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有多長?長到能讓一個毛頭小伙子變成兩鬢微霜的中年人。
長到能讓一條街的梧桐樹苗長成蔽日的華蓋,又在一夜之間被移走。
我的二十年,是方向盤后的兩萬多個清晨與黃昏,是后視鏡里那張逐漸褪去鋒芒、爬上皺紋的臉。
他是王政,我的領導,我開了二十年車的廳長。今天,他要調去省委了。
車窗外掠過熟悉的街景,我握著方向盤的手心有些潮濕。
火車站快到了,那句演練過許多次的“廳長,一路順風”堵在喉嚨里。
眼眶有些發熱,我悄悄深呼吸,不想讓后座的人察覺。
二十年,我從沒在他面前失態過。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保持這份體面。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看著窗外的王政忽然開口。
他的聲音有些啞,卻異常清晰:“小趙,不去車站了。”
我下意識踩了踩剎車,從后視鏡里看向他。
他依然望著窗外,側臉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冷硬。
“調頭,回市政府大院?!彼D了頓,補充道,“有個東西……要給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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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晨五點,天還是靛青色的。
市府司機班的停車場上,只有我這輛黑色奧迪亮著燈。
我擰干最后一塊麂皮絨布,彎腰擦拭著左前輪的輪轂蓋。
金屬徽標被我擦得锃亮,能照出我眼角細密的皺紋。
這輛車跟了王廳長八年,從沒出過半點紕漏。
車身上沾著些夜露,我用另一塊干布仔細抹去。
就像過去二十年里的每一個早晨那樣,從里到外,一寸不落。
老張頭從門衛室探出身來:“趙師傅,又這么早?”
我直起身,朝他點點頭。他披著外套走出來,遞給我一支煙。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吧?”老張頭點燃自己的那支,火光在他臉上跳動。
“嗯,王廳長今天上午的火車。”我沒接煙,只是望著車子。
老張頭嘆口氣:“二十年啊……人這一輩子,有幾個二十年?”
是啊,幾個二十年。我二十九歲那年調到王政手下,那時他還是副市長。
如今我四十九,他調任省委副書記,看似平調,實則是明升暗降的閑職。
市里最近風聲很緊,這些事我們當司機的,多少也能聽見風聲。
擦完車,我坐進駕駛座,調整了一下后視鏡的角度。
這個角度能看到后座右半邊——王廳長習慣坐的位置。
儀表盤上的里程表顯示著376842公里,大部分是我開的。
我發動引擎,聽那熟悉的低鳴聲,然后熄火。
還有一小時才需要去接他,但我習慣提前把一切準備好。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妻子劉麗華發來的信息。
“晚上記得買點菜,兒子說今天回家吃飯?!?/p>
我回了句“好”,又補上一句:“今天送王廳長,可能會晚些。”
麗華很快回復:“知道了。送完他,你也該想想以后的事了?!?/p>
以后的事。我盯著那四個字,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很久。
司機班的門開了,幾個年輕的司機說笑著走出來。
看到我,他們收斂了笑聲,客氣地打招呼:“趙師傅早。”
“早?!蔽尹c點頭。他們鉆進各自的車輛,開始一天的工作。
其中一個叫小陳的,是葉副市長的司機,經過時多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同情,也有些別的什么東西。我沒去深究。
六點整,我再次發動車子,緩緩駛出市政府大院。
街道還很安靜,只有環衛工人在清掃昨夜落下的梧桐葉。
秋天了,我忽然意識到。王廳長調走的日子,選在了一個秋天。
就像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為他開車時,也是這樣的秋天。
那時道路兩旁的梧桐還細弱,如今已是華蓋亭亭,滿地金黃。
去王廳長家的路,我閉著眼睛都能開。
每個路口,每個紅綠燈的時長,我都了如指掌。
這二十年,我載著他走過這條路上千次,從無差錯。
可今天,握著方向盤的手卻有些不穩。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這只是最后一次而已。
02
車子停在那個熟悉的家屬院門口時,剛好六點半。
王廳長住三樓,陽臺上的綠植依舊茂盛,只是多了幾盆菊花。
那是他夫人臨走前最愛的花。三年前她因病去世后,王廳長就自己照料著。
我坐在車里等,看著三樓窗戶透出的暖黃色燈光。
王廳長習慣早起,這個點應該已經在看早間新聞了。
等待的間隙,記憶像潮水一樣漫上來。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王政時,他還是個四十出頭的副市長。
那天秋雨綿綿,我開著當時配給他的老款桑塔納,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他拉開車門坐進來,身上帶著濕氣,卻笑著對我說:“你就是小趙吧?以后辛苦了。”
那笑容很溫和,沒有我想象中領導的架子。我連忙說:“不辛苦,應該的?!?/p>
起初的幾年,他分管城建和交通,常常跑工地、下基層。
我載著他,從城東到城西,從新開發區到老城區改造現場。
他總是不打招呼就下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里,和工人們聊天。
我坐在車里等,有時一等就是兩三個小時。
但他從不會讓我等過飯點,總會準時回來,還常常給我帶瓶水或一包煙。
“小趙,吃飯了沒?”這是他最常問的話。
如果他要去應酬,總會提前跟我說:“你自己找地方吃,發票留著?!?/p>
有時會議結束得晚,他會特意打電話到司機班,讓他們別等我吃飯。
這些細小的體貼,我記了二十年。在官場上,能這樣對待司機的領導不多。
當然,他也有嚴厲的時候。那是我開車的第五年,一個冬夜。
他參加完一個重要的招商晚宴,喝了不少酒,但神志還算清醒。
我載著他回家,途中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紅燈。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顫巍巍地想過馬路,但綠燈時間太短。
我急著送領導回家,等綠燈一亮就踩了油門。
“停車。”后座傳來王政低沉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趕緊靠邊停下。他拉開車門,走了下去。
我看到他攙扶著那位老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過斑馬線。
冬夜的寒風呼嘯,他只穿著單薄的西裝,背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
回到車上后,他沒發火,只是平靜地說:“小趙,我們手里的方向盤,不只是開車?!?/p>
那句話,我記了一輩子。從那天起,我開車格外小心,格外體諒行人。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是他母親的忌日。那位過馬路的老人,讓他想起了什么。
王廳長的母親是農村人,一輩子沒享過福,早年間過世了。
他很少提及家人,但每年清明,無論多忙,他一定會回老家掃墓。
而我,總是載著他,往返于城市與那個偏遠的山村之間。
手機震動,把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是王廳長發來的短信:“小趙,可以上來了,幫我搬點東西。”
我愣了一下。二十年來,他從未讓我上樓幫忙搬過行李。
無論是出差還是調研,他永遠自己拎著那個半舊的公文包。
今天這是……我推開車門,快步向三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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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敲開門時,王政已經穿戴整齊。
深灰色的夾克,熨燙平整的褲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他站在客廳中央,腳下放著兩個行李箱,一個公文包。
“廳長?!蔽掖蛄藗€招呼,目光掃過這個熟悉的客廳。
電視柜上擺著他和夫人的合影,沙發套洗得有些發白,但很干凈。
“小趙,來了。”他點點頭,指向較大的那個箱子,“這個麻煩你。”
我提起箱子,不輕,但也不至于太沉。他拎起另一個小的,還有公文包。
關門之前,他站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客廳。
那眼神很復雜,有留戀,有釋然,還有些我說不清的情緒。
然后他輕輕帶上門,鎖芯發出“咔嗒”一聲輕響。
下樓時,我們一前一后,誰也沒說話。
行李箱的輪子在樓梯上發出規律的“咔啦”聲。
到了樓下,我把箱子放進后備廂,他則坐在了后座的老位置。
車子緩緩駛出家屬院,駛向早晨逐漸蘇醒的街道。
早高峰還沒開始,道路還算通暢。我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
王政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手里還握著那個公文包。
他的眉頭微微蹙著,眼角的皺紋比平時更深了些。
我注意到,他今天沒帶任何文件或報紙——這在以前幾乎是不可能的。
往常這個時候,他一定是在翻閱早報,或是批閱昨晚沒看完的材料。
二十年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空著手坐在后座,只是閉目養神。
車子在一個紅燈前停下。王政忽然睜開眼睛,看向窗外。
“小趙,你還記得這條路以前的樣子嗎?”他問,聲音有些沙啞。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正在擴建的商業街。
“記得。二十年前這里還是棚戶區,路很窄,下雨天全是泥?!?/p>
“是啊……”他輕聲說,“當年改造這里時,阻力很大。有人說我急功近利?!?/p>
我想起那段日子。那是王政剛當上常務副市長的時候,力推老城改造。
他幾乎天天泡在工地,協調拆遷,安撫居民,和開發商周旋。
我載著他,在這條路上一趟又一趟地跑,有時深夜還在開會。
有一次,幾個釘子戶攔在車前,情緒激動。我緊張得手心冒汗。
王政卻下了車,站在人群中間,耐心地聽他們說了整整一個小時。
“后來呢?”王政忽然問,像是考我。
“后來改造完成了,這里的房價翻了幾番?!蔽艺f,“老百姓都說您做了件好事?!?/p>
他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苦澀:“說好話的,是后來受益的人。當年罵我的,搬走了就忘了?!?/p>
綠燈亮了,我繼續開車。他不再說話,重新閉上了眼睛。
但我知道他沒睡。他的手在公文包上輕輕摩挲,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車子駛過市政府的老辦公樓。那棟五層的蘇式建筑現在已經空了。
新的市政大樓三年前啟用,氣派多了,但老樓還沒拆。
王政又睜開眼睛,盯著那棟樓看了很久。
“我在這里待了十二年?!彼匝宰哉Z般地說,“從科長到副市長。”
我沒接話,只是放慢了車速。我知道,他在告別。
“小趙,”他忽然坐直了身子,“你還記得那年下大雨,老樓地下室進水的事嗎?”
我怎么會不記得。那是十五年前,一場罕見的暴雨襲擊了城市。
老樓的排水系統老舊,地下室檔案室進了水。
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王政接到電話,立刻讓我開車送他過去。
我們趕到時,水已經漫到小腿。他和值班人員一起,一箱一箱地搶救檔案。
“記得。”我說,“您那天感冒剛好,在水里泡了兩個小時?!?/p>
“后來還發燒了,住了三天院?!蓖跽u搖頭,“那時候真拼命啊?!?/p>
他的語氣里有一種遙遠的懷念。我透過后視鏡看他,發現他眼神有些恍惚。
“您那時常說,檔案是城市的記憶,不能丟?!?/p>
“是啊……”他喃喃道,“記憶不能丟。可有些記憶,丟了反而更好。”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我沒敢接。車廂里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和窗外偶爾傳來的喇叭聲。
車子駛上高架,火車站的方向標牌已經清晰可見。
我看了眼時間,七點二十?;疖囀蔷劈c的,時間還很充裕。
王政也看到了標牌,他坐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04
高架橋上的車流開始增多,早晨的陽光斜射進車內。
王政搖下了一點點車窗,秋風灌進來,帶著城市特有的味道。
他忽然開口:“小趙,你兒子今年大學畢業了吧?”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笆牵ツ昃彤厴I了,在深圳工作?!?/p>
“深圳好啊,年輕人都喜歡去。”他頓了頓,“沒想過讓他回來?”
“他想在外面闖闖?!蔽艺f,心里涌起一絲溫暖。
王廳長居然記得我兒子的情況。雖然這些年他也偶爾問起,但總在忙碌的間隙。
像這樣專門提起,還是第一次。
“年輕人有闖勁是好事?!蓖跽f,“不像我們,在一個地方一待就是一輩子?!?/p>
我沒接話,不知道他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我。
“你女兒呢?該上高中了吧?”他又問。
“高二了,明年高考?!蔽艺f,從后視鏡里看到他點了點頭。
“好好培養,女孩子更要多讀書。”他頓了頓,“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說。”
“謝謝廳長,都挺好的。”我連忙說。
其實女兒學校最近在分重點班,需要找點關系,但我不想開這個口。
不是不能開口,而是不想。二十年了,我從沒向王政提過任何個人請求。
不是沒機會——他多次暗示過,問我家里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我都說沒有。妻子劉麗華有時會埋怨,說我太死板,不懂變通。
她說別的領導司機,家里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孩子上學,家屬工作。
可我覺得,拿了那份工資,開好車就夠了。額外的,我不想要。
“小趙,”王政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拉回,“你跟我這么多年,后悔過嗎?”
這問題來得突然,我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皬d長,您這話說的……”
“說實話?!彼驍辔遥Z氣很平靜,但透著認真。
我沉默了幾秒。高架橋在前方分叉,去火車站要走左邊車道。
我打了轉向燈,車輪壓過伸縮縫,發出規律的“咯噔”聲。
“不后悔?!蔽医K于說,“能跟著您,是我的福氣?!?/p>
這話不是奉承。雖然二十年只是個司機,但我見識了很多,學到了很多。
更重要的是,王政是個好領導——至少在我眼里是。
他不貪不占,不搞歪門邪道,對下屬雖然嚴格,但從不苛刻。
這樣的官,現在不多了。我常常這樣想。
王政聽完,很久沒說話。他從后視鏡里看著我,眼神很深。
“福氣……”他重復這個詞,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復雜。
“也許吧。但跟著我,你也受了不少委屈,是不是?”
我心里一緊。他指的是什么?是那些閑言碎語,還是別的?
市里一直有傳聞,說王政太“干凈”,反而擋了別人的路。
“葉副市長的人,沒少給你臉色看吧?”王政忽然提到這個名字。
葉鑫,常務副市長,王政多年的競爭對手。兩人的不和,在市里是公開的秘密。
我斟酌著詞句:“葉市長那邊……是有些不同,但還好?!?/p>
“還好?”王政輕笑一聲,“上次司機班調整待遇,你的申請被卡了三個月吧?”
原來他知道。那件事我沒跟他說過,不想給他添麻煩。
“那是因為我學歷不夠,按規定確實……”
“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蓖跽驍辔?,“葉鑫想用這個敲打我,我知道?!?/p>
他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但我聽出了一絲寒意。
車子駛下高架,火車站已經在前方,鐘樓的尖頂在晨光中閃耀。
我看了眼時間,七點四十。還有二十分鐘車程,但我想開慢點。
“小趙,你是個老實人?!蓖跽鋈徽f,“這二十年,我從沒見你說過謊?!?/p>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專注地看著前方道路。
“老實人好啊。”他像是在自言自語,“但這個世道,老實人吃虧?!?/strong>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站前廣場上已經有不少旅客,拖著行李箱匆匆走過。
離別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我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廳長,”我鼓起勇氣開口,“到了省委,您多保重身體?!?/p>
這話說得很笨拙,但我想不出更得體的話了。
王政“嗯”了一聲,又補充道:“你也是。開車注意安全?!?/p>
綠燈亮了。我緩緩踩下油門,車子滑向火車站的地下停車場入口。
就在這時,王政忽然說:“小趙,前面路口調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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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地踩了下剎車。
“廳長,火車站到了,前面就是停車場入口?!?/p>
“我知道。”王政的聲音很平靜,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調頭,回市政府。不去車站了?!?/p>
我從后視鏡里看他。他依然望著窗外,側臉線條緊繃。
“可是……火車是九點的,現在回去可能來不及……”
“來得及。”他打斷我,“調頭?!?/p>
那語氣是我熟悉的,他在做重要決定時的語氣。
二十年了,我聽過無數次——在下達緊急指示時,在危機處理會議上。
我打了轉向燈,在路口掉轉車頭。車輪摩擦地面,發出輕微的嘶鳴。
重新駛上來時的路,車廂里的氣氛完全變了。
之前的離愁別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緊張的沉默。
王政不再閉目養神,他坐得很直,手指在公文包上輕輕敲擊。
那是一個陳舊的黑色真皮公文包,邊角已經磨損發白。
我認得那個包。從他當副市長時就用,用了至少十五年了。
“廳長,是落下什么東西了嗎?”我試探著問。
他沒立刻回答,而是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張火車票,看了看。
然后他搖下車窗,把那張票撕成了兩半,又對折,再撕。
碎片被風吹出窗外,像一群白色的蝴蝶,瞬間消失在后視鏡里。
我驚呆了,差點握不穩方向盤。
“廳……廳長?”
“我不坐火車了?!蓖跽f,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改簽了下午的航班。時間還早,先回趟辦公室?!?/p>
我張了張嘴,想問為什么,但最終沒問出口。
司機的本分是開車,不該問的不問。這是二十年前他告訴我的第一句話。
車子重新駛上高架,這次是往回走。
早高峰已經開始了,對面的車道排起了長龍,我們這邊還算通暢。
王政不再說話,只是盯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他的手指依然在公文包上敲擊,那節奏時快時慢,像在思考什么難題。
我透過后視鏡觀察他,發現他的眉頭緊緊皺著,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小趙,”他突然開口,嚇了我一跳,“你跟了我二十年,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問題比剛才的“后悔嗎”更難回答。我握方向盤的手心開始冒汗。
“您……您是個好領導。”我只能這樣說。
“好領導?!彼貜土艘槐?,語氣里有一絲自嘲,“什么樣的領導算好領導?”
我沒敢接話。車廂里只剩下引擎聲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
王政似乎也不期待我的回答,他繼續說:“不貪不占,不搞權錢交易,算好嗎?”
“算?!蔽倚÷曊f。
“那如果我告訴你,這些我都做到了,但還是輸了呢?”
他的聲音很輕,但我聽出了里面的疲憊,一種深到骨子里的疲憊。
車子駛下高架,市政府的方向標牌出現在前方。
我忽然想起三天前,王政最后一次主持廳務會議的場景。
那天他發了很大的火,為一個扶貧項目的資金挪用問題。
與會的人都低著頭,沒人敢說話。只有葉鑫副市長,似笑非笑地靠在椅背上。
會后,王政在辦公室待到深夜。我送他回家時,他一路上都沒說話。
“廳長,”我鼓起勇氣,“您去省委是好事,更高的平臺……”
“平臺?”他輕笑一聲,那笑聲里沒有喜悅,“小趙,官場上的事,你不懂?!?/p>
我確實不懂。我只是個司機,看到的只是表面。
但二十年了,我看過太多人來人往,太多起起落落。
王政是個想做實事的人,這我知道。可官場上,想做實事的人往往最難。
車子駛入市政府大院。門衛看到我們,顯然很驚訝。
他小跑著過來,我搖下車窗?!摆w師傅?王廳長不是今天……”
“回來拿點東西。”王政在后座說,聲音不大,但門衛立刻讓開了。
車子停在主樓前。王政沒有立刻下車,他坐著,看著這棟氣派的新大樓。
大樓玻璃幕墻反射著晨光,刺得人眼睛發痛。
“這樓漂亮吧?”他問。
“很氣派?!蔽艺f。
“三年前啟用時,剪彩儀式很隆重。葉鑫主持的?!?/p>
他的語氣平淡,但我聽出了一絲異樣。
那時王政是市長,本該由他主持,但他臨時被叫去省里開會。
“我在這里只待了三年。”王政說,“可感覺比在老樓十二年還累。”
他推開車門,拿著那個舊公文包下了車。
“小趙,你跟我上來?!彼f,頭也不回地走向大樓入口。
我連忙熄火下車,鎖好車門,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
晨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秋天真的深了。
06
市政府大樓的大廳空曠冷清,只有值班人員在接待臺后打盹。
看到王政,他慌忙站起來:“王……王廳長!您不是今天……”
“回來拿點東西?!蓖跽[擺手,徑直走向電梯。
我跟在他身后,能感覺到值班人員好奇的目光。
電梯門緩緩關上,將我們與外界隔絕。狹小的空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王政按下八樓的按鈕。那是他辦公室所在的樓層。
電梯上升的輕微失重感中,誰也沒說話。
我從光滑的電梯門反射中看到他——他閉著眼睛,呼吸平穩。
但那只握著公文包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叮”一聲,八樓到了。電梯門打開,走廊里一片寂靜。
周末的辦公樓,像一座空蕩蕩的宮殿。
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們的腳步聲在空曠中回響,啪嗒,啪嗒,顯得格外突兀。
王政的辦公室在走廊最里側,門牌上還寫著“廳長辦公室”。
下周,這塊牌子就要換掉了。我忽然意識到。
他在門前停下,從口袋里掏出鑰匙串。
那串鑰匙我見過無數次,上面只有三把鑰匙:家門、辦公室,還有一個小的。
他找到了辦公室的鑰匙,插進鎖孔,轉動。
門開了,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紙張、茶葉,還有淡淡的樟木香。
王政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去。他像是在做一個重要的決定。
“小趙,”他回頭看我,眼神很嚴肅,“進來后,把門關上?!?/p>
我點點頭,跟著他走進辦公室。然后轉身,輕輕關上了門。
“鎖上?!彼f。
我猶豫了一秒,還是照做了。鎖芯“咔嗒”一聲,將我們鎖在了這個空間里。
辦公室和往常一樣整潔,只是書架空了一半,文件柜也清空了。
王政走到窗前,拉開了百葉窗。陽光瞬間涌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他站在那里,背對著我,看著窗外樓下的小廣場。
廣場中央的旗桿上,國旗在秋風中獵獵作響。
“我在這里看過很多次升旗。”他忽然說,“每次看,都覺得肩上擔子很重?!?/p>
我沒說話,只是站在辦公室中央,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他轉過身,走到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前。
桌子已經清理干凈,只剩下一個筆筒、一個臺歷,和一個相框。
相框里是他和夫人的合影,背景是某個公園,兩人都笑得很開心。
王政拿起相框,用手擦了擦玻璃表面,然后小心地放進了公文包。
做完這些,他在椅子上坐下,示意我也坐。
我坐在他對面的客椅上。二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以這種姿勢和他面對面。
往常我都是站在門口,等他吩咐“小趙,可以走了”或是“去某某地方”。
現在這樣坐著,讓我有些局促不安。
王政打開公文包,但不是放相框的那個夾層。他的手伸向最內側,摸索著什么。
辦公室里很安靜,我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終于,他拿出了一樣東西——一個用牛皮紙仔細包裹的小物件。
他把那東西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打開看看?!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