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城建局的大門總是擦得锃亮,映得出人影。
這天早晨,陽光斜照進大廳,卻照不亮新來的借調(diào)同事丁貴身上的灰暗。
他腳上一雙老北京布鞋,手里拎著磨破邊的布包,像是從八十年代的照片里走出來的人。
周圍同事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過來,竊竊私語聲像蚊子般嗡嗡作響。
傅子安站在辦公室門口,看著丁貴局促地搓著手,心里莫名一緊。
這地方,表面光鮮,內(nèi)里卻講究排場和身份。
丁貴的樸素,在這里成了原罪。
但傅子安沒挪步,他想起自己剛來時的那種格格不入。
午餐鈴響,人群涌向食堂,丁貴卻被無形地隔開,獨自縮在角落。
傅子安深吸一口氣,端起餐盤走了過去。
他只是想,誰都不該被這樣對待。
半年后,丁貴悄無聲息地調(diào)走,塞給傅子安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那張紙,輕飄飄的,卻像一塊石頭,砸進了傅子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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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傅子安推開辦公室的玻璃門,空調(diào)的冷氣混著打印機的墨味撲面而來。
周一早晨,單位里總是忙亂中帶著一種刻意的有序。
他剛放下公文包,就聽見一陣壓抑的笑聲從茶水間飄出來。
是周雪薇和董春生,兩人湊在一起,眼神瞟向角落的工位。
“瞧見沒?布鞋配布包,以為是來逛菜市場呢。”周雪薇撇撇嘴,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讓周圍人聽見。
董春生嘿嘿一笑,推了推眼鏡:“借調(diào)來的,估計是下面縣里塞來的,沒點眼色。”
傅子安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是新來的同事丁貴。
他正低頭整理桌面,動作慢吞吞的,一件半舊的白襯衫洗得發(fā)灰,腳上那雙黑布鞋鞋底都快磨平了。
工位上只放了一個軍綠色的布包,邊角已經(jīng)起毛。
在這間人人西裝革履、公文包锃亮的辦公室,他像個誤入的異類。
領(lǐng)導(dǎo)羅誠端著茶杯走過,瞥了丁貴一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沒打招呼,也沒安排工作,只對傅子安抬了抬下巴:“子安,待會兒早會資料你準備一下。”
仿佛丁貴是空氣。
早會上,羅誠提到近期市里重點工程招標,語氣激昂。
丁貴忽然抬頭,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
但羅誠已經(jīng)轉(zhuǎn)向下一個議題。
散會后,丁貴默默收拾筆記本,布鞋踩在地毯上,沒一點聲音。
傅子安路過他工位時,看見那布包敞著口,里面露出幾本泛黃的政策匯編,書頁卷了邊,像是被翻過無數(shù)遍。
他腳步頓了頓,卻沒停留。
02
午休時間,食堂里人聲鼎沸。
不銹鋼餐盤碰撞的聲音混著說笑,空氣里飄著油燜茄子的味道。
傅子安打完飯,找了一圈空位,看見丁貴獨自坐在最靠窗的桌子旁。
周圍幾桌都坐滿了人,卻沒人往他那邊湊,像是有道無形的墻隔開了他。
周雪薇和幾個女同事坐在中間一桌,正聊著周末逛街買的裙子。
她瞥見丁貴,壓低聲音:“哎,你們說,他那布包里到底裝什么?不會是饅頭咸菜吧?”
一陣嗤笑聲響起。
董春生端著餐盤湊過來,故意大聲說:“雪薇,你這就不懂了,人家那是樸素,傳統(tǒng)美德!”
話里的諷刺像刀子一樣飛過去。
丁貴低著頭,筷子慢慢扒拉著飯盒里的青菜,仿佛沒聽見。
傅子安看著他那孤零零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忍。
他想起自己剛考進省廳下派時,也因為口音和衣著被暗中嘲笑過。
那一刻,他端起餐盤,徑直走了過去。
“這兒有人嗎?”傅子安指指對面的空位。
丁貴愣了一下,抬頭看他,眼神里有一絲意外:“沒,沒有。”
聲音有些沙啞。
傅子安坐下,餐盤里的紅燒肉還冒著熱氣。
兩人一時無話,只有咀嚼聲和窗外的蟬鳴。
丁貴的飯盒很簡單:白米飯,一點炒豆芽,半個咸鴨蛋。
他吃得很仔細,連一粒米都不掉。
傅子安想找點話題,便問:“丁老師是剛從縣里上來?”
丁貴點點頭:“嗯,臨川縣。”
說完又低下頭去。
傅子安注意到他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指甲修剪得很干凈,不像坐辦公室的人,倒像是常干體力活的。
遠處,周雪薇沖這邊努努嘴,和董春生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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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下午的工作例會,討論市文化中心項目的預(yù)算審核。
羅誠主導(dǎo)會議,語氣不容置疑:“這次招標必須嚴格按流程走,資質(zhì)審核要卡死,別讓些小公司鉆空子。”
幾個老同事紛紛附和。
輪到丁貴發(fā)言時,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清晰:“羅局,我看了預(yù)算明細,第三項建材采購部分,單價好像比市場均價高了百分之十五左右。”
他翻開那本泛黃的筆記,“根據(jù)近期建材指導(dǎo)價,這里面可能有點水分。”
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羅誠的臉色沉了沉:“老丁啊,你是新來的,不了解情況。這種大項目用的都是高端材料,價格自然高些。”
董春生馬上接話:“就是,市場價那是普通貨,咱們這可是形象工程!”
丁貴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但羅誠已經(jīng)揮手打斷:“好了,這事就這么定。下一個議題。”
散會后,丁貴默默收起筆記本。
傅子安走過去,低聲說:“丁老師,您剛才說的數(shù)據(jù),有出處嗎?”
丁貴看了他一眼,從布包里掏出一本裝訂簡陋的手冊:“這是我自己整理的近幾年建材價格波動,可能不太規(guī)范。”
傅子安接過來翻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寫表格和剪報,數(shù)據(jù)詳實,連采購渠道都標明了。
他心里一動:“這資料挺有用的。”
丁貴笑了笑,眼角皺紋深了些:“閑著沒事瞎整理的。”
那天傍晚下班,傅子安看見丁貴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
他沒坐電梯,而是從樓梯一步步走下去,布鞋軟底踏在臺階上,悄無聲息。
窗外華燈初上,城市的霓虹映在玻璃上,絢麗又冰冷。
傅子安站在走廊里,忽然覺得,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有種說不清的分量。
04
單位組織去開發(fā)區(qū)參觀新建的污水處理廠。
大巴車上,同事們?nèi)宄扇海f說笑笑。
丁貴獨自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望著窗外飛逝的農(nóng)田。
傅子安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坐下:“丁老師,這次參觀的項目,您之前接觸過嗎?”
丁貴回過頭:“在縣里參與過一個小型的,工藝沒這么先進。”
他話不多,但提到具體技術(shù)問題,眼神就亮了起來。
下車后,廠方代表熱情接待,領(lǐng)著大家參觀沉淀池、生化反應(yīng)器。
羅誠和幾個領(lǐng)導(dǎo)走在最前面,不時點頭稱贊。
走到污泥脫水車間時,廠方代表介紹新引進的離心機如何高效。
丁貴忽然蹲下身,指著設(shè)備底部一個銹跡斑斑的接口問:“這個密封圈是不是老化了?有點滲漏。”
代表臉色微變,干笑兩聲:“偶爾滴漏,不影響使用。”
羅誠瞪了丁貴一眼:“老丁,專業(yè)問題讓人家工程師講解就好。”
回程的車上,傅子安故意又坐在丁貴旁邊。
車開動后,丁貴從布包里掏出一個小本子,飛快地記著什么。
傅子安瞥見幾行字:“離心機型號與招標文件不符,密封圈非標件,存在定制溢價嫌疑……”
他心里咯噔一下。
晚上加班整理參觀報告時,傅子安特意去丁貴工位看了一眼。
人已經(jīng)走了,桌面上攤著一本翻開的《工程項目審計案例精選》,書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
用的是最便宜的圓珠筆,字跡卻工整有力。
傅子安站了一會兒,窗外夜雨初歇,路燈在水洼里投下?lián)u晃的光影。
他想起白天丁貴蹲在設(shè)備前的樣子,那不像一個敷衍度日的借調(diào)人員,倒像個較真的老技術(shù)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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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五下午,單位氣氛明顯松弛下來。
周雪薇張羅著團購新上市的荔枝,幾個年輕同事圍著她下單。
“傅科,你來幾斤?特別甜!”周雪薇熱情地招呼傅子安。
傅子安搖搖頭:“謝謝,我家里沒人吃。”
他轉(zhuǎn)頭看見丁貴正端著一個掉了漆的搪瓷杯去接熱水。
那杯子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杯身上印著模糊的“先進工作者”字樣。
董春生也看見了,故意提高聲音:“現(xiàn)在誰還用這種杯子啊,我家連喂狗的碗都比這個時髦!”
一陣哄笑中,丁貴接完水,默默走回工位,臉上沒什么表情。
傅子安心里有些不舒服,起身去茶水間泡茶。
經(jīng)過丁貴工位時,他聽見一陣輕微的咳嗽聲。
丁貴捂著嘴,肩膀微微發(fā)抖,臉色有些蒼白。
“丁老師,您沒事吧?”傅子安停下腳步。
丁貴擺擺手:“老毛病,氣管炎,換季就犯。”
他從布包里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片藥吞下。
傅子安注意到那藥瓶上的標簽已經(jīng)磨損,看不清字跡。
下班時,雨下大了。
同事們紛紛打車或開車離去。
傅子安因為要等一份傳真,耽擱了一會兒。
走到單位門口,看見丁貴站在屋檐下,望著瓢潑大雨,似乎沒帶傘。
布包被他緊緊抱在懷里,怕淋濕了。
“丁老師,我送您一段吧?”傅子安撐開傘。
丁貴猶豫了一下:“不順路吧?”
“沒事,我車停在前面停車場。”
雨聲中,兩人共撐一把傘走向停車場。
布鞋踩在水洼里,很快濕透了,但丁貴走得不急不緩。
上車后,傅子安打開暖氣。
丁貴看著車窗上的雨幕,忽然說:“小傅,你知道為什么污水處理廠喜歡用進口設(shè)備嗎?”
傅子安一愣:“為什么?”
“因為維修費高,”丁貴聲音平靜,“維修費高,后續(xù)的預(yù)算就好做,里面的操作空間也大。”
傅子安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送丁貴到租住的老小區(qū)門口時,雨剛好小了。
丁貴下車前,從布包里摸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兩個熱乎乎的烤紅薯:“路上買的,嘗嘗,甜。”
傅子安接過還燙手的紅薯,看著那個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樓道里。
車窗外,雨后的城市清新卻陌生。
06
省里突然要來檢查組,考核年度重點項目進度。
單位上下忙成一團,材料堆得小山高。
羅誠親自督陣,把任務(wù)分派下去:“每個人負責的部分,不能出一點紕漏!”
傅子安被安排整理文化中心項目的招標流程文件。
他發(fā)現(xiàn)有幾家投標公司的資質(zhì)證明存在疑點,便去問董春生。
董春生不耐煩地揮手:“這些都是走過場的,較什么真!”
晚上加班時,傅子安看見丁貴還在工位上,對著一堆圖紙寫寫畫畫。
他走過去,發(fā)現(xiàn)丁貴在復(fù)核項目預(yù)算表,旁邊草稿紙上列滿了計算公式。
“丁老師,這么晚了還不回去?”
丁貴抬頭,眼鏡滑到鼻尖:“小傅,你來看看這個土方工程量,是不是算重復(fù)了?”
傅子安仔細一看,果然有一項運輸費被計了兩次,多出近二十萬。
他驚訝地看著丁貴:“這您怎么發(fā)現(xiàn)的?”
丁貴笑了笑:“縣里修路時,這種貓膩見多了。”
第二天匯報時,傅子安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羅誠臉色很難看:“數(shù)據(jù)都經(jīng)過審計的,能有什么問題?年輕人不要疑神疑鬼。”
但檢查組來的那天,偏偏就抽到了文化中心項目。
帶隊的領(lǐng)導(dǎo)詳細詢問招標細節(jié)時,羅誠答得磕磕巴巴。
關(guān)鍵時刻,丁貴 quietly 遞上一份補充材料,里面不僅標出了工程量問題,還附了市場比價表。
檢查組的領(lǐng)導(dǎo)翻看后,深深看了丁貴一眼。
事后,羅誠把丁貴叫到辦公室談了半小時。
出來時,丁貴臉色平靜,但傅子安看見他握著的拳頭,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
周末單位組織去郊區(qū)團建,爬山燒烤。
出發(fā)前,周雪薇特意強調(diào):“大家穿休閑點,拍照好看!”
結(jié)果丁貴還是那身灰襯衫、黑布鞋。
合影時,沒人愿意站他旁邊。
最后照片出來,他像個被刻意模糊掉的影子,縮在角落。
傅子安拿著照片,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山風吹過,帶來燒烤的煙火氣,卻吹不散某種無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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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丁貴似乎更沉默了。
午餐時,他常常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才去食堂打剩菜。
傅子安有幾次想等他一起,卻被董春生拉住:“子安,你別老跟那個榆木疙瘩湊一塊,影響不好。”
一天下午,傅子安去檔案室查資料,遇見丁貴也在那里。
他正踮著腳夠高處的舊檔案盒,布鞋的后跟已經(jīng)開膠了。
傅子安幫他拿下來:“丁老師,您找這些老檔案做什么?”
丁貴拂去盒子上的灰:“看看十年前舊城改造的項目,有些規(guī)律,幾十年都不會變。”
檔案室里光線昏暗,紙墨的味道混著塵霉氣。
丁貴抽出一份發(fā)黃的規(guī)劃圖,指給傅子安看:“你看這條街,當年拆遷時,補償標準突然提高了百分之三十,為什么?”
傅子安搖頭。
“因為負責人的親戚在那有房產(chǎn),”丁貴聲音很低,“后來那人升遷了,問題也不了了之。”
他看著傅子安,“小傅,你還年輕,有些事,時間會給出答案。”
傅子安望著丁貴花白的鬢角,忽然想問:您等這個答案,等了多久?
但他沒問出口。
秋天深了,單位院子里的銀杏樹一片金黃。
丁貴有時會站在樹下發(fā)呆,布鞋踩在落葉上,軟軟的一聲嘆息。
傅子安給他帶過幾次早點,豆?jié){包子,丁貴每次都認真道謝,然后從布包里掏出自己腌的咸菜作為回禮。
咸菜很辣,傅子安吃得直冒汗,丁貴就呵呵地笑。
那笑容讓他看起來不像個神秘的借調(diào)干部,更像個普通的、孤獨的老人。
十一月,市里召開年度總結(jié)大會。
丁貴作為借調(diào)人員,沒有被安排座位,只能站在后排角落。
傅子安看見他靠著墻,筆記本墊在膝蓋上記錄,站了整整三個小時。
散會后,人潮涌出會場。
傅子安故意放慢腳步,等丁貴跟上來。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前一后,穿過繁華的街道。
布鞋的腳步聲很輕,卻一步步踩在傅子安的心上。
08
十二月初,丁貴突然說要結(jié)束借調(diào),返回原單位。
消息傳開,沒人感到意外。
周雪薇在辦公室說:“早就該走了,在這兒也幫不上什么忙。”
董春生笑道:“回縣里好,適合他那種風格。”
只有傅子安覺得事情有些突然。
臨走前一天,丁貴還在默默整理文件,把半年來的工作筆記裝訂成冊,留在辦公桌上。
下午,他去找羅誠告辭,五分鐘后就出來了,臉上看不出喜怒。
下班時,丁貴拎著那個舊布包,挨個工位告別。
大多數(shù)人都敷衍地點頭,連起身都沒有。
走到傅子安面前時,他停下腳步,伸出手:“小傅,這半年,謝謝你。”
他的手很粗糙,握起來像塊磨砂石。
傅子安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道:“丁老師,以后常聯(lián)系。”
丁貴笑了笑,沒說話,從布包里掏出一個信封,塞進傅子安手里:“這個,你有空再看。”
信封很薄,里面好像只有一張紙。
傅子安想當場打開,丁貴按住他的手:“回去看。”
眼神里有種傅子安看不懂的東西。
第二天,丁貴的工位就空了,干凈得像從沒人坐過。
只有傅子安知道,抽屜里還留著一本手抄的政策法規(guī)匯編,扉頁上寫著:“贈小傅,望堅持。”
字跡工整,墨跡已干。
單位很快恢復(fù)了往常的節(jié)奏,沒人再提起丁貴,仿佛他從未出現(xiàn)過。
但傅子安每次路過那個空工位,都會想起那雙磨破邊的布鞋,和那個被眾人輕視的背影。
晚上回家,他拿出那個信封,對著臺燈看了很久。
最終還是沒有打開。
他想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像丁貴說的,有空再看。
窗外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場雪,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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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春節(jié)前,單位忙著年終總結(jié),氣氛浮躁。
傅子安被抽調(diào)參與年度審計報告撰寫,連續(xù)加了幾天班。
一個深夜,他整理抽屜時,又看到了那個信封。
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了。
他泡了杯濃茶,終于拆開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