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在清末民初的《三界異聞錄》殘本中，藏有一段駭人聽聞的記載：“大圣非一，而為二。
一歸混沌，一得正果。真者為假，假者為真，六耳代之，佛門默許，此為天地大秘。”
這段野史，久被斥為異端邪說，但它所指向的，卻是取經功成、靈山大封圣時，那場無人敢言的慶功宴。
那一日，諸佛歡慶，三界來賀，新封的“斗戰勝佛”高坐蓮臺，而他的結義兄弟平天大圣牛魔王，卻在酒席上，揭開了一個足以傾覆三界的恐怖真相。
01.
靈山，大雷音寺，功德慶功宴。
佛光普照，梵音繚繞。三界之內，凡有頭有臉的神、佛、仙、圣，無不齊聚一堂。
孫悟空，現在應該稱“斗戰勝佛”，身披錦斕袈裟，頭戴紫金佛冠，安然端坐于屬于他的蓮臺之上。
他成功了。
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他終于從一只頑劣的妖猴，修成了西天正果。
只是，此刻的他，面容祥和，寶相莊嚴。那雙曾經火光四射、桀驁不馴的眼眸，如今古井無波，仿佛蘊藏著無盡的佛法禪意，卻唯獨沒有了半分“猴性”。
宴席的角落，一個魁梧的身影顯得格格不入。
平天大圣，牛魔王。
他本不該來，也不想來。但佛旨已下，邀他同慶，名為“化解舊怨，同享太平”。
他來了，獨自坐在角落，一杯接著一杯地灌著佛門的素酒。
他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高臺上的那個“斗戰勝佛”。
他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看著他與諸佛菩薩談笑風生，看著他接受三界的朝拜。
牛魔王的手，攥得關節發白。
他身邊的火焰山，拜那猴子所賜，滅了。他的愛子紅孩兒，被觀音收去做善財童子，骨肉分離。他的發妻鐵扇公主，如今也只能守著空山，獨對清燈。
他恨。
但他更怕。
他怕的，不是這個“斗戰勝佛”的佛法有多高深，而是他從這具“金身”之上，聞到了一股不屬于孫悟空的味道。
“賢弟啊……”牛魔王喃喃自語，又灌下一杯酒。
這酒，真苦。
02.
酒過三巡。
靈山的慶功宴，自然是天下第一等的排場。龍肝鳳髓，仙果瓊漿，吃得眾仙佛陀滿面紅光。
唐三藏，已是“旃檀功德佛”，正與觀音大士輕聲論法。
豬八戒，“凈壇使者”，正忙著將眼前的仙果掃蕩一空，嘴里還嘟囔著“清湯寡水”。
沙悟凈，“金身羅漢”，依舊沉默寡言，雙手合十，仿佛入定。
一切都是那么的圓滿，那么的和諧。
只有牛魔王，在不停地喝酒。
他帶來的酒，是翠云山芭蕉洞底，埋了三千年的“妖血釀”。這酒極烈，后勁極大，是他們妖族兄弟結義時才喝的酒。
佛門的素酒，他喝不慣。
“呵……”
一聲壓抑的冷笑，從牛魔王的喉嚨里發出。
他想起了當年在花果山，他們七大圣結義。那個猴子，張揚、狂妄、無法無天。他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醉了就躺在山巔，罵天罵地，何等快活！
那個猴子，會指著他的鼻子大笑：“牛大哥，你這身蠻力，何時才能撼動凌霄殿？”
那個猴子，會在他被天兵圍困時，提著金箍棒殺出來，吼著：“哪個敢動我大哥！”
那才是孫悟空。
而不是眼前這個……
這個端坐在蓮臺上，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對滿桌佳肴視若無睹，對昔日兄弟視若無睹的……“佛”。
牛魔王越喝，心里越冷。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久遠的往事。
“真假美猴王”那一難。
當年，兩個一模一樣的孫悟空，打上靈山，無人能辨。最后，是如來佛祖，親口指認，說一個是“靈明石猴”，一個是“六耳獼猴”。
然后，那個“六耳獼猴”，被孫悟空“一棒打死”。
當時，牛魔王只當是聽了個熱鬧。
可今日，在這靈山之巔，被這佛光一照，他猛然驚覺一個細節——
六耳獼猴，神通廣大，能知過去未來，善聆音，能察理。
這樣的異種，如來為何不收為己用，反而任由孫悟空“一棒打死”？
除非……
除非死的那個，根本不是六耳獼猴！
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念頭，順著牛魔王的脊梁骨猛然竄起。
他打了個寒顫。
“嗝……”
他站了起來。酒勁上涌，妖氣翻騰。
03.
大殿的梵音，忽然有了一絲不和諧的停頓。
所有神佛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這個搖搖晃晃站起來的妖王身上。
牛魔王提著他的酒壇，一步一步，朝著最高處的蓮臺走去。
他的腳步很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眾佛的心尖上。
“牛魔王，你醉了。”
最先開口的是豬八戒。他雖然貪吃，但腦子不笨，他感覺到了不對勁。
牛魔王沒理他。
“平天大圣，今日乃斗戰勝佛功成之日，莫要失了禮數。”沙悟凈也皺眉開口。
牛魔王還是沒理他。
他穿過羅漢的隊列，走過菩薩的席位，徑直來到了孫悟空的蓮臺之下。
他仰著頭，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寶相莊嚴的“斗戰勝佛”。
“呵……呵呵……”
牛魔王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孫悟空。”
他叫了他的名字。
高臺上的斗戰勝佛，終于緩緩睜開了眼。他的目光平靜，淡漠，看著座下的牛魔王，如同看著一只螻蟻。
“牛施主。”他開口了，聲音平穩，不帶一絲情感，“你醉了。”
“我醉了？”
牛魔王哈哈大笑，笑聲震得大殿的梁柱都在嗡鳴。
“是啊，我醉了！”
“我若不醉，怎敢來這滿天神佛的靈山？！”
“我若不醉，怎敢問你一句……”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賢弟！”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莊嚴肅穆的大雷音寺。
這是妖族的稱呼，是他們結義時的稱呼。
斗戰勝佛的眼角，微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
“賢弟！！！”
牛魔王猛地將手中最后一口“妖血釀”灌進嘴里，然后“哐當”一聲，將酒壇砸得粉碎！
他，一個被佛法鎮壓的妖王，在萬佛朝宗的靈山，當著三界神佛的面，做出了一個大逆不道的舉動。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斗戰勝佛”的金色袈裟！
“轟——！”
滿天神佛，盡皆失色！
“大膽妖孽！” “護駕！”
無數金剛、羅漢就要上前。
“都退下。”
斗戰勝佛的聲音依舊平靜，他只是低頭，看著抓住自己衣襟的牛魔王。
“牛大哥，”他換了個稱呼，試圖安撫，“你我恩怨已了。今日，莫要自誤。”
“了？”
牛魔王死死抓著他，灼熱的酒氣噴在斗戰勝佛的臉上。
“孫悟空！你我兄弟一場，我怎會不知你？”
“你性如烈火，寧折不彎！你連玉帝都敢罵，連如來都敢打！你怎么可能會變成現在這個……這個不悲不喜的怪物！？”
“你不是他！”牛魔王嘶吼道。
斗戰勝佛的眼神，終于冷了下來。
“放肆。”
一股恐怖的威壓，如同萬座大山，猛然壓向牛魔王！
這是“斗戰勝佛”的佛威！
牛魔王被這股力量壓得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但他抓著袈裟的手，卻死也不松！
他七竅都滲出了血絲，卻依舊昂著頭，大口喘著粗氣，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撕心裂肺的哭喊：
“賢弟——你已經代替了那猴子，為何還扮著他的模樣！！”
“你還我兄弟孫悟空的命來！！”
04.
大雷音寺，剎那間陷入了死寂。
牛魔王的嘶吼，還在大殿中回蕩。
“你已經代替了那猴子……” “……為何還扮著他的模樣！”
這句話，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靈山萬年不變的祥和。
所有神佛的表情都僵住了。
豬八戒張大了嘴，手里的仙桃掉在地上。 沙悟凈猛地站起，臉色煞白。 就連高坐上首的觀音、普賢、文殊，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面露驚駭。
這個秘密……
這個三界之中，只有最高層的佛陀才知道，并且早已默許的秘密……
就這么被一個喝醉的妖王，當眾……喊了出來！
“斗戰勝佛”的臉，第一次變了。
那不是憤怒，不是驚訝，而是一種……一種被揭穿了偽裝后的，極致的冰冷。
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金光一閃。
但閃過的，不是佛光。
而是一閃即逝的，紫黑色的妖氣。
“牛魔王。”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大殿的溫度驟然下降。
“你，在說什么？”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但他抓著牛魔王的手腕，緩緩用力。
“咔嚓。”
那是骨頭錯位的聲音。
牛魔王痛得悶哼一聲，但他依舊不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斗。
“我說什么？！”牛魔王狀若瘋魔，“我說你這個冒牌貨！你這個六耳獼猴！！”
“你以為你騙得了三界？你騙不了我！”
“我兄弟孫悟空，他的火眼金睛，看的是天地真偽！而你的眼睛，看的只有佛祖的旨意！”
“我兄弟的金箍棒，打的是不公與不平！而你的金箍棒，早他媽成了你成佛的臺階！！”
“你殺了他！”牛魔王血淚縱橫，“你打死了他，你奪了他的功勞，你奪了他的一切！你這個……你這個無恥的賊！！”
“住口！”
一聲爆喝，不是來自斗戰勝佛，而是來自上方的如來佛祖座下。
是阿難陀尊者。
“妖孽！滿口胡言！斗戰勝佛歷經磨難，修成正果，豈容你這敗軍之將在此污蔑！”
“來人！將這瘋牛拿下，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金剛羅漢們如夢初醒，齊聲應喝，就要動手。
“等等。”
斗戰勝佛卻抬起了手。
他制止了眾人。
他緩緩站起身，將牛魔王從地上拎了起來。是的，用一只手，輕而易舉地拎了起來。
他那張“祥和”的臉上，此刻，竟然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
“牛大哥。”
他又換回了那個親昵的稱呼。
“你說……我是六耳獼猴？”
他湊到牛魔王的耳邊，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
“是又如何？”
牛魔王渾身一僵，瞳孔猛然收縮！
“不是又如何？”
斗戰勝佛微笑著，松開了手，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個玩笑。
他重新整理好自己的金色袈裟，轉身，對著滿天神佛，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
“我這義兄，當年在火焰山一戰，傷了神智，又痛失愛子，如今酒后瘋言，亂了心性，實屬可憐。”
他的聲音，充滿了“慈悲”。
“眾位佛陀，可否給小僧一個薄面。此乃我與他的私怨，容我……私下了結。”
他轉過身，看著面如死灰的牛魔王。
“牛大哥，你我兄弟一場，有些話，不適合在這里說。”
“走吧，我帶你……去一個清靜的地方。”
“我們，好好敘敘舊。”
“敘敘……當年在獅駝嶺，你我……還有那只猴子，沒說完的話。”
他提到了獅駝嶺。
牛魔王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05.
靈山后山，云海深處。
這里隔絕了梵音，屏蔽了佛光，只有呼嘯的罡風，和無盡的黑暗。
斗戰勝佛，就這么靜靜地站立在云端。
他身上的袈裟，無風自動。
他那張“慈悲”的面孔，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冷漠到極致的臉。
他，或者說“它”，不再是孫悟空，也不是斗戰勝佛。
它就是它。
牛魔王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禁錮在半空中，動彈不得。
他的酒，已經全醒了。
“你……你……你到底想怎樣？”牛魔王的聲音在顫抖。
斗戰勝佛沒有看他，只是低頭，把玩著一根從自己頭上拔下的……毫毛。
那根毫毛，是金色的。
但在他指尖，卻漸漸染上了一層幽幽的紫光。
“牛魔王。”
“你知道，靈山為什么會默許我‘代替’他嗎？”
牛魔王一愣。
“因為，他們要的，不是一個‘齊天大圣’。”
“他們要的，是一條聽話的狗。”
“而孫悟空……他太硬了。”
“他寧愿死在西天的路上，也不愿意跪著成佛。”
“所以，”斗戰勝佛抬起眼，那雙金色的眼眸中，再無半點人性，只有冰冷的算計，“他必須死。”
“而我……”它笑了，“我比他更像孫悟空。我比他更懂隱忍，更懂……佛祖需要一個什么樣的‘斗戰勝佛’。”
“你……”牛魔王只覺得遍體生寒，“你這個瘋子！你這個怪物！”
“瘋子？”斗戰勝佛輕笑一聲，“我若不瘋，又怎能在那‘真假’一難中活下來？”
“你以為，死的那個，真的是六耳獼猴嗎？”
“不。”
“如來打死的，是‘靈明石猴’孫悟空的……‘心’。”
“他打死了那個不服管教的孫悟空。而我，”它指了指自己，“我是他的‘惡’，是他的‘欲’，是他的‘六耳’……我活了下來，并取代了他。”
“現在，我成了佛。”
“而你，”它看向牛魔王，“一個知道真相的……妖王。”
牛魔王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他今天，活不成了。
“好，好，好！”牛魔王忽然放聲大笑，“六耳獼猴！我死之前，你敢不敢回答我一個問題！”
“我那兄弟，那只頑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斗戰勝佛的動作，停住了。
牛魔王死死盯著他：“‘真假’那一難！他那么聰明，他怎么會看不穿你們的把戲！他是不是……是不是故意的？！”
斗戰勝佛沉默了。
云海翻騰，罡風如刀。
良久，斗戰勝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
“他當然知道。”
“他不僅知道，他還在被打死之前，悄悄來過一次我的水簾洞。”
牛魔王猛地瞪大了眼睛。
“你以為，你今天在靈山上喊的那些話，是誰教你的？”
“你以為，你憑什么能在我‘斗戰勝佛’的威壓下，說出那句‘你代替了他’？”
六耳獼猴的笑容，變得無比詭異。
它湊到牛魔王的耳邊，聲音輕得仿佛魔鬼的呢喃：
“牛大哥，你再仔細想想。”
“今天在靈山，拉著我大哭的……是你。”
“那么……那個讓你來大鬧靈山，并且告訴你‘真相’的……又是誰呢？”
六耳獼猴的嘴角勾起，露出了一個笑容：
“牛大哥，他讓我告訴你……他在地府，等了你好久了。”
“現在，你是自己下去見他……還是我，送你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