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被“騙”，9500萬去哪了？

多名工人正在分揀快遞，不時有圓通速遞車輛進出，乍一看安徽省亳州市圓通速遞皖北區域現代產業綜合服務中心（以下稱“亳州圓通物流園”），很熱鬧。

不過，這個2015年開工建設的園區，有一棟11層高的主樓格外醒目，該樓已完工8年，外立面也已裝修，但因資金緊缺等問題，室內至今未裝修，處于閑置狀態。

亳州圓通物流園由亳州市夢翔置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夢翔置業”）投資建設。夢翔置業董事長曹玉根是圓通速遞有限公司加盟商，曾被圓通速遞評為“最美圓通人”。

后來，這名民企老板因涉嫌詐騙政府，站到了被告席上。2025年5月，亳州市譙城區人民法院開庭審理該案，檢方指控曹玉根冒充圓通速遞母公司上海圓通蛟龍投資發展（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稱“圓通蛟龍集團”）的授權代表，騙取政府信任，以此簽署合作協議并取得地塊建設亳州圓通物流園，之后利用物流項目騙取政府扶持資金、稅費、專項建設基金共計9500余萬元（其中既遂約4000萬元，未遂5550萬元）。

曹玉根否認所有指控。其辯護人認為，亳州圓通物流園的建成是曹玉根、圓通速遞、亳州市多個政府部門共同推進的結果，曹玉根所得的獎補資金均用于項目建設中，未有轉移、隱藏、挪用、揮霍等行為。

當年，夢翔置業由亳州蕪湖現代產業園區（以下簡稱“亳蕪園區”）管委會招商引資前來。亳蕪園區招商局副局長李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亳蕪園區建設時，整個片區都是荒地，沒多少企業愿意來，迫切需要一些項目落地，所以，招商時就有“撿到籃子都是菜的心理”。再加上當時人手緊缺，對一些項目把關不嚴，就可能導致一些有不同動機的企業乘機而來。

2024年1月，曹玉根（左一）被警方從家中帶走，至今未判決 圖/采訪者提供

授權與否？

51歲的曹玉根，生于亳州市譙城區大楊鎮師店村。在曹玉根前妻李艷群的記憶中，曹玉根早年曾在深圳打拼，開過雜貨鋪、做過廢品收購，后來回亳州做藥材生意，2012年開始接觸圓通業務，以加盟商身份接手了一個圓通快遞網點。此后，曹玉根的事業逐漸走上正軌。

而曹玉根與圓通究竟是何關系，正是該案的核心。曹玉根的辯護人透露，檢方指控，2014年，曹玉根冒充圓通蛟龍集團授權代表人，取得相關政府部門的信任，借由與亳州市經開區（現安徽亳州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管委會簽訂合作協議的契機，使政府部門錯以為上海圓通公司來亳投資圓通物流園項目。曹玉根基于該物流項目陸續領取政府扶持資金及稅費3464萬余元；2016年，曹玉根騙取國家發展改革委“2016年物流業轉型升級”項目資金500萬元；2016年，曹玉根、支祖良（夢翔置業財務負責人）虛構亳州圓通物流園項目由上海圓通公司投資建設、夢翔置業為圓通蛟龍集團公司的子公司，向發改部門申報5550萬元專項建設基金，由于工程規劃面積小于清單等原因均未通過審核。

曹玉根則明確表示，自己是圓通亳州加盟商，有圓通系統內部的合法身份。夢翔置業在成立后就與圓通總部形成品牌授權與上下游協作關系，系合法加盟商。

事情要從2013年說起。當時，曹玉根成立亳州市夢翔速遞有限公司，次年成立夢翔置業。李艷群記得，曹玉根剛開始做加盟商時，在亳州租房做物流，因業務量增多，頻繁換房非常不方便。因此，曹玉根想自建物流園，聯系了亳州市經開區管委會。

2014年5月14日，亳州市經開區管委會（甲方）與圓通蛟龍集團（乙方）簽訂了合作框架協議書。該框架協議載明，項目擬選址在亳州市經開區，項目總投資約2.5億元人民幣。該框架協議書中，有圓通蛟龍集團公章，以及該公司授權代表曹玉根的簽名。

李艷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該公章是曹玉根去圓通速遞匯報后，由圓通速遞同意后加蓋的。“這說明，圓通方面對曹玉根在亳州拿地建物流園是知情和授權的。”

不過，上述協議簽訂后卻未能成行。李艷群解釋稱，亳州市經開區未能提供讓曹玉根認為合適的土地，此后夢翔置業成為亳蕪園區管委會招商引資的企業。亳蕪園區于2012年經安徽省委、省政府批準設立，由亳州、蕪湖兩市合作共建，定位為安徽省特別政策區。

同年11月，亳蕪園區管委會（甲方）與夢翔置業（乙方）先后簽訂投資協議書和補充協議書。雙方在協議中約定：甲方向乙方提供現代物流項目用地158畝，乙方應在簽訂本協議后3個月內完成規劃設計、環境評價、用地勘探等工作。在項目規劃通過規委會后1個月內主體工程開工建設，甲方補助995萬元的企業發展基金給乙方作為前期工作費用；在乙方項目于18個月內全部主體工程建成后，甲方補助284萬元的企業發展基金給乙方作為項目基礎設施建設費用；在乙方項目全部竣工投產后，甲方補助143萬元的企業發展基金給乙方作為設備補貼費用。

曹玉根曾被圓通速遞評為“最美圓通人” 攝影/本刊記者 周群峰

《中國新聞周刊》了解到，亳州圓通物流園開建前，圓通速遞曾安排一名土地采購專員到亳州協助曹玉根選定項目地塊。

2017年5月，微信公眾號“圓通之家”（注冊主體為圓通速遞）發布《一位圓通人的本色出演》一文，提到了曹玉根建亳州圓通物流園的情況。其中提道：“他（曹玉根）如履薄冰、步步為營，在不斷夯實基礎的同時，一個更為宏大的篇章即將展現于眼前——皖北電商創業園，該工程項目由圓通投資建設，占地面積105713平方米。”

據知情者透露，曹玉根被抓后，圓通速遞方面曾向辦案機關出具過一份情況說明稱，曹玉根作為圓通的加盟商經營得比較好，圓通方面為了扶持加盟商，才愿意協助曹玉根購地并與官方洽談，但圓通方面并不清楚曹玉根后續如何跟亳州官方簽訂的相關協議。

代表亳蕪園區管委會與曹玉根簽署協議的，是亳蕪園區管委會時任副主任張凱（化名）。張凱早已調離該管委會，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協議書的確是他簽的，但他當時只是代表管委會去簽字，“是管委會領導安排（我簽字）的，單位研究事情都要開會，重大事情都有會議紀要”。不過，知情人士透露，張凱曾表示，曹玉根一直自稱是圓通速遞的老板委托他來負責亳州圓通物流園項目的，但他從未見過曹玉根提供過圓通速遞的授權書、委托書。

針對曹玉根與圓通公司的關系，《中國新聞周刊》聯系了圓通速遞法務部相關負責人，其未作明確回應，并表示：“以判決為準。”

亳州圓通物流園1號樓（主樓），建成8年室內仍未裝修，處于閑置狀態 攝影/本刊記者 周群峰

多個部門開綠燈

2015年5月，亳蕪園區企業發展促進局發布通知稱，根據國務院投資體制改革的精神，該項目屬于企業投資建設實行備案制的項目。經審查，該項目符合國家產業政策，予以備案。

同年7月，亳州市原國土資源局、亳州市公共資源招投標中心發布國有建設用地出讓公告顯示，地塊共105713.4平方米（158.57畝），土地用途為倉儲用地（物流倉儲），出讓年限為50年。8月7日，夢翔置業以2070萬元的價格競得該地塊使用權。

《中國新聞周刊》在亳州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采訪時，該局相關人士表示，亳州圓通物流園當初拿地沒有問題。

不過，多位知情者透露，在土地掛牌出讓前，亳蕪園區管委會與亳州市原國土資源局土地儲備中心溝通，設置了符合圓通速遞條件的競買門檻。當時設置的競拍門檻有一條是“全國高成長企業50強”。李艷群表示，只有圓通速遞符合這個條件。“當地認為夢翔置業為圓通速遞子公司，所以為夢翔置業量身定制了上述門檻。”

事實上，曾有人對夢翔置業的競拍身份質疑過。知情人士透露，亳州市公共資源交易中心一名工作人員曾表示，2015年7月，曹玉根給他提供了一份同年6月亳蕪園區管委會出具的《圓通速遞項目情況說明》，其中認定夢翔置業系圓通速遞子公司。但該工作人員認為，根據工商信息查詢，無法證明二者關聯性。

該工作人員稱，他向領導匯報后，領導稱夢翔置業提供的資料得到了國土部門認可，應按照國土部門的意見辦理。“我就通過了夢翔置業參與報名競拍的初審。”

知情人士透露，亳蕪園區招商局時任局長孫大偉（化名）曾說，曹玉根曾找他表達這樣一個計劃：他先成立夢翔置業，與亳蕪園區管委會簽投資協議，后期再把夢翔置業變更為圓通速遞子公司。

張凱也曾有過類似的表述。在上述投資協議書的初稿中，投資方為圓通蛟龍集團，但正式簽訂時變更為夢翔置業。知情人士透露，曹玉根曾對張凱解釋稱，當時圓通速遞準備上市，簽署協議較為麻煩，故曹玉根想先以夢翔置業的名義簽訂協議，后續再由圓通公司收購夢翔置業。

因為以上過程，曹玉根的辯護人認為，曹玉根提交材料被指不符合要求后，是各職能部門協調完善，使夢翔置業獲得了競拍資格，關鍵材料如《圓通速遞項目情況說明》也是官方出具，并非曹玉根偽造的。

《中國新聞周刊》多次以電話和短信形式聯系孫大偉等人，均未獲得回復。李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亳蕪園區建設剛剛起步時，迫切需要一些項目落地。各地對招商引資的獎補政策都比較多，在招商時會拼政策、拼資金，甚至會相互競爭。“經濟快速發展，房地產市場紅火，財政上也有資金。在多種因素下，有的人就會鉆空子騙補貼。”李清稱。

亳州圓通物流園內告知牌提醒物流園所在地塊為物流用地，但仍有在此購房用于個人居住 攝影/本刊記者 周群峰

“未達預期”背后

亳州圓通物流園曾寄托地方的雄心。2015年6月，亳州市環保科學研究所編制的該項目《建設項目環境影響報告表》提到，目前，亳州市尚無大型電商集散園市場，其原因是有市場無場地，不能集中經營，無法控制質量源頭，落后的交易方式、信息傳遞發布和第三方配送功能與市場需要存在著較大差距。因此勢必要建設一流規范的電商集散園平臺，使電子商務戶形成集中連片市場體系、規模經營的態勢。

《中國新聞周刊》注意到，亳蕪園區管委會與夢翔置業簽訂的投資協議書載明，項目總投資5億元，亳州圓通物流園建成后預計帶動園區新增營業收入10億元，可容納再就業及創業人數2000人。

2016年，安徽省政府辦公廳發布《安徽省戰略性新興產業“十三五”發展規劃》，亳州圓通物流園被納入全省電子商務產業重點項目。

根據當地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亳州2024年地區生產總值2521.6億元，增長6.1％，增速居全省第4位，總量居全省16個地級市的第7位。亳州市某高校研究區域經濟管理的教授韓光（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亳州支柱產業包括中藥材貿易、白酒及保健酒、高端綠色食品、文化旅游。

亳州圓通物流園投入使用后，就有部分電商商家是做中藥材貿易的。在韓光看來，亳州的區位優勢確實不足，目前缺乏內河航運通道，物流成本相較沿江城市（如蕪湖、馬鞍山）較高，這對大宗商品的集散和工業發展有一定制約。不過，2018年，全線通車的濟廣高速路過亳州，大大改善了亳州的陸路交通，促進了當地公路物流的興起，而亳州的中藥材、白酒物流，都是適合以貨車為主要工具的零擔物流。畢竟，中藥材單價較高，部分名貴中草藥甚至以克為單位交易，小數量多頻高單價的交易模式更適合陸運。

但是，《中國新聞周刊》走訪發現，建成至今，亳州圓通物流園的現實與目標相距甚遠。目前，確有藥業企業、電商公司等在園區物流房入駐辦公，但大量物流房已被許多業主購買后當成私人住宅使用。

李艷群表示，夢翔置業前期主要靠做圓通加盟商產生收入，亳州圓通物流園建成后，占地90多畝的物流房產項目（該物流園項目的一期）在2016年建成后，次年順利通過驗收，但這些本應用于物流倉儲與電商相關的房產，很多人卻用作住宅，未發揮預期作用。

事實上，曹玉根就被指控在項目開工、銷售物流房過程中，對外以別墅、商住兩用房的名義銷售獲利，涉嫌違背土地使用性質。

在園區內，《中國新聞周刊》確實看了多棟形似別墅的建筑。庭審時，曹玉根表示，所售房屋均屬于物流倉儲性質，根據要求銷售對象必須與電商相關，不存在對外銷售“別墅”的情況。

但有業主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亳州圓通物流園內，“別墅”共有300多套，2018年前后陸續被出售。還有業主提到，幾年前，自己花費80萬元左右買了一套“別墅”，雖然土地性質是物流倉儲用地，但其用于家庭居住，價格遠低于普通商品房。

該物流園內張貼多個售房廣告，記者以購買者名義咨詢了一家中介。中介表示，每套“別墅”約307平方米，75萬元可包過戶。“土地性質屬于物流用地，土地出讓年限只有50年，房產證上會載明。電費大約0.8元每度，高于一般家庭用電。”

除了部分物流房被作為住宅使用，李艷群還提到，該物流園項目的二期工程是占地50多畝的4個物流大倉和主樓。夢翔置業在建設物流園時沒有貸款，最初計劃銷售完一期項目后，回籠資金建二期項目。

不過，《中國新聞周刊》從多位知情者處了解到，二期工程于2017年建成后，夢翔置業與建筑商因1.048億元工程款是否已支付完全產生糾紛，二期工程直到2020年才通過驗收。

此外，自2018年開始，建筑商持續舉報曹玉根存在涉黑等問題，2020年，曹玉根因涉黑等問題在看守所被關押5個月，最終由于證據不足、超過訴訟時效等原因，未被譙城區人民法院認定有罪。

“因二期遲遲未通過驗收，其間還被舉報涉黑等問題，外界對夢翔置業有負面印象，很多電商不敢入駐。順利驗收后遭遇疫情，這些因素都給企業發展帶來負面影響。”李艷群說。

她還提到，該物流園建成后，前幾年賺到的錢和申請到的財政資金都投在項目建設和運營上了，近年來夢翔置業一直處于虧損狀態，資金鏈斷裂。4個物流大倉已轉讓給其他公司，被視為主要盈利點的主樓共有3萬多平方米，裝修至少要3000萬元。夢翔置業的計劃是通過免3年租金的方式招商戶入駐，但商戶需要出資裝修，這個方案可為夢翔置業省去數千萬元的裝修資金。不過，隨著曹玉根被抓對公司形象造成的負面沖擊，招商難度增大，主樓盤活遙遙無期。

據了解，近幾年，建筑商持續舉報，2024年1月末，曹玉根在家中被警方帶走，之后因涉嫌詐騙罪被刑拘，到目前為止，該案仍未宣判。

亳州市發展改革委貿易和服務業發展科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曹玉根詐騙罪名成立，其利用物流項目騙取的政府扶持資金、稅費、專項建設基金應被收回。

發于2025.12.15總第1216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商人“詐騙”政府9500萬元背后

記者：周群峰（zhouqunfenghaoren@163.com）

編輯：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