。
火車“哐當哐當”地響著,節奏催人入眠。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建軍忽然感覺肩膀一沉。
他睜開眼,發現那個叫趙秀麗的姑娘,竟然歪著頭,睡著了,腦袋不偏不倚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的呼吸很輕,長長的睫毛上甚至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濕意。
林建軍的身體瞬間僵硬了。
在部隊里,他可從來沒和女同志有過這么近的接觸。
他下意識地想把她推開。
可當他看到她眼底濃重的青黑,和那張疲憊不堪的臉時,那只抬起的手,卻怎么也推不下去。
“唉,算了。”他心里嘆了口氣,索性一動不動,任由她靠著。
這一路,林建軍再沒合眼。
他像個哨兵一樣,保護著懷里這筆巨款,也保護著這個萍水相逢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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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前方到站,安平站!請下車的旅客提前做好準備!”
刺耳的廣播聲響起。
林建軍感覺肩膀一輕,趙秀麗猛地驚醒過來。
她意識到自己靠著林建軍睡了一路,臉“刷”地一下紅透了。
“對……對不起,同志!我……我太困了。”她慌忙站起來,語無倫次地道歉。
“沒事。”林建軍活動了一下發麻的肩膀,神色如常。
“安平站到了,我也下車。”趙秀麗一邊說著,一邊費力地去夠行李架上的大包。
“我來。”林建軍站起身,輕松地幫她把包取了下來。
“謝謝,謝謝你!”
火車緩緩停下。
車門一開,人潮“呼啦”一下全都涌了出去。
趙秀麗背著大包,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
“跟緊我!”林建軍低喝一聲,用他那在部隊練就的強壯身體,在前面硬生生擠開一條路,護著她下了車。
站臺上依舊是人山人海。
“林同志,我……我得走了,太謝謝你了!”趙秀麗隔著人群,朝他用力揮了揮手。
“嗯。”林建軍點了點頭,看著她嬌小的身影很快匯入了人流。
他松了口氣,轉身往出站口走去。
回家的路,還要轉一趟長途汽車。
林建軍摸了摸胸口,那筆錢還在。
他走到售票窗口,排隊買票。
“同志,去林家村,一張。”
“一塊二。”售票員頭也不抬。
林建軍點點頭,手習慣性地伸向左胸的內兜。
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
他的手,僵在了那里。
幾秒鐘后,他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他猛地扯開軍裝外套,手顫抖著伸進內兜。
空的!
那個縫著厚厚補丁的內兜,此刻空空如也!
錢呢?
八百塊錢!
林建軍的腦子“嗡”地一聲,血全涌了上來。
他像瘋了一樣,把自己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個底朝天。
沒有!沒有!
那筆錢,他一路從部隊帶回來,貼身放著,連睡覺都不敢脫衣服的錢,沒了!
04
“怎么了?小伙子,沒帶錢?”售票員不耐煩地敲了敲窗戶。
林建軍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么。
他的眼前陣陣發黑,耳朵里全是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音。
什么時候丟的?
他瘋狂地回憶。
上車時還在,一路他都醒著。
唯一睡著的時候……等等,他沒睡!
是那個叫趙秀麗的姑娘!她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
還有下車的時候!
那股擁擠的人潮,好幾個人故意往他身上撞!
他當時只顧著護著趙秀麗,以為那是正常的擁擠!
是她!
是他們一伙的!
那個趙秀麗,用柔弱的樣子麻痹他,她的同伙趁著下車混亂的時候,偷走了他的錢!
“媽的!”
林建軍狠狠一拳砸在墻上,顧不上指關節傳來的劇痛。
他憤怒、懊悔、屈辱!
他一個在部隊練了四年的偵察兵,竟然被一個女人和幾個小毛賊給耍了!
他恨不得立刻沖回去,把那個女人揪出來。
可人海茫茫,她早跑沒影了。
林建軍頹然地蹲在車站角落,像一頭受傷的獅子。
那可是八百塊啊!
他怎么有臉回家?他怎么去面對爹娘?
絕望中,他最后一次摸向那個空蕩蕩的內兜,希望能有什么奇跡發生。
這一次,他的指尖觸到了一個異物。
不是錢,是一張被折疊起來的紙片。
他猛地掏出來。
是一張信紙,看樣子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邊緣還不齊。
上面寫著一行娟秀的字:
“安平縣,林家村,西頭第三家。”
沒有署名,只有一個地址。
這字跡……
林建軍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想起來了,趙秀麗在火車上好像拿出過一個小本子寫過什么。
是她留下的!
林家村!
這不就是他家所在的村子嗎?!
林建軍攥著信紙的手因為用力而發抖。
這不是挑釁是什么?
她不僅偷了他的錢,還敢把地址留下來!
他們真以為他林建軍是好欺負的?
一股血勇之氣直沖天靈蓋。
好!
非常好!
林建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他一分錢沒有,連回村子的車票都買不起。
他咬了咬牙,看準了家的方向,邁開步子,迎著深秋的寒風,用兩條腿,一步一步往幾十里外的家走去。
他倒要看看,這個趙秀麗,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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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林建軍走了整整五個小時。
當他拖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站在林家村村口時,天已經擦黑了。
他沒有直接回家。
他現在這副樣子,兩手空空,怎么見爹娘?
他必須先把錢追回來!
他繞到村西頭,按著信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那座院子。
院子不大,土坯墻,木柵欄門,看起來比他家還要破舊幾分。
林建軍站在門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他想象著那個叫趙秀麗的女人,此刻正在屋子里,和她的同伙們得意洋洋地數著他的復員費。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他必須冷靜。
他現在身無分文,而對方很可能是個團伙。
他深吸了一口院外的冷空氣,努力讓自己那顆因為憤怒和長途跋涉而狂跳的心臟平復下來。
他整理了一下被風吹得凌亂的軍裝,清了清干啞的喉嚨。
然后,他抬起手,用盡力氣,砸響了那扇破舊的木門。
“砰!砰!砰!”
“開門!”
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趙秀麗!我知道你在里面!開門!”
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
“再不開門我踹了!”林建軍的怒火再也壓不住了。
他后退一步,抬起腳,準備用在部隊里學來的踹門技巧,把這扇門生生踹開。
就在這時——
“吱呀——”
門,從里面被拉開了。
林建軍那只抬起的腳僵在了半空。
他所有的憤怒、所有的質問、所有準備好的狠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開門的,不是那個叫趙秀麗的姑娘。
也不是他想象中任何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
而是一個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媽?”
林建軍徹底懵了,他以為自己是餓出了幻覺。
站在門里的,竟然是他自己的母親,張淑蘭!
張淑蘭手里還端著一盆剛淘好的米,顯然是準備做飯。
當她看到門口站著的,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兒子時,手一抖,“哐當”一聲,米盆掉在了地上,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
“建……建軍?”
張淑蘭的臉色瞬間煞白,沒有一絲兒子復員回家的喜悅,反而充滿了驚慌和恐懼。
她下意識地側過身,試圖擋住林建軍的視線,眼神慌亂地朝著黑漆漆的屋里瞥了一眼。
“你……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