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記》有載:“萬物有靈,人秉七竅,上通神明,下達(dá)幽冥。”
然,時(shí)至今日,為何通神者寥寥,見鬼者稀有?
世人渾渾噩噩,與鬼魅同行而不自知,是天道變了,還是人……變了?
在云渡城,這個(gè)秘密,只有瞎眼的老術(shù)士魏通和他的小徒弟陳五知道。
![]()
01.
云渡城,張家豪宅,陰雨連綿。
“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張家大少張萬金通紅著眼,一把將一碗剛煎好的湯藥掃落在地,滾燙的藥汁濺了滿地。
“一群廢物!庸醫(yī)!我兒子要是醒不過來,我把你們?nèi)亮私 ?/p>
滿屋子的名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為首的孫太醫(yī)擦著冷汗:“大少爺,公子他……脈象平穩(wěn),氣息勻稱,實(shí)在不像是重病,倒、倒像是睡癔癥了。”
“放屁!”張萬金指著床上。
床上躺著一個(gè)七八歲的男童,張家的獨(dú)苗,張寶兒。
他睡得很“安詳”。
安詳?shù)眯乜趲缀鯖]有起伏,一張臉白得像紙,嘴唇卻詭異地發(fā)青。
“這叫脈象平穩(wěn)?他都快沒氣兒了!”
就在滿屋人束手無策時(shí),一個(gè)嘶啞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張大少,你請的這些人,看的都是‘陽間’的病。”
眾人回頭。
只見門口站著一老一少。
老的那個(gè),瞎了一雙眼,穿著破舊的灰袍,手里拄著一根竹杖。正是云渡城里半仙半鬼的魏通,魏老瞎子。
少的那個(gè),十五六歲,叫陳五,是魏通的徒弟。他背著一個(gè)破布搭子,面色冷峻,一雙眼睛卻亮得瘆人。
張萬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魏先生!您可來了!快,快給我兒看看!”
魏通沒動,只是側(cè)耳聽了聽房內(nèi)的動靜。
陳五卻徑直走了進(jìn)去。
他無視了所有人,徑直走到床邊,低頭看著那孩子。
孫太醫(yī)忍不住斥道:“哪來的野小子!休得沖撞——”
陳五猛地一抬頭。
“閉嘴。”
他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寒氣。
孫太醫(yī)被他看得一哆嗦,竟真的閉上了嘴。
陳五的眼睛,死死盯著張寶兒的……后背。
在滿屋子“人”的眼里,床上只躺著一個(gè)孩子。
但在陳五的“陰陽眼”里,床上躺著兩個(gè)。
一個(gè)奄奄一息的張寶兒。
還有一個(gè),正趴在張寶兒的背上,穿著一身濕透了的清代宮女服,一張臉煞白浮腫,正扭過頭,咧著青紫的嘴,對陳五“咯咯”地笑。
那笑聲,只有陳五聽得見。
刺耳,且充滿了怨毒。
02.
“胡鬧!簡直是胡鬧!”
孫太醫(yī)終于反應(yīng)過來,氣得胡子發(fā)抖。
“張大少!這兩人就是江湖騙子!小公子分明是風(fēng)寒入體,心神失守,豈容這黃口小兒在此裝神弄鬼?”
陳五沒理他。
他只是盯著那個(gè)“東西”,冷冷開口:
“你是什么來路?纏著一個(gè)活人稚童,不怕陰司律法?”
這話一出,滿屋皆驚。
張萬金也愣住了:“陳、陳五先生,您……您在跟誰說話?”
那趴在孩子背上的“白臉女鬼”笑容更盛了。
她緩緩地,用一種只有陳五能聽見的尖細(xì)到扭曲的聲音說:
“陰司?我等的就是陰司。這宅子,本就是我的……憑什么他們姓張的能住?”
陳五眉頭一皺。
孫太醫(yī)卻炸了毛,他沖上來就想拉陳五:“我看你是瘋了!來人,把他給我——”
“別碰我!”
陳五猛地一甩手,從布搭子里摸出一樣?xùn)|西。
一截焦黑的木頭,上面纏著紅線。
“雷擊桃木。”
陳五手持桃木,看也不看孫太醫(yī),直指那女鬼:“我不管你生前有何冤屈,陽壽未盡,強(qiáng)行索命,就是你的不對。再不走,我打散你的陰身!”
“咯咯咯……”
那女鬼陰笑起來,非但沒走,反而張開大嘴,一股黑中帶綠的陰氣,猛地朝著張寶兒的后腦吹去!
“不好!”
陳五暗罵一聲,顧不得許多,咬破自己右手中指,“啪”一下按在張寶兒的額頭上。
“嗡——!”
一股血?dú)庹ㄩ_。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終于,讓滿屋子的“凡人”聽見了!
那女鬼被陳五的童子陽血燙得倒飛出去,狠狠撞在墻上。
而床上的張寶兒,像是被那股陰氣沖撞,猛地抽搐起來,“哇”的吐出一口黑血!
“寶兒!”張萬金目眥欲裂。
孫太醫(y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著陳五:“你……你……你害了小公子!”
張萬金也瘋了,一把抓住陳五的衣領(lǐng):“我兒子要是有三長兩短,我活剮了你!”
陳五被他抓著,臉色鐵青。
他知道,這下糟了。
那女鬼的怨氣,已經(jīng)侵入孩子五臟了。
![]()
03.
“住手。”
門口,一直沒說話的魏老瞎子,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暴怒的張萬金停下了動作。
魏通拄著竹杖,一步步走了進(jìn)來。
他雖然瞎,卻走得極穩(wěn),準(zhǔn)確無誤地停在了床邊。
“張大少,你現(xiàn)在趕我們走,你兒子……活不過今夜子時(shí)。”
張萬金一僵。
孫太醫(yī)抖著手爬起來:“妖言惑眾!妖言惑眾!小公子明明是被他害的!”
魏通“看”向?qū)O太醫(yī)的方向:“孫太醫(yī),你行醫(yī)三十年,可曾見過吐‘綠血絲’的風(fēng)寒?”
孫太醫(yī)一愣,低頭看向地上那攤黑血。
在昏暗的燈光下,那攤血里,赫然夾雜著幾縷腥臭的、如同水藻般的綠色絲絮。
孫太醫(yī)的臉色,“唰”一下白了。
他行醫(yī)一輩子,別說見過,聽都沒聽過這種癥狀!
魏通不再理他,轉(zhuǎn)向張萬金:“宅子的問題,你自己不清楚嗎?”
張萬金的臉色變了又變。
這棟宅子是前朝的王府,他低價(jià)買來的。他當(dāng)然知道這里“不干凈”,所以才在后院供了滿天神佛。
可沒想到,還是出事了。
“魏先生……救我兒!求您救我兒!”張萬金“噗通”一聲跪下了。
魏通嘆了口氣。
“阿五。”
“師父。”陳五掙開張萬金,站到魏通身邊。
“怨氣已入體,尋常法子不行了。”魏通沉聲道,“去‘請’吧。”
陳五渾身一震,臉色發(fā)白:“師父……真要用那個(gè)?”
“不然呢?”魏通反問。
陳五深吸一口氣,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向墻角。
陳五能看見那女鬼正縮在墻角,怨毒地盯著他們,她似乎也知道魏通不好惹,不敢妄動。
陳五從布搭子里,取出一個(gè)黑色的陶罐。
罐子一拿出來,屋子里的溫度仿佛又降了幾分。
孫太醫(yī)等人只覺得一股莫名的心慌,好像被什么野獸盯上了。
陳五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屋外廊下,將陶罐放在地上。
然后,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入陶罐中。
“師父……”陳五的聲音有些顫抖,“他萬一不肯……”
“他會的。”魏通的聲音毫無波瀾,“他好久沒‘開葷’了。”
04.
夜色漸深。
陳五的血,在陶罐里積了淺淺一層。
他的臉色越來越白。
張萬金和一眾下人、醫(yī)生,都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
他們雖然看不見,但那種毛骨悚然的氛圍,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忽然。
“咚。”
一聲悶響,從陶罐里傳出來。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敲了一下。
“咚。”
“咚咚。”
敲擊聲越來越快,越來越重!
那黑色的陶罐開始劇烈震動,蓋子“咔咔”作響,似乎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
“來了!”陳五低喝一聲,猛地退后。
“砰——!”
一聲巨響!
黑陶罐的蓋子,連同上面的符紙,瞬間炸成了碎片!
一股濃郁到化不開的黑煙,混雜著刺鼻的血腥味,從罐子里噴涌而出!
“咳咳……這是什么味兒!”孫太醫(yī)被嗆得眼淚直流。
張萬金等人更是嚇得連連后退。
那股黑煙在半空中盤旋,凝聚,最后,化作了一個(gè)“人”形。
不,那不是人。
那是一個(gè)身高八尺、渾身長滿黑色長毛、雙眼赤紅如燈籠的怪物!
它沒有五官,只有一張血盆大口,利齒交錯。
“這是……這是……”張萬金牙齒都在打顫。
“山魈。”
魏老瞎子拄著竹杖,冷冷開口。
“也是我們師門供奉的‘護(hù)法’。”
那墻角的女鬼,在“山魈”出現(xiàn)的瞬間,發(fā)出一聲恐懼到極點(diǎn)的尖叫!
她轉(zhuǎn)身就想穿墻逃跑!
“吼——!!”
山魈咆哮一聲,根本不給機(jī)會。
它龐大的身軀化作一道黑影,瞬間跨越了房間,一把就抓住了那女鬼!
“不——!”
女鬼在它手中瘋狂掙扎,卻如同被鐵鉗夾住的蟲子。
山魈張開血盆大口,對準(zhǔn)女鬼的頭,猛地一吸!
“滋啦——”
刺耳的聲音響起。
那女鬼的陰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稀薄。
她所有的怨氣、陰力,都被山魈硬生生吸進(jìn)了肚子里!
前后不過三息。
剛才還兇狠無比的女鬼,徹底化作了飛灰。
“嗝……”
山魈打了個(gè)飽嗝,吐出一口黑氣。
它意猶未盡地轉(zhuǎn)過身,那雙血紅的眼睛,盯向了屋子里瑟瑟發(fā)抖的活人。
它盯上了孫太醫(yī)。
孫太醫(yī)兩眼一翻,褲襠一熱,竟是活活嚇暈了過去!
“畜生!還不住手!”
魏通猛地一跺竹杖,厲聲喝道:“此間事了,還不回去!”
山魈似乎有些不甘,他朝著魏通低吼了兩聲,但終究還是忌憚老瞎子。
它龐大的身軀緩緩縮回黑霧,重新鉆入了那個(gè)小小的陶罐中。
陳五趕緊上前,撿起一塊碎片,劃破掌心,用陽血將罐口重新封住。
屋子里,那股刺骨的寒意和血腥味,瞬間消失了。
“咳……咳咳……”
床上,張寶兒忽然咳嗽了幾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爹……我好餓……”
“寶兒!我的寶兒!”張萬金喜極而泣,連滾帶爬地?fù)淞诉^去。
![]()
05.
張萬金千恩萬謝,奉上了厚厚一沓銀票。
魏通卻只從中抽了三張。
“驅(qū)鬼,三張足矣。”
張萬金不敢有異議,恭恭敬敬地將兩人送出了門。
走在云渡城冰冷的夜路上,陳五的臉色依舊蒼白,他捂著流血過多的手腕,忍不住開口:
“師父……我們?yōu)槭裁匆B(yǎng)‘山魈’那種兇物?”
“我們不是養(yǎng)它,是鎮(zhèn)著它。”魏通的腳步很慢。
“阿五,你可知,為何如今這世道,只有你我這般少數(shù)人,能見陰陽?”
陳五一愣,搖了搖頭。
魏通停下腳步,他那雙瞎了的眼睛“望”著陰沉的天空。
“古籍里說,上古之人,人人皆可通神,夜觀幽冥。因?yàn)槟菚r(shí)的人,是‘純血’的人。”
“純血?”
“對。”魏通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動了什么。
“可后來,天地大劫,人畜輪回之道亂了。無數(shù)造了孽的畜生,死后得了人皮,轉(zhuǎn)世為人。”
“這……”陳五大為震驚。
“它們雖有人形,卻無‘人魂’。它們披著人皮,靈魂卻是牛、是馬、是豬、是狗。”
魏通冷笑一聲:“這就是為何世人多愚昧、多貪婪、多暴戾。因?yàn)樗麄儭揪褪切笊渡!?/p>
陳五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升起。
“那……師父,這和見陰陽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
魏通的語氣嚴(yán)厲起來:“因?yàn)檫@些‘畜生魂’,它們轉(zhuǎn)世為人時(shí),缺了一樣?xùn)|西!”
“一樣只有‘純血真人’才有的東西!”
“那東西,名為——‘通神之智’。”
魏通說:“有了它,才能溝通天地,洞悉陰陽。沒了它,就是睜眼瞎,就是行尸走肉。”
陳五的心臟狂跳起來。
他看著滿城沉睡的人家,忽然覺得這云渡城就是一座巨大的獸欄。
“師父!”陳五的聲音都在發(fā)顫,“那……那剛才張家那些人,還有孫太醫(yī)……他們豈不都是……”
“八九不離十。”魏通淡淡道。
“所以他們看不見鬼,所以他們寧愿相信庸醫(yī),也不信‘真相’。因?yàn)樗麄兊摹辍斫獠涣斯砩竦拇嬖冢 ?/p>
陳五忽然想到了一個(gè)更恐怖的問題。
“師父,如果這城里……不,這天下,大都是這些‘畜生魂’,那我們這些能看見的‘真人’,豈不是異類?”
魏通沉默了。
良久,他才說:“所以我們要養(yǎng)‘山魈’。因?yàn)樵谶@滿是‘披皮畜’的世界里,只有‘兇物’,才能鎮(zhèn)住‘惡鬼’。”
陳五感到一陣絕望。
他看著自己能看見陰陽的雙手。這究竟是天賦,還是詛咒?
“師父……難道就沒有辦法嗎?”
陳五抓住了魏通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難道他們……就一輩子只能是‘畜生’嗎?他們不能……重新‘做人’嗎?”
魏通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向他。
“辦法……倒也不是沒有。”
“是什么?!”陳五大喜。
魏通的表情卻變得無比凝重,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