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菩薩本愿經》有云:“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藏王菩薩發下宏愿,于六道之中,救拔一切苦難眾生。然,幽冥之界,黑白分明,賞善罰惡,自有鐵律。億萬年來,判官執筆,業鏡高懸,從未有過半分差池。
直到這一天,一個名叫“老疙瘩”的凡人魂魄,被牛頭馬面引著,踉踉蹌蹌地跨過了鬼門關。
他的到來,讓轉輪殿的崔判官第一次對自己手中的《生死簿》產生了懷疑。
而當此案上報至地藏王菩薩座前時,連這位看盡三界苦厄、度化無量眾生的菩薩,都露出了千年未有的、一絲費解的神情。
眼前這個魂魄,呆呆傻傻,滿身塵土氣,生前不燒一張紙,不行半點善,為何……竟能自帶一縷微弱卻精純的功德金光,直通往生極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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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陰風怒號,鬼哭啾啾。
新死的魂魄,被牛頭馬面用鐵鏈鎖著,如同一串串待宰的牲口,麻木地走在黃泉路上。
老疙瘩就在這隊伍里。
他與旁人不同。別的魂魄或哭或嚎,或滿臉怨毒,或驚恐萬狀。唯獨他,臉上依舊是那副活在歪脖子村時,人盡皆知的憨傻表情。他好奇地東張西望,看看猙獰的鬼差,又看看路邊盛開的、妖異的彼岸花,仿佛不是來受審,而是來趕一場新奇的集市。
押送他的牛頭是個暴脾氣,見他東張西望,本想揚起鐵鞭給他一下,讓他老實點。
可不知為何,那高高揚起的鞭子,在看到老疙瘩那雙清澈又茫然的眼睛時,竟遲疑了。牛頭煩躁地“哞”了一聲,最終還是把鞭子放了下來,只是不耐煩地催促了一句:“走快點!磨蹭什么!”
旁邊的馬面也察覺到了異樣。這個叫老疙瘩的魂魄,身上似乎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讓它們這些兇神惡煞,本能地不想過于靠近,也不想過分欺凌。
就好像一只看家護院的惡犬,面對一個癡傻的孩童,雖然會齜牙咧嘴,卻始終不敢真的撲上去咬一口。
這種感覺,讓兩位鬼差都覺得莫名其妙。
他們押送過帝王將相,也鎖拿過巨奸大惡,從未有過這種束手束腳的感覺。
終于,隊伍到了轉輪殿。
殿內陰森無比,青面獠牙的鬼卒分列兩旁,正中央的高案后,坐著面如黑鐵、目光如電的崔判官。
“堂下何人?”驚堂木一拍,聲音仿佛能震碎魂魄。
老疙瘩嚇得一哆嗦,茫然地跪在地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崔判官眉頭一皺,翻開了面前的《生死簿》。
“籍貫,歪脖子村。姓名,無。綽號,老疙瘩。生于甲子年,卒于庚子年,享年六十……”
崔判官念到這里,頓住了。他濃黑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伸出手指,在那記錄生平功過的書頁上反復摩挲。
那里……一片空白。
02.
“空白?”
崔判官的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他執掌《生死簿》千年,審過億萬魂魄,見過渡盡繁華的帝王,也見過一貧如洗的乞丐。他們的功過簿上,或密密麻麻,或寥寥數筆,但絕沒有像眼前這般,一個字都沒有的!
一片空白,意味著此人一生,無善無惡,無功無過,如同一塊路邊的石頭,一株荒野的雜草,對整個天地,沒有產生過任何一絲一毫的影響。
這怎么可能?
人活一世,呼吸吐納,采食五谷,本身就是一種索取。即便是個囚禁一生的囚犯,他耗費的牢飯,也是一種“過”。
“此人一生,可曾布施寺廟,供奉神佛?”崔判官抬頭,威嚴地問道。
牛頭甕聲甕氣地回稟:“回稟判官,分文未曾。他窮得叮當響,自己都吃不飽。”
“可曾抄錄經文,行善積德?”
馬面尖著嗓子答道:“一字不識。鄉人皆稱其為‘傻子’,自身難保,何談積德。”
“可曾受人稱頌,留下善名?”
“并無。村民多有嘲笑,死后也無人祭奠,連一張紙錢都未曾收到。”
“混賬!”
崔判官勃然大怒,將朱筆“啪”地一聲拍在桌上。
“一不敬神,二不積德,三無善名!如此渾噩一生,堪稱天地間的碩鼠!枉披人皮,浪費陽壽!按律,當投入畜生道,轉世為牛馬,勞碌三世以贖此世之懶惰!”
他提起朱筆,蘸滿朱砂,就要在老疙瘩的名字上,重重地畫下一個叉。
就在筆尖即將落下的瞬間。
“判官大人,且慢!”
一旁的掌燈小鬼突然發出一聲驚呼,他顫抖地伸出手指,指著跪在地上的老疙瘩。
只見老疙瘩那呆傻的魂體之上,不知何時,竟氤氳起一圈淡淡的、卻異常純凈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雖然微弱,卻溫暖而堅定,讓整個陰森的轉輪殿,都仿佛有了一絲春日的暖意。
是功德金光!
而且是精純無比,不含一絲雜質的先天功德金光!
“這……這怎么可能!”
崔判官手一抖,朱筆掉在了地上。他死死盯著老疙瘩身上的金光,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
他執掌賞善罰惡,最清楚不過。尋常人行善,得來的功德多是后天功德,光芒雖盛,卻駁雜不純。只有那些生而有大慈悲,行事暗合天道,本人卻不自知、不求回報的“無心之善”,才能凝聚出這般精純的先天功德!
這種功德,一絲,便可抵凡人萬千善行!
可一個生平記錄一片空白的傻子,哪來的這等大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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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帶他……過奈何橋。”
崔判官的聲音有些干澀。他想看看,這詭異的魂魄,在幽冥的法則面前,究竟會顯出什么原形。
奈何橋,是所有魂魄的必經之路。
橋下是血水翻涌的忘川河,無數怨魂在其中沉浮哀嚎。橋上陰風刺骨,能吹散魂魄的意志。尋常魂魄走在上面,都會被陰風和哀嚎引動生前執念,哭喊掙扎,丑態百出。
老疙瘩被鬼差推搡著,踏上了奈何橋。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當他那只腳踏上橋面的瞬間,橋下原本翻騰咆哮的忘川河,竟詭異地平靜了剎那。那些撕心裂肺的哀嚎,也莫名地低了下去。
橋上,那能刮骨的陰風,吹到他身邊時,仿佛變成了江南水鄉的楊柳風,溫柔地拂過,吹不起半點漣漪。
老疙瘩依舊是那副憨傻的模樣,一步一步,走得緩慢而平穩。
他身上的那圈功德金光,在奈何橋的陰氣催動下,似乎變得更明亮了一些。光芒所及之處,那些掙扎的魂魄,臉上的痛苦都仿佛減輕了些許。
橋頭,正一勺一勺舀著迷魂湯的孟婆,渾濁的老眼第一次抬了起來。
她看了一眼平穩走來的老疙瘩,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些安靜了許多的魂魄,那張萬年不變的麻木面容上,竟露出了一絲人性化的、名為“驚訝”的表情。
她舀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老疙瘩走到她面前,看著她手里那碗黑乎乎的湯,似乎有些好奇,還伸頭聞了聞。
孟婆沒有像對其他魂魄那樣,粗暴地把湯灌下去。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沙啞地問了一句:
“你不怕?”
老疙瘩撓了撓頭,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門牙的牙床。
他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那笑容,干凈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04.
崔判官在殿內,通過業鏡看到了奈何橋上發生的一切。
他的后背,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如果說,功德金光只是讓他震驚,那么“平穩渡過奈何橋”,則讓他感到了恐懼。
奈何橋考驗的是魂魄的“根”,是其一生執念的總和。老疙瘩這般風輕云淡,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天生無情無欲,堪比石人。二是他心底的“善”,已經強大到足以鎮壓和撫平一切陰邪!
一個傻子,怎么可能做到?!
“速速將此魂帶回!不,直接帶去翠云宮!此事……已非我所能斷!”崔判官的聲音都變了調。
幽冥之界,等級森嚴。尋常魂魄,連見他崔判官一面都難如登天。而翠云宮,是地藏王菩薩的道場,是整個幽冥最核心、最神圣的地方。
一個來歷不明的傻子魂魄,竟要被直接帶到菩薩座前。
這消息一傳出,整個轉輪殿的鬼差都炸了鍋。他們看著老疙瘩的眼神,也從最初的鄙夷,變成了敬畏和好奇。
當老疙瘩被帶到翠云宮時,連他自己都愣住了。
這里沒有陰風,沒有鬼嚎,只有無處不在的祥和佛光,和低沉悠揚的誦經聲。
九品蓮臺之上,地藏王菩薩寶相莊嚴。他身旁的諦聽神獸,也好奇地豎起了耳朵。
“弟子崔玨,叩見菩薩。”崔判官跪伏在地,將老疙瘩的詭異之處一五一十地稟報,“此魂功過簿空白,卻身負先天功德,平渡奈何橋而不驚。弟子愚鈍,實在無法判斷其善惡,懇請菩薩明示!”
地藏王菩薩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仿佛蘊含了三千世界的慈悲與智慧,一眼便能看穿過去未來,洞悉因果輪回。
他的目光,落在了老疙瘩身上。
許久,許久。
連菩薩那萬年不變的悲憫面容上,都浮現出一絲難以索解的訝異。
他緩緩抬起手,一本非金非玉,散發著混沌氣息的古卷出現在他掌中。
此乃《因果之書》,記錄的并非凡人善惡,而是天地萬物之間,最根本的緣法脈絡。
菩薩翻開書卷,找到了屬于老疙瘩的那一頁。
他看著書頁上顯現出的、一幕幕凡人肉眼無法理解的因果流轉,沉默了良久,終于發出一聲悠悠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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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崔判官,你錯了。”
菩薩的聲音,如晨鐘暮鼓,在幽冥中回響,清晰地傳入每一個神靈鬼差的耳中。
“他的功德簿不是空白,只是……是用你看不懂的文字寫就的。”
崔判官愕然抬頭,滿臉不解。
地藏王菩薩的目光轉向依舊一臉茫然的老疙瘩,那目光中,充滿了溫和與贊許,甚至還有一絲……欣賞。
“凡人,你可知,你此生雖渾噩度日,在世人眼中癡傻無用,卻在不經意間,做下了三件連許多修行之人都未必能做到的,大功德之事?”
老疙瘩呆呆地看著菩薩,遲疑地搖了搖頭:“功德?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沒做過啊……”
地藏王菩薩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能融化整個幽冥的寒冰。
“無妨,我來告訴你。”
整個翠云宮,乃至通過水鏡關注著此地的無數幽冥神祇,都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想知道,這個傻子,到底做了什么。
地藏王菩薩的聲音,緩緩響起:
“這第一件功德,看似愚昧,凡人看來,不過是與一堆斷壁殘垣較勁。但在天道眼中,你卻是在維系一道被遺忘的‘規矩’,為一方水土,留住了一縷將散的‘根’。”
“崔判官,你且看,這便是他的第一樁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