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魯哀公十一年，冬。曲阜城外的泗水結了薄冰，寒風卷著枯葉，打在孔府藏書閣的窗欞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孔子披著一件舊棉袍，枯瘦的手指撫過案上堆疊的竹簡，指尖掠過那些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竹面，上面用朱砂和墨寫就的詩句，在昏黃的油燈下泛著微弱的光。
“先生，該歇息了。”弟子冉有端著一碗溫熱的黍米羹走進來，見先生仍佝僂著身子翻閱簡冊，忍不住輕聲勸道，“這幾日您都沒睡好，再熬下去身子會吃不消的。”
孔子沒有抬頭，只是抬手揉了揉發酸的眼眶，聲音沙啞：“冉有，你看這篇《唐棣》，‘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爾’，字句雖雅，卻失了真誠。思念之人，何懼路遠？這般說辭，終是淺了。”他說著，伸手將這枚竹簡抽出來，放在一旁的空筐里，“此類不合禮義、情不真摯者，當刪。”
冉有將黍米羹放在案邊，目光掃過案上的竹簡，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有的被圈點，有的被劃去，還有的標注著“邶風”“衛雅”“周頌”等字樣。這些竹簡來自列國，有的是弟子們四處尋訪得來，有的是魯國樂官所贈，還有的是孔子周游列國時，從各國宮廷和民間搜集的詩稿。算起來，已有上千篇之多。
“先生，自您自衛返魯，便潛心整理這些詩稿，至今已逾三載。”冉有輕聲道，“前日季孫氏派人來問，說想借這些詩稿編排樂舞，用于祭祀，您為何婉拒了？”
孔子放下手中的竹簡，望著窗外的寒月，嘆了口氣：“季孫氏僭越禮制，用天子之樂祭祀先祖，本就不合規矩。這些詩，源于民間疾苦，出于公卿諷諫，成于宗廟祭祀，皆與禮樂相通。若借與他，只會被濫用，玷污了詩的本意。”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堅定，“我整理這些詩，不是為了迎合權貴，而是為了留存先代的教化，讓后人知曉何為禮，何為義，何為真情。”
燈火搖曳中，孔子的思緒飄回了數十年前。那時他還年少，曾見魯國的“行人”手持木鐸，行走在鄉野間。木鐸是一種銅制的鈴鐺，柄端系著紅綢，行人搖動木鐸，清脆的聲響便傳遍村落。村民們聞聲圍攏過來，將平日里哼唱的歌謠念給行人聽，行人則取出竹簡，一一記錄下來。
后來他才知曉，這便是周代的采詩制度。每年孟春之月，周天子會派遣行人——也叫遒人——出使列國，振木鐸于道路，采集民間歌謠。那些歌謠里，有農夫對收成的期盼，有婦人對征人的思念，有貧苦百姓的哀怨，也有孩童的嬉鬧。行人將采集到的詩稿帶回都城，獻給樂官，樂官加以整理，配上音律，再呈給天子。天子通過這些詩，便可知曉天下風俗，察明朝政得失，這便是“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
除了民間采集的詩，還有公卿列士獻的詩。孔子記得，早年他在洛邑求學時，曾聽聞周厲王時期，召公勸諫君王“弭謗”，說天子聽政，當讓公卿列士獻詩，樂官獻典，百工進諫。那些獻詩，有的是贊美君王的功德，有的是諷諫朝政的過失，言辭委婉，寓意深遠。那時的周王朝，雖已顯露頹勢，但禮樂制度仍在，詩與樂仍是溝通上下、維系秩序的重要紐帶。
變故發生在幽王時期。烽火戲諸侯的鬧劇，讓周天子失信于天下，犬戎入侵，鎬京淪陷，周平王東遷洛邑，春秋亂世由此開啟。采詩制度逐漸荒廢，行人不再振木鐸于鄉野，民間的歌謠再難傳入宮廷；公卿獻詩也成了空談，各國諸侯忙于爭霸，禮崩樂壞，誰還會在意詩的教化意義？
孔子年輕時，曾周游列國，希望能推行自己的主張，恢復周禮。可他所見的，是諸侯爭霸的戰亂，是百姓流離失所的苦難，是權貴們對禮樂的踐踏。在衛國，他聽聞宮女們吟唱著靡靡之音，君王沉迷享樂，不問政事；在鄭國，他看到市井間的歌謠雖真摯，卻多有放浪之語，失了教化；在陳國，他目睹戰亂過后，田園荒蕪，百姓扶老攜幼逃亡，歌謠里滿是絕望的哀嚎。
“先生，您還記得在陳國被困之時嗎？”冉有的聲音將孔子的思緒拉回現實，“那時我們斷了糧，弟子們都心生怨懟，您卻仍彈琴吟唱，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孔子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是啊，那時雖困頓，卻也讓我看清了，詩之可貴，在于其真誠無偽。無論是《關雎》的愛慕，《伐檀》的諷諫，還是《鹿鳴》的宴飲，皆出自本心。亂世之中，唯有這份真誠，能維系人心，傳承教化。”他拿起一枚竹簡，上面寫著《衛風·碩人》，“你看這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描繪莊姜之美，生動傳神。當年子夏問我，‘素以為絢兮’何謂也，我告訴他‘繪事后素’。這便是詩的妙處，看似寫景寫人，實則蘊含禮義之道。”
冉有湊近一看，只見竹簡上除了原詩，還有孔子用小字寫的批注，解釋詩句中的禮義內涵。他知道，先生整理詩稿，不僅是刪汰冗余，更重要的是闡明其中的教化意義。先生常說，“不學詩，無以言”，詩不僅是用來吟唱的，更是用來修身、從政、外交的。春秋時期，列國交往，卿士大夫常常“賦詩言志”，用詩來表達自己的立場和態度，若不懂詩，便無法在外交場合立足。
可整理詩稿的過程，遠比想象中艱難。首先是搜集詩稿的不易。采詩制度廢棄多年，很多民間歌謠早已失傳，只能靠走訪老人，憑他們的記憶記錄下來。有一次，子貢奉命前往衛國搜集詩稿，在一個偏遠的村落里，遇到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老人還記得年輕時唱過的《竹竿》，子貢便耐心聽老人哼唱，逐字逐句記錄下來，回來后交給孔子，孔子核對后，發現與自己早年在衛國聽到的版本基本一致，只是個別字句有差異，便取其優者錄入。
其次是詩稿的真偽難辨。有些詩稿是后人偽作，模仿古人的文風，卻缺乏真情實感；還有些詩稿被篡改過，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孔子整理時，往往要反復核對，結合自己周游列國的見聞，以及各國的歷史記載，才能判斷其真偽。有一次，他發現一篇標注為《周頌》的詩稿，內容卻與西周初年的祭祀禮制不符，細查之下，才知是春秋時期某人偽作，便毫不猶豫地將其刪去。
最讓孔子頭疼的，是詩稿的音律問題。《詩經》中的詩，原本都是可以吟唱的，詩與樂密不可分。可歷經戰亂，很多詩的音律已經失傳，只剩下文字。孔子精通音律，便憑著自己的記憶和對禮樂的理解，為一些失傳音律的詩重新配曲。他常常在藏書閣里彈琴吟唱，調整詩句的節奏和韻律，直到滿意為止。有一次，他為《小雅·鹿鳴》配曲，反復彈奏了數十遍，直到弟子們都能跟著吟唱，才將音律記錄下來。
這日，弟子子夏帶來了一批新的詩稿，是他從晉國搜集來的。孔子接過詩稿，逐一翻閱，其中一篇《蟋蟀》引起了他的注意。詩中寫道：“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