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云:天地不交,謂之否。
青州府第一木雕匠沈青,近來便深陷此“否”卦之困。
“咔嚓”一聲,他為張員外賀壽的壽星像額前開裂,跟了他十年的烏木刻刀仿佛生出獨立的意志,處處與他作對。他渾身冰冷,尚未回神,一個油滑的聲音便從身后傳來。
“師弟,哎呀,這可如何是好?”
師兄陸遠端著茶,皮笑肉不笑地走來,目光精準地落在裂痕上,一針見血:“你這手藝,最近可是大不如前了。師弟,我看你啊,是氣運到頭,否卦纏身了。”
沈青握著廢掉的木雕,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知道,這“否”卦,不是天意,而是人為。
![]()
01.
沈青的手,是老天爺追著喂飯吃的。
他十三歲入魏氏工坊,師父魏老夫子說他“天生木心”,一塊朽木在他手中也能化腐朽為神奇。二十出頭,已是青州府公認的木雕第一人,尤其擅雕神佛法相,氣韻生動,幾欲破木而出。
陸遠是他的師兄,入門最早,手藝平平,但一張嘴能把稻草說成金條。多年來,他一直以魏氏工坊大管家的身份自居,迎來送往,打點內外,所有人都默認,他會是未來的繼承人。
直到廣濟寺那單潑天的大活計砸了下來。
新修的廣濟寺,要在主殿供奉四尊一人高的護法金剛木雕。這不僅是能讓工坊名揚數個州府的大生意,更是能被載入青州匠史的榮耀。
魏老夫子在闔門會議上,當著所有徒弟的面,將這副重擔,交給了沈青。
“沈青,為師老了。這‘四大金剛’,是你立住門戶的考題,也是我們魏氏工坊的未來。”
那一刻,沈青激動得無以言表,重重叩首。他沒看見,站在師父身后的陸遠,臉上溫和的笑容一寸寸凝固,像是戴上了一張冰冷的面具。
從那天起,工坊里的空氣就變了味。
陸遠對他愈發“親熱”,噓寒問暖,端茶送水,只是那茶水,總會“不小心”灑在他剛勾勒好的圖稿上。
“哎呀師弟,你看我這笨手笨腳的!”陸遠一邊道歉,一邊用袖子去抹,結果把墨跡暈染得更大,一張廢稿就此誕生。
他也會在沈青選料時,“好心”地在一旁指點。
“師弟,這塊木料雖好,但你看這紋路,像不像一張哭臉?不吉利啊。”
“這根木頭顏色太深,雕神像顯得煞氣重,怕是會沖撞了佛祖。”
他說的頭頭是道,引經據典,仿佛是鄉野流傳的古老禁忌,讓沈青心里不由得犯嘀咕。沈青性子內斂,不愿與人爭辯,只想著只要自己技藝過硬,便能克服一切。
02.
為雕“四大金剛”,沈青斥重金從南方運回四根千年金絲楠木,妥善存放在工坊最里面的獨立庫房。
怪事,就從這四根神木開始。
一個悶熱的夏夜,沈青正在燈下琢磨南方增長天王的寶劍造型,忽聽庫房方向傳來“砰”的一聲悶響,像是重物落地。
他提著燈籠過去查看,推開庫房門,一股混合著泥土腥氣的陰風撲面而來。
燈光下,他瞳孔驟縮。
一根原本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楠木,滾落到了地上。更詭異的是,光潔的木身上,竟印著一串串梅花狀的腳印,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泥地里踩過。
那不是貓狗的腳印,大小和形狀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沈青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點泥土,湊到鼻尖。
沒有牲畜的騷臭,只有一股……像是剛挖開的墳頭土特有的、陳腐而陰冷的氣息。
他環顧四周,地面干干凈凈,門窗完好無損。這些腳印,仿佛是憑空出現在這根木料上。
他心中警鈴大作,將木料擦拭干凈,重新包裹好,用木楔加固了庫房門。
第二天,陸遠來找他,狀似無意地提起:“師弟,昨晚我路過工坊,怎么聽見里面有貓叫春的聲音,叫得可瘆人了。你可得當心,別讓那些臟東西污了給佛爺準備的圣木。”
沈青抬起頭,看著陸遠那張“關切”的臉,心中那股不安,瞬間化為了一絲冰冷的懷疑。
這世上,沒有那么多巧合。
![]()
03.
自從“墳土腳印”事件后,沈青感覺自己像是被什么東西纏上了。
先是他賴以為生的工具。那一把把跟隨他多年、如臂使指的刻刀,開始集體“造反”。
有時,他運足力氣,一刀下去,本該削下大塊木料,卻感覺像是刻在了棉花上,軟弱無力。
有時,他只是想輕輕修個邊,刀鋒卻會詭異地一滑,在光潔的木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劃痕,毀掉數日的功夫。
他開始頻繁地受傷。不是被刀刃割破指腹,就是被飛濺的木屑扎進肉里。不到半月,他那雙被譽為“神之手”的雙手,已是傷痕累累,纏滿了布條。
工坊里的徒弟們看他的眼神也變了,從前的崇拜和敬畏,變成了同情和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沈師兄好像中邪了。”
“是啊,手藝人最重要的就是一雙手,他這手……”
流言蜚語像無形的網,將他越收越緊。
陸遠則扮演著一個完美的“好師兄”。他每日送來傷藥,嘴里滿是嘆息。
“師弟,你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跟師父說說,我幫你分擔一些?”
他的每一次“關心”,都像是在沈青的傷口上撒鹽。
沈青的進度,一拖再拖。
魏老夫子來看過他幾次,看到他憔悴的模樣和幾乎沒有進展的金剛像,臉色一次比一次難看。
“沈青,你若擔不起,就早說!廣濟寺的工期,耽誤不得!”
沈青有口難言。他能怎么說?說木頭不聽話,刀子會害人嗎?說出去,師父只會覺得他走火入魔,心智失常。
最終,在陸遠又一次“懇切”地表示愿意為師弟分憂后,魏老夫子失望地擺了擺手。
“陸遠,從今日起,你協助沈青。圖稿由他出,開鑿雕刻,你帶著師弟們一起做。”
這個決定,無異于剝奪了沈青對這個項目的主導權。
陸遠恭敬地領命,轉身時,嘴角那抹壓抑不住的笑意,被眼尖的沈青看得一清二楚。
沈青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被“合理”地取代。
04.
張員外壽宴前一天,那尊開裂的壽星像,成了引爆一切的導火索。
當陸遠那句“我看你啊,是氣運到頭,否卦纏身了”說出口時,沈青心中所有的壓抑、憤怒和不甘,徹底噴發。
但他沒有怒吼,也沒有辯解。
他只是用一種近乎平靜的、冰冷的眼神看著陸遠。
“師兄,原來你還懂《易經》。”
陸遠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強撐著說:“略知一二。怎么,難道不是嗎?你如今的境遇,就是典型的否卦之象!”
“是,也不是。”
沈青放下手中的廢品,緩緩走到工坊中央,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每個角落。
“否卦,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但《彖傳》有言:‘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他猛地轉向陸遠,目光如刀:“意思是,行到否卦之運,恰是小人當道,君子受厄之時!不是我氣運已盡,而是有小人暗中作祟,顛倒乾坤,才讓我這君子之道,寸步難行!”
“你……你血口噴人!”陸遠臉色瞬間煞白,連連后退。
“我血口噴人?”沈青冷笑,他指著庫房的方向,“我的神木上,為何會無端出現墳土腳印?”
他又指著自己傷痕累累的雙手:“我的刻刀,為何會突然與我為敵?”
最后,他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陸遠的鼻子上。
“為何每次我出事,你都會第一時間出現,說著那些似是而非、動搖我心神的風涼話?師兄,你敢對著這滿屋的神佛像發誓,這一切,都與你無關嗎?”
陸遠被他逼得靠在墻角,汗出如漿,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青的質問,句句誅心,雖然沒有證據,卻構建了一個無法辯駁的邏輯閉環。
“好一個‘否卦纏身’!”沈青仰頭,眼中竟有淚光,卻是在笑,“我沈青,對得起師父的教誨,對得起手里的手藝,更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若真有天譴,也該是降在那些心生嫉妒、暗箭傷人的宵小之輩頭上!”
話音落下,他不再看陸遠。
他轉身回到自己的工位,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將那尊裂開的壽星像高高舉起,然后,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地面!
“砰!”
木雕四分五裂。
“張員外的活兒,我不干了!”
“廣濟寺的活,我也暫時不做了!”
沈青的聲音,決絕而響亮,震得每個人耳朵嗡嗡作響。
“從今天起,我只做一件事。”他死死盯著面如死灰的陸遠,一字一頓地說:
“我要把這工坊里,那個顛倒陰陽、害我氣運的‘鬼’,親手揪出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工坊,留下一地狼藉和滿屋的死寂。
![]()
05.
沈青的“發瘋”,正中陸遠下懷。
他立刻去向魏老夫子“稟報”,言辭懇切,只說沈青是壓力太大,心魔入體,已經不堪重任。魏老夫子看著地上的木雕碎片,聽著其他徒弟的附和,終于徹底失望,長嘆一聲,將廣濟寺的活計,全權交給了陸遠。
陸遠得償所愿,志得意滿。他回到工坊,像巡視領地的王,走到沈青的工位前,撿起那把烏木刻刀。
“天才?”他輕蔑地一笑,“沒了氣運,你連個匠人都算不上。”
說罷,他拿著刻刀,在桌角“不經意”地一磕。
“鐺”的一聲脆響,伴隨他多年的刀尖,應聲而斷。
毀掉沈青的刀,就像是徹底斬斷了他的根。陸遠心滿意足地將斷刀扔在地上,開始盤算著如何借廣濟寺一飛沖天。
他不知道,沈青并未回家。
沈青一路向北,朝著城外的黑石山而去。他沒有瘋,砸碎壽星像,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第一步。他清楚,陸遠的手段已經近乎于“術”,常規方法根本無法應對。
他要去尋一個傳說中的人。
黑石山頂,玄武觀。觀里有個老道士,據說能斷陰陽,看氣運,解邪法。
當沈青氣喘吁吁地推開破敗的觀門時,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道士正坐在院中石凳上飲茶,仿佛已經等候多時。
“坐。”老道士抬了抬眼皮。
沈青沒有客套,將自己的遭遇和盤托出。從接下活計,到陸遠的種種異狀,再到工坊里的詭異之事,事無巨細。
老道士靜靜聽完,放下茶杯,渾濁的雙眼閃著精光。
“年輕人,你本是‘文昌’入命,天生一雙玲瓏手,食神高照,是靠手藝吃飯的貴格。”
“可惜……”老道士搖了搖頭,“你如今印堂發黑,頂上三花萎靡,周身清光黯淡,確是典型的否卦纏身之象。”
沈青心頭一震,急忙起身行禮:“道長!求您指點迷津!我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可是真如我師兄所說,得罪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他只說對了一半。”老道士捋著胡須,聲音悠遠,“你并非招惹了山精鬼怪,但你身上,確實沾染了污穢。此物,非外來之邪,而是由內而生,由人而起的‘耗氣’。”
“耗氣?”沈青滿臉困惑。
“不錯。”老道士點頭,“否卦纏身,泰卦難期。多因人際內耗,機遇錯失。而這種由小人惡意引起的‘耗氣’,在降臨你這等身懷技藝的君子身上時,通常會顯現出三種清晰的跡象。”
沈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急切追問:“敢問道長!究竟是哪三種跡象?”
老道士端起茶杯,吹散裊裊熱氣,目光仿佛已經看透了沈青的命運。
老道士接著講到:“第一種跡象,便是當你最熱愛、最擅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