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陳老板,這就有點不像話了吧,全村的路都鋪了,怎么就差這一哆嗦。”
王四海嘴里叼著半截要滅不滅的紅塔山,皮笑肉不笑地把一張滿是油污的臉湊過來。
周圍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焦油味,那是劣質瀝青被太陽暴曬后發出的尸臭般的味道。
陳明沒看他,盯著腳下那段漆黑、粘稠、像塊爛瘡疤一樣貼在自家門口路面上的瀝青廢料。
那是對他也是對這條路最大的羞辱。
“王叔,這瀝青是從哪拉來的。”
陳明的聲音輕得像深秋的落葉。
“好東西,防水,比水泥金貴。”
“那怎么不鋪你家門口。”
“我家門口不也是為了省那點水泥給你家接上嘛。”
陳明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比這十一月的風還冷。
“行,既然水泥用完了,這路我就不修了。”
王四海臉上的褶子瞬間僵硬,像一條條凍死的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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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故鄉的十一月總是陰濕得讓人骨頭縫里發霉。
陳明的奔馳車像一頭誤入沼澤的黑色巨獸,在村口那條著名的“爛腸路”上劇烈地喘息。
泥漿不是濺起來的,是像無數雙枯瘦的手,死死扒住車輪,試圖把這個離家多年的游子重新拽回貧窮的淤泥里。
底盤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擊打在陳明的心口上。
二十年前,母親就是在這條路上斷的氣。
那天雨大得像天河漏了底,板車輪子陷在泥里半米深,母親的呻吟聲被雨水澆滅,最后連那點熱氣也被泥漿封存了。
陳明閉上眼,那是他這輩子無法愈合的潰爛傷口。
他這次回來,帶了兩百萬,要把這條吃人的土路,變成一條硬邦邦、白花花的水泥路。
車窗外,新風村像一具在霧氣中沉睡的野獸,靜默,潮濕,散發著一股陳年的豬圈味和腐爛的稻草味。
村委會的紅漆大門斑駁得像老人臉上的老人斑。
全村大會開得熱火朝天。
村長王四海站在主席臺上,紅光滿面,像剛喝了一斤豬油。
他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常年發號施令特有的金屬質感,震得話筒吱吱亂叫。
“鄉親們,咱們村的大恩人,陳明,陳老板,發財不忘本,要給咱們修路了!”
臺下的掌聲像暴雨打在芭蕉葉上,稀里嘩啦,透著一股盲目的狂熱。
那些掌聲里藏著多少真心,陳明不想去猜。
他坐在臺上,看著下面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那些臉龐黝黑、粗糙,像是被風干的核桃皮。
王四海湊過來,嘴里的煙味和蒜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氣。
“大侄子,這錢你放心,進了村里的賬,那就是全村人的眼珠子,誰也不敢動。”
王四海拍著胸脯,胸前的肥肉顫抖著,像是在為他的謊言伴奏。
陳明微微點頭,目光越過人群,看到了角落里的李老師。
那個教了一輩子書的老頭,此刻正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他。
那是悲憫,是擔憂,還是某種無法言說的預警。
會后,李老師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樹下攔住了陳明。
柳樹枯了半邊,像個半身不遂的老人。
“娃啊,路好修,水泥沙子拌一拌就是路。”
李老師的聲音沙啞,像兩塊粗砂紙在摩擦。
“但這人心里的路,坑坑洼洼,溝溝坎坎,兩百萬填不滿啊。”
陳明看著老人被風霜雕刻的臉,遞過去一根煙。
“李老師,我只管修地上的路,心里的路,那是老天爺的事。”
陳明當時太年輕,以為錢是把利劍,能斬斷貧窮,也能斬斷貪婪。
工程動工的那天,村里殺了三頭豬。
血水順著排水溝流進那條爛腸路,把泥漿染成了暗紅色,像某種古老的祭祀。
陳明指定要用“海螺”牌的高標號水泥。
那是建筑工地的硬通貨,硬得像鋼鐵,白得像雪。
他提前把全款打給了供應商,哪怕多花點錢,也要保證這條路五十年不壞。
王四海的侄子王二狗,開著一輛冒著黑煙的拖拉機,拉來了第一批水泥。
那水泥袋子上灰撲撲的,字跡模糊,像是得了白內障的眼睛。
02
陳明站在路基上,手里拿著一把美工刀。
“二狗,這是‘海螺’嗎。”
陳明的聲音不大,但在空曠的野地里傳得很遠。
王二狗嬉皮笑臉地跳下車,嘴里叼著根牙簽,那是他跟王四海學的派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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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哥,這包裝換了,里頭東西一樣,都是灰色的粉,沾水就硬。”
陳明沒說話,手起刀落,劃開了袋子。
里面的水泥顏色發黃,帶著一股刺鼻的煤渣味,那是摻了大量粉煤灰的劣質貨。
陳明抓起一把,手指捻了捻,粗糙得像沙礫。
“這東西鋪路,不出半年就得變成餅干渣。”
陳明把手里的水泥灰揚了。
灰塵在陽光下飛舞,像一群絕望的蒼蠅。
“拉回去。”
“明哥,這……”
“我讓你拉回去。”
陳明的眼神里沒有溫度,像兩口枯井。
王四海不知從哪鉆了出來,臉上掛著那副標志性的油膩笑容。
“誤會,誤會,運輸公司那幫孫子搞錯了。”
王四海一腳踹在王二狗的屁股上,演得逼真極了。
“還不快滾,把正經貨拉來!”
王二狗灰溜溜地走了,像條夾著尾巴的賴皮狗。
王四海轉過頭,遞給陳明一瓶水,那瓶身被他捏得癟了進去。
“大侄子,你這眼力見,真神了,叔替全村人謝謝你。”
陳明沒接水,他聞到了王四海身上那股被掩蓋的敵意。
那是一種領地被侵犯的野獸氣息。
用工的問題緊接著就像爛瘡一樣爆發了。
王四海拿來了一份名單,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王姓的人。
七大姑八大姨,連那個瘸了腿的二舅姥爺都在上面當“監工”。
“大侄子,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工錢給誰不是給,不如照顧照顧自家人。”
王四海把名單拍在桌子上,震起一圈灰塵。
陳明看都沒看,把名單推了回去。
“我要的是壯勞力,能干活的,不論姓什么,全村招工。”
“還要請專業的監理公司。”
“我自己掏錢請,不占工程款。”
王四海的臉抽搐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巴掌扇過。
他沒再說話,收起名單走了。
但風聲很快就在村里傳開了。
那些謠言像長了翅膀的毒蟲,鉆進村民的耳朵里。
“陳明這是看不起咱們本村人。”
“他在外頭賺了大錢,回來就是為了顯擺。”
“他請外人干活,是不是想把錢洗進自己腰包?”
陳明走在村里,能感覺到那些目光的變化。
以前是羨慕,是敬畏,現在多了幾分猜疑,幾分嫉妒,甚至幾分仇視。
連他的三叔,那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都吞吞吐吐地來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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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要不……就用王村長的人吧,村里人戳脊梁骨啊。”
陳明看著三叔那張憋紅的臉,心里涌起一股悲涼。
“三叔,路修壞了,脊梁骨才真的會被戳斷。”
03
項目進行到一半,王四海又來了。
這次他拿來了一沓厚厚的單據。
發票皺皺巴巴,上面沾著紅油和酒漬。
“招待費”、“協調費”、“煙酒損耗”。
那一串串數字,觸目驚心,加起來足足有十來萬。
“修路嘛,方方面面都要打點,土地局的,交通局的,哪怕是路過的神仙,也得燒柱香。”
王四海理直氣壯,把貪婪包裝成了人情世故。
陳明翻看著那些單據,就像在看一堆垃圾。
有一張發票上寫著“洗浴中心消費”,兩千八百塊。
“這也算修路?”
陳明把那張發票甩在桌子上。
王四海臉不紅心不跳。
“這不給那幫干活的爺放松放松嘛,累壞了咋整。”
“王叔,這錢我一分都不會報。”
陳明的拒絕像鐵板一樣硬。
“如果你覺得我不近人情,那這路咱們可以停下來算算賬。”
王四海的眼神終于變了。
那是一種毒蛇吐信般的陰冷。
“行,陳老板,你是大老板,你說得算。”
王四海收起單據,轉身出門,那背影里透著一股魚死網破的決絕。
陳明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路修得很快,像一條白色的蟒蛇,在村莊的肌體上蜿蜒延伸。
每一米水泥的凝固,都伴隨著陳明和王四海的暗戰。
陳明像個守財奴一樣盯著每一分錢,每一袋水泥。
他瘦了十斤,眼窩深陷,像是害了一場大病。
但他看著那平整的路面,心里是熱的。
那是母親的遺愿,是他對這片土地最后的溫情。
終于,工程到了尾聲。
全村人都沸騰了。
那是新風村幾百年來的第一條水泥路。
孩子們在上面撒歡,老人們摸著路面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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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最后一段了。
從村口大路連接到陳明家門口的那五十米。
那是連接“大家”與“小家”的最后一環。
村民們都說,這段路得修得最漂亮,這是陳明該得的。
那天早上,天陰沉沉的,空氣里濕度很大。
陳明帶著監理,準備做最后的驗收。
遠遠地,他就覺得不對勁。
那段路雖然被圍擋遮著,但飄出來的味道不對。
不是水泥凝固時那種清冽的堿味,而是一股刺鼻的、令人頭暈的惡臭。
那是石油化工廢料的味道。
04
陳明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上前,一把扯開了圍擋。
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