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出去!你這個啞巴!晦氣!”
大紅的喜字貼滿了窗戶,新郎吳志強滿臉漲紅,一把推向那個闖進來的男人。
李秀英穿著紅嫁衣,心猛地一揪。
“志強,別這樣!”
那個男人,是鄰村的陳啞巴。他渾身臟污,像是在泥地里滾過,一雙眼睛紅得嚇人,正死死盯著李秀英。
“啊!啊啊!”他發不出聲音,喉嚨里嗬嗬作響,眼淚混著臉上的泥水往下淌。
婆婆王彩鳳尖著嗓子喊:“哎喲,我的天!大喜的日子,一個光棍啞巴哭著來拉新娘子,這叫什么事!快把他轟出去!臟了咱們家的地!”
陳啞巴不顧吳志強的推搡,瘋了一樣沖到李秀英面前,猛地將一個黃得發黑的舊信封塞進她手里。
“啊!啊!”他指著信封,又指著李秀英,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01
八年前,李秀英才十八歲。
她娘趙慧蘭,一個守了十幾年寡的女人,突然就病倒了。
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就是咳,白天咳,晚上咳,咳得人站不住,渾身沒勁兒,臉一天比一天黃。
李秀英的爹死得早,家里就她和她娘,還有一個已經成家另過的哥哥李大山。
李大山娶了隔壁村的王彩鳳,兩口子精明得能刮下墻皮。
娘這一病,李秀英去求哥哥嫂子,王彩鳳正嗑著瓜子,眼皮都沒抬一下。
“秀英啊,不是嫂子不幫你。你娘那就是個無底洞,藥罐子!咱家大山在鎮上工地搬磚,一天才幾個錢?哪夠她這么糟蹋的!”
李秀英跪在地上哭:“嫂子,我就借點錢,帶我娘去縣里看看……”
“看什么看!我看就是懶病,想磋磨人!”王彩鳳把瓜子皮一吐,“再說,你一個大姑娘,長這么俊,要錢還不容易?那鎮上的歌舞廳,進去扭扭屁股,什么錢沒有?”
這話像刀子一樣扎在李秀英心上。
村里的風言風語也起來了。
村東頭的劉婆婆,最是嘴碎,提著個籃子“好心”來看趙慧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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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慧蘭妹子,你可咋辦喲。這一個寡婦拉扯閨女不容易,眼看閨女長成了,你又倒了。秀英這么水靈,可別耽誤了。我聽說啊,西村的那個屠戶,死了老婆,正想續弦呢,就是年紀大了點,五十多了,不過他有錢……”
趙慧蘭被氣得又是一陣猛咳。
李秀英紅著眼,把劉婆婆請了出去。
娘兩個抱頭痛哭,覺得天都要塌了。
就在這時候,陳啞巴來了。
他是鄰村土丘村的,四十來歲,出了名的光棍。爹娘死得早,一個人住在山腳下的破屋里,靠著會上山采點藥材,打點零工過活。
他從不和人來往,因為是啞巴,村里人都覺得他晦氣,背地里叫他“陳癩子”。
那天傍晚,他站在李秀英家漏風的院門口,手里提著個籃子。
李秀英警惕地看著他。
陳啞巴黝黑的臉上有點局促,他指了指屋里,又指了指籃子,嘴里“啊啊”了兩聲,放下籃子就跑了。
李秀英打開一看,籃子里是滿滿當當的新鮮草藥,根上還帶著泥。
她不認識藥,但她娘趙慧蘭聞了聞,眼睛一亮:“這是……止咳平喘的虎耳草,還有清肺的魚腥草……都是好東西啊。”
娘倆個將信將疑,把藥熬了。
趙慧蘭喝下去,那天晚上,竟然真的睡了個安穩覺。
02
這一送,就是八年。
春夏秋冬,風雨無阻。
陳啞巴就像個影子,總在李家快斷藥的時候,默默出現在院門口。
他送來的藥材也換著花樣,有時候是曬干的根莖,有時候是新鮮的葉子,有時候,還會有兩只山里抓來的野雞。
李秀英娘倆過意不去,想給錢,他拼命擺手,跑得比兔子還快。
想給他做雙鞋,他下次來,就把鞋放在門口,拿走藥籃子,轉身就走。
這八年,趙慧蘭的病吊著,沒好,也沒死,就這么靠著陳啞巴的藥材續著命。
李秀英也從十八歲的大姑娘,熬成了二十六歲的老姑娘。
村里的閑話,早就傳得不成樣子了。
女人們在河邊洗衣服,劉婆婆總是那個起頭的。
“哎,你們看,陳啞巴又去李寡婦家了。這都八年了,一個光棍,一個寡婦,還有個大姑娘……嘖嘖,這里頭的事兒,怕是不清白哦。”
“可不是嘛!你當他真是送藥啊?怕是送藥送到炕上去咯!”
“劉姐,你小點聲!你說是送給老的,還是送給小的?”
劉婆婆神秘一笑,壓低了聲音:“這誰知道?也許……是老的少的,一塊兒伺候呢?那陳啞巴快四十了,火氣旺著呢,一個啞巴,憋了那么久,還不跟野獸似的。李秀英那丫頭,長得跟朵花一樣,天天見個大男人,能沒點啥?”
另一個媳婦接話:“我聽說啊,李秀英她哥嫂,王彩鳳,上次回娘家就說了,說她那小姑子,早就不干凈了,白給那啞巴睡了八年,換她娘的命!”
這些話,像蒼蠅一樣,嗡嗡地往李秀英耳朵里鉆。
她氣得渾身發抖,沖出去跟她們吵。
“你們胡說八道!陳大叔是好人!你們再敢嚼舌根,我撕了你們的嘴!”
劉婆婆叉著腰:“哎喲,還急了!我們說錯啦?沒點啥,人家一個光棍憑啥白給你家當牛做馬八年?你當人家是活菩薩啊!”
李秀英氣得眼淚直流,可她一張嘴,說不過村里這幫長舌婦。
更讓她寒心的是她哥嫂。
李大山和王彩鳳,眼看著趙慧蘭半死不活地吊著,非但不幫忙,還打起了陳啞巴送來的藥材的主意。
有一次,陳啞巴送來幾株品相極好的干人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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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彩鳳聞訊趕來,二話不說就往懷里揣。
“媽,你都這樣了,吃這么好的東西也是浪費!我拿去鎮上賣了,還能給孩子買兩件新衣服!”
李秀英沖上去搶:“你還給我!這是我娘的救命藥!”
王彩鳳一巴掌扇在李秀英臉上:“小賤人!你敢跟嫂子動手!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還敢護食?我看你就是跟你娘一樣,想男人想瘋了,巴望著那啞巴是不是!”
李大山在旁邊悶聲抽煙,屁都不放一個。
那天,李秀英抱著被搶走的人參盒子,坐在門檻上哭了一夜。
陳啞巴第二天又來了,看到她紅腫的眼睛,愣住了。
他笨拙地想安慰她,伸出手,又縮了回去。
最后,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塞給李秀Ying,里面是兩個還熱乎的烤紅薯。
03
李秀英二十六了,在村里,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一來是家里有個藥罐子娘拖累,二來,就是那些關于她和陳啞巴的難聽閑話。
好人家的看不上她家這窮酸樣,不正經的,又只想占她便宜。
就在李秀英快絕望的時候,吳志強出現了。
是鎮上的媒婆介紹的。吳志強,二十八歲,在鎮辦的罐頭廠當小組長,爹媽是雙職工,家里有樓房。
吳志強第一次來李秀英家,就看上了李秀英的模樣。
李秀英長得確實水靈,雖然穿得土氣,但那張臉蛋,那身段,比鎮上的姑娘還強幾分。
吳志強當即就拍了板。
“阿姨,你放心,秀英嫁給我,我保證她吃香的喝辣的。你的病,我也包了,鎮上有大醫院!”
趙慧蘭一聽,病都好了一半,拉著李秀英的手直掉淚。
“好,好啊!秀英,你可算熬出頭了!”
李秀英看著吳志強油光粉面的臉,心里說不出是喜是憂。
吳志強開始三天兩頭往村里跑,帶的都是罐頭、點心,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劉婆婆又開始說了:“李寡婦家祖墳冒青煙了,秀英攀上高枝了!”
這天,吳志強正和李秀英在院子里說話,陳啞巴又背著藥簍來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吳志強,這個陌生的,穿著的確良襯衫的男人,正抓著李秀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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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啞巴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吳志強也看見了他,皺起眉頭,一臉嫌惡:“秀英,這誰啊?穿得破破爛爛的,怎么往咱家跑?是乞丐嗎?”
李秀英趕緊抽出手,尷尬地說:“志強,你別亂說。這是陳大叔,鄰村的,就是他……一直給我娘送藥。”
“哦?”吳志強上下打量著陳啞巴,眼神輕佻又鄙夷,“就是他啊?那個啞巴?”
他故意拉長了調子:“秀英,我可聽說了。村里都說,你跟他……嘿嘿。一個大男人,平白無故對你家這么好,圖啥啊?”
這話,跟王彩鳳和劉婆婆說的一模一樣。
李秀英的臉“刷”地白了。
陳啞巴雖然聽不見,但看得懂口型和吳志強的表情。他黝黑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額角的青筋直跳。
他把藥簍往地上一摔,沖著吳志強“啊啊”地怒吼,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吳志強嚇了一跳:“干什么!啞巴還想打人啊!”
“陳大叔!”李秀英趕緊拉住他,“你別生氣,他……他不知道。”
陳啞巴看著李秀英,又看看吳志強,眼里的火慢慢熄滅了,變成了無盡的悲涼。
他默默地撿起藥簍,看都沒看李秀英一眼,轉身走了。
那背影,說不出的蕭索。
“秀英,你看看他那樣!”吳志強撇撇嘴,“以后我們結婚了,你不準再跟他來往!我吳志強的臉,可丟不起!”
李秀英看著陳啞巴消失的方向,心里堵得難受。
04
婚事定下來了,八萬八的彩禮。
王彩鳳高興得合不攏嘴,拉著李大山天天在村里炫耀,說她小姑子命好,嫁進城里當少奶奶了。
吳志強把錢給得很痛快。
可私下里,他對李秀英說的話,卻讓李秀英如墜冰窟。
“秀英,這八萬八,是你哥嫂的。你娘那邊……我爸媽的意思是,她年紀大了,就別跟著我們去鎮上了。鄉下空氣好,適合養病。”
李秀英懵了:“志強,你不是說,帶我娘去鎮上醫院看病嗎?”
“哎呀,看病什么時候不能看?我們剛結婚,蜜月期,帶個老病號算怎么回事?你放心,我每個月給你寄五十塊錢,夠她吃藥了。”
五十塊?
趙慧蘭這八年,吃的都是陳啞巴送來的不要錢的藥材。可李秀英知道,那些藥材要是拿到鎮上藥店去賣,一個月五百塊都不止!
“不行!我嫁給你,我娘必須跟我在一起!”李秀英急了。
吳志強不高興了:“秀英,你怎么不懂事呢?我娶的是你,又不是你娘!再說了,那八萬八,你哥嫂拿得痛快,你娘的事他們怎么不管?這錢,就當是賣女兒了唄!”
“你……”李秀英氣得發抖。
“行了行了,”吳志強摟住她,手開始不老實地往她衣服里鉆,“別說這些不開心的。你哥嫂都說了,你還是個黃花閨女……那啞巴沒碰過你吧?嘿嘿,等洞房的時候,我可得好好驗驗……”
李秀英一把推開他,惡心得想吐。
她開始猶豫了,這婚,到底該不該結?
可不結,她一個女人家,怎么養活娘?她哥嫂那邊,拿了錢,會認賬嗎?
就在李秀英六神無主的時候,陳啞巴不來了。
自從上次和吳志強吵了一架,他已經整整半個月沒露面了。
趙慧蘭的藥斷了。
她的咳嗽肉眼可見地加重了,有時候咳得喘不上氣,臉色發紫。
李秀英慌了,跑到鎮上藥店抓藥,可醫生開的方子,吃了跟喝水一樣,一點用都沒有。
“秀英啊……咳咳……你還是去看看……看看你陳大叔吧。他是不是……生咱的氣了……”趙慧蘭虛弱地說。
李秀英咬著牙,跑去了鄰村土丘村。
她找到了山腳下陳啞巴那間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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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鎖著,院子里的草都長高了。
李秀英趴在窗戶上往里看,屋里空蕩蕩的,灶臺是冷的。
他走了。
李秀英的心,一下子空了。
她不知道是該怨他,還是該怨自己。八年了,人家憑什么要管你一輩子?現在她要嫁人了,他走了,也正常。
可娘的病怎么辦?
李秀英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劉婆婆又在村口跟人聊天。
“我就說嘛!那啞巴就是圖李秀英的身子!現在秀英要嫁給城里人了,他沒指望了,可不就跑了!嘿,白白讓人家睡了八年,虧大咯!”
李秀英攥緊了拳頭,她好想沖上去,可她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
婚禮,還是如期舉行了。
05
大喜的日子,天不亮,李秀英就被王彩鳳從被窩里拽了起來。
“快點快點!化妝的來了!今天可得給咱老李家長臉!吳家那可是城里人!”王彩鳳一邊嚷嚷,一邊把一件俗氣的大紅嫁衣扔給李秀英。
李秀英像個木偶一樣,任由人擺布。
她娘趙慧蘭坐在床邊,看著女兒,想笑,卻又咳得停不下來。
“秀英……娘對不住你……”
“媽,別說了。今天大喜日子。”李秀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鞭炮聲響了,吳志強的婚車隊來了。
吳志強喝得滿臉通紅,一下車就嚷嚷:“新娘子呢!快,接新娘子上車!”
李大山和王彩鳳點頭哈腰地迎上去,手里拿著紅包,笑得合不攏嘴。
就在吳志強要來抱李秀英出門的那一刻,院門口,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是陳啞巴。
他比半個月前更憔悴了,眼窩深陷,胡子拉碴,渾身都是泥點子,一只褲腿還撕破了,像是從哪個山溝里剛爬出來。
他一闖進來,就看到了穿著紅嫁衣的李秀英,和他旁邊的新郎吳志強。
全院子的人都靜止了。
吳志強的臉瞬間黑了:“媽的!又是你這個啞巴!滾出去!晦氣!”
劉婆婆也看直了眼,興奮地拍著大腿:“哎喲喂!搶親啊!我活了六十年,第一次見啞巴搶親的!這下可有熱鬧看了!”
陳啞巴什么都聽不見,他眼里只有李秀英。
他看著她,眼淚“刷”地就涌了出來。
他哭得沒有聲音,只有胸口劇烈地起伏,肩膀抖得厲害。
“啊!啊!啊!”他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悲鳴,不顧一切地推開吳志強,沖到李秀英面前。
他從懷里,掏出了那個黃得發黑的舊信封,死死地塞進李秀英手里。
“啊!啊!”他抓著李秀英的手,指著信封,又指著屋里正在咳嗽的趙慧蘭,拼命地搖頭,哭得幾乎抽搐過去。
“你他媽的有完沒完!”吳志強徹底怒了,一腳踹向陳啞巴。
李秀英尖叫一聲:“不要!”
她護住了陳啞巴,可她自己,卻被吳志強推得一個趔趄。
“李秀英!你還護著他!你是不是真跟他有一腿!”吳志強吼道。
“我沒有!”李秀英哭喊著。
她看著手里被捏得發皺的信封,又看著陳啞巴那雙絕望的眼睛。
“陳大叔……你到底想說什么?”
她顫抖著,當著所有人的面,打開了那個信封。
信封很厚,里面掉出來的東西,讓李秀英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女人,抱著一個嬰兒。
還有一縷用紅繩綁著的,發黃的頭發。
吳志強也愣住了:“什么玩意兒?一張死人的照片?還有頭發?真他媽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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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彩鳳也湊過來看:“哎喲,這女的誰啊?長得還挺……咦,怎么看著有點眼熟?”
李秀英沒聽她們說話,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照片的背面。
照片背后,有幾個用黑炭歪歪扭扭寫下的大字。
吳志強也看見了,他不耐煩地念了出來:“什么意思?這啞巴瘋了?”
李秀英如遭雷擊,她猛地抬頭看向陳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