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你到底想怎么樣?”電話那頭的聲音像是從生了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子陳年的怨氣。
“我想看你哭,”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在上海初秋黏膩的晚風里,平靜得像一塊冰,“我想看你跪下來,求我。或者,就這么爛掉,爛在那個你永遠離不開的小鎮上。你看,我們總得有一個人,活得像個笑話,不是嗎?”
電話猛地被掛斷,忙音像一群黑色的甲蟲,嗡嗡地爬滿了我的耳朵,鉆進我的腦子里,啃噬著什么已經腐朽的東西。
第一章
那節綠皮火車像一條疲憊的、綠色的長蟲,在南方溽熱的丘陵間蠕動。車廂里的空氣是渾濁的,混合著泡面的香精味、汗酸味,還有一種屬于舊鐵皮的、無法言說的鐵銹味。
我叫林舟,二十九歲,在上海做建筑設計師,西裝筆挺地出入陸家嘴的玻璃幕墻大廈,用英語和德語跟甲方扯皮,熟練得像是喝水。可現在,我坐在這節慢得能讓人發霉的火車上,感覺自己正被這條長蟲一口一口地吞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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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的電話又來了,鈴聲是那種最俗氣的鳳凰傳奇,在安靜的車廂里炸開,像是在公開處刑。我摁掉,她又打來。第三遍的時候,我認命地接了。
“死丫頭!還知道接電話!你到哪兒了?”我媽的聲音高亢得能刺穿耳膜,帶著一股子恨鐵不成鋼的焦灼。
“車上。”我把臉貼在冰涼的車窗上,看著外面一成不變的、綠得發膩的田野。
“你爸去車站接你,穿那件新買的夾克衫,你別又跟瞎了眼一樣看不見!”她頓了頓,語氣軟了下來,像一團濕棉花,堵得我心口發慌,“舟舟啊,這次回來,別急著走了。媽給你安排了幾個,人都很好,有在單位的,有自己做生意的,你見見,啊?你都快三十了,再這么下去,媽跟你爸死了都閉不上眼。”
我沒說話。這種話我聽了五年,耳朵已經起了厚厚的繭。在他們眼里,我在上海打拼出的事業,那些獲獎的設計圖紙,那些深夜里用咖啡和心血換來的成就,都抵不過一張蓋了紅章的結婚證。我是一個失敗品,一個即將過期、無人問津的“剩女”。
“聽見沒有!”我媽的耐心耗盡了。
“聽見了。”我說,然后飛快地補充一句,“車上信號不好,掛了。”
我把手機關機,扔進包里,像是扔掉一個手榴彈。車廂輕輕晃動著,我的思緒也跟著搖晃,晃回了五年前。
五年前的夏天,也是這樣黏膩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季節。我和江川在出租屋里分手。那間小小的房子,墻皮因為潮濕而鼓起一個個膿包,空氣里永遠飄著樓下飯館的油煙味。我記得我把他的東西一件一件從衣柜里扔出來,襯衫、牛仔褲、他最寶貝的那套木刻刀,扔得滿地都是。
“林舟,你發什么瘋?”他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他的眼睛里全是血絲,和無法理解的痛苦。
我看著他,這個我愛了整整大學四年,畢業后又陪著我一起吃苦的男人。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T恤的領口已經洗得松垮,可那雙眼睛,曾經亮得像星星的眼睛,此刻正被我親手熄滅。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幾乎要痙攣。但我必須這么做。我深吸一口氣,把那些在鏡子前演練了無數遍的臺詞,用最冰冷、最刻毒的語調,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向他。
“我受夠了,江川。我受夠了跟你住在這破地方,聞著這股餿味,看不到一點未來。”我甩開他的手,指著窗外,“你看看別人,再看看你!你除了會做那些不值錢的木頭玩意兒,你還會干什么?你只會拖累我!”
他的臉一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知道這還不夠,不夠讓他徹底死心。我必須用最惡毒的詛咒,在我們之間劃下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我們完了,”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跟你在一起,我這輩子都看不到希望。江川,你這種人,就不配有家庭,不配有孩子。”
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渾身一顫。然后,一種比痛苦更深的憤怒和絕望,像墨汁一樣染黑了他的瞳孔。他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好,好,林舟,你夠狠。”他指著我,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我祝你這輩子都爬得高高的,高到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祝你這輩子都找不到一個真心對你的人!你不是想要未來嗎?我告訴你,你和我,我們都沒有未來!我們都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四個字,像四顆燒紅的釘子,釘進了那個夏天的記憶里。他罵完,轉身就走,沒有拿任何東西。門被“砰”地一聲摔上,震落了墻上的一塊墻皮。我一個人站在那堆狼藉里,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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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詛咒,是我發起的。我知道。是我親手埋下的種子,然后等著它在兩個人心里,長成一棵毒樹。
火車發出一聲悠長的鳴笛,把我從回憶里拽了出來。窗外的景色開始變得熟悉,低矮的房屋,雜亂的電線,還有遠處那座灰蒙蒙的、幾十年都沒變過的水塔。
我回來了。回到這個我拼了命才逃離的小鎮。
第二章
我媽口中那件“新買的夾克衫”是一件土黃色的沖鋒衣,在南方十月的秋老虎天氣里顯得格外滑稽。我爸穿著它,在出站口的人潮里鶴立雞群。他看見我,黝黑的臉上綻開一個有點局促的笑,接過了我的行李箱。
“熱不熱啊?”他問。
“爸,你熱不熱?”我看著他額頭上的汗。
“不熱,不熱,新衣服,精神!”他拍了拍胸口,發出塑料布的摩擦聲。
回家的路不長,我爸騎著一輛半舊的電動車,我坐在后面,聞著他身上熟悉的煙草味和汗味。小鎮還是老樣子,街道狹窄,兩旁的店鋪把招牌伸得老長,仿佛在爭搶著天空。人們慢悠悠地走著,騎著車,臉上是一種安于現狀的、被時光浸泡過的慵懶。
我媽已經在家門口等著了,像一尊望夫石。一見我,她就沖上來,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嘴里念叨著:“瘦了,瘦了,在外面肯定沒好好吃飯。”她一邊說,一邊把我往屋里拽,屋子里已經飄出了雞湯的香味。
接下來的兩天,我像一個被展覽的珍稀動物,被各路親戚鄰里圍觀。他們的問題千篇一律:“在上海一個月掙多少啊?”“找對象了沒啊?”“哎呀,可得抓緊了,女人過了三十就不值錢了。”
我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心里卻像有一萬只螞蟻在爬。
發小李蔓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陽臺上發呆。她提著一袋剛摘的葡萄,一屁股坐在我身邊,捏了一顆扔進嘴里。
“看你這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又被催婚了吧?”她一針見血。
李蔓是鎮上小學的老師,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她是唯一一個不會用那種“你真可憐”的眼神看我的人。
“不然呢?我媽已經把我的日程排到下個月了。”我苦笑。
我們聊著天,從上學時的糗事,聊到如今各自的煩惱。聊著聊著,一個我刻意回避了五年的名字,就這么毫無征兆地飄了出來。
“哎,你還記不記得江川?”李蔓忽然問。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針扎了一下。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涼水,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哪個江川?”
“還能有哪個?就你以前那個啊。”李蔓白了我一眼,“他早就回來了,得有三四年了吧。”
“哦。”我淡淡地應了一聲,手指卻在杯壁上用力地摳著。
“他現在可憐哦,”李蔓壓低了聲音,帶著小鎮特有的、那種既同情又八卦的語氣,“一個人帶著個女兒,聽說孩子媽生下孩子就跑了,嫌他窮。他也沒再找,就在鎮西頭開了個木工作坊,天天跟木頭打交道,話都變少了。真不容易。”
女兒?我感覺自己的腦子“嗡”的一聲。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那孩子……多大了?”我的聲音有點發干。
“四歲多了吧,長得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特別可愛。就是從來沒見過媽,怪可憐的。”李蔓嘆了口氣,“你說這叫什么事啊。以前那么陽光的一個人,現在被生活磨成這樣。”
我沒再說話。李蔓后面又說了些什么,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我的腦子里,只剩下“女兒”、“四歲多”這幾個字在反復沖撞。
四歲多……五年前我們分手……時間對不上。
我竟然松了一口氣。一種連我自己都覺得卑劣的輕松感。緊接著,一股尖酸的、刻薄的念頭浮了上來。
“斷子絕孫?”我對著空氣,在心里冷笑了一聲,“看來我的詛咒沒應驗,他的倒像是應驗了一半。”
這個想法像一根毒刺,扎進我心里,疼,又帶著一絲病態的快感。我痛恨這樣的自己,卻又無法控制。那場慘烈的分手,早已把我變成了一個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的怪物。
第三章
我媽給我安排的第一個相親對象,叫陳陽。
見面的地點是鎮上唯一一家看起來還算體面的咖啡館,叫“左岸春天”,墻上掛著廉價的梵高復制品,空氣里飄著一股甜得發膩的香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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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陽比我先到。他穿著一件熨燙得一絲不茍的白襯衫,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他看到我,站起來,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林舟?你好,我是陳陽。”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干凈,穩重。
他是鎮政府的公務員,父母是退休教師,家境殷實。這是我媽嘴里的“頂配”。
我們坐下來,開始了一場標準的相親式對話。從工作聊到興趣,從家庭聊到未來規劃。陳陽說話不疾不徐,條理清晰。他說他喜歡釣魚,因為能鍛煉耐心。他說他計劃在兩年內換一套大一點的房子,帶學區的那種。他說他覺得家庭比事業更重要,一個女人,不需要太拼,安安穩穩的就好。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塊塊磚,在為我砌一個安穩的、可以預見的未來。這個未來里,沒有歇斯底里的爭吵,沒有捉襟見肘的窘迫,沒有撕心裂肺的詛咒。它像一杯溫水,不冷不熱,但解渴,安全。
我看著他,他正專注地用小勺攪動著杯子里的咖啡,動作斯文,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我突然覺得很累。在上海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在一次次被甲方刁難到想死的瞬間,在一個人拖著病體去醫院掛水的走廊里,我所渴望的,不就是這樣一種安穩嗎?
“林小姐,”陳陽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我,“阿姨已經把你的情況都跟我說了。我知道你很優秀,也很獨立。說實話,我……我對你印象很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我們能有進一步的發展。”
他的坦誠讓我有些意外。
我看著他鏡片后那雙真誠的眼睛,心里那個叫“林舟”的、渾身是刺的怪物,仿佛被這溫和的目光安撫了。
或許,嫁給這樣一個人,徹底告別過去,埋葬那個叫江川的幽靈,是我最好的選擇。我的人生不能再被一場五年前的舊夢拖垮了。
“好。”我聽見自己說。
陳陽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像一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那個下午,陽光很好,透過咖啡館的玻璃窗照進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我伸出手,放在那片光里,感覺到了久違的暖意。我告訴自己,林舟,你可以的,你可以重新開始。
第四
和陳陽約好周末去新開的濕地公園。約定時間的前一個下午,我心里煩悶,想一個人出去走走。小鎮的午后是昏昏欲睡的,蟬在老樟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把空氣都叫得粘稠起來。我沿著濱河公園的小路慢慢走著,河水被太陽曬得泛著白光,像一條融化的錫箔。
我想理清自己的思緒。陳陽的出現,像一個標準答案,擺在了我人生的考卷上。選擇他,意味著安全、平順、以及對我父母的一個交代。可我的心,像一潭被攪渾的死水,那些沉在底下的淤泥——關于江川的記憶,關于那句詛咒的碎片——又都翻了上來。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穿著粉色連衣裙的小姑娘,像個小炮彈一樣從我身邊沖了過去。她手里舉著一個快要融化的草莓冰淇淋,跑得跌跌撞撞,嘴里還哼著不成調的歌。
突然,她腳下一絆,整個人往前撲去。
“啪”的一聲,小姑娘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手里的冰淇淋飛了出去,在水泥地上摔成了一灘粉紅色的、可憐的污漬。
預想中的大哭沒有傳來。我下意識地走上前,從包里抽出紙巾,蹲下身。
“小朋友,沒摔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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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趴在地上,慢慢地抬起頭。
那一瞬間,我的呼吸停滯了。
她有一雙和江川一模一樣的眼睛。不是那種模糊的相似,而是復刻般的、連眼尾微微下垂的弧度都分毫不差。那雙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像兩汪即將溢出的清泉,但她倔強地忍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她的鼻子有點紅,嘴唇緊緊地抿著——那個抿嘴的動作,讓我心頭猛地一顫,那是我緊張或不悅時下意識的小動作。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腦子里一片空白。
小姑娘看著我,看著我手里的紙巾,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里,忽然迸發出了巨大的、不可思議的光亮。她沒有接我的紙巾,也沒有哭,而是手腳并用地爬起來,然后,用一種帶著巨大驚喜和委屈的、軟糯的童音,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腿。
她仰起那張酷似江川的小臉,清晰地叫了一聲:
“媽媽!”
“轟”的一聲,我感覺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沖上頭頂。我的手懸在半空中,拿著那張沒用了的紙巾,整個人像一尊被雷劈過的石像。
媽媽?她在叫我?
我低頭看著這個緊抱著我的小東西,她的頭發軟軟的,蹭在我的褲腿上,帶著一股子奶味和汗味。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被塞了一團滾燙的棉花,發不出任何聲音。荒誕,驚恐,難以置信……所有的情緒像一張大網,將我牢牢罩住。
就在我徹底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讓我心悸到骨髓都在戰栗的男人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帶著焦急和喘息:
“念念,別亂跑!”
那個抱著我腿的小姑娘——念念,聽到這個聲音,立刻松開了我。她像一只找到了歸巢的小鳥,轉身就朝聲音的方向踉蹌地跑去,一邊跑,一邊用盡全身力氣,歡快地大喊:
“爸爸!”
我僵硬地、像一個生了銹的機器人一樣,順著她跑去的方向,一點一點地抬起頭。
一個身形挺拔但略帶滄桑的男人正快步走來。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灰色T恤,手臂的肌肉線條在陽光下清晰可見。他幾步上前,彎腰接住了像小炮彈一樣撲向他的女兒,將她抱了起來。
當男人抬起頭,目光越過女兒小小的肩膀,與我的視線在黏稠的空氣中交匯時——
時間,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