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門口那棵老槐樹的葉子黃了,打著旋兒落在我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上。
周藝嘉的眼淚滾燙,砸在我手背,卻暖不了那股從心底漫上來的寒意。
她母親謝麗敏穿著嶄新的絳紫色羊毛衫,像拎小雞一樣拽著女兒的胳膊。
那輛黑色桑塔納的車窗緩緩搖上時,我聽見她尖利的聲音刺破秋日的沉悶。
“哭什么哭!跟著這窮鬼,你想一輩子住窩棚啃地瓜嗎?”
“科長家的樓房已經(jīng)裝修好了,媽這都是為你好!”
車窗徹底合攏前,她最后瞥我一眼,那眼神里的鄙夷像淬了毒的針。
“窮鬼。”
兩個字,輕飄飄又沉甸甸,碾碎了我二十三歲所有的尊嚴和幻想。
藝嘉的臉貼在車窗上,淚痕斑駁,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
可車已經(jīng)啟動了,載著我青梅竹馬的妻子,駛向另一個男人準備好的婚房。
那年我兜里只有七十二塊三毛,而那個叫董峰的科長,據(jù)說分到了一百二十平米的單位房。
十九年后,我在市紀委大樓十一層的辦公室里簽署文件。
窗外是這個北方工業(yè)城市的天際線,陽光透過玻璃,在紅木辦公桌上切出明亮的光塊。
秘書小陳輕叩門扉,聲音清晰平穩(wěn):“沈書記,下午三點,建設局董峰副局長到了。”
我手中的鋼筆微微一頓。
“按流程安排在三號談話室。”我的聲音聽起來應該沒什么異樣。
“需要準備材料已經(jīng)放在您桌上了。”小陳頓了頓,“蘇老上午來電話,說讓您保重身體。”
我點點頭,目光落在檔案袋上。
“董峰”兩個字,用黑色加粗字體打印在標簽欄里。
十九年。
原來已經(jīng)這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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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年深秋的寒風,我記得特別清楚。
它從民政局門口一直追著我,穿過三條街,鉆進我單薄外套的每一個縫隙。
我口袋里揣著剛換來的離婚證,紅色封皮,燙手。
藝嘉的眼淚是真的,我能看見她眼睛里的痛苦和掙扎。
可她太軟了,軟得像她母親手里的一團面,怎么揉捏都發(fā)不出像樣的反抗。
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她家住縣城東頭的筒子樓,我家在更遠的郊區(qū)農村。
上學要走五里地,我每天凌晨五點起床,蹚過村口那條小河,去她家樓下等她。
她總是悄悄塞給我一個熱乎乎的煮雞蛋,說是自己吃不完。
她母親謝麗敏那時候還不是這樣。
至少在藝嘉考上師范,我考上省城大學之前,她還笑著夸過我“有出息”。
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大概是我父親病倒那年開始的。
肝硬化晚期,家里的積蓄像潑在沙漠里的水,眨眼就沒了。
我大學最后一年,全靠助學貸款和周末打三份工勉強撐下來。
畢業(yè)分配,我本來能留在省城一家不錯的國企。
可父親需要人照顧,母親身體也不好,我只能回來,進了縣里一家半死不活的紡織廠宣傳科。
工資二百七,轉正后三百二。
而那時,謝麗敏在供銷社上班的女兒藝嘉,每月已經(jīng)能拿四百出頭了。
“沈英逸,不是阿姨說話難聽。”
謝麗敏第一次正式和我談婚事時,手里織著毛線活,眼皮都不抬。
“你家里那個情況,你爸看病欠了多少債?你媽能幫襯你們什么?”
“藝嘉從小沒吃過苦,你真忍心讓她跟著你住你家那三間土坯房?”
“廚房還是露天的,下雨天做飯都要打傘,你當是拍電影呢?”
藝嘉在旁邊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一聲不吭。
我喉嚨發(fā)緊,想說我會努力,給我點時間。
可謝麗敏根本不給我開口的機會。
“隔壁老董家的兒子,董峰,你知道吧?”
“人家中專畢業(yè)就進了建設局,現(xiàn)在是正科級了!”
“單位剛分了房,兩室一廳,帶獨立衛(wèi)生間和廚房。”
“上周末他來我家坐,特意給藝嘉帶了條真絲圍巾,上海貨。”
她終于抬起眼皮看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盤算。
“小沈啊,人要現(xiàn)實點。你愛藝嘉,就該為她著想,對不對?”
那天我走出她家時,藝嘉追出來,在樓道里拉住我的手。
她的手冰涼,微微發(fā)抖。
“英逸,我媽她……她就是刀子嘴,你別往心里去。”
我看著她通紅的眼眶,突然覺得特別累。
“藝嘉,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
她嘴唇翕動了半天,最終只是搖頭,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她愛我,可她更怕她母親,更怕面對那種需要抗爭才能得到的未來。
我們的婚姻維持了不到一年。
真正壓垮最后一根稻草的,是我父親病危搶救,需要三千塊錢。
我借遍了所有親戚朋友,還差八百。
藝嘉偷偷取了她的工資給我,被謝麗敏發(fā)現(xiàn)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人可以那樣歇斯底里。
她沖進醫(yī)院病房,完全不顧我父親還插著氧氣管,指著我的鼻子罵。
“沈英逸你要不要臉!自己家的事自己扛不住,拖我女兒下水?”
“這錢是她攢著買自行車的!你拿去填你家這無底洞?”
“今天我把話撂這兒,要么你現(xiàn)在把錢還回來,要么你們明天就去離婚!”
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屬都看過來,護士過來勸阻,被她一把推開。
我母親跪下來求她,說這錢我們一定還,求她別鬧了。
父親在病床上艱難地喘息,臉憋得發(fā)紫。
我站在那里,渾身血液都涼透了。
藝嘉哭著拉她母親,被謝麗敏一巴掌扇在臉上。
“吃里扒外的東西!我白養(yǎng)你這么大!”
那天晚上,藝嘉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找到我。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把她臉上的巴掌印照得清清楚楚。
“英逸,我們……我們離婚吧。”
她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像從砂紙上磨出來的。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看著她,突然覺得這個人很陌生。
那個會悄悄塞給我熱雞蛋的女孩,那個說“英逸你去哪兒我都跟著”的女孩。
已經(jīng)被她母親一點一點殺死了。
我點點頭,說:“好。”
沒有爭吵,沒有挽留,甚至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第二天我們去民政局,謝麗敏親自“押送”。
她怕藝嘉反悔,怕我耍花樣。
領了離婚證出來,那輛桑塔納已經(jīng)在等著了。
司機是董峰的同事,專程來接“嫂子”去看新房。
藝嘉上車前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我記了十九年。
有愧疚,有痛苦,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認命般的解脫。
她終于不用再掙扎了。
桑塔納絕塵而去,揚起一片枯黃的落葉。
我在民政局門口站了很久,直到看門的大爺出來鎖門,奇怪地打量我。
“小伙子,人都走了,別站這兒了。”
我這才挪動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父親三天后去世了。
臨終前他拉著我的手,渾濁的眼睛里全是淚。
“兒啊……爸拖累你了……”
我搖頭,想說不是的,想說對不起,卻發(fā)不出聲音。
父親下葬后,我在他墳前跪了一整夜。
天亮時我站起來,膝蓋已經(jīng)麻木得沒有知覺。
但我心里有團火,燒掉了所有軟弱和自憐。
我要活出個人樣來。
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
是為了對得起父親那條命,對得起我自己被碾碎的二十三歲。
02
十九年,足夠改變很多事情。
比如我從縣紡織廠宣傳科的小干事,考進了市紀委。
比如我遇見了唐靜怡,一個在圖書館工作的安靜女人。
她不漂亮,但眼睛很亮,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市圖書館的經(jīng)濟類書架前。
她踮著腳想拿最上面那本《轉型時期的中國經(jīng)濟》,我?guī)退∠聛怼?/p>
“謝謝。”她接過書,翻了兩頁,突然抬頭看我。
“你也對這本書感興趣?”
我點點頭,說我在準備一個很重要的考試。
“紀委的遴選考試?”她眨眨眼,“我前幾天看到公告了。”
我很驚訝,一個圖書館管理員居然會關注這個。
“我父親以前是檢察官。”她輕聲說,“他總說,紀檢監(jiān)察是守護底線的最后一道防線。”
那天我們聊了很久,從經(jīng)濟學聊到法律,再聊到各自的生活。
她知道我離過婚,知道我家境不好,但她從沒問過細節(jié)。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說,“重要的是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半年后我通過考試,進入了市紀委信訪室。
又過了兩年,我和靜怡結婚了。
婚禮很簡單,就在她家附近的小飯店擺了三桌。
我的同事,她的家人,還有幾位老同學。
沒有盛大的排場,沒有昂貴的婚紗,靜怡穿著一條紅色的連衣裙,笑得溫柔。
母親拉著她的手,眼淚不停地流。
“英逸這孩子命苦,你要多擔待……”
靜怡搖搖頭,很認真地說:“阿姨,英逸很好,是我運氣好。”
婚后我們住在單位分的六十平米小房子里,一住就是十年。
靜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陽臺上種滿了綠植,書架上永遠擺著我需要的資料。
我工作忙,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她總是留一盞燈,溫著一鍋粥。
“別太拼了,身體要緊。”她總這么說,卻又默默支持我所有的工作。
那些年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案子,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有痛哭流涕悔不當初的,有振振有詞覺得自己冤枉的,也有沉默不語負隅頑抗的。
我的老領導蘇博,前任紀委書記,教會我一件事。
“紀檢監(jiān)察工作,最難的不是查案,是守住自己的心。”
“你要記住,你手中的權力是人民給的,不是用來泄私憤、謀私利的工具。”
“無論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要以事實為依據(jù),以黨紀國法為準繩。”
我記在心里,不敢或忘。
從信訪室到監(jiān)察室,再到紀檢監(jiān)察室,我的職務一步步提升。
四十歲那年,我成為市紀委最年輕的常委。
四十五歲,蘇博退休,我接任市紀委書記。
任命文件下來的那天晚上,我和靜怡在家吃了頓簡單的晚飯。
她做了我最喜歡的紅燒肉,還開了一瓶紅酒。
“祝賀你,沈書記。”她舉起酒杯,眼睛里閃著光。
我握住她的手,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寒酸的離婚場景。
“靜怡,謝謝你。”
“謝什么?”她歪著頭笑。
“謝謝你陪我走到今天。”
她輕輕靠在我肩上,聲音柔軟:“是你自己走過來的,我只是在旁邊看著。”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站在陽臺抽煙——雖然靜怡總勸我少抽。
夜色深沉,遠處是城市的燈火。
我想起蘇博退休前和我最后一次談話。
“英逸啊,你現(xiàn)在位置不一樣了,盯著你的人會更多。”
“做事要更謹慎,更要堅守原則。我知道你心里有坎,但別讓過去的情緒影響現(xiàn)在的判斷。”
他看著我,眼神銳利又慈祥。
“那個董峰,現(xiàn)在是建設局副局長了吧?我聽說他這幾年不太干凈。”
我心里咯噔一下。
原來老領導什么都知道。
他拍拍我的肩,沒再多說,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董峰這個名字,這些年我偶爾會聽到。
建設局的紅人,能力強,會來事,從科長到處長再到副局長,一路順風順水。
市政工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城市綠化……他分管的工作都是肥差。
坊間傳聞,他住的是三百平米的復式樓,開的是進口越野車。
妻子周藝嘉,聽說這些年一直沒工作,在家相夫教子。
岳母謝麗敏,更是逢人就夸自己女婿有本事。
“當年要不是我眼光準,藝嘉哪能過上現(xiàn)在的好日子?”
這話傳到過我的耳朵里,是紀委一個老同事說的。
他以為我會生氣,但我只是笑笑,沒接話。
有什么好生氣的呢?
十九年了,足夠讓少年意氣變成中年沉穩(wěn)。
足夠讓我明白,真正的強大不是報復,而是超越。
只是偶爾,在深夜審閱卷宗的時候,那個名字跳出來。
董峰。
我還是會想起民政局門口那輛黑色桑塔納。
想起搖上的車窗,和車窗后藝嘉模糊的臉。
然后搖搖頭,把思緒拉回眼前的案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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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今年開春以來,市里接連收到幾封舉報信。
都是匿名,但內容詳實,直指建設局在幾個市政工程項目中存在違規(guī)操作。
項目資金流向不明,招投標程序存疑,中標企業(yè)資質有問題。
作為紀委書記,這類舉報我本可以先批轉給分管常委處理。
但其中一封信里,提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董峰副局長通過其岳母謝麗敏,與多家建筑企業(yè)保持不正當往來。”
信里甚至列出了幾筆可疑的資金流水,時間、金額、經(jīng)手人,寫得清清楚楚。
我盯著那幾行字看了很久,直到秘書小陳敲門進來。
“沈書記,這是上周信訪情況的匯總。”
我抬起頭,把舉報信合上,壓在文件夾最下面。
“建設局那邊,最近有沒有什么動靜?”
小陳想了想,說:“上周他們報過來一個廉政風險排查報告,董副局長親自送來的。”
“哦?”我挑了挑眉,“他說什么了嗎?”
“就是例行匯報,態(tài)度很客氣,還問您身體怎么樣。”
我點點頭,示意小陳可以出去了。
辦公室重新恢復安靜后,我重新打開那封舉報信。
謝麗敏。
這三個字像一根刺,輕輕扎在記憶深處。
當年那個穿著絳紫色羊毛衫,把女兒拽進桑塔納的女人。
現(xiàn)在成了“民間代言人”?
我拿起電話,撥通了紀檢監(jiān)察一室主任的號碼。
“老劉,建設局那幾個項目,你們先初步摸個底。”
“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打草驚蛇。”
老劉在電話那頭應了聲,猶豫了一下,問:“沈書記,這個案子您要親自過問?”
“涉及局級干部,按程序我應該把關。”我的聲音平穩(wěn),“你們按正常流程走,有情況隨時匯報。”
掛斷電話,我走到窗邊。
樓下院子里,幾株玉蘭開花了,白色的花瓣在春風里微微顫動。
我想起很多年前,藝嘉最喜歡玉蘭。
她說玉蘭花干凈,像雪,但又比雪溫暖。
我們談戀愛那會兒,縣城公園里有幾棵老玉蘭,每年春天都開得轟轟烈烈。
我給她摘過一朵,她別在耳后,笑得像早春的陽光。
“英逸,等我們有自己的家了,一定要在院子里種一棵玉蘭。”
“好,種兩棵,一棵白的,一棵紫的。”
“那說定了,拉鉤。”
少女纖細的小指勾住我的,用力搖了搖。
后來我們離婚了,沒有家,沒有院子,自然也沒有玉蘭。
再后來聽說,董峰分的那個房子在一樓,帶個小院。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種玉蘭。
晚上回家,靜怡已經(jīng)做好了飯。
三菜一湯,簡單卻可口。
她看我有些心神不寧,盛湯時輕聲問:“工作上遇到難題了?”
“不算難題,就是有點復雜。”我接過湯碗,“建設局那邊可能有問題。”
靜怡頓了頓,給我夾了一筷子青菜。
“董峰那個局?”
我看向她,她表情平靜,繼續(xù)吃飯。
“你聽說過他?”
“聽圖書館的同事閑聊提起過。”靜怡放下筷子,“說他岳母特別張揚,三天兩頭去單位找女婿,建設局的人都認識她。”
“還有呢?”
“還說董峰這幾年發(fā)福得厲害,手腕上戴的表一塊比一塊貴。”
“他妻子——就是周藝嘉,很少露面,偶爾見到也是低著頭,匆匆來匆匆走。”
靜怡說到這里,看了我一眼。
“英逸,如果這個案子真的涉及他,你要不要回避?”
我搖搖頭:“沒必要。十九年過去了,私人恩怨早就淡了。”
“真的淡了嗎?”她輕輕問。
我沉默了一會兒。
“靜怡,我現(xiàn)在是紀委書記,我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組織。”
“無論對象是誰,我都會嚴格依規(guī)依紀依法處理。”
她點點頭,沒再說話,只是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溫暖,干燥,給人一種安定的力量。
“我相信你。”她說,“一直都相信。”
夜里我睡不著,起身去了書房。
從書柜最底層,我翻出一個鐵皮盒子。
打開,里面是幾張舊照片。
我和藝嘉的合影,青澀的笑容,背景是縣城公園的玉蘭樹。
還有一張結婚證上的合照,她穿著紅衣服,我穿著白襯衫,兩個人靠得很近。
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了,邊緣有些卷曲。
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
它能撫平傷口,也能暴露真相。
當年謝麗敏逼女兒離婚時,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天。
我拿起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放回盒子,重新鎖進書柜。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但現(xiàn)在的事,必須清清楚楚。
04
初步調查進行得很謹慎。
紀檢監(jiān)察一室的老劉經(jīng)驗豐富,帶著兩個年輕人,先從外圍入手。
那幾家被舉報的建筑企業(yè),法人代表都是外地人。
但深入一查,發(fā)現(xiàn)實際控制人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更重要的是,這些企業(yè)近三年中標了市里七個市政項目。
總計金額超過兩個億。
而所有項目,都經(jīng)過建設局副局長董峰的審批或簽字。
“沈書記,這里面水很深。”
老劉在辦公室向我匯報時,眉頭緊鎖。
“這幾家公司雖然注冊地不同,但財務往來密切。”
“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有一個共同的‘顧問’。”
他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推到我面前。
那是一份勞務合同復印件,甲方是某建筑公司,乙方是謝麗敏。
職務:項目協(xié)調顧問。
月薪:八千元。
簽署日期是三年前。
我盯著那個簽名,筆跡張揚,最后一筆拉得很長。
確實是謝麗敏的字。
當年我和藝嘉辦結婚手續(xù)時,見過她在登記表上簽字。
就是這種風格,恨不得讓全世界看見她的存在。
“繼續(xù)查。”我說,“查資金流向,查項目驗收,查所有環(huán)節(jié)。”
老劉點點頭,又拿出一份材料。
“還有件事,我們調取了董峰及其直系親屬的房產(chǎn)信息。”
“他名下只有一套單位分的房改房,九十平米。”
“但他妻子周藝嘉名下,有一套位于濱江花園的別墅,面積三百二十平米。”
“購買時間是五年前,全款付清,一千二百萬。”
濱江花園是市里最高端的樓盤之一,臨江而建,視野開闊。
一千二百萬,全款。
一個沒有工作的家庭主婦,哪來的這么多錢?
“資金來源查了嗎?”
“正在查,但對方做得比較隱蔽,通過多個賬戶轉賬,最后匯總到周藝嘉的卡上。”
“賬戶持有人是誰?”
“都是些不認識的名字,但我們懷疑是那幾個建筑企業(yè)的關聯(lián)人。”
我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事情比想象中更復雜,也更嚴重。
如果查實,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違紀,而是涉嫌違法犯罪。
“沈書記,還有個情況。”老劉壓低聲音,“我們調查期間,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
“什么人?”
“不確定,但很專業(yè),反偵察意識很強。我們換了三輛車,對方都能跟上。”
我沉思片刻。
“加派人手,注意安全。證據(jù)材料一定要保管好。”
“另外,申請使用技術偵查手段,報我批準。”
老劉應聲離開后,我站在辦公室窗前,久久沒有動。
樓下院子里,玉蘭花已經(jīng)開始凋謝了。
白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像下了一場小雪。
我想起藝嘉,想起她當年說玉蘭像雪,但又比雪溫暖。
她現(xiàn)在住在濱江花園的別墅里,推開窗就能看見江景。
不知道她會不會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想要在院子里種玉蘭的約定。
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那棟別墅的錢,可能是她丈夫用權力換來的。
三天后,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號碼是本地的,但我不認識。
接起來,那頭沉默了很久,才傳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英逸……是我,藝嘉。”
我的心突然收緊了一下。
“有事嗎?”我的聲音盡量保持平靜。
“我……我能見你一面嗎?有些話想當面說。”
“不方便吧。”我說,“我現(xiàn)在的工作性質,不適合私下見面。”
“求你了,就十分鐘。”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我實在找不到人能商量了……”
我猶豫了。
按理說我應該拒絕,應該讓她通過正常渠道反映問題。
但十九年沒見,那聲音里的無助和絕望,讓我無法硬起心腸。
“在哪里?”
“老城墻邊的茶館,你知道的,我們以前去過。”
我記得。
那是我們談戀愛時常去的地方,老板是個和藹的老頭,茶水便宜,環(huán)境安靜。
“明天下午三點,我只給你二十分鐘。”
“好,好,謝謝你英逸……”
掛斷電話,我坐在椅子里,心情復雜。
靜怡晚上回家時,我告訴了她這件事。
她正在插花,聞言放下剪刀,看著我。
“你要去嗎?”
“已經(jīng)答應了。”
“那去吧。”她繼續(xù)修剪花枝,“但記住你的身份,也記住這十九年。”
“我知道。”
靜怡走過來,輕輕抱住我。
“我不是擔心你舊情復燃,我是擔心你心軟。”
“董峰如果真有問題,周藝嘉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她現(xiàn)在找你,無非是想替丈夫說情。”
我嘆了口氣,回抱住她。
“放心,我有分寸。”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十分鐘到了茶館。
老城墻還在,但周圍的建筑已經(jīng)大變樣。
茶館也重新裝修過,古色古香,價格不菲。
我要了個包廂,臨窗,能看見城墻的輪廓。
三點整,藝嘉推門進來。
我?guī)缀鯖]認出她。
十九年,把一個溫婉羞澀的少女,變成了一個憔悴疲憊的中年婦人。
她瘦了很多,眼角的皺紋很深,眼神躲閃,不敢直視我。
穿著素色的連衣裙,外面套了件針織開衫,樸素得不像住別墅的人。
“坐吧。”我指了指對面的位置。
她小心翼翼坐下,雙手捧著茶杯,指節(jié)泛白。
“英逸,你……你看起來很好。”
“嗯。”我給她倒了杯茶,“直接說事吧。”
她咬了咬嘴唇,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
“對不起……當年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
“過去的事了,不提也罷。”我打斷她,“你今天找我,不是為了道歉吧?”
她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我。
“英逸,我知道你們在查董峰。我求你……求你放他一馬。”
“他這些年不容易,壓力很大,有時候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放下茶壺,“一千二百萬的別墅,也是身不由己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